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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朴民——禮之大體:我讀《論語·八佾》

《論語·八佾》的中心命題是「禮」。孔子及其弟子就「禮」的重要性、「禮」的本質屬性、「禮」的基本內涵、「禮」的體現形式、「禮」的歷史文化淵源、「禮」與「仁」的內在關係,進行了扼要、深刻的闡說,對當時「禮崩樂壞」的局面表達了深深的憂慮與尖銳的抨擊,希望挽狂瀾於既倒,啟新生於絕望。全篇主旨鮮明,鞭析入理,在某種意義上,它能幫助我們理解:為什麼後人會將儒家所推重的教化稱為「禮教」,將儒家所倡導的社會治理方式稱為「禮治」。

孔子學說的核心精神是「禮」還是「仁」,這是千百年來學術界、思想界聚訟紛紜的話題。有人認為,「禮樂」精神是孔子及其儒學的核心,「禮治」是孔子所推崇的政治上最高理想。但更有人強調,「仁」才是孔子及其儒學的主體,「德化」「德治」為孔子及其後學汲汲追求的完美政治願景。與之相應,前者一般認為孔子學說相對體現為守舊、保守的特徵,其繼承傳統重於開拓創新,所以,在他們那裡,有關孔子及其儒學的評價通常比較偏低,多予以負面性的指摘。後者通常強調孔子學說相對體現為進步、積極的特徵,其超越傳統重於拘泥舊制。因此,在他們那裡,有關孔子及其儒學的評價通常傾向於肯定,正面性的褒揚是主導的傾向。

其實,「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在孔子的學說中,守舊與創新,保守與進步是同一個事物的正反兩面。守舊在許多情況下,未嘗就是負面的東西,因為在某種程度上,它意味著保持事物的穩定性,象徵著對傳統的尊重與傳承,體現為對原則性的堅持與執著;但是,這不能成為拒絕進步、走向封閉與自我僵化的理由。我們今天對孔子崇尚「禮樂」文明做法進行評價,必須從這個視野切入,看看他所倡導的「禮」,是否真正做到了堅持原則性與運用靈活性的統一,適度穩定與合理變化的統一,正確繼承傳統與恰當開拓創新的統一。而《八佾》篇就是一個可用來具體剖析的最好範本。

與「仁」相比,「禮」更多地體現為歷史上的固有傳統。「禮者,履也。」如黃克劍先生所言:「中國文化可追溯到夏、商、周三世,是由治理家族推而治理"天下』的時代,依"禮』確定人的身份地位以獲得一種人倫秩序,使其制度化,遂有了所謂"禮治』。」(黃克劍:《論語解讀》)從這個意義上,孔子對「禮」的肯定和強調,更多的是對傳統的崇尚與弘揚。《八佾》篇所要解決的就是面臨新挑戰、新機遇背景下,如何重新認識「禮」,如何正確遵循「禮」等基本問題。

春秋時期,中國社會出現了大變革的形勢,固有的「禮樂」文明毫無疑義面臨著新的挑戰,以至有人把這形容為「禮崩樂壞」。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危機同時也是轉機,若能順應時代潮流,對「禮」進行實質性的豐富與改造,使之在保持優秀傳統的同時,實現新的超越,則可起死回生,再開創新的局面,即所謂「舊瓶裝新酒」。應該說,《八佾》篇在繼承傳統與適時「更化」方面是不無獨到的認識與切實可行的思路的。

孔子對當時的「禮樂」文明災難性遭遇是感到憂心忡忡的,對社會上那些僭越禮制的行徑是深惡痛絕的,「孔子謂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甚至認為諸夏的「禮樂」精神被摧毀,等於是自我退為禽獸,連做「夷狄」的資格都隨之喪失了:「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即便是像管仲這樣建有豐功偉業的賢人,也逾越「禮制」,為「禮崩樂壞」的泛濫,推波助瀾,火上加油,又遑論普通人了:「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因此,孔子對「禮」的現狀極度不滿,對「禮樂」精神遭否定、被棄之如敝履至為憤慨,乃是顯而易見的態度。

於是乎,孔子他主張重新倡導「禮制」,振衰起敝,匡世救俗,來改變「天下無道」的現實局面。孔子是卓越的思想大家,具有厚重的歷史意識。他知道,更振新「禮治」,必須回歸歷史,回歸傳統,窮本溯源,從而返本開新。而歷史文化資源的借鑒與利用,則必須是有具體載體的,是可資參考的。「禮」雖延續三代,但是「夏禮」「殷禮」畢竟時代遙遠,文獻嚴重不足,並不是最好的借鑒與利用對象:「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因此,只有「周禮」才是最好的資治載體,周代的「禮樂」文明,集古典「禮樂」文明之大成,在春秋時代要重振「禮治」,確立和諧秩序,可利用的最佳歷史文化資源,就是「周禮」:「周鑒於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

但是,在孔子看來,「禮」雖然是不可須臾缺失的文明載體,然而,「禮」的具體內核則應該隨著時代的發展,社會的變化而予以新的豐富與完善。這個新的豐富與完善,就是要引進和注入「仁」的積極因素,從而使「禮樂」文明實現升華,能適應時代的要求,即所謂「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換言之,對「禮樂」的遵從與弘揚,不能簡單地流於形式,而是要溯源返本,回歸「禮之本」:「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這樣,孔子就在很巧妙的方式下,完成了「禮樂」文明的改造與轉型,確保了以「仁」為核心的「禮樂」獲得新的生機,能夠迎接各種挑戰,更好地去實現政治有序、綱常和諧、天下有道的終極目標。

很顯然,在「禮」與「仁」的關係上,孔子所強調的是形式與內容的相統一。「禮」更多地體現為形式,「仁」更多地反映為內容。「禮」說到底,是從屬於、服務於「仁」的。內容更重於形式,沒有「仁」,則「禮」不免流於空泛,就不能發揮其應有的作用:「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由此可見,孔子所說的「禮」,所倡導的「禮」,從本質上說,已不是傳統「周禮」的簡單重複,而是注入了「仁」這個新因素、新生機的「禮」。故孔子激賞子夏「禮後乎」的見解,明確提出「繪事後素」。就這個意義而言,孔子不愧為「聖之時者」,他能夠與時俱進,使傳統的「周禮」在新的形勢下脫胎換骨,獲得生機。

當然,孔子的思維不是單向的、線性的。他在充分肯定內容的主導性同時,也沒有貶低或否定形式的重要性。在他看來,合理、恰當的形式還是必要的。沒有「禮制」這個載體,那麼「仁」就無所附麗,無所依託。為此,他反對簡慢合理的「禮典」「禮節」。《八佾》篇對孔子重禮尊禮的細節多有描述,如「如太廟,每事問」;又如他反對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做法,「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再如他提倡「事君以禮」,等等。這就反映了孔子從不輕忽必要的形式的立場和態度。這種既重視內容,又不抹殺形式的做法,可謂是孔子辯證思維、理性精神的具體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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