走出監獄的周作人
周作人是1945年12月因漢奸罪被逮捕入獄的。
1949年1月,南京解放前夕,暫由李宗仁任代總統的國民黨政府決定疏散監獄在押人員,有期徒刑的犯人可以擔保釋放。周作人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重新獲得了自由。
1949年1月26日,周作人走出了老虎橋監獄,第二天,即由尤炳圻父子陪同,乘火車去上海。那時北平已被解放,南京、上海仍控制在國民黨手中,兵荒馬亂,京滬之間不能通車,他一時無法回家。尤炳圻曾留學日本,在抗戰期間,他與周作人一樣,未能保持氣節。僥倖的是,戰後的尤炳圻並未被當作為漢奸對待。周作人被關進老虎橋監獄後,尤炳圻曾經給他很多的接濟和幫助。這次尤氏父子找到周作人,是想把他接到上海自己的家中。
據周作人後來回憶,他們進了車站,看見有一列火車停在那裡,就擁了過去。車上早已擠滿了逃難的人,周作人是被尤氏父子從窗戶拉進去的。上車之後,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座位,安頓周作人坐下,尤氏父子只能站著。已經65歲的周作人這一回真切地體驗到了「逃難」的痛苦滋味。
第二天趕到尤炳圻家,天已經快黑了。那天正是陰曆戊子年的除夕,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陸續響起。從這一天起,周作人成為尤家的食客,白吃白住,直到同年8月15日回到北平。
在上海待的這半年時間,周作人當時真實的心緒怎樣?他自己沒有明說。我們或許可以從他的詩作中窺知一二。1949年3月19日,周作人為友人作題花鳥畫詩四首,分別是《月季花白頭翁》、《牡丹雞》、《野菊雞》、《木蘭芙蓉鳥》。
詩雖是詠物,但是言為心聲。那種迷惘、惆悵、思歸和無奈的心境一目了然。
從1949年4月起,周作人重新開始寫日記,恢復了正常生活狀態。為了能多掙點錢糊口,周作人陸續從事一些寫作和翻譯工作。
1949年7月4日,周作人給中央領導人周恩來寫了一封五六千字的長信。周作人在信中,一開始談的是自己對中國共產黨的政策和共產主義的認識和支持,實際上是在表明他擁護黨、擁護共產主義的態度。接下來,周作人則談到了問題的重點,即自己那個怎麼繞也繞不過去的「過去」。他介紹了自己那段就任偽職的不光彩的經歷,並辯解是迫不得已才擔任偽職的。而且,他對於日本方面,也並非真心實意的附逆,而是敷衍塞責,等等。
周作人委託自己的學生把這封信送給董必武,請他轉交。據有關人士回憶,毛澤東曾看過這封信,看完之後說:「文化漢奸嘛,又沒有殺人放火,現在懂古希臘文的人不多了,養起來,讓他做翻譯工作,以後出版。」周作人後來的命運似乎就由毛澤東的這番話決定了。
1949年8月12日,周作人終於結束了他寄居上海的生活,歸心似箭地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8月14日,周作人一行抵達北平。因為不了解八道灣的情況,不敢貿然回家,所以他暫時住在太僕寺街尤宅。
兩個月後的10月18日,周作人在兒子周豐一陪同下,回到他闊別三年多的八道灣家中。經歷了抗戰勝利後的被捕、坐牢、逃難之後的周作人,終於又可以安坐在自己的家中了。
回到熟悉的環境,周作人又恢復了往常的生活方式。開始重新翻譯英國作家勞斯的《希臘的神與英雄與人》。此書在老虎橋監獄時早已譯出,後交正中書局印行。沒想到書還沒有印,譯稿卻毀於一場大火中,10月27日,《希臘的神與英雄與人》再次翻譯完成,改名為《希臘的神與英雄》。
從1949年起,周作人作為「專政對象」的身份從來沒有改變過。1949年11月17日,即周作人回到八道灣的一個月後,北京市最高法院便傳他問話。11月28日,北京市最高法院又來人調查房產。1951年2月,他又上書毛主席,希望能重新處理自己在北平淪陷期間出任偽職一事,結果還是未能如願。他仍舊不準用周作人這個名字發文出書。1953年12月法院決定,自即日起褫奪他的政治權利。1958年4月25日,周作人向法院寄去申請書,要求恢複選舉權,最終被駁回。派出所還不斷要他寫自傳、寫材料、寫改造計劃,直到「文化大革命」爆發。
從1955年1月起,為了養家糊口,周作人不得不勤奮譯書。在其後的10年時間裡,他共交人民文學出版社譯稿11部。1965年在翻譯完了路吉阿諾斯的《對話集》以後,他感覺自己的心愿已了,精力也已消耗殆盡。於是4月26日,他重立遺囑:
余今年已整80歲,死無遺恨,姑留一言,以為身後治事之指針爾。死後即付火葬或循例留骨灰,亦隨便埋卻。人死聲銷跡滅最是理想。餘一生文字無足稱道,唯暮年所譯希臘對話是五十年來的心愿,識者當自知之。
1966年,「文革」開始了。在掃蕩一切牛鬼蛇神的風暴中,周作人立即被「橫掃」而揪出。8月22日,一群紅衛兵小將衝進了八道灣,砸爛了家中供奉的周作人母親的牌位。8月23日,周作人寫下了他此生最後一篇日記:「晴,廿二度。上午閱《毛澤東論文藝》,下午吉宜為寄耀辰信。」
8月24日,82歲的周作人被紅衛兵拉到院中大榆樹下用皮鞭、棍子抽打,進行批鬥,家也被查封。後經兒媳張菼芳向紅衛兵求情,總算在廚房裡給周作人搭了個床鋪,讓渾身是傷的他躺卧在那裡。「壽則多辱」,周作人兩次向派出所遞交「呈文」,懇請恩准他服用安眠藥,進行「安樂死」,早點結束對他來說是痛苦不堪的生命。當然無人會理睬他的「卑微」的要求。他拖著老病之軀,居然熬到了第二年的春天。
1967年5月6日,周作人走到了生命的終點。那天中午,老保姆為他端來熬好的玉米粥,他照例吃得乾乾淨淨。下午兩點多鐘,鄰居隔窗發現他趴在鋪板上一動不動,姿勢極不自然。家人被叫回來後,發現周作人已經渾身冰涼,沒有了氣息。(摘自《知識分子在1949》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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