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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寸金蓮:我曾外祖母的故事

一個秋雨連綿的夜晚,我的外公對我講述了他的母親——我的曾外祖母的故事。這個遙遠而迷茫的故事,讓我心旌激蕩,夜不能眠。這是一個關於三寸金蓮的故事。我把這個故事如實地記錄在下面——三寸金蓮母親是用她那雙小小的三寸金蓮,從清朝末年,到民國時代,再到新中國成立後,一步一搖,走過了八十三年的生命歷程,這該是多麼艱難的人生之旅啊!老人家一輩子沒留下一件值得紀念的遺物,也沒丟下一句令人回味的話語。她所有的話語都化解在從清早到深夜的默默勞作里,燒飯,洗衣,納鞋底,包攬全家人的四季衣服……她背著生活重負,從未有過半句怨言,哪怕是一聲嘆息。因而,我只是記得母親沉默無言的影像:高挑而瘦削的身材,寬大的雙手粗糙如砥,十個骨關節鼓突著,核桃似的;特別是一雙緊緊綁著裹腿布的三寸小腳,永遠走動在我的記憶里,忙忙碌碌,顫顫巍巍……那時,我們租住在蘇北T城一座盧姓大宅門裡,雖說是大宅門,但軒敞高闊的房子早已破敗不堪,屋瓦上長滿了野草。我們全家二十多口人擠在一個個用白布幔圍隔開的「房間」里。每天一大早,家人陸陸續續外出了,整個空蕩蕩的大屋子裡,就只有母親忙裡忙外的高大身影,掃地呀抹桌椅呀倒馬桶呀,一雙小腳通通通地奔來跑去……倒馬桶,是個力氣活,也是個技巧活兒。端馬桶時雙臂要伸直,但又不能太僵硬,否則稍有不慎,便會將糞水潑出個滿地,麻煩就大了!我就見過一個剛過門的新媳婦一不留神,把滿滿一馬桶屎尿翻倒鄰居門前。結果,給人家賠禮道歉不算,還放了一掛丈把長的鞭炮,才算了事。母親從沒有出過那樣的洋相,她總是穩穩噹噹地端起沉重的馬桶,悠悠地懸著一股勁,身子一左一右地擺動。小小的「三寸金蓮」要支撐著全身的重量再加上四五十斤重馬桶,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啊挪!大宅門的後門有個高牆大院,緊緊挨著牆腳,一字兒排開十幾個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半截子罈罈罐罐,是倒馬桶盛糞水的,以便賣點錢,三分五分的,貼補日常費用。說來難以啟齒,我童年時愛吃的五香螺螄油炸豆腐乾之類的美食,那些零花錢就是由那一缸缸糞水變換成的,說穿了,是母親的「三寸金蓮」支撐著勞動的艱難和困苦換來的啊!最苦不堪言的是數九隆冬下河去洗菜淘米汰衣裳。天蒙蒙亮,母親左挎裝滿各色衣服的大篾籃,右挎塞滿蔬菜的大簍子,一雙小腳要穿過好幾進深深的院落,跨過好幾道高高的門坎,才走到大門樓外的稻河浜,再一步一顫,小心翼翼邁下幾十級青石台階。蹲在碼頭上,先要用搗衣棒砸破幾寸厚的堅冰,露出一汪清水,才可以洗衣淘米,一蹲就是頭兩個小時。童年的我,為討一點兒洗凈的蘿蔔菱角,常常陪著著母親下河邊。上岸時候,母親半天伸不直腰,一雙手通紅通紅,冒著絲絲縷縷的熱氣。而「三寸金蓮」 早已精濕了,從碼頭到家的路上,留下一個又一個尖圓的潮腳印……至今,我記憶里一直迴響著嘭嘭的搗衣聲,激蕩著洗衣洗菜時的滾滾的浪花,烙下那濕漉漉的小腳印……隨著父親經營的布莊倒閉,「樹倒猢猻散」,兒女們各奔東西自謀生路去了。父母就帶著我這個「老巴子」(最小的兒子),搬到叫頭巷的小巷子,租了一間屋子。屋前破敗的院子里有一口井,便是幾家人日常生活的取水處了,母親再不用奔老遠到河邊了。但從井裡取水也並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我常見母親摳著腰,左右肩輪迴搖擺著一節一節拽起井繩,花好半天時間,才從很深的井裡拎起一桶水來,然後,歪著頭,側著身軀,幾步一息,老半天才將一桶桶水拎回家,倒在水缸里,等積滿了一大缸水,才坐在小板凳上息會兒。放學時,見母親一雙「三寸金蓮」顛顛晃晃地提著水桶,我心裡一酸,情不自禁地想流淚,忙不迭地奔過去接過她手裡沉重的水桶。而母親則喘著氣,輕描淡寫地說一句,放心,不礙事的,忙你的吧,念書要緊噢!從小學到中學,每天上學起身前,我都是在迷迷糊糊的睡夢裡,聽見母親的腳步聲悄悄走近床邊,而後輕聲慢語地叫喚:「大四子,醒醒,上學嘍!」一聽到熟稔的叫聲,我就一骨爬起來,生怕遲到。但母親會提醒我,早著呢別慌。然後,提起「三寸金蓮」,躡手躡腳走去。這時,桌上早已擱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稀飯,加上一小塊昨晚母親省下的燒餅,已也烤熱了。我一直奇怪,家裡並沒鐘錶,可母親竟然把我上學時間掐算得分秒不差!傍晚放學,天已擦黑了。就是颳風下雪天,母親也總是倚在大門口,支楞著一雙「三寸金蓮」,一雙手操在袖管里,冷風裡花白的鬢髮散亂著,守望我的歸來!就這樣,從小學到中學,我上了十二年學校,她也等了十二年!回到家裡,桌上擺好了熱飯熱菜,彌散著誘人的香味……晚上,在昏黃的豆油燈的光影里,我在做當日的功課,母親則搬來小板凳,默默坐在一旁,將一雙小腳泡在一盆溫熱的水裡,待老繭軟化了,靠近昏暗的燈影,用白天閑暇時磨好的並不很鋒銳的修腳刀,小心地剔除繭皮。眼睛不好使,一不當心就會在腳上割出口子,血淋淋的。母親吸一口氣,忍著又開始修腳了。如果不這樣,第二天就會腳疼得一步走不了,什麼事情也就不成,那心裡就更痛苦了。有時,在做功課的間隙,我瞥一眼過去,哦,那是一雙怎樣的腳啊!腳背高高地拱起來,每個腳趾都蜷曲著,死命地向腳心鉤過去,本來的一雙大腳竟然蝸縮成三寸多長!每每這時,我忍不住心酸,胸口泛起一層層痛苦的漣漪……我怎麼也不理解,為什麼好端端一雙腳要折騰成這個怪模樣?母親輕嘆一口氣,目光幽幽地,說,哪個情願這樣噢!八歲那年就裹腳了,我不依不饒,哭了三天三夜,俺爹俺娘卻不理不睬,只甩下一句話,你想一輩子不嫁人,窩在家裡做老姑娘啊?就這樣,幾尺長的裹腳布一道一道纏上了腳,鑽心地疼!幾個月下來,我吃不下睡不好,真正不是人受的罪幺!我餓了三天三夜,想不開就尋死覓活。哎,整整一年工夫,才跳出了苦海,結束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一看雙腳,哇的一聲,我傷心地大哭,這那是腳啊,活脫脫一雙牲口的蹄子啊!我至今也不能饒恕自己的是,為什麼我當時只是同情母親的痛苦,而不能為母親洗一回腳,再幫助她修修老繭,反倒是母親拖著「三寸金蓮」,背負著沉重的生活的擔子,一步一步把我送上了人生的道路?!母親的一雙三寸金蓮,家裡家外地走了多少路磨破了多少回腳,我不清楚;做了多少衣服納了多少鞋,我不清楚;拎了多少桶水跌過多少回跟頭,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晚年時她那一雙「三寸金蓮」已經腫脹成發酵的饅頭樣了,每邁一步,總咬著牙,息一息再走。父親去世後,母親一直勞作到八十多歲,在生命的最後幾年,一雙腳幾乎完全變形了,每走一步路都需拄著拐棍,顫顫巍巍,彷彿一陣風吹來,就會跌倒。起床穿衣了,得別人幫忙,很費事。吃飯時,需要子女攙扶著走到桌旁。從此,她很少走路,更很少出大門,只因為怕給人添麻煩。於是,母親委婉地向子女提出要求,這大概是她老人家一輩子提出的唯一要求了!她說,我還是一個人蹲在小房間里吧,吃飯就隨便盛點什麼,給我端到床邊就是了。再說天冷了,穿啊脫啊的,頂煩人;我就圜在被窩裡,反而暖和些。母親最大的要求就是為她倒杯水呀接個東西什麼的。從此,那一雙「三寸金蓮」就把她「囚禁」在一間朝北的小屋子裡,寸步難行,寡言少語……母親好像一輩子沒生過什麼大病,哪怕是傷風咳嗽之類的小毛病。她對付病魔的唯一辦法,就是挺過去。直到她生命的最後日子,在病重時我勸她服藥,她很輕地嘆息一聲,淚水從爛紅的眼裡流出來,說,生老病死早由天定,閻王老爺三更叫你走,不會讓你賴到四更。我活了八十三了,再活下去又有什呢意思,早該走了。再說,這一雙不像人不像鬼的小腳,害了我一輩子了,現在又光吃不能動,活著就沒多大意思了……果然,在一個寒冷的秋天,母親突然去世了。是在一個秋日的傍晚,太陽滑過屋脊了。那天,母親有點不舒坦——她生來就是無論生什麼毛病,都悶在心裡,從沒有半點聲張——便早早上床休息了。她正低頭,彎腰,一圈一圈地解開裹腳棉褲的帶子,解到最後一圈的當兒,再也沒有抬起頭來。髮髻早已挽不住的稀疏的白髮,紛亂地披散者;口水拉得長長的,一滴滴落在泥土地上,汪成了一大灘;腳上依然穿著那一雙常年不變的生滿油膩的黑色布鞋,母親生命的最後一刻就這麼定格在那個姿態上!記得,她走時穿的是自己早就縫製好的壽衣,黑色織貢呢的料子;頭戴兩片瓦的中間鑲了塊白玉的帽子,也是自己做的;腳穿三寸長的金蓮小鞋,做工十分别致,兩側綉了金銀紅三色花朵,是多年前就精心做成了——母親一輩子就這麼「奢華」了一回,一雙小腳也唯一的一次風光了一把……可我一直覺得母親活在我的眼前,一雙「三寸金蓮」始終走動著,走動在我的曠日持久的夢境里……

纏腳是舊的陋習,人們把自己的,在三至六歲時就用布帛緊扎雙腳,使腳骨變形,腳形尖小,以為美觀,嚴重影響了婦女生理髮展和行動自由,給婦女造成終身禍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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