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上紅樓夢>
07-17
<愛上紅樓夢>《愛上紅樓夢》 第一部分 「釵黛之爭」誰贏了?(1) 《紅樓夢》人物 ——「釵黛之爭」誰贏了? 《紅樓夢》是歷代小說中惟一留心描繪女性內心世界的小說,也是最能細緻刻畫女性性格多面性的一本書。 曹雪芹為什麼寫《紅樓夢》?他自己開門見山地說,是因為他混到這個年紀,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在感慨之餘,忽然想到過去認識的那些女子;仔細想來,那些女子的才華見識和行事風格,樣樣比他強。 憑著這麼一個念舊的動機,十年辛苦不尋常,所以,他完成了八十多萬字的《紅樓夢》。 隨著他巨細靡遺的描述,隨著他的文采鋪陳,那些女子,一個一個神靈活現地在白紙黑字上活過來,牽動著兩百多年來讀者的細膩心思。 紅樓女子最可愛的地方,在於她們都像真人。像真人,不是「完人」,無意為讀者樹立一個完美的標杆和模範,所以各有各的優點,也都各有缺點。 她們的優點沒好到值得歌功頌德的地步,缺點也沒糟到十惡不赦的地步。她們不像貞貞烈烈的王寶釧,也不像童話里一路使奸計的巫婆,她們的人性在字裡行間處處浮現——我們幾乎感受得到她們的喜怒哀樂,甚至也可以在生活周遭中找到一個似曾相識的投影,儘管我們和她們的時代不同,環境也不一樣,人物的典型與特性,竟可以跨越時空,由虛入實。 談起《紅樓夢》中的女子,十二金釵中最重要的女主角,就是林黛玉和薛寶釵。自古《紅樓夢》迷們,總分成「擁林」和「擁薛」兩派。曾有這樣的記載:清朝兩個文人朋友,談起《紅樓夢》來,一個擁林,說薛寶釵奸詐;一個擁薛,說林黛玉尖酸。兩人一言不合,竟然打了起來,還要旁觀者勸架才分得開,後來兩人只好賭誓,碰面時絕口不提《紅樓夢》。 聽起來是個笑話,不過是小說人物嘛,青菜蘿蔔各有所好,何必認真到這個地步呢?但兩個小說中的人物,能令愛書人愛到如此痴狂,也算是樁佳話了。這種魅力,可是其他的小說人物很難匹敵的,不是嗎?就算是看《三國演義》好了,沒有人會為擁戴曹操或劉備打架,也沒有人會為支持周瑜或諸葛亮鬧得不開心。 被文人「旗鼓相當」擁護的真人是有的,最顯赫的恐怕只有李白和杜甫。儘管李杜生前算是精神上的知己,為了擁李或擁杜,歷代總有些文人吵吵鬧鬧。喜歡這個,就貶低那個,非要定出個勝負不可。 就像唐詩不可能沒有李白或杜甫,《紅樓夢》里也不能沒有黛玉或寶釵,少了誰,故事都不會精彩。 她們也許是曾經在作者早年記憶中出現的兩個個性迥異的女子,在小說中,也是一個很好的對照組,「木石前盟」會領先,還是「金玉良緣」夠實力?這個伏筆一直是《紅樓夢》的主線故事,引領許多讀者穿越大觀園裡的細流水賬尋覓下去。 從EQ來看林黛玉,人人都會覺得她的缺點比優點多。 她的器量確實小。器量怎麼小呢?寫她器量狹窄的例子都很生動,比如,薛寶釵的母親,托個管家送宮花給住在賈府的姐妹們。送花人順路送了過去,最後才送到黛玉的住處,因為她住得最遠。別的姑娘拿了宮花,好歹會跟送花的管家說聲謝,她偏偏要拐彎抹角地問:只送我一個?還是大家都有?那管家摸不著意思,誠實回答:大家都有,這兩枝是姑娘的。黛玉聽了,竟然冷笑道:我就知道,如果不是別人挑剩下的,也不會拿到我這裡來。 連收到禮物都不開心,這樣的女子,確實難討好。 還有,她太自命清高。大觀園裡養了個戲班子,戲班子裡頭有個小姑娘,大家都覺得她長得像黛玉,但人人也都知道黛玉小心眼,正心照不宣時,神經最粗的湘雲卻把實話說出來,惹得黛玉大大地生了氣。只因戲子身分卑下,就不能長得像她?換作寶釵,必是一笑置之,她卻斤斤計較。 她還有些刻薄。劉姥姥為了弄點銀子度過荒年,陰錯陽差進了大觀園,逗得賈母無比開心,不喜粗人的黛玉卻在私下稱呼這位老太太「母蝗蟲」! 黛玉葬花的橋段,向來是《紅樓夢》中的經典片段,那一幅少女荷鋤葬花的畫面,確實凄絕美絕。然而,這樣的景象背後,藏著的不只是多愁善感的靈魂,還有一顆拒絕接受現實的心:連落花陷污泥她都無法忍受,怎麼可能接受世間種種醜惡? 平日都已經這麼小心眼,一碰到感情,更容不下一粒沙子。別說沙子,可能連一點灰塵也容不下吧!偏偏大觀園裡出現了薛寶釵這個大情敵。寶釵身上還戴著個金瓔珞的佩飾,和賈寶玉湊合成「金玉良緣」這件事,怎不教她如鯁在喉,動不動就和寶玉嘔氣!這樣會生悶氣的女子,在長輩眼裡,怎麼當得了好媳婦呢? 所以她不像薛寶釵一樣得到長輩的屬意,她的愛情註定是悲劇。 從心理分析來看林黛玉,自命清高的背後,是自卑在作祟。她自幼喪母,少女時期又喪父,只好投靠外祖母和舅舅,寄人籬下,個性好強的她為了一點尊嚴,把自己弄成一隻紙老虎,空架子裡頭藏著一顆比豆腐還柔軟的心。 然而,林黛玉的文學形象卻仍討人歡喜——我們看得出她的真誠,她有心眼,卻沒心機;她很聰明,卻一點也不精明。我們不知不覺像賈寶玉一樣愛上她了。不然,我們不會在這個小心眼又有點刻薄的女人吐血焚稿、而「一群奸人」又拿寶釵冒充黛玉嫁給寶玉時,忍不住掩卷嘆息,激動地掉下眼淚,心裡為她打抱不平,說:「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 其實她的缺點與優點是不可分的一體兩面。 正因她自視甚高,所以她不會勸寶玉好好讀八股文考取功名,絕不是個俗不可耐的女人(你有沒有發現,在歷代小說中,她也幾乎是惟一一個敢瞧不起功名利祿、不肯盡心儘力鼓勵男人考狀元的奇女子?)正因為她是個美貌又孤傲的少女,所以由她葬起花來不顯得虛偽矯情;正因她薄命,所以她不必面臨賈府被抄家時樹倒猢猻散的不堪。 沒有出路的時代,這樣的女子惟有香消玉殞才能逃離。在一個封建時代,一個女人再有才華,也不過是要嫁個好丈夫,生幾個好兒子。林黛玉再文質彬彬,也得走這條路;但以她的個性、以她虛弱的身子,為她安排個完美而庸俗的下場也很牽強。如果你是賈母,恐怕也只要這樣的外孫女,不要這樣的孫媳婦吧?我們雖然同情她的焚詩毀帕,抑鬱而亡,心裡卻又明白:人間總有許多不得已,這樣也好。 這樣也好。你記得金庸小說里的黃蓉嗎?有兩本金庸武俠小說都寫到黃蓉。《射鵰英雄傳》里的黃蓉,是個心眼好多、鬼靈精怪的少女,讓大家好生歡喜,就算她有時手段太狠了些,我們也捨不得怪她;《神鵰俠侶》裡頭的黃蓉已是個中年婦人,心眼依然很多,處處防著楊過,只教人覺得這女人能幹有餘、度量不足,卻好生難搞。 兩本小說中,黃蓉的性格其實沒變,只是年紀變大了。這是人間很不公平的一個通則:美貌少女刁鑽很可愛,中年婦女刁鑽起來,你卻會覺得她嘴臉可憎。人不能越活越老,還「吾道一以貫之」。《愛上紅樓夢》 第一部分 「釵黛之爭」誰贏了?(2) 林黛玉若嫁給賈寶玉,兩人可能要吵一輩子。林黛玉也可能會變成一個寶玉口中最俗氣的人,不得不為下一頓飯在哪裡愁眉苦臉,動不動因為老公流連在脂粉堆里大發脾氣,不可能自命清高活下去。 讓林黛玉在該出局時出局,是天妒良緣,卻也是個巧妙的安排。 《紅樓夢》如果寫成大團圓,那必然是本俗不可耐的小說了。 如果說,林黛玉像文人,薛寶釵就像商人。 黛玉是文人之女,寶釵是富商之女,她們的出身點出了她們的性格。 林黛玉說話酸不溜丟、愛使性子;薛寶釵卻懂得事不關己不開口、打好人際關係。她也有才華,不輸林黛玉,只是意趣不同;黛玉寫的詩意境總是悲苦,寶釵的詩卻總是很吉祥如意的,連歌詠柳絮——一向被視為無根而漂泊的可憐柳絮,都可以被她翻案,寫成「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 好「正面思考」的一個人。 黛玉是個寫意的人,寶釵是個寫實的人,葬花對她而言必然是個荒謬的笑話。如果沒有寶釵這個凡事踏實的對照組,林黛玉的形象必然失色許多。 然而,乖巧懂事,未必出自純潔天真。林黛玉小心眼,卻沒心機;薛寶釵器量大,心機卻深。在大觀園裡的薛寶釵,也不過十來歲,就非常懂得做人。會做人到什麼地步呢?她分送禮物時,連賈府里行事最卑鄙的趙姨娘(賈寶玉父親賈政的侍妾,也是賈環和探春的母親)都有一份。就連趙姨娘都會受寵若驚地想:怪不得人家都說寶丫頭好,如果是林丫頭,連正眼都不會看我們母子一眼,別說送東西了! 黛玉說話處處調侃人,寶釵說話卻處處為人著想;話雖不多,迎合長輩卻很周到。寶玉跑到母親王夫人房裡和金釧兒調笑了幾句,惹得王夫人生氣攆走金釧兒,金釧兒竟然投井自殺以證明自己無辜。王夫人正為處理金釧兒的喪事惴惴不安時,寶釵還可以含笑對著王夫人說:我們都知道您一向是個大善人,所以您才以為她的死跟您有關。我想她不是賭氣投井,是在井邊玩,不小心掉下去的;就算她是生氣去投井的,也是個糊塗人,死不足惜! 話說得好聽,也說得有理。說完還把自己的新衣服拿去給金釧兒做喪服,幫王夫人一個忙,表現出毫不忌諱的氣度。這一點,使她深得未來婆婆的歡心。 可是,這樣的安慰話可不是一般少女說得出來的。她識大體,卻近乎無情。黛玉連花謝了都會哭,寶釵連人死了都能淡然處之。如果你有寶釵這樣的朋友,你總會懷疑,她對你和氣,是否出自於真感情,還是只為了證明她會做人而已。 一個重情,一個重理。釵黛之爭,也是情理之爭。 不過,《紅樓夢》里,釵黛之爭都不是明爭,讀者看不到驚心動魄的愛情爭奪戰實況轉播。因為寶釵從來不跟黛玉明爭,向來都知退讓,甚至很懂得收服黛玉的心,最後連黛玉都懺悔自己太多心,認她為知己。 釵黛之爭也是「喜歡」與「愛」之爭。寶玉愛黛玉,卻也喜歡寶釵喜歡得不得了,雖然對林妹妹的摯情銘刻在他心裡,但他也應該會很猶豫:如果是寶釵遠嫁,他又何嘗捨得這個貼心的寶姐姐! 一整部的《紅樓夢》,寶釵應對進退無一不得體,但無人能看出她的喜怒哀樂愛惡欲。甚至在黛玉病入膏肓時,她竟可以鎮定地頂替黛玉嫁給寶玉。雖然說長輩之命難為,但她表現得依然穩重,彷彿一切與她無關,也就有點讓讀者心寒了。寶玉曾說,女人婚前都很可愛,像珍珠;婚後卻常沾染了男人的氣味,變得混濁起來,成了魚眼睛,比男人更不可愛。婚後的寶釵就應驗了這句話,變成一個只會苦勸丈夫考功名、丈夫只要有一點傷春悲秋她就要大潑冷水的婦人。 釵黛之爭,寶釵坐上寶座,然而現實中的「金玉良緣」卻無法擊退精神上的「木石前盟」。 雖然當上賈家的好媳婦,對寶釵卻只是悲劇的開始,因為降罪抄家、繁華不再,一場崇尚性靈的紅樓夢,在這個時候,已是曲終人散的時刻。寶釵雖然得到「寶二奶奶」的頭銜,卻沒法戴上光芒萬丈的勝利冠冕,因為賈家和薛家,都變成王謝堂前燕,不可能再回復往日榮光。末了,寶玉為了交代,留下一個後代,考上一個功名,然後便出家了。 釵黛之爭,寶釵的勝利並不風光。贏的是翻臉無情的命運。 一個死,一個逃,一個守活寡,若要以結果論英雄,《紅樓夢》里,無人勝出,男人女人,都是一枚不由自主的小棋子,那是一個人的自由意志逃不出命運的時代,你我得接受此等的無奈。然而寶玉、黛玉、寶釵卻如此鮮活地活在我們心裡,讓我們彷彿備受榮寵的賈寶玉,為了黛玉和寶釵誰可愛而猶豫,這就是作者的勝利。贏的是曹雪芹。《愛上紅樓夢》 第一部分 女人是水做的 女人是水做的。 這是寶玉從前最愛說的一句話。 那男人呢? 記得秦鍾曾經這樣問他。 男人是泥做的,所以混濁不堪。 我和你呢?秦鐘不肯放棄,不斷拿這問題煩他。我們是混濁不堪的泥了? 寶玉偏著頭想了很久。事實上,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根本沒把自己算進去。那一年他十三歲,眼中看不到自己,他也還不認識秦鍾。他不曾把自己算做男人,或是女人。他對這紅塵世界未曾看透,就忙著為他的芸芸眾生下結論。待年紀漸長,他才發現,水與泥是混和成一氣的。 女人只是比男人多了一點兒水氣。 打從他呱呱落地,被接生婆一把放進溫暖的清水中,洗去一身紅腥時,他就已經喜歡上水了。那麼溫柔地把他包裹著,那麼深沉地擁他入懷中,淙淙水聲是天際傳來的霓裳羽衣曲,遠勝於所有的絲竹管弦之音。 現在,他站在山崖高聳處看金陵。金陵城和他十三歲那年一樣,紅塵滾滾,繁華依舊。但是,在一剎那的恍惚之間,金陵的雕樑畫棟全都消失了。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所有肉眼原能瞥見的一切,化成一條泥河,慢慢地往前奔流,一直流向天邊,急急湍湍、混混濁濁、無聲地流。 他凝視那一條沒有止盡的河,看見許多似曾相識的臉。 秦可卿豐美如白牡丹的臉,瞬間轉為病逝前形如枯槁的容顏,像一朵隔夜的玉蘭頹敗的花瓣,隨濁水流去。 秦鍾清秀如白荷的面容,也在流水中載浮載沉,輕輕巧巧地沖走了。 他也看到黛玉。黛玉最是水做的,所以終其一生,她不斷為他流淚,為自己流淚。她用眼淚還盡她前世的債。她的淚水滴進他心裡,打出一個又一個的窟窿,前生之債,她欲還而他難收,一點一滴都是痛。 還有寶釵如春日芙蓉的臉龐一閃而逝,他看不清她是笑還是哭。她的淚水也和笑容一樣冷嗎?他從來沒看過她真正的喜怒。 噝噝,泥河中輕微地響了一聲。他臉上的肌肉緊了一下。金釧兒,是金釧兒,她投井了。自從金釧兒投井後,幾乎每個夜裡,他都恍惚聽到這種異樣的水聲,金釧兒像水中幽靈,以看不見的嘴形對他說話……金釧兒在水中泡得浮腫的身子從他眼前流過去,像一尾死魚,毫無怨言地順水而走。他也看到父親賈政嚴厲的臉,還有他費儘力氣揮下來的鞭子。他閉起眼來,但已感覺不到從前的錐心之痛了。 真正的痛不在肌膚之上。刻骨銘心的痛也會隨時光磨滅殆盡,生命中只留下一種厭煩,比井中死水還滯悶的厭煩,比平靜還平靜的平靜,在死水表面下隱藏著平靜的瘋狂。他看見鳳姐的臉像一個慘白的面具,一成不變地對他笑著,她細瘦的身子則是無生命的布偶,隨著一股腥色的水流漂浮,悠悠流向遠方。 而他也看見自己了。穿著同樣的大紅色披風,在泥水中掙扎了幾下之後,消失了蹤跡,只剩蕩漾的漣漪隨著水勢遠去。風把他的披風吹得颯颯作響,他的耳中響起了既熟悉又陌生的音調: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寶玉,寶玉……」遠處有人喚他,一跛一跛地向他走來,笑道,「世上萬般事都一樣,好就是了,了就是好,若不了就不好,若要好就須了!」 寶玉沒有回答。他已經不叫寶玉了,那個叫寶玉的人忽而在濁流之中,隨著水波從他眼裡流走,一去再也不會回頭。他對道人笑笑:「走了罷。一切都好。一切都了!」《愛上紅樓夢》 第一部分 黛玉來到榮國府(1) 當一隻水鳥從身邊擊翅而過,刷拉拉向遠方,只剩一個小黑點的時候,黛玉看著滔滔江水發獃。 黛玉並不知道,她人生的第一個旅程,就是宿命的投奔。拜別了父親林如海,來到榮國府,正是她十一歲的那年冬天。距母親賈敏去世已有五年。 林家在姑蘇世襲爵祿,書香鼎盛。但家中人丁一直不旺,傳到林如海這一代,只剩黛玉一個女兒,自小體弱多病,即使不染風寒,也要咳得掏心掏肺。 黛玉十一歲這年,外祖母派人來接,林如海心想,自己的身子已大不如前,而女兒又如此體弱,既無母親,又無姐妹,不如到金陵依傍財大勢大的賈家,可以有個照應,也省去自己的內顧之憂。 於是黛玉含淚揮別父親,由奶娘陪伴,與榮府的老媽媽們登舟往金陵。 十一歲前,黛玉不曾出門,這回要到金陵這個繁華的城市,和從未謀面的親人過日子,心中免不了惴惴不安。 孤零零的船隻划過靜靜的河水,夾岸樹葉落盡,只見枯枝在寒風中顫抖,黛玉為自己的身世飄零落下眼淚。 船未到岸,榮國府的轎子和行李車已在岸上等候。黛玉上轎後不久,即聽見人聲嘈雜。她掀開紗簾一角往外瞧,果然街市繁華,不時有好奇的行人對著轎子指指點點。 她想,這幾天和她在一起的嬤嬤,雖然自稱是賈府的「下下人」,但看她們的打扮、舉止,都像一般富貴人家,不由得想起幼時母親常說榮國府的場面、氣派;臨行時父親又叮嚀她處處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這賈府想來,侯門深似海,教人生畏。 忐忐忑忑又走了半天,轎子總算緩下來。只見街北蹲著兩隻石獅子,一座堂皇的大門落入眼帘,門前坐著一群衣著華麗的人,她原以為這就是了。但轎子只是打這三間大門掠過,門上的匾額寫著「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 轎頭往西不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這才是榮國府。轉過正門,由西門而進,轎子又走了好一會兒,換上四個眉清目秀的僕人接過轎子,往裡頭抬進去。到一座被盛開桃花遮掩的大門前,抬轎的僕人全必恭必敬地退下,嬤嬤們上前打起轎帘子,扶黛玉下轎。 黛玉扶著嬤嬤的手,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過了桃樹陰,便是迴廊,迴廊盡處有個穿堂,由一座以紫檀木架子托著的大理石屏風擋著,繞過屏風,還有小小的三間廳房,廳後才是正宅大院。大院中處處雕樑畫棟,走廊上掛著各色的鸚鵡和畫眉。幾個穿紅戴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笑臉相迎,有人說:「剛才老太太還正念著呢,這麼巧,你們就到了。」 「林姑娘來了,林姑娘來了!」頓時丫頭們像一群報春的雀鳥,爭相走告。 黛玉才進房門,兩個婦人扶著一個白髮如銀的老太太,一臉和氣地迎上來。黛玉心想,這一定是外祖母了。正想下跪時,已被外祖母摟進懷中。 「我的心肝肉呀!」賈母見了孫女,也想起早死的女兒,悲從中來,涕淚縱橫。黛玉的淚水也一發不可收拾。她從來愛哭,沒來由的,清淚就可以成河,何況經多日舟車勞頓,離鄉背井,又見到親人。 眾人勸了好一陣子,賈母才擦乾了眼淚。賈母為她介紹了眼前的幾個婦人。一個是她的大舅母邢夫人,一個是二舅母王夫人;另一個年輕的婦人,應該是早逝的大表哥賈珠的遺孀李紈;黛玉一一鞠了躬。 「去把姑娘們都請來吧,說今天有遠客到,不必讀書上課!」 賈母一吩咐,幾個丫頭爭先恐後地請人去。不一會兒,幾個表姐妹都已到齊。她聽說大小姐已貴為皇妃,為賈家光耀門楣;那個不高不矮、身材豐腴、看來溫柔端莊的,是二小姐,大舅舅賈赦庶出的女兒,叫做迎春;個子高挑、削肩細腰、眉目之間有一股英氣的,是三小姐探春,是二舅舅賈政庶出的女兒;四小姐惜春,是寧國府當家賈珍的妹妹,還是個身量還沒長足的小女孩呢!待丫頭們送上熱茶後,賈母又問起當時黛玉的母親如何得病、如何請醫生和如何發喪的經過,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傷感又勾起來,眾人又是手忙腳亂一番勸慰,賈母好不容易才又收住淚水。 「哎呀,我來遲了!沒來得及迎接遠客,失敬失敬……」 忽然間,後院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語聲,黛玉心驚膽跳。她納悶著:賈府的人在外祖母面前都必恭必敬,一句話都不敢說,偏偏這人人還沒到,笑聲就如此張狂!這時,幾個僕婦擁著一個衣著華麗的少婦走了進來。少婦不僅衣著華麗,也生得雍容華貴:鵝蛋臉上兩彎柳葉眉,一雙丹鳳眼,即使盈盈帶笑,仍一派威風。 賈母一見來人,笑容更燦爛,向黛玉介紹:「她是我們府里有名的潑辣貨,你管她叫鳳辣子便是。」黛玉不知究竟該如何稱呼,愣在一旁,探春趕緊補充:「她是璉二嫂子。」原來她是表哥賈璉之妻,也是二舅母王夫人的內侄女王熙鳳。聽說,王熙鳳自幼被當成男孩教養,言行舉止帶著幾分豪放,不像傳統的女人家,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王熙鳳含笑站在黛玉跟前,慢慢地將黛玉打量了一會兒,才牽著黛玉的手,走到賈母身邊,對賈母說道:「老祖宗!打從我出生到現在,還沒見過這麼標緻的人兒呢!怪不得您老天天掛在嘴邊,放不下心……只可惜我這妹妹命苦,年紀輕輕,母親就去世了……」說完淚珠如泉涌,掏出手帕,不停拭淚。 賈母見鳳姐掉淚,反而笑出聲來:「你這鬼怪靈精的東西,怎麼我才剛哭完,你就來了?你妹妹身子弱,又打遠道來,你別凈惹她傷心!」 鳳姐收了帕子,立刻破涕為笑:「老祖宗說得對,我該打,真該打!」 說著牽了黛玉的手,連珠炮般地問道:「妹妹幾歲了?上過學沒有?要什麼吃的,什麼玩的,儘管告訴我!丫頭嬤嬤有什麼服侍不周到的地方,也儘管對我說!」黛玉還來不及回話,鳳姐已連聲差人為她打掃屋子和安頓東西去了。 吃了鳳姐親手布置的茶果,賈母要人帶黛玉見兩位舅舅,黛玉便隨著邢夫人走了。但賈赦說是身子不好,沒有出來見客,說是怕見了面觸景傷情,暫且不忍相見;到王夫人那裡,二舅舅也齋戒去了。王夫人坐在炕上和她閑聊,等著賈母傳令開飯。 「你剛剛認識的三個表姐妹,待人都極好,以後你跟她們一起讀書、認字、學針線,我十分放心,但有件事非得先叮嚀你不可!」 「舅母有什麼吩咐,儘管說就是了。」 「你知不知道我們家有個禍胎?他是家裡的混世魔王,現在他到廟裡還願去了,所以還沒見著人,晚上你就會見到他了。他……唉,家裡的這些姐妹,沒人敢惹他,都怕他發起瘋來……你以後少理他便是了。」 黛玉約略明白,王夫人說的混世魔王,大概是指她的表哥寶玉。聽說是他銜玉而生,自小受她外祖母鍾愛,所以難免有紈袴子弟的習氣……《愛上紅樓夢》 第一部分 黛玉來到榮國府(2) 誰理誰呢?黛玉的心眼,向來比人多一竅,聽了這話,心裡不太暢快,接了話道:「舅母不必擔心,我在這裡,自然和姐妹們共處一室,弟兄們住在別院,豈有惹他之理?」 王夫人聞言笑了:「這你就不知道緣故了。他自幼得老太太寵愛,從來就喜歡和姐妹們廝混,如果姐妹們不理他,他還安靜些,萬一讓他太稱心愜意,他就會發起瘋來,惹出許多事端,所以我才囑咐你別理他。不管他講什麼,你且都不要相信。」 黛玉點頭答應了。心中卻大大地警惕,可要躲得他遠遠的才好。 「吃晚飯了。」丫頭來報,王夫人帶著她,東繞西走,通過了幾扇門,又回到了賈母的房間,原來這府上每一間正房都有曲徑相通。賈母房間好不熱鬧,許多婢女忙著安放桌椅,賈母在正面的榻上獨坐,兩旁有四隻空椅子。熙鳳要黛玉坐在賈母左邊的第一張椅子上。黛玉一直推讓,直到賈母說,她的舅母和嫂子不在這裡吃飯,她才安心坐定。三個「春」字輩的姐妹也跟著坐定下來。每人旁邊都有一個丫頭捧著手巾和漱口杯伺候。李紈和鳳姐則在一切安頓後各自回房吃飯。 才吃了一口鵪鶉蛋,賈母又開口,問黛玉,讀了什麼書?黛玉輕聲回答:「剛剛讀了四書。」話剛說完,丫頭來報:「寶玉來了!」黛玉心想,這人不知長成什麼無賴樣子? 進來的,卻是一個標緻的年輕公子。戴著紫金冠,穿著一件大紅箭袖袍子,氣色紅潤,濃眉如畫,一雙眼睛卻如秋日的潭水一般嫵媚。 「哪裡見過這個人呢?」黛玉看了心驚,明知沒見過,卻又覺得他眼熟。他就是那個混世魔王嗎? 沒等賈母介紹來客,賈寶玉早已注意到座中有個嬌弱的妹妹,心想,這大概是姑蘇城來的林姑媽之女了。他走到黛玉跟前,喜盈盈地作揖相見,回了自己的座位,還目不轉睛地看她,好像座中只有她一人似的。 這個妹妹,連笑的時候也像在蹙著眉頭,眼睛裡似乎隨時淚光晶瑩閃爍。整個人像一株水邊的柳樹,周邊被淡淡的煙霧籠罩,有著不屬於這繁華人間的清新。 「這個妹妹,我是見過的。」寶玉忽然說。 「又胡說八道了」,賈母笑說,「你打從娘胎,未到過姑蘇,你妹妹也是第一次來金陵城,你何曾見過她?」 寶玉認真地想了想:「雖然沒見過,看著卻挺面善,像是很久以前就認識的一樣,好像……好像……久別後才重逢一般!」 「好,好,但願以後你跟林妹妹和睦相處才好!」賈母這天見了從未謀面的外孫女,分外開心,胃口也好了起來。 寶玉索性走到黛玉身旁坐下,又把林妹妹打量了一番,問:「妹妹,你可曾經讀過書?」 「只上了一年的學,識了幾個字。」黛玉想起父親要她來此要謙遜待人的。 寶玉又問:「妹妹叫什麼名字?」 林黛玉報上姓名後,他又問:「有沒有字?」 黛玉答說沒有。正中寶玉下懷,他開心地笑了:「那我送妹妹一個字好不好?」平日幫家裡的姑娘們改名取號本是他的樂趣,他素日讀書學來文采全用在這裡,聽說林妹妹沒有字,他便做起文章來:「妹妹如果要取個字型大小,沒有比『顰顰』這兩個字好的了。」 「這兩個字出自哪一個典故?」探春插嘴道。 「這個妹妹,每天皺著眉頭,取這個名字,不是很恰當嗎?」寶玉理所當然地回答,想想又問黛玉,「妹妹,那你有沒有玉?」 這話問得突然,眾人都不知道他葫蘆里賣什麼膏藥,黛玉心想,那一定是他生來便含玉,所以才故意問我有沒有,想來炫耀一番而已,立即回話說:「你那玉是個稀罕的寶貝東西,哪能人人有?」 隨口一答,沒料到寶玉聽了,忽然像發瘋了一樣,馬上就摘下了胸前戴的玉,往牆角摜了過去:「那我也不要這個東西,有什麼好稀罕的!」 人人都沒料到他有此一摔,紛紛擁上前去幫他拾玉。賈母也氣急敗壞地摟著寶玉,又搓又揉:「你這可萬萬使不得,你在家裡,如何罵人打人都可以,千萬不要摔你的命根子!」 寶玉已哭得淚痕滿面,爭辯道:「家裡的姐姐妹妹都沒有這玩意兒,這個長得像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以見得這不是什麼好東西!」 賈母哄孫子早有一套:「胡說,你這妹妹原來是有玉的,因為你姑媽去世時,你妹妹為了表示孝心,所以拿玉陪你姑媽去了,你娘如今好好的在這裡,你怎麼可以把玉亂丟!」說著,接過了玉,又親手把它戴在寶玉胸前。 吃了晚飯後,黛玉的奶娘問住處在哪裡,賈母疼惜這個沒了娘的外孫,捨不得她住遠了,要管家們把黛玉安置在自己房中的碧紗櫥里,待來年春天再幫她收拾新房舍。寶玉聽了,堅持自己也要住在臨碧紗櫥外頭的大床。每人由一個奶娘和一個丫頭照管,其他的服侍丫頭就在外頭的房間聽從使喚。 黛玉從姑蘇城來到這裡,身邊只帶了兩個人。一個是自己的奶娘王氏,一個是只有十歲的丫頭雪雁,賈母看那一個老一個小都不怎麼靈巧妥貼,料想她們皆不順黛玉的心,於是把自己身邊一個二等丫頭叫做鸚哥的給了黛玉,除了奶娘外,又給了她四個嬤嬤供使喚,還有兩個丫頭,管她穿戴和沐浴,還有四五個洒掃房屋和供使喚的丫頭,一切和迎春姐妹沒什麼不同。《愛上紅樓夢》 第一部分 黛玉來到榮國府(3) 王氏和後來改名為紫鵑的鸚哥陪著黛玉住在碧紗櫥中,寶玉則和奶媽李嬤嬤和一個叫襲人的大丫頭陪侍在外頭的大床上。 襲人本來不叫襲人,她姓花,叫做蕊珠,是賈母旁邊的婢女。賈母太疼愛寶玉,就把身邊這個做事最妥貼的婢女撥給了寶玉,由她來料理寶玉的生活起居。寶玉嫌蕊珠的這個名字俗氣,知道她本姓花,又曾在陸遊的詩句里讀過「花氣襲人知晝暖」的句子,自作主張把名字改為襲人。襲人是個性子死忠的人,跟著賈母時,心中只有賈母,跟著寶玉時,心中又只有寶玉。在寶玉身邊那麼多日子,見他做人乖僻,屢勸不聽,心裡實在煩惱,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寶玉摔玉的那晚,她見寶玉和李嬤嬤已經睡著了,而黛玉房裡的燈還亮著,自己卸了妝後,徑自往黛玉的碧紗櫥里來了。黛玉一雙眼睛紅腫,見她進來了,連忙要讓坐。「林姑娘怎麼不休息?想家么?」襲人輕輕地在床沿上坐了下來。 鸚哥笑道:「林姑娘正在掉眼淚呢。她今天才來,就惹出你那公子哥兒的病來,怕他萬一把玉摔壞了,豈不是她的錯?她傷心老半天,我好不容易勸好了。」 襲人溫柔勸說:「姑娘快別這樣,只怕將來比這更奇怪的笑話還有呢。如果為了這區區的一件小事,你就如此傷感,只怕一輩子傷感不完。」 黛玉雖然不太了解她的意思,口裡卻答道:「既然姐姐們這麼說,我記住便是了。」 第二天一早,幾個姐妹來訪她,一齊到賈母跟前問了安,再到王夫人房中請安時,王夫人房裡已有熙鳳在,幾個人圍著正在讀一封信,王夫人一臉嚴肅。黛玉固然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但探春一聽便明白,她們正在談論住在金陵城內的薛家發生的事情。薛姨媽是王夫人的胞妹。不久前,她們的表兄薛蟠仗勢欺人,竟把人打死了,犯了大案,現正在官府里受審。 自從林黛玉來到榮國府,賈寶玉即和林黛玉同住在賈母房中,白天一起讀書吃飯,晚上同時休息。賈寶玉向來和姐妹們共處慣了,一直到十多歲,眼中仍無男女之別,對女孩兒還特別的親近。他常說:「女孩是水做的骨肉,男人則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孩兒就覺得神清氣爽,看了男人就覺得濁臭逼人!」 在眾姐妹中,他對黛玉又特別親密,有什麼好東西,總沒忘了先給黛玉一份;若在口頭上得罪了她,害她掉眼淚,更是百般地委曲求全,又哄又騙,非得要黛玉心回意轉才甘休。 她的日子裡,從此多了—個讓她歡喜讓她憂愁的人,彷彿上輩子欠他一缽淚水,今世今生,是來為他流淚,為他消瘦的。《愛上紅樓夢》 第一部分 審理薛蟠(1) 審理薛蟠官司的不是別人,正是林黛玉在老家時教她讀書的先生賈雨村,新上任的應天府執法。 賈雨村在年輕時十分落魄,曾住在一間葫蘆廟裡,靠賣字畫維生,後來得一個叫甄士隱的人支持,赴京趕考,中了進士第,做到了縣太爺的官職。這人雖然有才幹,但生性恃才傲上,而且施法嚴酷,上任不到一年,就被人蔘奏,只好解了官,四處遊山玩水。黛玉赴金陵時,他帶了兩個小童,一齊赴京,先到了賈府,拿出了林黛玉的父親林如海的推薦信,以賈氏的「宗侄」之名見了賈政。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就接任了金陵應天府的執法這個缺。 這件案子,是因人口販子將一個女孩子英蓮兩賣所引起的。人口販子將女孩賣給了馮淵,又再收了薛蟠銀子。薛蟠知道了,先把英蓮搶走,當馮淵到薛家要人,被薛蟠不分青紅皂白打死。這件案子,由馮淵的僕人呈上去一年多了,卻無人敢審。 賈雨村聽了原告的話,勃然大怒:「天下哪有這種事情?打死人的人白白跑了,沒人敢拿他,那天下還有公理嗎?」他立刻發令將兇犯拿來拷問。但身旁一個差役卻面有難色地盯著他看,似乎暗示著他什麼。賈雨村心下存疑,把這名差役喚到後堂去,問他究竟葫蘆里賣什麼膏藥。 「老爺!你升官發財後,就不記得我了?」 賈雨村再次打量這名差役,覺得他十分面善,但就是想不起他在哪裡見過。 賈雨村仔細想,才記起這人的形貌,原來這名差役就是八九年前在葫蘆廟的小和尚,如今他長大了,又蓄了長發,難怪他不認得。這一認出故人來,趕緊要他坐下,敘了一些舊事後,賈雨村問道:「剛剛你為什麼一直對我使眼色?」 「老爺新官上任時,難道沒有抄一張護官符么?」 「什麼叫做護官符?」賈雨村還大惑不解。 「凡是做官的,總會先打聽打聽,這裡有哪幾家是不能得罪的,否則,只怕這官位難保。」 「哦?」賈雨村確不知情,暗自怪自己粗心,上回他丟官,不就是因為得罪了一些不該得罪的人么? 這差役馬上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給賈雨村看。上頭寫著四句為官訣: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這是什麼意思?」賈雨村問。 「這裡有四大家族,賈、史、王、薛,這四家彼此之間都有一些裙帶關係,四大族共存共榮,得罪一家,就是得罪四家!這一牽連,事情恐怕就鬧大了,從前的大人不辦此案,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賈雨村捋須深思。「那麼,你對此案的來龍去脈一定知之甚詳了?」 差役笑了:「不瞞老爺說,這案從頭到尾我再清楚也不過了。它還跟老爺有些牽連呢。」 「這話怎麼說?」賈雨村又愣住了。 「您且聽我說。這被打死的倒霉鬼是一個小地方官的兒子,名叫馮淵,他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只守著一些薄產度日。這個人當時大概十八九歲,從來喜歡男童,對女色本無興趣,一眼看中這被拐賣的丫頭,便有意買來做妾,也算是機緣了。誰知這販賣人口的又把女孩偷偷賣給薛家公子,本想拿了兩家的錢逃走,被發現之後,被打了個半死,兩家都向他要人。薛家先搶走了,馮淵去討人,薛蟠便將馮淵打個半死,抬回去三天後,一命嗚呼!薛公子打死了人,像個沒事人似的,那個丫頭從此也不知下落了。老爺,您猜這被賣的丫頭是誰?」 「是誰?」 「她的父親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您還記得從前您在葫蘆廟的事嗎?有一位甄老爺——」 「難道是甄老爺的女兒?」賈雨村回想往事,眉毛一挑,「聽說他的女兒五歲時就被拐走了……」 「老爺您不知道,這種人專拐幼女,養到十二三歲,帶到他鄉轉賣。偏偏他租了我的房子住,我一看女孩眉心有一顆痣,心想,這不是我們從小哄著玩的英蓮嗎?」 「孽障,真是孽障!」賈雨村感嘆道。這事還真麻煩,被拐的是恩人之女,而殺人的又是另一個恩人的親戚……小官難為,自古皆然!「這該怎麼判才好?」他越發猶豫了。 「老爺素來果決,今天怎麼沒了主意?」差役笑道,「有句話叫順水推舟……」 「順水推舟?可是這件事事關人命,怎麼能因私枉法……」 「老爺,識時務者為俊傑,趨吉避凶才是為官之道!」 賈雨村想了一夜。第二天,他抓了幾個馮家和薛家的下人來問,他發現馮家不過想多要些銀子,而薛家卻仗勢不肯多給,所以一直沒有了結。於是他便多判些銀子給馮家,就此結案。事情辦完,他還興沖沖地寫了兩封信給薛家的姻親——賈政和京營節度使王子騰,向他們報告,請他們不必費心。《愛上紅樓夢》 第一部分 審理薛蟠(2) 至於那個差役嘛……賈雨村怕他說出自己貧賤時的事,面子上可掛不住,乾脆找個借口把他給調走。小差役一時好心,卻沒好報。 這案子如此輕易就發落完畢,著實讓薛家喘了一口氣。薛氏是賈府王夫人的親妹妹,已守寡多年,全心全意守著薛家產業,撫養一雙兒女。這回鬧出人命的薛蟠正是薛家的獨子。正因為母親的百般縱容,薛蟠不但性情奢侈,做人也毫不知禮數。雖然薛家占著「皇商」的名號,專門供應宮廷所用的日常物品,因而累聚了百萬家財,但薛蟠卻是個不學無術的浪蕩子,對從商全無所知。反正諸事都有老家人和夥計們做主。但自從他父親死後,其他同行看他如此年輕而不懂事,也都暗暗欺起薛家來,十年一晃眼,家產漸漸削減,薛家的盛況已大不如前。 薛氏對時時惹是生非的獨子頭痛至極,但一點辦法也沒有,所幸還有一個知書達禮的女兒寶釵,不時為她分憂解勞。 薛蟠在惹事後,一點也沒悔意,不過為了躲一時風波,他要母親和妹妹一起和他到京中去,美其名是盤查京中生意,實則想遊歷京府的繁華風光。當一行人到賈家拜會以後,賈政為免外甥薛蟠再次惹是生非,要王夫人勸妹妹住進賈家。 薛蟠生性最怕有人管,對住進姨父府上一事,當然不表贊同,但他母親這回卻堅持得很。他只好勉強住下,找機會再搬走。但不消數月,薛蟠和賈家那些年輕的紈袴子弟便混熟了,今天喝酒,明天看花,吃喝嫖賭都有人陪,薛蟠已樂不思蜀。 美麗溫婉又懂得體恤人情的薛寶釵住進了賈府之後,受盡賈府上下的歡迎,都稱讚她是不可多得的好孩子。人人偷偷拿黛玉和寶釵比較,都說黛玉有所不及,連小丫頭們也喜歡跟寶釵親近,這惹得黛玉心裡老大不舒服。 這年春天未到,寧國府中的千株梅花迫不及待地爭相綻放。寧國府當家的賈珍之妻尤氏,帶了兒子賈蓉和兒媳秦可卿前來請賈母、王夫人、邢夫人賞花,寶玉這天碰巧沒課,賈母便要他作陪。 寶玉只有和姐妹在一起才有精神,姐妹們都沒來,寶玉看花自然越看越是無趣,到了中午,便覺得困了。賈母愛孫心切,要下人帶他午睡。秦可卿笑道:「老祖宗,只管交給我就是了。」於是帶著寶玉的丫頭和奶媽,到了事先準備好的房捨去,但寶玉卻不肯在那裡休息。只因那房室中掛著一幅對聯,寫著: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他嫌俗氣,不肯和它共處一室。 秦可卿拗不過他,說:「要不,你就到我房內睡覺便是了。」 賈寶玉素來喜歡溫柔嫻雅的秦可卿,這個建議正合他的心意,當下點頭微笑。奶媽插嘴說:「論輩份寶玉大了一輩,哪有叔叔往侄兒媳婦房裡睡覺的道理呢?」 秦可卿笑道:「哎呀,他才多大,就忌諱起這個來了?我弟弟和他同年,站起來恐怕比他還高呢!」 聽秦可卿這麼說,賈寶玉又吵著要見秦可卿的弟弟。 一進秦可卿的房裡,賈寶玉就聞到一股甜香,沁人心脾,他舒服得連骨頭都軟了。沒想到秦可卿的房裡擺設如此考究,一點不俗,寶玉稍稍打量一下,即連聲稱讚:「這裡好,這裡好!」秦可卿見他滿意了,笑著說:「你再不滿意,我就沒辦法了,我這裡,恐怕連神仙也不敢嫌呢。」說著,親自鋪好了枕被。只留寶玉的四個大丫頭襲人、晴雯、麝月和秋紋在外看守。 寶玉才剛合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便進入夢境。彷彿之間,跟著秦可卿到了一個人跡罕至的世外桃源,青山綠樹,流水淙淙。寶玉心裡正歡喜:「如果能在這裡過一輩子,我才不願意回家呢。」忽然背後有個女孩唱道: 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 寶玉回頭看,原來是個美麗纖細、仙風道骨的女孩子。寶玉聽完她的歌,回過神來時,秦可卿已然不見。他趕緊向走過來的這個女孩作揖:「神仙姐姐,請你告訴我該往哪裡去?」 女孩打量了他一會兒,說:「我那兒有茶有酒,也有歌姬演唱曲子,你若沒地方可去,不如到我那邊歇一會兒!」 聽她這麼說,寶玉興奮異常,不知不覺間,隨她走到一座刻著「太虛幻境」四個字的石碑前。兩邊的對聯寫著:「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是什麼意思呢?寶玉正在發獃,那仙姑又喚他往前走,進了一座叫做「孽海情天」的宮門。宮門裡頭又有幾個小房間,上頭掛著「痴情司」「結怨司」等匾額,他隨處兜走遊覽,一抬頭走進一座「薄命司」裡頭。寶玉覺得好玩,走進裡頭,看見幾個大櫥,封條上還有各省的字樣,他取了金陵的冊子翻了起來。當中一本寫著「十二金釵正冊」,又有一本寫著「十二金釵副冊」。 「你不用看了,像你這樣的凡夫俗子,看了也是不懂的。」不知何時,女子已出現在他身後。 寶玉不依,繼續看下去,果然裡頭的詩文都像一句一句謎語,他如墜雲里霧中,只知那些詩文之中都透著顫顫哀音。什麼「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什麼「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詩旁還有畫,但連畫中景象都蕭條無比。 雖不知其中的真意是什麼,只隱隱覺得這詩文中寫的人和家中那些姐妹們有關,還想細細看下去時,女子卻搶過畫冊,對寶玉笑道:「你再看下去,可要泄露天機了。走吧,我帶你別處玩去,別在這裡打啞謎了!」 寶玉恍恍惚惚地跟著走,來到一個華麗的大殿前。只見雕樑畫棟,珠簾綉幕,而殿前的花園裡長滿了奇珍異草,香味撲鼻。聽得女子一聲笑語:「喂,你們快點出來看看新客人!」 話未說完,房子里翩翩走出了幾個仙子模樣的女孩,個個嬌若春花、媚如秋月,走路的樣子輕盈得像荷葉迎風。她們看見了寶玉,臉上卻露出了不悅的神色,埋怨道:「警幻姐姐,你不是說今天會有個絳珠妹妹的靈魂到這裡來玩嗎?怎麼來了這樣的俗物,來污染我們這清凈的女兒國?」 原來這女子名叫警幻。警幻笑著向眾姐妹說明了偶遇的經過。眾姐妹們才對他稍稍和顏悅色,請他入座奉茶。寶玉喝了茶,只覺得氣味清香,是他從未喝過的極品,就問警幻:「這茶叫什麼名字?改天也叫人幫我買去。」 警幻笑道:「這茶你是買不到的。茶葉出自仙山中,又搜集仙花、靈葉上的隔夜露珠才烹調成的,叫『千紅一窟』。」 喝完後不久又有小丫頭來擺設酒席,琥珀杯里的酒也香洌異常,他不禁問了名字。警幻又說,這是集百花萬木的精髓而成,叫做「萬艷同杯」。寶玉又是一番衷心地稱讚。《愛上紅樓夢》 第一部分 審理薛蟠(3) 接著,十二個舞女上來,警幻命她們演奏《紅樓夢》的十二支新曲,舞女們輕輕敲著檀板,款款按著銀箏,唱的又是哀歌。 寶玉已醉眼朦朧,平板哀怨的曲調又令他昏昏欲睡。恍惚間只聽得幾句詞兒: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不及聽完全曲,寶玉已醉得失去知覺,要求警幻為他找個地方休息。警幻牽著寶玉的手,將他送到一個女子的閨閣中。待寶玉全身躺到了床上,才發現身旁竟有一個貌美的女子,她的明艷嫵媚像寶釵,風流裊娜又像黛玉!寶玉看得呆了,竟不知該如何是好。警幻笑道:「這是我的妹妹兼美,字可卿,今天,就將她許配給你……」 「這……為什麼……」 「因為你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 聽到「淫」字,寶玉駭然大驚,忙於分辯,卻被警幻打斷了他的話:「我說你是淫人,可不是一句俗話!凡是天性中別有一番痴情的,稱之為「意淫」,這兩個字,只可心領神會,不可以用凡人的言語解釋。」說著,臉上帶笑,將男女之間如何翻雲覆雨的事約略告訴了寶玉,便掩門離去了。 寶玉依舊恍恍惚惚,將警幻教的和兼美依樣做了,這一纏綿便沒有止時,從黑夜到天明,一直難分難解,在床上軟語溫存……直到春夢變成噩夢!但見荊棘滿地,虎狼叫聲不絕於耳,迎面一道黑色的湍流擋住了去路。他正徘徊時,警幻追了過來,大叫:「別再往前走,回頭要緊!」 「這是哪裡?」 未聽見警幻回話,前面黑色溪流中忽然伸出許多隻手來,要將他拖下水去,寶玉冷汗如雨,不知不覺脫口大叫:「可卿救我!」 守在外頭的幾個丫頭聽到了他的叫喚,涌了進來:「寶玉別怕,我們在這裡呢!」寶玉睜眼一瞧,外頭仍是春光明媚,飄落的梅花瓣如雨雪紛飛,仍是一個靜謐無擾的午後。沒有警幻、兼美,沒有幻境,沒有亭台樓閣,沒有哀歌怨曲。 秦可卿本來在外頭和丫頭們說話,忽然聽見寶玉口口聲聲叫著她的閨名,心裡好不納悶,卻又不好問明緣由,又招待賈母等人去了。 寶玉醒來,若有所失,一時神情茫然。麝月端來桂圓湯,他只喝了兩口,便沒有再喝下去,一徑發著呆。襲人替他整理衣服,為他系褲帶時,不小心摸到了他大腿內側一片黏濕冰涼,嚇得把手抽了回來,問:「你怎麼了?」 寶玉脹紅了臉,捏了襲人的手一下,示意她別張揚。襲人雖然不知什麼男女滋味,年紀到底比寶玉大上兩歲,過去也曾聽聞一些女人們竊竊私語些「不可告人」的情事,看寶玉難得如此羞澀,心中明白大半,不知不覺羞紅了臉。寶玉托說身子累,不和大家吃晚飯,仍舊待在秦可卿房裡。襲人胡亂隨賈母吃過晚飯,趁奶媽和其他丫頭都不注意時,回榮府拿了一件乾淨的中衣,又回來看寶玉。 寶玉腦海里仍是警幻教他的那些事,一刻也沒安歇過,看襲人來,含羞求她:「好姐姐,你千萬別告訴別人。」 襲人卻掩不住好奇,見四下無人,笑問:「你夢見什麼?那……是哪裡來的?」 寶玉紅著臉,不肯回答,襲人看著他直笑。兩人不言不語對看了一會兒,寶玉才把夢中的事情告訴襲人,襲人掩面不停地笑。眼看旁邊並沒有其他人,此情此景,又哪裡輸給他夢中幻境?寶玉黏纏著襲人,非要她陪著,照夢裡情景試一試。 襲人半推半卻想了想,當初賈母將她給了寶玉,雖為主僕,將來畢竟是他的人。現在推託,將來必也無可推託,看四下已無人,決意把自己給了寶玉。 這年寶玉十二歲,在寧府秦可卿的房裡,第一次試得男女滋味。秦可卿房裡一幅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靜靜地覷著他們,桌上寶鏡也端端印證一對少年男女的漫漫春情。 忘情的那一瞬間,他的身體像一彎水流,湍湍歸向母性的溫柔大海。他好像不知不覺地踏入了一個陌生世界,在那兒,他得以暫時解脫於萬事萬物的束縛。母親的叮嚀消失了,父親的苛責也不重要,他只是一個漂浮物。 那種解脫只是靈光一現的幻想,比朝陽探出頭的那一剎那還短。末了,他睜開眼睛,《海棠春睡圖》仍是《海棠春睡圖》,鏡子里,只剩他自己。 不知何時,襲人已經離開了。他惶恐起來,第一次品味到孤獨的滋味。榮寧二府人人視他為稀世之珍,美婢成群,陪他打發日子,他從未感受過這樣的孤獨。寶玉閉起眼睛,感覺自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顆露珠,完全摸不到邊際的虛無,只有虛無。《愛上紅樓夢》 第一部分 王熙鳳(1) 王熙鳳不過二十歲,在榮國府管事卻有五年歷史。榮國府人口上下約有三百人,瑣事日日都有千百樣。虧得鳳姐做人利落,大大小小的事情,沒有不當機立斷。 榮國府樹大招風。除了家中的內務外,鳳姐還要應付那些想來借點錢的遠親或族人,這些人像爛瘡上的蒼蠅,揮走一批,總會迅速地再黏上一批。 劉姥姥進榮國府,也是為了錢。 劉姥姥老早死了丈夫,膝下無子,跟著女婿過活,幫務農的女兒女婿看顧孫兒。有女婿養活,當然勝過自己一個人孤苦過日。但寄人籬下也有它的難處,少不了要看人臉色。這年秋末冬初,眼見寒氣一天濃過一天,而家中的餘糧已經不多,劉姥姥的女婿狗兒憂煩在心,成天就在家中喝悶酒、耍脾氣,劉姥姥忍了好些天,實在憋不住了,開口勸女婿: 「姑爺呀,我們這些做莊稼的,哪一家不是年年難過年年過?像你這樣,只因從小過過幾天好日子,心性就把持不定——有了錢時顧頭不顧尾,沒了錢就瞎生氣,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我們住的地方雖然離城裡遠了點,但到底還是在天子腳下,人家說這京城中,遍地都是錢,只可惜沒人去拿,光在家裡跳腳有什麼用?」 狗兒給她這麼一說,老大不高興,橫眉豎目: 「你坐著說倒容易,難道叫我出去打劫不成?」 「誰叫你去打劫來著?」劉姥姥沒好氣地看了狗兒一眼,「大家可以想想法子,不然,難道銀子會長腳跑到咱們家?」 狗兒冷笑道:「有辦法還等到今天?我又沒有做官的朋友,也沒有收稅的親戚!就是有,也不見得會理我!」 說到做官的,劉姥姥靈光一閃:「嘿,我倒替你想出一個主意來了,你們祖先當官的時候,不是和金陵的王家結成了親嗎?誰教你們家道中衰,和人家疏遠了?想當年我和女兒還曾上過王家一趟,他們家的二小姐,做人倒是爽快,一點驕氣也沒有,如今,聽說她是榮國府二老爺的夫人呢!不久前我聽得人家說,賈家因為老太太自己已經上了年紀,越來越憐老恤貧,慷慨布施,如果厚著臉皮去求求王家二小姐……或許她還認得咱們呢。」劉姥姥越說越高興:「只要她肯發一點善心,拔一根汗毛,恐怕比我們的腰還粗!」 「說得容易」,女兒劉氏插嘴道,「像你我這副模樣,怎好上人家的大門?只怕連門房都不肯通報!」 女婿狗兒一聽說此事,已經動了心,開始討好起岳母來:「既然您見過人家太太……不管如何,您就去活動活動吧!」 劉姥姥一聽又畏縮起來:「哎喲,俗話說,人窮狗都怕!恐怕人家現在已經不認得我了,去了也是白去!」 狗兒腦袋一轉,又想起一個人:「……我記得王二小姐嫁到賈府時,帶了個周大爺,他是我老爹的朋友……他買田時,我爹曾幫過他忙。您去找他准沒錯!」 劉姥姥心想,人老臉皮也自然厚,為了好過年就端著一張老臉去碰碰運氣吧,省得成天看女婿嘴臉過日子。第二天一大清早,她便起來梳洗,帶了孫兒板兒進了城。怕板兒還沒見過世面,還特地教他幾句應酬話,走到榮國府門邊,自己卻被這偌大的門面嚇著了,遲遲不敢過去。瞧了老半天,才硬著頭皮要門房找周大爺。 原本沒人理她,過了半晌,有個年紀大的門房看她年事已高,才說:「那周大爺到南方辦事去了,只他娘子在家,你繞到后街去找她就是了。」 劉姥姥到了後門,只見幾個生意擔子歇在那裡正熱鬧呢!有賣吃的,也有賣玩的,二三十個孩子正在那裡嬉戲。她趕緊拉住了一個: 「哥兒,你可知道周大娘住在哪裡呢?」 孩子瞪著她:「哪個周大娘?我們這裡的周大娘就有好幾個!」 「就是……陪王夫人嫁過來那位……」 「哦,這個容易,跟我來。」他拉劉姥姥進了一個院子,往裡頭大叫,「周大媽,有個老奶奶來找你!」 周媽連忙迎了出來,將來人看了兩眼,認不出是誰:「您哪位?」 「嫂子,您好呀。」劉姥姥滿臉笑容地向她作揖。周媽認了半天,笑出聲來:「原來是劉姥姥,您好呀,這幾年沒見,差點把您忘了……不嫌棄的話,請到我家裡坐坐。」 劉姥姥一邊走,一邊笑:「您是貴人多忘事,哪還記得我們?」 周媽拍拍板兒的頭,說:「光陰易逝,沒想到連板兒都長這麼大了。」兩人寒暄幾句,見多識廣的周媽問起客人的來意: 「您這次來,是路過的,還是特地來看王夫人的?」 劉姥姥說:「這次來,一來是看看您可安好,再來是想請太太的安;如果您方便的話,領我見太太一面,最好不過,若不能……也不打緊,就……幫我問聲好也行。」 周媽這麼一聽,已知道了劉姥姥的來意。想當初自己丈夫買地一事,確實得了狗兒父親的幫忙,不好讓劉姥姥空手而歸;再來,也想在故舊面前顯示,自己雖是下人,倒還算賈府中有頭有臉的人物,笑說:「姥姥,您放心,您大老遠跑來,沒理由教您這樣空手回去。但您可能就有所不知:我們府中人人各有職守,替來客傳話原與我不相干!但……您老既是太太的親戚,又這麼將我當人看,我就破個例為您通個信兒也好。」 周媽想了想,又說:「有件事您可要先明白,五年前,我們太太已不管事,早由璉二奶奶當家。您倒猜猜,這璉二奶奶是誰來著?她就是太太的內侄女,小名叫鳳哥的。」 劉姥姥聽了,又記起了許多事,趕忙堆出笑臉說:「原來是她呢,從前她還小時,我就覺得她跟別人不一樣,將來必能當家!我今天可見得到她?」 「要見當然得見她。如今,見鳳姑娘勝過見太太,才不枉走這一遭。」 「阿彌陀佛,全仗嫂子引見了!」 周媽立刻叫小丫頭去打聽,老太太房裡擺飯了沒。擺完飯,鳳姐才會回自個兒房裡,此時鳳姐才得空。兩人說了幾句閑話,全繞著鳳姐打轉。「這位鳳姑娘如今不過二十歲上下吧?」劉姥姥屈指一算,「能有本事當這麼大一個家,真是難得!」《愛上紅樓夢》 第一部分 王熙鳳(2) 「姥姥,說了您可不信,這鳳姑娘年紀雖小,做事可比任何人都強!如今她出挑得美人兒似的,心眼和口齒都不是一般男人比得上——您見了就知道了。就只一件事不妙——」周媽小聲說道,「……不是我多嘴……她待下人未免嚴苛了些。」 過了一會兒,小丫頭來報:「老太太房裡擺完了飯,二奶奶已回到自己屋裡。」周媽忙催劉姥姥:「現在快走!鳳姑娘吃飯時才有空,我們趕快去,否則,待會兒向她回報的人多了,她可沒空理咱們!」 兩人往賈璉的住處奔去。周媽先要劉姥姥在外頭等一會兒,自己進了院門,找到鳳姐身邊最得力的大丫頭平兒,將劉姥姥的來歷稟明了,力陳劉姥姥大老遠來請安,當日因王夫人常見,到底算是老親戚,所以鳳姐也最好見見劉姥姥,以免日後夫人知道了,說咱們待客不周。 平兒素來是鳳姐調教出來的機靈丫頭,不久前她當了賈璉的妾,也是鳳姐的主意。一聽此事,不敢怠慢:「叫他們先進來等就是了。」 劉姥姥帶著板兒,戰戰兢兢地跟著周媽上了正房的台階,丫頭們打起了猩紅色的氈子,讓他們走入廳里。一進到廳里,劉姥姥就聞到一股奇香撲鼻而來,不知道是什麼氣味,聞了之後,只覺身子像在雲端一樣的舒服;屋子的擺設,件件耀眼爭輝,劉姥姥看得頭暈目眩,不由得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走到東邊屋裡,劉姥姥看見一個遍身綾羅、穿金戴銀、花容月貌的女子,差點就要叩頭稱「姑奶奶」了。只見周媽告訴她:「這是平姑娘。」才知道那不過只是個體面的丫頭。平兒起身讓劉姥姥和板兒上暖炕坐著,自己和周媽坐在炕沿上,要小丫頭倒了茶來。 正喝著茶,忽聽到鑼鼓般的聲響,只見幾個小丫頭滿屋子跑來跑去,說:「奶奶來了。」平兒和周媽也急忙起身,平兒說:「姥姥只管坐著,我們到了時候便來請你。」 劉姥姥屏息以待,遠遠聽到有人笑著走來,又聽到「擺飯」兩個字肚子都餓了,不久有兩個人抬了一張桌子放在這炕桌上,桌上滿滿的都是大魚大肉。板兒看了流下了口水,咕咕噥噥吵著要吃肉,劉姥姥一急一巴掌打了下去!此時周媽進來,笑嘻嘻地向她招手,劉姥姥會意,帶板兒下炕去。 劉姥姥拖著板兒,亦步亦趨地隨著周媽走進另一座富麗堂皇的大屋子裡,見到一個脂光粉艷的玉人兒,心下不免驚嘆:天底下有這麼樣的富貴角色! 鳳姐穿著桃紅色的棉襖和銀貂皮裙,披著灰鼠皮做的披風,手裡拿著銅筷子撥著手爐里的灰。平兒坐在炕邊,捧著一個茶盤。待他們走到跟前,鳳姐還沒來得及起身迎客,便滿面春風地問好。劉姥姥早已在地下拜了數拜,嘴裡一直說:「問姑奶奶安,問姑奶奶安……」 鳳姐連忙要周媽扶起劉姥姥,一邊說:「您可要原諒我年輕不懂事,不知——該怎麼稱呼您才好?」 劉姥姥要板兒向鳳姐作揖,板兒卻躲在她身後死也不肯出來。鳳姐笑道:「親戚們不太走動,都疏遠了,知道的呢,會說你們嫌棄我們,所以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眼中無人呢。」 劉姥姥聽了這話,念道:「阿彌陀佛!我們是家道艱難,不好意思登門拜訪,怕管家爺們看我們不像親戚哩!」 鳳姐笑道:「這樣說可就見外了!俗話說,就是朝廷也有三門窮親戚,何況我們呢。」說著,已知對方來意,一邊含笑應付就打發周媽傳話,問太太的意思去。 鳳姐抓了些糖給板兒吃,又聊了幾句閑話,就有許多管事的來做例行報告。鳳姐要平兒代理了。不一會兒,平兒進來,說是沒什麼要緊的事,請他們散了可好。鳳姐點頭同意。不久,周媽回來報告:「太太那邊沒空,說是有二奶奶陪著也一樣,有什麼事只管告訴二奶奶就行。」 說完,周媽傳了個眼色給劉姥姥。劉姥姥會了意,臉卻先紅了,吞吞吐吐地說:「照道理,今天剛見著姑奶奶,本來不該說的,只是大老遠跑到您這兒,不說又不對……」好不容易正話要出口又有人來報:「東府的小太爺來了。」鳳姐即要劉姥姥打住。 劉姥姥聽得一陣靴子響,一個十七八歲的清秀少年走了進來。多了個生人,劉姥姥頓覺坐立難安,鳳姐笑道:「這是我侄兒賈蓉,自己人,您只管坐著。」劉姥姥才忸忸怩怩地在炕邊側坐了。 賈蓉向鳳姐請了安,說是父親要他來借一座玻璃炕屏。鳳姐眼睛一拋,只把白眼給他看,脆聲說道:「你可來遲了,昨天已經給了人。」 賈蓉不信,笑嘻嘻半跪在鳳姐跟前:「嬸子若不借,我父親必會嫌我不會說話,怪我惹惱嬸子,晚輩少不了要挨一陣打了。好嬸子,你還是可憐可憐我吧。」 鳳姐眉開眼笑:「你們就這麼愛我的東西?以為我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 賈蓉陪著笑:「只求嬸娘開恩!」 「若碰壞了,我可就要剝你的皮!」鳳姐一邊這麼說,一邊要平兒拿了鑰匙去拿。賈蓉才剛出去,鳳姐又想起一件事,向窗外叫:「喂,蓉兒回來!」這一叫,外面便有幾個小廝接著傳聲,聲音回回蕩盪:「請蓉大爺回來!」賈蓉又急忙轉回來,站著聽鳳姐有何指示。鳳姐只管慢慢地喝茶,好像出了神似的,忽然臉蛋一紅,揮手笑道:「算了,你先走吧,等我吃過晚飯再來說也不遲,現在我有客人呢……」 賈蓉恭敬答了是,抿嘴一笑,又慢慢走了出去。 陌生人一走,劉姥姥才覺得安頓了些,說:「我今天帶著你侄兒來,不為別的,只因他爹娘在家裡連吃的都沒有了……」說完推推板兒,要他說話:「別只顧吃糖!你爹在家裡教你說什麼來著?」板兒塞了滿嘴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鳳姐笑了:「不用叫他說了,我都知道。」問明劉姥姥還未吃過飯,便傳了飯在東屋裡擱著,要劉姥姥過去吃了。私下問周媽:「太太交代了什麼?」周媽答道,太太要二奶奶裁奪,只說不可怠慢。待劉姥姥用過飯後,鳳姐又請她上座,笑著對她說:「您的來意,我已經知道了。不過您可能不明白,我們家看來氣派大,但裡頭其實有難處……說給外人聽,外人恐怕也不相信。」這是怕所有的遠親聞風來借錢,不得不把醜話講在前頭。話鋒一轉,笑得春風蕩漾:「不過,您大老遠來,我也不好讓您空手而回,剛好昨天太太給我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還沒動呢!如果您不嫌少,就先拿了去吧。」《愛上紅樓夢》 第一部分 王熙鳳(3) 劉姥姥聽到鳳姐說到難處,以為已無希望,後來聽到二十兩銀子,笑得嘴合不攏:「我們也知道難處的,但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還大……不管怎樣,您的一根汗毛,比我們的腰還粗呢。」 周媽覺得劉姥姥說話實在不雅,在旁使眼色阻止,但劉姥姥喜出望外,哪裡看得見周媽的暗示?鳳姐笑笑,不予理睬,叫平兒拿了二十兩銀子來,又多取了一串錢,都送到劉姥姥面前,說:「這是二十兩銀子,暫且給孩子做冬衣吧。改天沒事,別忘了來逛逛。」 劉姥姥千謝萬謝,捧著銀子,隨著周媽走了出來,又到周媽家坐了坐,硬要留一兩銀子給周媽的孩子買糖吃,以表謝意。周媽哪裡將一兩銀子放在眼裡?執意不肯收。讓劉姥姥感激不盡地走了。討錢過冬,自是下不為例,可不能再來丟老臉。劉姥姥絕沒想到,後來竟還有機會大搖大擺踏進賈府大觀園。 精明如鳳姐也想不到,一念之慈,賺得日後福報。 送走了劉姥姥,周媽又到王夫人處報消息。王夫人不在房裡,丫頭金釧兒說,她往薛姨媽那兒聊天去了。自從王夫人的妹妹薛姨媽,搬到賈府來暫住後,一向不多話的王夫人,多了個說話對象,除了在佛堂念經外,不時會來找親妹妹聊聊。因為薛姨媽借住在梨香院里,於是周媽馬不停蹄,又往梨香院趕來。 周媽輕輕掀起帘子,只見王夫人正和妹妹薛姨媽閑話家常。她沒敢驚動夫人們,徑自進了裡頭的房間,只見薛寶釵穿著家居衣服,正和丫頭鶯兒坐在炕上描繡花的花樣。寶釵看她進來,滿臉是笑:「周姐姐請坐。」周媽也忙陪笑,問寶釵好。因為看寶釵的氣色不佳,便問起:「這兩三天沒看見姑娘出來,是不是你寶兄弟又惹你生氣?」 「哪裡的話?」寶釵笑著說,「是因為我的病發了,所以在家靜養。」 「什麼病?」這話挑起了周媽的好奇心。 「也沒什麼。」寶釵淡淡地說,「不過是打從娘胎帶來的咳咳喘喘,沒什麼大礙。」 「那得趁早治好才是。」周媽問,「有沒有請大夫?」 「請大夫總不見效。倒是從前有個禿頭和尚替我開了一個怪藥方,還有點用處。」 「什麼怪藥方?」周媽看看外頭,王夫人還在和薛姨媽高談闊論呢,所以又和寶釵繼續聊下去。 「這藥方叫冷香丸」,不管對長輩或是對下人,寶釵說起話來,總是慢條斯理、委婉親切,使人如沐春風,家裡的下人都佩服她的氣度,說她不遜於做皇妃的賈元春。「說是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這一串怪葯,已把周媽聽得一愣一愣,待說到還要把這許多藥方集中在次年春分這一天晒乾,周媽大嘆:「我到老才開了這眼界!等十年未必等得到這一帖葯呢。」 「還好我哥哥已經將各色葯料給我等齊了,如今帶來埋在梨花樹下……」 周媽還要再問話,忽然聽王夫人問道:「誰在裡面?」周媽忙出來答應了,回了劉姥姥的事。王夫人不置可否,周媽才要告退,被薛姨媽叫住了:「你等一下,我有東西要托你分送。」說完叫道:「香菱,香菱!」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小丫頭出來答應:「奶奶,叫我嗎?」 薛姨媽吩咐:「把我放宮花兒的匣子拿來。」 叫香菱的丫頭捧了個小錦匣來。薛姨媽說:「這是宮裡頭做的新花樣,我幾次想要請人送給姑娘們,都忘記了,你來的巧,就勞煩幫我跑個腿。你們家的三位姑娘每人兩枝,林姑娘兩枝,另外四枝送給鳳姐兒。」 「怎不留給寶丫頭戴?」王夫人問。 「說也奇怪」,薛姨媽笑道,「雖然都是女孩子,我們家寶丫頭,從小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 周媽拿了匣子走出房門,看見王夫人的丫頭金釧兒還坐在門外納涼,又搭了幾句話:「薛姨媽那邊那個叫香菱的小丫頭,是不是讓薛爺為她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叫英蓮的?」 「可不就是她?名字給改了。」金釧兒眯著眼,懶洋洋地說。 此時香菱又笑嘻嘻地走來,周媽拉著她的手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對金釧兒說:「她的模樣兒,可像極我們寧府裡頭的蓉奶奶呢。」 周媽說的是秦可卿。金釧兒點了點頭。 「香菱,你可記得自己是哪個地方人?今年幾歲?父母在何處?」周媽把香菱的手拉得緊緊的問了一串問題,香菱不斷搖頭,能答的也答不詳細,說是不記得了。周媽又為她感傷了一回:「這女孩兒真可憐!」 說了半天話,才走到迎春、探春和惜春住的地方分送宮花。惜春正和水月庵里的尼姑智能兒一同玩耍,接了花,笑說:「我正跟智能兒說,明年要和她一起去做尼姑哩,你正好就送花來——若明年我真剃了頭,就不必戴花了!」 周媽是個處處捨不得不聊天的人,又和智能兒嘀咕了一回,才往鳳姐這邊來。丫頭豐兒見周媽來了,忙搖手要她走輕一點,因為鳳姐的女兒睡著了。周媽悄悄地問:「二奶奶睡午覺嗎?現在也該醒了……」才剛說完話,聽見房裡傳來一陣嬌笑,平兒要豐兒舀水進去。周媽當下明白,鳳姐正與二爺在房裡。於是把四枝宮花呈給平兒代轉。不多久,平兒從房裡出來,叫了個丫頭送兩枝到寧府給秦可卿。 最後只剩黛玉的兩枝了。周媽循著笑聲在寶玉房裡找到黛玉,她正跟寶玉在玩解「九連環」的遊戲,周媽笑著說:「薛姨媽要我來送兩枝宮花給林姑娘。」 黛玉正在玩解連環遊戲,寶玉先搶過宮花看,放在手裡把玩。黛玉抬頭,只往寶玉手上看了一眼,問周媽:「這是單送我一個人的,還是別的姑娘也有?」 周媽順口答道:「別的姑娘都有了,剩這兩枝是林姑娘的。」 黛玉皺著眉頭冷笑了一聲:「我就知道,如果不是別人挑剩的,也不會給我。」周媽聽了雖覺刺耳,也不好說什麼。寶玉見周媽剛從薛姨媽處來,接過話去,問:「寶姐姐在家裡做什麼?妤幾天沒看見她了。」 「寶姑娘身體不太舒服。」周媽勉強擠出笑容答道。寶玉聽了,打發自己房裡的丫頭去問安:「就說是我和林姑娘要你問安,問寶姑娘吃了葯沒?我自己也著了涼,改天再親自登門拜訪。」 寶玉雖然自己想去看看寶釵,但知道此時若去,多心的黛玉一定要生氣。 第二天,寧府的尤氏和秦可卿又請鳳姐過去做客。寶玉聽說也要跟,鳳姐只得帶著他一齊走。巧的是,秦可卿的弟弟也正在寧府當客人。秦可卿記得寶玉曾吵著見她弟弟,於是說:「我弟弟正在書房裡坐著,你要不要瞧瞧?」 寶玉一聽,立刻站起身子。鳳姐笑道:「怎麼不叫他來呢?難道我見不得他的?」 尤氏聽了,故意嘲弄鳳姐:「別人家的孩子,可不像我們家公子們這般胡搞瞎鬧,見了你這樣的潑辣貨,恐怕要給你嚇死!」鳳姐微笑,故意裝出慈眉善目狀,輕聲笑道:「多說沒用,我不嚇他便是了,趕快叫人請他去!」《愛上紅樓夢》 第二部分 鳳姐和尤氏玩骨牌(1) 賈蓉接著說:「他從小害臊,沒見過大場面,嫂子見了,可別嫌他不會說話。」 「少跟我胡扯!」鳳姐又翻起臉:「再不帶來,我就賞你一頓!」 不一會兒,賈蓉領了一個怯生生的年輕人過來。這個少年比寶玉略瘦,舉止斯文,面目清秀,長相還在寶玉之上,只是膽怯得像個見生人的女孩子。鳳姐推推寶玉:「喂,人家一出來,你就被比下去了!」鳳姐彎腰牽了他的手,要他在身旁坐下。鳳姐帶來的幾個嬤嬤,看鳳姐沒準備見面禮,暗暗傳話回去要平兒準備,平兒知道鳳姐平時和秦可卿交情深厚,心想這禮數絕不能寒酸,拿了一匹上好綢布和兩個金鎖片兒,要人趕快送了過去,鳳姐嘴裡還嫌道:「這禮未免太單薄了些。」 吃過了飯,鳳姐和尤氏玩骨牌,寶玉便過去和秦鍾攀談。一看見秦鐘的斯文清秀,便惺惺相惜,講了幾句話,更覺投機了。秦可卿起初還怕寶玉和自己的弟弟處不來,一邊張羅,一邊不忘過來叮嚀:「寶二叔,我兄弟年輕不懂事,說話如有冒犯之處,請你萬萬看在我面子上包容他。你別看他害羞,他個性可強呢。」 寶玉說:「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吧。」 兩人一見如故,秦可卿白擔了心。寶玉聽聞秦鍾目前沒有老師授課讀書,就求他一起上榮國府的家塾。秦鍾聽了,高興萬分,兩人便說定了。「待會兒,我們先告訴你姐夫、姐姐和璉二嫂子,我再回去稟報祖母,一定成的,你放心。」 天一晚,尤氏要人先送秦鍾回家,秦鍾依依不捨地向寶玉和眾人告辭。等了半天,送人的車馬卻始終沒來。 尤氏問:「到底派了誰?」 外頭的婢女答道:「派了焦大,可是焦大爛醉如泥。」 尤氏有些不高興:「派他做什麼?難道你們不知道他派不得?幹嗎惹他?」 鳳姐喜歡打抱不平,聽了這話,忍不住插嘴:「難怪有人說你太軟弱了,連一個僕人都管不住,那還得了?」 尤氏解釋:「你沒聽說這焦大的來歷?在我們這裡,沒人敢說他!只因他年輕時跟著我們老太爺出生入死,曾經從死人堆里把老太爺背了出來。自己挨餓,留東西給主子吃;兩天沒水,得了半碗水,也給主子喝,自己喝馬尿!老太爺在時,別人都對他另眼相看,誰知他老了,一點也不知道自重,一喝醉就開始罵人鬧事,我早叫他們當他是個死人,以後別派事給他做!」 鳳姐眼波一轉:「我何嘗不知道這人的來頭?倒是你們太裝好人,打發他出去不就行了?」說完,牽了寶玉的手走出大廳,焦大還在大廳里罵管家賴二:「你做事不公道!好事就先派別人做,三更半夜要送人,就來支使我?沒良心的王八羔子!你們想想,二十年前,我蹺起一隻腿,比你的頭還高呢。那時我眼裡哪看得見你們這一批狗雜種!」 賈蓉正送鳳姐出來,聽不下去,隨口說了一句:「把他捆了,明天酒醒再放他!」 焦大眼裡哪有賈蓉呢?一聽賈蓉說話,他沖著賈蓉大叫:「你別在我面前使威風!就是你爺爺你爸爸也不敢在我面前大聲說話!你算什麼東西!再跟我耍派頭,老子看你不順眼,一樣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上了車,鳳姐才對賈蓉說:「這個沒王法的東西,不趁早叫他滾了,豈不是禍害?讓人家笑我們家一點規矩都沒有!」 焦大越罵越張狂,幾個壯丁拿了繩子上來捆他,拖往馬槽去。焦大一氣,索性連賈珍也罵了,亂叫亂喊,說要到祠堂里向太爺告狀: 「家門不幸,生下了這些畜生!每天只知偷雞摸狗,偷媳婦的偷媳婦,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別以為我不知道!」 鳳姐和賈蓉在遠遠的地方都聽見了,卻假裝聽不見。寶玉聽了,卻問鳳姐:「他嘴裡說的是什麼意思?」 鳳姐連忙叫他住嘴:「少胡說,連醉漢胡謅你也要聽嗎?回去我跟你娘說,看她捶你不捶你!」 這天寧府的尤氏來請賈母等人過去看戲,王夫人、寶玉和黛玉等人也去湊了熱鬧。中午時間,賈母想回府休息,由寶玉陪著回來。賈母睡午覺時,寶玉忽然想起:寶釵正在家裡養病呢。趁著大家看戲的當兒,正好看寶釵去。他叫丫頭和奶媽別跟著,一個人悄悄往梨香院走。 寶玉到了梨香院,先進薛姨媽屋裡,薛姨媽正在做針線活兒。寶玉先問:「薛哥哥不在家?」 薛姨媽嘆息道:「他呀,像只野馬似的,哪裡肯在家裡待上一天?」 寶玉又問:「寶姐姐身體好了沒?」 「就在裡面房間,你進去看她吧。」 寶玉走到了裡面的房間,掀起一條半舊的紅綢軟簾,看見寶釵也坐在炕上做針線。頭上的髻兒黑溜溜的,身上穿了蜜色棉襖和蔥黃色棉裙子,淡雅而美麗。寶釵臉上不施脂粉,可是仍然唇紅齒白、眉目分明,一雙水杏般眼睛不笑而媚,寶玉不由得看得目不轉睛。 「姐姐身子好了嗎?」看了好一晌,寶玉才想起自己是為探病來的。寶釵含笑起身迎接:「已經好了,多謝你挂念。」 難得坐得這麼近,旁邊又沒有別人,寶玉傻著眼多看寶釵幾分,寶釵看見寶玉胸前掛著他那塊「命根子」,笑說:「成天聽說你這塊玉的神妙,就是沒有好好鑒賞過,今天我倒要好好瞧瞧了。」寶玉便從脖子上摘了下來,遞給寶釵。 寶釵將它托在掌上看,只見這玉有雀卵般大小,光亮滑潤,跟一般玉石完全不一樣。正面寫著:莫失莫忘,仙壽恆昌。寶釵輕聲念著這幾個字時,她的丫頭鶯兒走了進來,笑道:「姑娘,這和你項圈上的那兩句話,好像是……一對的呢。」 寶玉聽了,好奇不已,「姐姐,我可要瞧瞧你的項圈!」 寶釵原來不肯,被他纏不過,只好解了外衣的排扣,將裡頭的大紅襖兒上那串晶瑩燦爛的黃金瓔珞取了出來。寶玉一看,上頭果然有兩句吉讖: 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寶玉念了兩遍,又把自己的念了兩遍,笑著說:「姐姐這八個字,果然跟我的是一對兒。」鶯兒說道:「這是一個癩痢頭和尚送給姑娘的字,他說,一定要刻在金器上……」 話未說完,寶釵低聲罵鶯兒:「你不去倒茶,在這裡胡說些什麼?」 因為坐得近,寶玉從寶釵身上聞到一股香氣,不知道是什麼味道,又開口問:「姐姐熏的是什麼香?我從沒聞過這種味道……」「我從來不熏香,好好的衣服,熏什麼香?」寶釵說。 「那這是什麼味道?」除了讀書不求甚解外,若有疑惑,寶玉向來問到底。 「我想起來了」,寶釵笑道,「是我早上吃了『冷香丸』,才有這種香氣。」 「什麼冷香丸?我也要吃!」 「胡說,葯也有吃著好玩的?」 正胡鬧著,外頭傳報:「林姑娘來了。」不是冤家不聚頭,話聲未了,黛玉已經走進房間里,一看兩人坐得甚近,狀似親昵,笑道:「唉呀,我來得真不巧!」寶玉連忙起身讓坐。寶釵偏正色問:「這話怎麼說?」 黛玉回答:「早知道他來,我就不來了。」《愛上紅樓夢》 第二部分 鳳姐和尤氏玩骨牌(2) 「這話怎麼說?我可聽不懂。」寶釵又問。 黛玉解釋:「如果今天他來,明天我來,錯了開來,那豈不是天天有人來看姐姐?不會太冷落,也不會太熱鬧,豈不正好?姐姐有什麼聽不懂的?」 寶釵明知她強詞奪理,只淡淡一笑,不與她分辯。 此時薛姨媽已準備好了幾樣茶點,留他們一起喝茶,伴茶的還有薛姨媽做的鵝掌,寶玉吵著要拿鵝掌配酒喝才夠味。偏偏此時寶玉的奶媽也找到寶釵這兒,寶玉要喝酒,李嬤嬤急忙阻止。「你每喝一口酒,我可要討兩天的罵!薛姨媽,你可不知道他的性子呢,他喝了酒,就瘋瘋癲癲的……」 薛姨媽笑道:「老太太,這你不用擔心,有我在這裡,哪准他喝多?你也跟眾人吃酒去吧!」 李嬤嬤走後,寶玉又說:「不必溫酒,我只愛喝冷的。」薛姨媽見天氣寒,當然不肯,勸道:「這可使不得,喝了冷酒,寫字要發抖的。」 寶釵也說:「寶兄弟,虧你那麼博學多聞,你難道不知道,酒性最熱。熱熱地喝下去,發散得快,喝冷的,就凝結在身體裡頭,難不成拿五臟六腑去暖它!」 寶玉一聽,覺得這話有道理,就不吃冷的了。黛玉在一旁聽了,看他那麼聽寶釵的話,有些吃味,抿著嘴取笑他。碰巧黛玉的丫頭雪雁來給黛玉送小火爐,黛玉便借題發揮:「誰叫你送來的?真難為有人為我費心!」 雪雁說:「剛剛下了雪,紫鵑姐姐怕姑娘冷了,叫我送來。」 黛玉接了暖爐,揣在懷中,笑道:「真虧你聽她的話,平時我跟你說什麼,你都當耳邊風,怎麼她說話,比聖旨還管用?」 寶玉聽見了,知道黛玉指桑罵槐,一味傻笑,也不回嘴。寶釵明知黛玉愛拐彎抹角嘲笑人,只裝作沒聽見。 轉眼間,寶玉已吃了三杯酒,李嬤嬤轉頭回來,一看,不得了,又上來阻攔,不許他喝。寶玉央求:「好嬤嬤,我再喝兩杯就不喝了嘛。」李嬤嬤卻得理不饒人:「你可要小心點!今天老爺在家,提防他又來問你讀了哪些書!」 寶玉聽了這話,心裡不高興,慢慢放下酒杯。黛玉見情況不妙,悄悄推寶玉:「別掃了大家的興。舅舅若找人,只說在姨媽這裡不就得了?」接著小聲說:「別理那老東西,咱們樂咱們的!」 奶媽耳朵雖然重聽,卻聽得見黛玉的嘀咕,說道:「林姐兒,你別幫他了,你要勸他才對!」 黛玉一陣冷笑:「我為什麼幫他?又為什麼勸他?你這奶媽也當得太小心了。以前老太太也賞他酒喝,可沒聽見有人說什麼話!難道在姨媽這裡多吃了一口就礙事?難不成……你把姨媽當成了外人!」 這話,使得李嬤嬤聽了急得跳腳,陪笑作揖了好一陣子:「林姐兒說話,比刀子還厲害呢!」寶釵也忍不住往黛玉臉上擰一把,打圓場:「說得也是,這顰丫頭的一張嘴,真教人恨也不是,愛也不是!」 當下李嬤嬤不敢再說話,只敢悄悄和薛姨媽說:「姨太太,別讓他喝多!」自討沒趣地走了。專門掃興的奶媽離去後,寶玉酒興更佳,但薛姨媽千哄萬哄,也只容他再多喝三杯,收了酒具,替他煮了酸筍雞皮湯來。寶玉一連喝了幾碗,多吃了半碗碧粳粥。林黛玉吃完飯,問寶玉:「你走不走?」寶玉心知,不跟她走,又會惹她多心,立即說道:「你要走,我就跟你一齊走。」 外頭正下著雪,寶玉的丫頭為他拿來大紅猩氈斗笠。丫頭動作粗了些,黛玉看不過去,拎過斗笠來,親手為他戴上了。兩人默默走著,穿過雪花飄舞的小徑,來到賈母房中問安。一路上兩人雖然一句話也沒說,寶玉心裡倒覺得自己說了許多話,不知是酒暖了他的心,還是因為有黛玉在身旁。兩人雖然常會鬧些小口角,但他到底知道她的心向著他。 回到房裡,只見桌上擺著筆墨。他問是誰在他桌上寫字來著?晴雯探過頭來,笑道:「真是的!你一早叫我起來研了墨,只寫了三個宇,丟了筆就走了,害我等了一整天!趕快來給我寫完!」 寶玉才想起早上的事,問:「那我早上寫的三個字在哪裡?」 晴雯說:「我看你真是喝醉了!分明是你叫我貼在門上的——我怕別人貼壞了,自己爬上去,貼了老半天,手都凍僵了!」 「那麼,我替你捂著手,你的手不就不冷了?」 於是兩個人手牽手,一同欣賞門上新寫的三個字。偏偏此時黛玉又走過來,看寶玉與晴雯如此親密,心頭又不是滋味,又怕別人笑她吃醋,只得裝作沒看見。寶玉一點不知她的心事,一派天真,問道:「林妹妹,你說說看,哪一個字好看?」 黛玉慢慢抬起頭,看見了斗大的「絳雲軒」三字,抿嘴笑說:「每個字都寫得好極了,改天有空,也替我寫個匾額!」 寶玉說:「你又來哄我!」 忽然間,酒意醒了,想起一件事,問晴雯:「早上我在那邊吃飯,看見一碟豆腐皮做的包子,我想到你一定愛吃,就叫人送過來了,你看見了沒?」 「別提這回事,」晴雯說,「一送來,我就知道是給我的,擱在那邊,原來要等有胃口了才吃,沒想到李嬤嬤來,一看見,就說要帶回去給她孫子享受。」 說著,茜雪為他送上茶來。寶玉隨口說:「林妹妹喝茶!」 黛玉卻已飄然走遠了。 寶玉獨自喝了這盞茶,忽又想起早上沏的茶,問茜雪道:「早上沏了一碗楓露茶,我說那茶要泡三四次才最好,怎麼端上這個來?」 茜雪:「本來替你留著……但李嬤嬤來,一口氣喝乾了。」 又是那無趣的奶媽!寶玉一聽不由得發了火,手上茶杯往地上一摜,頓時跌個粉碎,茶水灑了茜雪一裙子。他又跳起來問茜雪:「她是你哪一門子的長輩?你們這麼孝敬她?我不過小時候吃了她幾口奶,她就自覺得比老祖宗還大?我偏要叫她滾!」茜雪莫名其妙遭了波及,一臉不高興,和寶玉生起氣來。寶玉又吵著說,要回稟賈母攆茜雪走,他不要茜雪了。 襲人本來在炕上裝睡,有意逗寶玉來吵她玩,冷不防聽到寶玉摔茶杯,忙起身來勸解。賈母那邊的人聽到茶杯落地聲,走過來問,襲人說是自己倒茶不小心砸了杯子,沒事。又勸寶玉:「你若要攆她,不如連我們一起攆了,反正你也不愁沒有更好的來服侍你。」 寶玉聽了這話,才閉了嘴,由襲人扶到炕上休息。待寶玉躺下了,襲人摘下他那塊「通靈寶玉」,用絹子包好,塞在床褥下,恐怕第二天戴時,冰了他的脖子。 攆茜雪一事,襲人原本打算不了了之,不知哪個婆子舌頭長了些,又傳到賈母那邊,說茜雪服侍不周,惹寶玉嫌。賈母愛孫心切,還是將茜雪遣走了。寶玉房裡本來只有茜雪還聽李嬤嬤的話,茜雪一走,就沒人讓她佔便宜了。李嬤嬤為此叨叨不休,喋喋咒罵,但也莫可奈何。《愛上紅樓夢》 第二部分 陪寶玉讀書(1) 進賈府家塾陪寶玉讀書,可以為家裡省一些開支,秦鍾當然高興。這天,秦鍾由姐夫賈蓉帶著前來賈府。寶玉一聽他來,興高采烈出去迎接,將秦鍾帶到賈母跟前。賈母看見秦鍾舉止斯文,讓他來和寶玉讀書,自然放心,挽留他一起吃飯。眾人都喜歡寧府的秦可卿,見她弟弟竟和她一樣的溫文閑靜,對他也十分殷勤。賈母囑咐他:「你家住得遠,若一時不方便回去,只管住在我們這裡。不過,最好跟你寶二叔住在一處,可別讓其他不長進的東西給帶壞了。」 秦鍾和秦可卿並非親姐弟。秦鐘的父親秦業,年紀已近七十,曾任營繕司郎中,素來和賈家有來往:當初因年近五十而無兒女,便抱了一兒一女來養,誰知道連養子也養死了,幸而不久,新買的妾生下秦鍾,使秦家有子傳香火。原先抱養的,只剩一個女兒,取名秦可卿,官名兼美,漸漸長成了個美人,一顰一笑間,萬種風情。憑媒妁之言,嫁給賈珍的兒子賈蓉。 因有秦鍾陪伴,原本都把老師請進家中的寶玉才甘心自願到家塾上學。到了該上學那天,寶玉一睜開眼,襲人已經把他的書筆文物收拾妥當,坐在床沿發獃。寶玉以為襲人不喜歡他上學去,輕聲問:「好姐姐,你怎麼了?難道怕我上學去以後冷落你們不成?」 襲人笑了:「哪兒的話?上學讀書是很好的事,不讀書,可要潦倒一輩子的。不過,我可要說一句話兒:你念書的時候心裡要想著書,不念的時候可得想著家,別和那些人一起玩鬧,萬一給老爺知道了,那可就大大不好!」 襲人叮嚀一句,寶玉便答一句「是」,沒有多說話。接著襲人又千叮百囑:「你那件白狐皮衣服,我也交李貴他們給你帶去了,冷的時候可要記得添換;你可得記得說,否則那一群懶賊,要不說他們,他們可樂得不動!那邊可比不得這裡有我們照料……」 「你放心」,寶玉說,「我在外頭的事,自己都會料理;你也別老悶在屋裡,沒事的話,到林妹妹、薛姐姐那邊走動走動。」 穿戴齊全後,照例要見祖母和父母。賈政和一班清客正在書房說閑話,寶玉硬著頭皮進去請安,稟明要上家塾去。當著眾人的面,賈政偏冷笑道:「你要上學?我聽了也得陪你臉紅!我看你是去玩玩罷了……有你這樣的人,站在我的書房裡,我都嫌你站髒了我的地方!」 寶玉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賈政養的幾個門客,素來知道賈政的脾氣,拉了寶玉的手出去。賈政罵得意猶未盡,又問:「誰跟著寶玉念書去?」 外面應了一聲,傳來了三四個大漢,其中帶頭的,是寶玉奶媽的兒子李貴。 賈政劈頭又罵:「你們這些人,每天跟著他念書,到底念了什麼東西?依我看,他書沒念好也就算了,還學了一些混話!等我閑了,先剝了你們的皮,再跟那不長進的東西算賬!」 這話嚇得李貴等人雙膝跪地,摘了帽子,連磕響頭,回答道:「哥兒現在已經念到第三本《詩經》,我聽他念過什麼『呦呦鹿鳴,荷葉浮萍』……小的絕對不敢撒謊!」 李貴本來想為寶玉說情,但滿座的人聽見他把「食野之苹」念成「荷葉浮萍」,不由得哈哈大笑,連賈政也忍不住笑出聲來,說:「恐怕再念三十本《詩經》,也是『掩耳盜鈴』!你替我到家塾里告訴教書先生,就說我講的,什麼《詩經》、古文,都不用讀,把四書講明、背熟最要緊!」 李貴出來,看見寶玉還站在門外等他們,邊撣衣服邊說:「寶哥兒,剛剛你聽見了吧,老爺子要剝我們的皮呢!別人的奴才跟著主子總賺點面子,我們這些奴才,白白陪著你挨打受罵!你也可憐可憐我們吧!」 寶玉自己覺得好笑:「好哥哥,你別覺得委屈,我明天請你就是了!」說著,又回到賈母那邊,秦鍾已經來了,正恭恭敬敬地聽賈母叮嚀。寶玉想起沒跟黛玉告辭,又跑到黛玉房門,黛玉正在對鏡梳妝,笑說:「你上學去,可要學月宮裡吳剛伐桂,孜孜不倦。」 寶玉還依依不捨,和黛玉嘮嘮叨叨了老半天:「妹妹,你可要等我放學再吃晚飯……還有,胭脂膏子也要等我回來再調……」好不容易告辭了,黛玉又把他叫住:「你怎麼不去辭你寶姐姐呢?」 寶玉笑而不答,轉身走了。 秦鍾在賈府里住熟後,賈母也把他當孫子看,分外疼愛。論輩分,兩人雖是叔侄,但寶玉嫌稱呼起來麻煩,跟他私自約定:「我們兩個人一樣年紀,又是同窗,稱兄弟就好了。」 看見寶玉和族中的幾個兄弟先後進了家塾,薛寶釵的哥哥薛蟠,竟然也動了上學的念頭。不過,他這人雖自願上學,卻是三天打漁兩天晒網,並不圖學業進益,只求多些玩伴。薛蟠生性好色,除了女色之外還喜歡孌童。由於花錢闊氣,上學不久,已勾引了兩個長得有女孩子氣的學生,一個取綽號叫香憐,一個叫玉愛,日日左擁右抱,好不得意。 這天授業老師賈代儒有事回家,命令長孫賈瑞管理大家做功課。這下可好,學堂里馬上鬧出事來。原來是秦鍾和香憐兩個人跑到後園說話,給一個叫金榮的刺激了幾句,秦鍾和香憐向賈瑞告狀,賈瑞反而斥責他們多事。金榮得意回座,嘴裡一直說髒話。玉愛聽見了,又和他起了口角。 金榮惟恐天下不亂,一說到興頭上,硬說:「剛剛我在後園,明明看見他們兩個人在親嘴摸屁股!」 這話一說,又得罪了一個人。這人名叫賈薔。賈薔原屬寧府里的嫡系子孫,因為父母早亡,從小就在賈珍的照料下過活,然目前自立門戶,不住在寧府,但和賈蓉素來有交情。 金榮欺負賈蓉的小舅子秦鍾,等於是欺負了他,這口氣哪裡能不出?不過,因為金榮和薛蟠交情甚好,他也不想得罪薛蟠,心裡盤旋了一下,走到後院,悄悄把寶玉的書童茗煙叫到身旁,吩咐了幾句話。 茗煙年輕,又愛好管閑事。一看有人欺負了寶玉的朋友,就聽賈薔的話,要觸那人霉頭。走進教室里,一把抓住金榮:「人家親嘴摸屁股,跟你何干?沒操你爹已經很好了,有本領的話,出來和我茗大爺比本事!」 一番話嚇得學生們呆若木雞。賈瑞忙喝道:「茗煙,不要撒野!」金榮一看茗煙如此,頓時把氣出在寶玉身上:「奴才都敢如此,看我怎樣對待你主子!」說完,伸手去抓寶玉。金榮的同黨也丟來一塊硯台,差點打中了秦鐘的後腦勺,掉在賈蘭和賈菌的桌子上。 賈菌年紀小,卻向來天不怕地不怕,拿起了硯台,就要回扔過去,但人長得不夠高,力氣也不大,硯台反而扔到賈寶玉和秦鐘的桌上,把他們的東西打落了一地。沒打著,又跳出來想揪打金榮。大伙兒於是一起動手,寶玉的幾個小廝:茗煙、鋤葯、墨雨、掃紅齊助陣,門閂、掃把、馬鞭都成兵器。賈瑞此時再喝阻也沒人聽見。《愛上紅樓夢》 第二部分 陪寶玉讀書(2) 等到李貴這幾個家僕聽到聲響衝進來時,已經打了許久,幾個大漢費了一番力氣才暫止事端。秦鐘的頭被金榮一把打中,寶玉正幫他搓揉。寶玉看見李貴,要他回稟賈代儒去。李貴知道這事查起來,賈政恐真要剝他的皮,極力阻止;寶玉卻又吵著,如果學堂里有金榮這種人,從這天起,打死他他也不上學。 「叫金榮的到底是哪門親戚?」寶玉問。 李貴遲遲不敢答,茗煙在外頭大聲應道:「他是寧府里璜大奶奶的侄兒!沒什麼人撐腰,還敢來嚇大家!他那姑媽,只會跟我們璉二奶奶跪著借錢呢!」 寶玉氣在頭上,冷笑說:「我還以為是誰的親戚!我這就到他家問去!」 說完便要走了,叫茗煙進來拿書包。茗煙又出了主意:「爺,你也不必親自問他,我替你到他家去,就說老太太有話要問他,雇一輛車子把他們拉到老太太那裡去,豈不省事多了?」 「你找死啊?」李貴一聽,心裡更急,「我這就去回太太和老爺,就說今天全是你教唆的!還敢加油添醋?」 賈瑞看事情鬧大了,這才勸金榮:「俗話說,忍得一時忿,終身無惱悶!你既惹出事端,磕個頭就沒事了。」於是強迫金榮向秦鍾作了一個揖,眾人還是不歡而散。 雖然向秦鍾賠了不是,金榮心裡著實不服氣,回家跟母親胡氏說了事由,再三強調人非己是,說起秦鍾,更是氣冒三丈: 「秦鍾跟我一樣,又不是賈家的子孫,只不過附著賈家讀書而已;仗著寶玉和他相好,就目中無人!他平時和寶玉鬼鬼祟祟的,當人家是瞎子,看不見,也就算了,今天他又去勾搭別人,給我撞見!是他不對!還要我給他道歉!這有天理嗎?」 胡氏素來雖喜歡多管閑事,卻知道賈家的閑事自己惹不起,叮嚀兒子:「你幹嘛惹是生非!我費了千辛萬苦跟你姑媽說情,你姑媽又費盡千辛萬苦跟西府里的璉二奶奶說情,才幫你掙得這麼一個念書的地方?在人家那裡念書,茶飯都是現成的,家裡可省了不少錢……如果不是在那裡念書,你也不會認得薛大爺——就看在他給你的銀子上,你也不該鬧學!」 既然母親這麼說,金榮只有忍氣吞聲,第二天,硬著頭皮上學去,就當沒這回事。偏偏在這天,金榮的姑媽帶了個婆子到金榮家串門子來,胡氏一時多嘴,偏又說起金榮昨天在學堂里被欺負的事。這姑媽嫁的是賈府「玉」字輩嫡系的賈璜,家裡卻只有些微產業,只因常常到寧、榮二府去請安,又會對當家的鳳姐和尤氏說好聽話兒,所以不時得到鳳姐和尤氏的資助,才能過好日子。 不聽還好,一聽之下,金榮的姑媽怒氣衝天,說:「秦鍾這小雜種是賈府的親戚,難道榮兒不是賈府的親戚?待我到東府去,跟我們珍大奶奶和秦鐘的姐姐說,叫他們評評理!」 金榮的母親聽了,急得不得了,連忙阻止:「都是我多嘴!求求姑奶奶別說罷,如果鬧出事來,恐怕我們榮兒上不了課!」 金氏正在氣頭上,急著為自己的親戚爭回顏面,不聽嫂子勸,便叫老婆子叫過車來,往寧府去。到了寧府,先拜見賈珍的妻子尤氏,說了一些寒暄話,才問:「怎麼沒看見蓉大奶奶?」 本想找秦可卿,在她們面前討個公道,沒想到尤氏卻嘆了口氣:「這些日子,她不知道犯了什麼病,經期有兩個多月沒來,叫大夫看了,又說沒有害喜,人一天一天虛下來,我叫蓉哥兒不許勞動她,看看她靜養幾天會不會好。你知道,我這媳婦不但模樣好,個性也是沒話說的,再找她這樣的人,恐怕打燈籠都找不到,為了她的病,我心裡煩死了!沒想到今天早上,她弟弟來瞧她,還說他在學堂里給人欺負了——我那媳婦雖然跟每個人都有說有笑的,其實心細得很,一件小事也要想個三五天,一聽他弟弟這麼說,又是氣,又是惱,今天連早飯也沒吃了,看她這樣,我的心比針扎還難過!」 金氏一聽這話,知道金榮這禍惹大了。哪敢替自家人討公道?剛才那一股盛氣早已拋到九霄雲外。急忙向剛進來的賈珍問了安,飛快坐車離開。《愛上紅樓夢》 第二部分 女子多情故清,男子多欲故濁(1) 我曾經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離開繁華城市越來越遠的時候,走在前頭的寶玉忽而回頭看跛足道人。道人只是微笑著,彷彿沒有聽見他在說話。 我曾經一直想著兩個字,情與欲,想得自己的腦袋發疼。寶玉自顧自地說著。我曾說女人是水,男人是泥,女孩是珍珠,成了婆子就成魚目,這清與濁的區別,我原以為是情與欲的差等。女子多情故清,男子多欲故濁;女孩兒多天真之情所以清巧,婆子們多物慾,所以討人厭。 現在呢? 風撩起道人衣角。道人似乎以詢問的眼神探他。 仍不分明。想想都是字障罷了。 那什麼是苦?什麼是樂?風也吹得他耳朵颯颯有聲。 多情是苦;多欲,終究也苦。他忽而想起跛足道人袖裡的那面鏡子——風月寶鑒。道人曾說,對我來說,這鏡子不過是鏡子,對許多人來說,卻是妖魔邪物,色不迷人人自迷,一入鏡中,永難出來,除非身毀骨埋。 他喃喃念道:正如年輕女子終必變成他昔時所惡的婆子,情終歸於欲。情與欲,文字障而已。 現今還有區別否? 不,不。如清晨草葉上露珠與濁潭泥沼中之一滴污水,都不過是水滴,都須曲曲折折流入大海,已不可分。寶玉笑道。 那麼,你叫什麼名字? 我已無名無姓,如涓流流入大海,不可分…… 那年,臘梅未謝,榮寧二府便出了兩條人命。 秦可卿無緣無故生了病,寧府上下都憂心忡忡。在寧榮二府,秦可卿都是最受稱讚的媳婦,個性溫和有禮,模樣又脫俗,上上下下都喜歡她。她的公公賈珍為請醫生也費了不少心神,只是連她得的是什麼病也診斷不出。 這天,她的丈夫賈蓉請來了一個深通醫學的張大夫。 張大夫隨賈蓉進了內室,伸手在秦可卿的左右手把了把脈,在炕上用完茶後,對賈蓉分析了病情:夫人是因心氣虛而導致經期不調、夜間無眠,又因血氣虧滯腎臟導致脅下腫痛、胸口發熱,所以呼吸不調、頭暈目眩。話未說完,旁邊服侍秦可卿的婆子已搶答:「沒錯!就是這樣。」 張大夫皺皺眉頭說:「這病是被你們耽擱了!如果在第一次經期過期時用藥,此時已可痊癒,拖到現在,恐怕只剩三分機會。」 賈蓉問:「這個病要不要緊?」張大夫當下開了些養心調氣的藥方,說這病非一朝一夕,吃了葯能不能好,得看運氣了。賈蓉是聰明人,沒有再往下問,急忙抓藥去。 不久,又到了寧府大家長賈敬的壽誕。雖然賈敬近年來立志修道,不管世事,要子子孫孫別打擾了他的清凈,但身為長子的賈珍仍然不敢怠慢,一大早便叫賈蓉帶領了家裡的下人,將十六個大捧盒送到父親那裡去。在家裡又擺上兩桌筵席,請榮府的人過來坐坐。 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寶玉先後到了。愛看熱鬧的賈母卻沒來,鳳姐兒說是老人家昨夜嘴饞,吃了桃子瀉肚子,沒能賞光。榮府的人早聽說秦可卿病得不輕,這回來到寧府,沒看見秦可卿的影子,話題又繞著她的病情打轉。鳳姐素來和秦可卿無話不談,一聽尤氏這麼說,眼睛便紅了,說道:「這麼好的人,又這麼年輕,如果她有個三長兩短,我活著,還有什麼趣味?」 吃完了飯,賈蓉邀大伙兒看戲去,鳳姐說:「我先瞧瞧可卿再過去吧!」 王夫人、邢夫人和寶玉也都想一起探秦可卿。由尤氏帶他們悄悄地進了房門。秦可卿人是清醒的,看到大家來了,掙扎著要起身。鳳姐走過去拉了秦可卿的手,說:「才幾天不見,你怎麼瘦成這個樣子?」 秦可卿連笑容中都有倦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是我自己沒福氣!我嫁到這樣的人家,公婆把我當自己的女兒看待,你侄兒又和我相敬如賓!這個家裡,每個人都和嬸子一樣疼我……我自己卻知道,未必熬得過今年,這一輩子恐怕不能夠盡我的一份孝心了……」 秦可卿的房間,寶玉是熟悉的,在這裡,他曾有一場無邊春夢。此時,卻只能兩眼乾瞪著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發獃。聽到秦可卿那番話,心頭有如萬箭攢心,淚水不知不覺地流下來。鳳姐怕秦可卿看了寶玉掉眼淚,更牽動情緒,說: 「寶玉,少這麼婆婆媽媽的!依我看,不多久就會好了。」又對秦可卿說,「你別胡思亂想,再想下去,病情又要加重了!」說著,要賈蓉帶著寶玉先到會芳園看戲,自己還坐在秦可卿的床褥上,說了一些心裡的話,要她好好靜養。 鳳姐在偌大的榮寧二府裡頭這麼多年,屈指算來,竟只有秦可卿一個算是朋友。一想,自己眼眶又紅了。 秦可卿笑得凄慘:「任憑是神仙,恐怕也治不了我!我現在,只是在拖日子。」鳳姐不知該說些什麼,怕王夫人他們等太久,依依不捨地和秦可卿告辭,說:「只要有空,我一定常來看你!」 一個人繞過花園,加快腳步趕往會芳園。正是深秋,院子里的楓樹一片血紅,菊花也開了滿地,鳳姐走著走著,不禁緩了腳步,欣賞起寧府花園的景緻來。 正出神時,冷不防從假山背後走出一個人,對鳳姐說道:「嫂子,我向您請安!」 鳳姐嚇了一跳,連忙後退一步,打量來人:「你是瑞大爺吧?」 來人正是賈瑞。賈瑞笑道:「嫂子連我也不認得了?」 「不是不認得,只是你……嚇了我一跳。」 賈瑞聽了這話,兩隻眼睛不停地往鳳姐身上瞧。「那也是我和嫂子有緣!我剛剛偷偷溜出來,想找個清凈地方走一走,沒想到就遇到嫂子在這裡賞花,這可不是有緣么?」 一看他的眼神,鳳姐已將賈瑞的意圖猜了八九分。對他假意笑道:「我現在正往太太們那邊去,沒有空和你多說話,有空時,到我們那邊坐坐吧。」《愛上紅樓夢》 第二部分 女子多情故清,男子多欲故濁(2) 賈瑞一時不肯放人,說:「我常想到嫂子家請安,又怕嫂子年輕,不肯見我。」 鳳姐說:「我們都是親戚,跟年不年輕有什麼關係?」 賈瑞以為鳳姐話里有什麼暗示,心中暗喜:「想不到今天得到這個機緣!」心中一片酥麻,人都走了,一邊還回過頭頻頻望鳳姐。鳳姐也故意逗他一逗,將腳步放緩了,心裡卻罵:「畜牲!」 人還沒走到會芳園,一群婆子已經奉尤氏之命來迎接她。邢夫人和王夫人看見鳳姐,要她點幾齣好戲給她們聽聽,鳳姐點了《談詞》和《還魂》,卻沒心聽戲,往樓下男客席一望,沒看到自己的丈夫,便問:「爺兒們到哪兒去了?」婆子應道:「爺兒們到凝曦軒喝酒去了。」鳳姐眼睛一瞪,嘀咕道:「哼,誰知道他背地裡去幹什麼正經事呢?」耐著性子,和尤氏說說笑笑間,不知不覺間也聽完了戲。 一連好幾個月,鳳姐往寧府走得勤,都是為了看秦可卿。秦可卿的病雖沒惡化,但也不見起色。到了冬至,有人傳話來說,不好了。奉賈母之命,鳳姐又急急地到寧府探病,只見秦可卿臉上的肉都風乾了。說了幾句話後,鳳姐走到了尤氏房裡。尤氏問:「依你看,我媳婦的病如何呢?」 鳳姐低頭老半天,才抬起頭來,一臉肅穆道:「我看,沒辦法了。」 尤氏說:「我也知道,所以我已經叫人暗暗預備後事去了。」 鳳姐喝完茶,便說要回去稟報賈母。尤氏叮嚀:「可別嚇著老人家。」鳳姐當然知道這道理,只對賈母說,一時不會有大礙。回到家裡,問得力助手平兒,有什麼事沒有?平兒說,有個瑞大爺來打聽奶奶在不在家。 鳳姐哼了一聲:「這畜牲,真是該死!」平兒聽了,問:「瑞大爺是為什麼來的?」鳳姐於是把九月時在寧府花園裡遇見賈瑞的事情說了。平兒開口罵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人倫的混賬東西,叫他不得好死!」 鳳姐只是冷笑:「他萬一再來,我自有處置!」偏偏她正和平兒講話時,賈瑞又來了。 心中已有對策,剎那間堆出一臉笑,請賈瑞進來,讓座又讓茶,十分殷勤。賈瑞看了鳳姐,滿臉都是笑,連聲問好,眼睛一瞄瞍,知道賈璉不在屋裡,悄悄問道:「二哥哥怎麼不回來?」 鳳姐說:「我倒不知道上哪裡去了,爺兒們的事,我可管不著。」 賈瑞介面說:「可能是路上被人絆住了腳,捨不得回來。」 鳳姐故意順著他的意思,笑道:「男人嘛,總是看一個愛一個!」 賈瑞聽見鳳姐這麼說,又笑道:「嫂子話說錯了,我偏偏就不是這樣的人。」 「像你這樣的人品,能有幾個?十個也挑不出一個來的。」 賈瑞並不知道鳳姐在諷刺他,反而高興得要命,問:「嫂子天天悶得很吧?」 「正是,就盼望有個人來說話解解悶呢。」鳳姐說。 「我天天閑著,每天過來替嫂子解悶如何?」賈瑞信以為真。 「你哄我吧?」鳳姐有意無意把媚眼拋。 「我在嫂子面前,若有一句謊話,天打雷劈!從前聽說嫂子是個厲害人,所以唬住了我,今天見了嫂子這麼標緻,我怎會不來看你呢?我死了也情願!」 過一會兒,賈瑞又湊近,問:「我想看看嫂子帶什麼戒指?」 鳳姐悄悄說,有丫頭看著,要他放尊重些。笑著下逐客令,賈瑞卻不走,鳳姐又悄悄說:「大白天,人來人往,你坐在這裡,別人看了可要說閑話,不如晚上一更時,到西邊穿堂等我!」 賈瑞聽了,如獲至寶,忙說:「嫂子,你可不能騙我!……可是那邊往來的人不少,怎能躲人耳目呢?」 鳳姐答:「你放心,我讓守夜的小廝放假,再把穿堂兩邊的門一關,不就行了?」 賈瑞聽了,高興萬分,心裡以為必定得手,好不容易等到了晚上,摸黑進了榮府,趁掩門時進入穿堂,那裡果然已經一片漆黑,沒人來往,向西的門鎖了,向東的門本來還沒有關,賈瑞躲在角落裡,眼巴巴地望著東門,等鳳姐來,沒看到鳳姐人影也就算了,東邊的門忽然嘩啦一聲關上!這會兒,他像只被關在籠子中的猴子,無路可逃,這一天寒風刺骨,夜晚又漫長,他被關了一夜,差點被凍死。直到早上,才有個婆子把東門開了。他只好趁老婆子沒注意,一溜煙跑了出來。 回到家,偏又難向祖父賈代儒交代。父親早亡,祖父對他期望甚高,所以管教甚嚴,見賈瑞一夜未歸,又沒有交代去處,以為他吃喝嫖賭去了,氣了一夜。賈瑞捏了一把冷汗向祖父撒謊,說是舅舅留了他一晚,賈代儒不信,發狠打了他三四十大板,還不許他吃飯,罰他跪在院子里讀聖賢文章。 但賈瑞並沒有因此學乖,過了兩天,休養生息夠了,又找鳳姐去。鳳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賈瑞不疑有他,連忙對天發誓。鳳姐又約他: 「今晚,你就別上原先那裡去了。到我這房間後面的空屋子等我,比較妥當。」 賈瑞喜上眉梢:「嫂子這話可是真的?」 「不信,就別來!」鳳姐嬌嗔。《愛上紅樓夢》 第二部分 女子多情故清,男子多欲故濁(3) 「不,不,不」,賈瑞急道:「我死也會去!」 賈瑞一告辭後,鳳姐又派兵遣將。可憐的賈瑞苦等他祖父安歇,才像只老鼠般鑽進榮府,在空屋裡等著,像熱鍋里的螞蟻一樣,左等不到人,右聽不見聲響,心裡既著急又害怕。正擔心鳳姐不來時,忽然有個黑影悄悄地摸進了屋子,他斷定此人必是鳳姐,便像貓兒捕老鼠般撲了過去,叫道:「好嫂子,等死我了!」不分青紅皂白,扯到屋裡的炕子上就要親嘴扯褲子。剛扯下自己的褲子時,火光一閃,看見屋裡還有一個人,竟然是賈薔!被自己抱在懷裡那人也笑道:「瑞大叔正要搞我呢!」 原來懷裡的不是鳳姐,是賈蓉!這兩人年紀與他差不多,但論輩份卻是他的晚輩。賈瑞轉身就要逃走,又被賈薔一把抓住:「別走!璉二嬸子已經告到太太那裡去了,說你調戲她,太太特地命我來抓你!」 賈瑞嚇得魂不附體,求情道:「好侄兒,你就說沒看到我好不好?我明天一定重重謝你!」 「謝我什麼?口說無憑,寫張借據來!」賈薔老早準備好了紙筆,就等他寫字。賈瑞知道中了圈套,也來不及了,勉強寫了五十兩的欠條,並畫了押,賈蓉也不饒他,依樣畫葫蘆又逼他寫了五十兩。 他想溜出去,又被兩人叫住,說,外頭門早就關了,他們先去為他探路,要他蹲在台階上的一個隱閉處等。賈瑞照做,但沒多久,只聽得頭上一響,一桶尿糞淋得他一頭一臉。回到家只得告訴家人,自己一不小心掉進茅坑裡。 從此以後,賈蓉和賈薔常來找他討錢,賈瑞卻執迷不悟,依然想念鳳姐的標緻模樣,每夜相思難耐、慾火中燒,日久便虧了身體;加上祖父逼他做功課逼得緊,沒多久就病倒了。這病內外夾攻,無論吃什麼葯總不見效。 病入膏肓時,有個跛腳道士到他家門口化齋,聲稱專治疑難雜症,賈瑞在內室聽了,要家人請道士入內看病。道士看了他,直搖頭,說:「你這病沒藥可醫,不過,我有個寶貝借你,你天天看著它,或者可以保命。」 道士掏出了一面鏨著「風月寶鑒」四字的鏡子遞給賈瑞,叮嚀他:「只可以照背面,萬萬不可照正面!」說完,便又飄然遠去。 賈瑞接了鏡子,往反面一照,只看見一個骷髏站在那裡,嚇得掩住鏡子,暗罵那道士混蛋騙子;情不自禁拿了正面照,只見鳳姐笑盈盈地站著對他招手,賈瑞一高興,魂魄悠悠蕩蕩,進了鏡子里去,摟住鳳姐,翻雲覆雨了一番,一而再,再而三,沒事就往正面照,和鏡子里的鳳姐相好,樂此不疲。 賈瑞手裡總是牢牢拿著鏡子。某一天,鏡子噹啷一聲掉下來,僕人去探看時,賈瑞已咽下最後一口氣。身子底下,一灘黏乎乎的精水。賈代儒夫婦哭得死去活來,已回天乏術。 眾人以為妖鏡害死了他,要燒那面鏡子,鏡子卻像長了翅膀似的,往空中飛去。賈代儒奔出去看時,只聽到原來那個跛腳道人的聲音:「凡人都是自作自受,毀我的『風月寶鑒』做什麼?」 聲音在風中回蕩,只是看不見任何人的影子,正月難得的好日當空,藍天無雲。賈瑞的身子,逐漸冷去。《愛上紅樓夢》 第二部分 賈瑞一命歸陰(1) 賈瑞一命歸陰,賈家的親人也噩耗頻傳。秦可卿的病,眼看好不了,而林黛玉的父親林如海又叫人寫信來,說是他身染重疾,要黛玉回揚州,好看看親女。這些消息,都像一塊又一塊的石頭壓在賈母的胸口上。賈母要賈璉帶黛玉返鄉,又叮嚀賈璉,事情完,還要帶黛玉回來。 賈璉帶著黛玉一走,最百無聊賴的,要數寶玉和鳳姐。鳳姐每晚獨守空閨,沒事時只能和平兒說說話,心裡一直盼望賈璉早日回來。這一天,像平時一樣早早上了床,睡到三更時,恍惚之間,看到秦可卿走了進來,對她含笑,輕聲說話:「嬸娘,我今天就要走了。但還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訴你不可。」 鳳姐也恍恍惚惚地說:「有什麼心愿,只管托我就是了。」 「俗話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我們家,顯顯赫赫已近百年,不知將來有一天,會不會樹倒猢猻散?」 鳳姐聽了這句話,胸口好像挨了一記悶拳,茫茫然問道:「那可怎麼辦?」 秦可卿說了一些治家理財的道理,要鳳姐多多購置房舍,以備不時之需。又說,不久之後,會有一件非常的喜事臨門,但這喜事不過是瞬間繁華。鳳姐還要問是什麼喜事,秦可卿卻不肯答,臨別時口中念著兩句話: 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待鳳姐還要問時,只聽得一陣刺耳的聲響,家中報事的雲板敲了四下。她驚坐而起,脖子上蒙了一層冷汗,外頭守夜人在門外傳呼:「蓉大奶奶走了!」 喪音一響,賈府遠遠近近一片哭聲。人人喜歡秦可卿,她一走,上上下下都傷心。寶玉在夢中聽見秦氏死了,心裡好像被捅了一刀似的,哇的一聲吐出血來,沒顧自己安危,硬要趕到寧府去,襲人她們怎麼勸都沒用。一到寧府,燈火已如白晝,賈氏男丁皆已到齊。寶玉直奔停靈堂,痛哭了一場。秦氏的公公賈珍,哭得比誰都傷心,對來人說:「遠近親友,誰不知道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她一走,我們家,沒人了!」 這喪禮備極哀榮,除了請五十個高僧、五十個道士來做七,賈珍又為她找到了一副千年不壞的棺木。又因賈蓉並無功名,賈珍怕寫在靈幡上不好看,特地替兒子花了一千二百兩銀子買了「龍禁尉」一職。此外,秦氏的婢女有個叫瑞珠的,見秦氏死了,竟然傷心到觸柱而亡,也和秦可卿一起安葬。 秦氏一去,尤氏又因胃病病倒在床,家務頓時無人料理。賈珍便到榮府請王夫人要鳳姐順便料理寧府的家務。王夫人本來怕鳳姐擔當不起,不肯馬上答應,但因賈珍苦苦哀求,便問鳳姐的意思。鳳姐素來愛賣弄能幹,見賈珍如此求她,心裡早就答應了:這麼一來,肩上又多了寧府的大印。賈珍說:「妹妹要怎麼辦,就怎麼辦,不必問我。別為我省錢,也別怕人抱怨。」 自此忙完自家事,還要忙寧府。 鳳姐到底是個腦袋清明的人,屈指一算,便算清了寧府家務的大敗筆:一是人口混雜,動不動就有人丟東丟西;二是每個人都沒專管的事務,有事就互相推拖;第三,濫支冒領,費用超支;第四,任務大小分配不平均;第五,主子不懂得管束家僕,任他們胡作非為! 寧國府的總管賴升聽說鳳姐已答應來持家,誠惶誠恐召集了所有家人,說:「現在我們暫時換了主子,大家可要辛苦一點,早點來,晚點走,別為我們寧府丟臉!聽說她是出了名的難纏,臉酸心硬,惹不起的,萬一她翻臉不認人,自己看著辦!」 鳳姐先讓賴升的老婆拿家裡僕人的名冊來看,第二天一大早,就把家人傳到府里聽候差遣,來個下馬威:「既然你們老爺把家裡的事情托給我管,我就得先說幾句討你們嫌的話,我可不像你們奶奶一樣好脾氣,凡事隨便你們,現在不管你們過去規矩如何,一切要照著我的意思做!做錯事,一律由我處置,我可不管你有沒有面子!」然後把寧府的家僕一一叫進房間里看,將他們分為幾批,有的負責守靈,有的負責供茶供飯,有的負責管杯碟碗筷,巨細靡遺,並下令不准他們賭錢、喝酒、打架、拌嘴,也不許有人遲到。領取任何東西,都要登記,數目清楚,才准核發。這命令一下,沒有人敢吭氣,果然寧府的雞鳴狗盜一時銷聲匿跡。鳳姐見自己威重令行,十分得意。 做「五七」這一天,需高僧筵請地藏王、開金橋渡幽魂。鳳姐仍如平常時間到了寧府,寧府的家僕們已經都穿上白衣,在大門一字排開等候她。鳳姐先到靈前供茶燒紙後,放聲大哭,眾家人也都隨她嚎啕大哭,悲不可抑,待賈珍和尤氏上來勸止,鳳姐才停了哭聲。進房間後,馬上板起臉來按名簿查點各項人數。家人全都恭敬應答,惟有一個僕人沒到,鳳姐馬上命人將那人傳來。 那人一臉惶恐,說:「小的天天都早到,只有今天稍微遲了點兒,請奶奶饒我第一次!」但哪知鳳姐正愁沒人可以殺雞儆猴,怎肯放過他?一邊看著家人來領東西,一邊盤算怎麼處置,那人只得臉色灰敗地站在一旁。待大部分事情都發落完畢後,才開口道:「如果每個都像你這樣,今天有人遲來,明天也有人遲來,哪天……說不定大家都不來了呢?本來我是想饒你的,但是饒了你第一次,下一次我就難管其他人!這事,我可不能開恩!」說後,馬上拉下臉來,厲聲說:「帶出去打他二十板!」那人怎樣請饒都沒用,眾人看鳳姐生了氣,不敢怠慢,拉出去照打了。打完,鳳姐還要賴升革了他一個月的錢糧,以示懲戒。 眼看這人不過稍稍來遲,就受到這種嚴厲的懲罰,大家更是兢兢業業,哪裡敢偷懶? 發完寧府大大小小的事後,鳳姐正趕回榮府處理家務,忽然有人來報:「到揚州去的昭兒回來了!」鳳姐急忙叫他進來。昭兒捎的是噩耗,說是林如海在他們未趕到時已經死了,賈璉將林如海的靈柩送回他老家,不多久就要帶黛玉回來。此時寶玉就在鳳姐身旁,鳳姐便向寶玉笑道:「這下可好,你林妹妹可以在我們家長住了。」《愛上紅樓夢》 第二部分 賈瑞一命歸陰(2) 寶玉聽了,皺著眉頭嘆氣:「這可不得了,不知道林妹妹會哭成什麼樣呢?」 鳳姐也關心賈璉,但因人多,不好細問昭兒。到了晚上,才把昭兒再傳進來,細問他一路上的事。連夜整理了幾件皮裘,要昭兒回去復命帶著,怕賈璉冷了,又吩咐昭兒:「在外頭,可得好好服侍你二爺,不要惹二爺生氣,平時勸他少喝酒,還有,不要讓他認得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否則要讓我知道了,就打斷你的腿!」 昭兒唯唯諾諾地答應了。鳳姐吩咐了老半天,已是四更,沒睡多久就天亮了,又匆匆忙忙地梳洗打扮,到寧府去。 出殯的日子就要到了。由於秦可卿的靈柩已決定寄在鐵檻寺,於是賈珍帶了風水師,先到鐵檻寺來籌備,連夜修整停靈之處,安排接靈的人口。 出殯的那一夜,寧府燈火通明,人們熙來攘往,熱鬧至極。一切擺設都是新趕製的,光彩奪目。雖是喪禮,倒像在接待王孫公子,一百多頂轎子浩浩蕩蕩出發,前後長達數十里,路旁看熱鬧的更是人山人海。沒走多久,就看到路上搭著各色彩棚,棚里擺設筵席,處處可以聽到音樂;東平郡王、南安郡王、西寧郡王、北靜郡王都設了棚子路祭,北靜王還親自來祭。賈珍、賈赦和賈政聽說王爺駕到,連忙停了行進隊伍,以國禮迎接北靜王水溶。寶玉本來也想出去看看傳說中俊美異常的北靜王,礙於父親也在,不敢貿然行動,只在轎內偷偷瞧著外頭。不一會兒,卻聽見父親來傳他,心裡好生歡喜。 北靜王年紀不到二十歲,白衣白帽,腰上系著碧玉色的帶子,面如白玉、目如明星,氣度出類拔萃,更與寶玉惺惺相惜,問他:「你的玉在哪裡?」 寶玉把那玉從衣服裡面掏出來,遞給北靜王看。北靜王端詳了好一會兒,才親手將寶玉為他繫上,對賈政說:「令郎真是龍駒鳳雛!」賈政陪笑:「犬子哪裡值得您這樣誇獎……」北靜王邀請寶玉常到他王府和當世高人與飽學之士會合,以增進學問外,又將腕上的一串念珠取下,當做見面禮。 告別了北靜王,這一路上仍然熱鬧,出了城,眾人便坐上了馬和轎子,直奔鐵檻寺。鳳姐怕寶玉騎馬亂跑,要他和自己同車。車子走了不久,經過荒郊野地,鄉下人從沒有看過富貴人家,見到這些人的衣著人品,直以為天人下凡。寶玉和秦鐘沒到過鄉下,也覺得村子裡的東西處處都新鮮,樣樣要問名目、要玩耍,差點把人家姑娘的紡車弄壞了。 到了鐵檻寺,法鼓金鐃聲響徹雲霄,內內外外法事做得熱鬧騰騰,諸家親友都已到齊,由鳳姐陪伴接待。這道場要做三天,邢夫人和王夫人在第一天中午便要打道回府,想帶寶玉一起回去,寶玉剛到鄉下,覺得事事新鮮,哪裡肯依?硬要跟著鳳姐留不來,王夫人只好把他託管給鳳姐。族中的人都在鐵檻寺下榻,鳳姐不願和眾人一起住,派人和附近水月庵的住持說了,要尼姑凈虛挪出兩間空房來。 水月庵又稱饅頭庵,因為廟裡做的饅頭好吃,所以給人取了這個名號。當晚法事做畢後,鳳姐帶著幾個女眷和寶玉、秦鍾到水月庵。 凈虛的兩個徒弟,一個叫做智能,一個叫智善。智能從小就常到榮府走動,和惜春是知心好友,所以寶玉和秦鍾都認得她;長大後,她出落得十分標緻,縱然削髮為尼,另有一番嫵媚風流,秦鍾對她情有獨鍾,一見就不能忘,寶玉早就知道。兩人在殿上玩耍時,一看智能走過來,寶玉故意給秦鍾一個眼色。 秦鍾嘴裡說不關他的事,兩眼卻盯著智能走路。寶玉說:「你別裝了,那一天在老太太房裡,沒有人在的時候,我看你偷偷摟著她呢,別想騙我!」 秦鍾辯道:「你胡說!」 寶玉說:「你有沒有怎樣,才不關我的事呢,我只是想要你去叫住她,替我跟她討杯茶喝。」 「這才奇怪,你自己沒嘴?我叫你叫有什麼不一樣?」 寶玉說:「我叫她是『無情』,你叫她才『有情』,不一樣的。」 秦鍾拿他沒辦法,只好開口:「能兒,倒碗茶來!」 智能去倒了茶來,這回兩個人搶著要,都說:「給我!」智能看他們這樣,抿著嘴笑:「一碗茶也要爭?難道我的手上有蜜?」 寶玉一個箭步向前搶了那碗茶,才要跟智能說話,智能又被智善叫走了。 尼姑庵雖是出家人的清凈地,但也不能免俗。另一邊,凈虛尼姑正與鳳姐商量秘密情事。 「從前我在長安縣出家時,有個施主姓張,是個大財主,他女兒名叫金哥,每年都在我廟裡進香。進香時遇到了長安府太爺的小舅子李衙內。這李衙內看上了金哥,非娶她不可,但金哥已經許了原長安守備的公子。李家硬要娶,守備家也不肯退,和張家打起官司來,這下子,女家賭氣非退不可了……這事原與您不相關,但我知道您府上和長安節度使雲老爺相好,只要雲老爺說一聲,那守備家不會不依,金哥改親家就不成問題……就請奶奶做主。」 鳳姐聽完,笑得神秘:「我可不缺錢,不必做這樣的事。」 老尼無奈,嘆口氣道:「話雖如此,但張家千拜託萬拜託,要我來求府上。府上雖不缺他們的謝禮,但……就怕他們認為,府上連這點子事也沒辦法。」 鳳姐給她這麼一說,臉上忽現笑意:「這樣吧,你叫他拿三千兩銀子來,我就替他做主。」老尼聽了,喜出望外,說:「有,有,這個不難。」 鳳姐補充道:「這三千兩銀子不是我要的,不過是給小廝做盤纏。其實,就是三萬兩,對我也不算什麼的。」 老尼連忙答應:「既然如此,請奶奶快快開恩。」又說了許多奉承的話稱讚鳳姐,鳳姐高興得嘴合不攏,一整天的勞頓彷彿都一洗而空,樂得把凈虛當做知己。《愛上紅樓夢》 第二部分 賈瑞一命歸陰(3) 雖然是自己姐姐的喪禮,秦鍾心裡的悲哀之情,早被這熱熱鬧鬧的喪禮場面沖淡,心裡只想著智能的巧笑倩兮。這個晚上,大伙兒一歇息,他就到後面廚房找智能去,眼見四下無人,只有智能一個人在那裡洗碗,摟著她要親嘴。 智能急得跳腳,叫道:「你這是做什麼?我可要叫人了。」秦鍾已向天借膽,堵了她的嘴說道:「好妹妹,我已經急死了,你今天再不依著我,我就死在這裡給你看!」 智能聽他這麼一說,只是做個樣子推推他:「你想怎麼樣,也得等我出了這牢坑再說呀……」秦鍾說,「我當然願意等你,但是,只怕現在……已經是遠水救不了近渴!」說完,一口氣把燈火吹熄了,趁著滿屋子的漆黑,將智能抱到炕上,解開她的衣褲。智能一邊兒怕,一邊兒肯,怕驚擾了別人,稍稍掙扎了一番,便依了他。 誰知道正在渾然忘我時,秦鍾背後出現了一隻手,將他牢牢按住,兩個人都動不了,嚇得魂飛魄散。不多久,那個人撲哧一聲笑了,原來是寶玉。秦鍾驚魂甫定,翻起身來,向寶玉抱怨:「你這算什麼,太不夠意思!」 寶玉說:「你要是有什麼不滿,我們就叫人來評評理。」這時,智能乘機逃走,留下兩人在那裡理論。到底是秦鍾理虧,陪笑道:「好哥哥,你只要不告訴別人,我什麼都依你!」 秦鍾老大不情願地回到自己的被窩裡,心裡卻老惦念著智能和他未完的好事。次日一早,賈母和王夫人命令人來看寶玉,叫他沒事就回家,秦鍾唆使寶玉求鳳姐再留一天。寶玉自己也沒玩夠,哪裡肯馬上打道回府?鳳姐為了處理尼姑凈虛拜託的那件事,也同意再住一夜。 鳳姐這三千兩銀子賺得不難。她找了寧府的管家來旺處理,來旺找了個專門幫人家寫信的相公,假託賈璉之名,送到長安縣給節度使,不到兩天工夫,已經把事情擺平。果然在節度使的勸說下,守備家忍氣吞聲,同意金哥家退聘。但結果卻是重情義的姑娘張金哥得知退了前夫,悄悄上吊自殺,守備公子聽說金哥自縊,也投河而死。最後張家人財兩空,惟鳳姐獲利,三千兩銀子安然到手。自此以後,鳳姐嘗了甜頭,這一類的事,越做越上手了。 辦完喪事不久,就是賈政的壽辰。寧、榮二府人正聚集慶賀時,忽然看門的來報:「六宮都太監夏老爺特來降旨!」賈府的人嚇得撤去了酒席,擺香案接旨。夏太監笑盈盈地宣布,皇帝宣賈政入朝。因為不知底細,一家人人心惶惶,不知如何是好。賈母率眾子孫戰戰兢兢地等了許久,管家們才氣喘吁吁地衝進來,大喊:「喜事!喜事!速請老太太率領太太們進宮謝恩!」 原來,寶玉的大姐元春,剛被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賈家於是都按照品秩換上朝服,魚貫入朝,人人喜形於色。全家上下歡歡喜喜,卻只有寶玉一個人不開心。自從水月庵回來後,秦鍾便生了病,病未好時,秦鍾家裡又厄運加身:智能私逃入城找秦鍾,被秦鐘的父親秦業發現,狠狠打了兒子一頓,將智能趕走,自己氣死了。秦鍾受了笞杖,又見老父被他氣死,病情更是一發不可收拾,使得寶玉擔心不已。姐姐受封,就要回來省親,全家上下為了整修房舍忙成一片,他雖是個愛新鮮好玩的,卻一點也沒能解除他的愁悶。一個人日日發獃,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直到聽說黛玉就要回來,他才高興起來。 賈璉和黛玉一踏進賈府,寶玉聞聲趕忙迎接。看著黛玉,他的眼淚竟像斷線的珍珠—樣,嘩啦啦地掉了下來。哭完了,他又目不轉睛地打量黛玉,只覺得好些日子不見,黛玉越發標緻了。他喜滋滋地把北靜王送給他的寶貝念珠拿出來,要送給黛玉。 黛玉卻說:「我才不要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東西!」 秦鐘的病,一天比一天沉重。這一天,賈寶玉有了空,想去探望秦鍾,沒想到他的書童茗煙來通報:「秦相公……不中用了。」 寶玉聽了,以為茗煙騙他:「前幾天看他還好好的,怎麼會不中用了?」 寶玉稟報賈母后,帶了李貴和茗煙,急急忙忙往秦府去。秦鍾已昏迷一整天,面如蠟色,呼吸微弱;寶玉一見了他,失聲痛哭。這一哭,秦鍾僅余的一口氣也離開了軀殼,寶玉再怎麼也喚不回他的七魂六魄。 眾人忙著為貴妃省親蓋新園、訓練歌伎,寶玉日日傷懷,心裡悼念不已,根本不掛心家中諸事。 再傷心的事也會被時光沖淡。 不知不覺間,新園內的工程大部分都完工了,獨缺花柳亭園的匾額與對聯。賈政想來考考兒子的學問,趁天氣暖和,帶了賈府養的一些賓客逛新園,命令寶玉跟著,一起出主意。 賈政踏入正門,對這五間正門的式樣即讚賞不已。它的門窗上都是精心雕琢的新花樣,牆上不塗朱粉,設色清淡,下面是白石台階,左右是雪白粉牆,不落俗套。賈政素來喜歡淡雅,看了甚為歡喜。 開門進去,只見一座假山,擋在前頭。眾清客都稱讚這山擋得好。賈政也說:「如果不是有座山擋著,一進來,一眼就把這園裡的東西收進眼帘,就無趣了。」山後正是一條羊腸小徑,賈政命令賈珍當前導,寶玉在身旁,彎彎曲曲地走出山口,抬頭忽然看見山上有面光滑的白石,想必是該留題的地方了。 賈政於是回頭看看眾賓客們,問:「各位先生請看看,這裡題什麼字好?」一下子眾說紛紜,有說該題「疊翠」的,也有說應該題「錦嶂」,又有說該題「賽香爐」或「小終南」。不過,這些賓客也都是聰明人,深知賈政想藉此試試寶玉的才氣,大多拿些俗套來敷衍,讓寶玉有機會在父親面前表現。 賈政對這些俗套並不滿意,於是問寶玉意見。寶玉說:「這裡並非主要景緻,不過是探景的路途而已,不如就用古人的句子為題,叫『曲徑通幽處』如何?」 賓客們聽了,紛紛讚美:「妙極了,妙極了,公子果然有才情,不像我們這些死讀書的!」賈政心裡也十分滿意,嘴裡卻要大家不要誇獎寶玉,只說他運氣。《愛上紅樓夢》 第二部分 賈瑞一命歸陰(4) 走完了小徑,通過一個石洞,石洞外綠樹蔥翠、奇花怒放,有一條小溪蜿蜒其中。再走幾步,只見一個亭子,坐落在綠樹的懷抱中,站在亭子上俯視,可以看見清澈的小溪在白石中川流,水聲淙淙。 賈政和眾人到了亭子里,問:「這亭子該叫什麼名字?」 有人說該用歐陽修《醉翁亭記》中「有亭翼然」的「翼然」。賈政想了想,總覺此亭應該和水有關。有個清客就發話,說是用「瀉玉」二字為佳。賈政也命令寶玉想個新詞。寶玉說,省親別墅用「瀉」字似乎不夠雅,不如叫做「沁芳」亭,既新又雅。賈政聽了,拈鬚不語,眾人又開始讚美寶玉才情不凡,別具巧思。賈政想了想,說:「取名字容易,如果你有能耐,再做一副七言的對聯來!」 寶玉雖然不喜讀書,但一向喜歡詩賦,四顧左右,靈感便湧上心頭,念道: 「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 賈政聽了,點頭微笑。不消說,眾人讚歎聲又不絕於耳了。 出了亭子,繞過池塘,走了不多久,前頭出現了一座白牆,牆邊種著千百枝翠綠的竹子,進了門,順著曲折的迴廊通往三間房舍,房中又有一個小門通往後園,後園種著大株梨花和闊葉芭蕉,中間一脈泉水湧出,繞著園子流出。 賈政倚著窗子,笑道:「若能挑個月夜在此窗下讀書,也就不枉此生!」看來賈政對這後園甚為滿意,有建議叫「淇水遺風」,賈政搖頭說俗,又有取名叫「睢園雅跡」,賈政也覺落了俗套。賈珍插了嘴:「不如請寶兄弟取一個吧。」 「別慣壞他了!」賈政嘴裡這麼說,倒想聽聽寶玉意見,問:「這該題什麼?」 寶玉已有準備,道:「不如叫做『有鳳來儀』!」 眾人叫好,賈政也忍不住點頭,嘴裡罵道:「畜牲,畜牲……」心中其實欣喜,又要他再吟一個對聯。 再向前走,有一座人造的青山擋在前面,繞過山,隱隱看見一帶黃泥牆,牆上以稻莖為飾,幾百株杏花一起從矮牆上探出頭來,竟與晚霞一樣燦亮。裡頭僅有幾棟茅屋,院子里植著桑樹和槿花,兩道青籬外有青翠的菜圃,一入其中,儼然一副農家景象。 賈政慨嘆:「這幅景象,未免勾引我歸田之念!」正要率眾人進去休息,又看見籬外有一方供留題用的石頭,他又徵詢大家意見。有人說:「就取個現成的『杏花村』好了。」 賈政聽了,叮嚀賈珍:「就叫這名字。你要人做一個旗子來,用竹竿挑在樹梢頭,更相稱了。」賈珍正要答應,寶玉卻忍不住插嘴:「村名用杏花,真是俗陋不堪。」 賈政聽他語出不遜,大罵:「無知的業障!」寶玉卻說:「唐人詩里有句話:『柴門臨水稻花香』——『稻香村』豈不比『杏花村』來得雅?」 大家拍手叫好,賈政雖已息怒,口裡仍叨叨念著:「你不過記得幾首舊詩,就在老先生前賣弄起來了?」 進了內室,裡頭紙窗木榻,一點富貴景象也沒有。賈政看了心中歡喜,瞅著寶玉問:「你覺得這裡如何?」 賓客們素知賈政喜歡以儉樸為風雅,暗暗推寶玉,示意他也讚美一番。寶玉卻不以為然說:「這裡可比『有鳳來儀』差多了!」 賈政咳了一聲,不以為然地說:「無知的畜牲!只喜歡富麗堂皇,一點也不懂得什麼叫清幽氣象,都是你平日不讀書的緣故!」 寶玉也不服:「老爺教訓得當然有道理,但不知道您了不了解『天然』這兩字的意思?」賈政默不作聲,賓客中有人替他回答:「所謂天然,就是天生自然,非人力造作。」 寶玉說:「這就對了,這裡的田莊風致,分明就是人力造作!」賈政無言以對,氣鼓鼓的,好半天,不拿正眼瞧寶玉。 轉過山坡,穿過柳樹,順著小溪的方向走到了花園。寶玉為這擁有茶蘼花架、牡丹亭、芭蕉塢、芍藥圃的花園,取了名叫「蓼汀花漵」;賈政問及草木之名,他也都有問有答,什麼藤蘿薜荔、杜若蘅蕪,那些尋常難見的奇花異草,寶玉樣樣都認得。正講得津津有味,賈政忽然喝道:「誰又問你了?」嚇得他不敢再多說,到嘴邊的長篇大論活生生吞回去。 這時眾人公推賈政也吟一聯來歌詠面前清幽風景,做父親的見寶玉還在身旁,想了想,自己還是不開口得好,又罵寶玉道:「怎麼該你說話又不說話了?還要等人請教你不成?」 不多遠處就是迎接貴妃——貴妃省親的正殿。高樓巍峨,青松拂檐,金碧輝煌。又一路經過一些雅舍、佛寺和道士丹房,還有種植異色奇花的花園和游廊,每一個小地方都精雕細琢,各有特色,眾人雖紛紛取了名字,但多數還是寶玉設想得精巧。 逛了大半天,賈政怕自己的母親太久沒看到寶玉,未免掛心,便叫寶玉拜見賈母去。寶玉逃之惟恐不及,高高興興地告退了。一走到院外,就被一群小廝團團圍住,說:「你今天好不容易讓老爺滿意,算是得了好彩頭,該賞我們!」 寶玉笑說:「那我給你們每人一吊錢。」 眾人罵他小氣,一片噓聲。有個小廝說:「你以為我們沒見過一吊錢呀?那麼一點錢,我們才不要呢!我們要你身上帶的這個荷包!」說著,小廝們一哄而上,解荷包,拿扇袋,把他身上佩的東西,全分了去。寶玉只是傻笑。 回到房裡,襲人幫他換衣裳時,看他身上帶的東西都不見了,又好氣又好笑地說:「又是那些不要臉的東西搶走了?」住在隔壁房間的黛玉素來耳朵尖,聽見襲人這麼說,走過來瞧一瞧,寶玉身上的佩飾果然一件也沒有,頓時發起脾氣來:「我給你的荷包也不見了?好,明天起我再也不幫你做東西!」 說完,氣沖沖地走進房裡,要把前幾天寶玉要她做的香袋剪了。寶玉看她氣成那樣,趕忙衝過來搶,黛玉卻已經快了一步,將香袋剪個大開口。寶玉氣鼓鼓地解開衣領,拿出放在裡面衣服里的荷包,遞給黛玉:「你瞧瞧,這是什麼東西?我怎麼會把你的東西給人?我連看都不給他們看呢!」 黛玉一看,自己知道錯怪他了,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寶玉氣未消,說道:「你如果懶得再給我做東西,我連這個荷包也還你!」 一說完,把舊的荷包往黛玉懷裡擲去。黛玉氣哭了,又拿起剪刀,要把這個荷包剪碎,寶玉一看不得了,趕忙回身搶過來,陪笑道:「好妹妹,你就饒了它吧!」黛玉將剪刀一摔,賭氣把臉背過去,不斷拭淚。 寶玉看見黛玉哭得這麼傷心,早已六神無主,哪裡還敢跟她說道理?拚命地向她賠不是,妹妹長妹妹短的,好話都說盡了。叫他滾他不滾,黛玉也給纏得掉不出眼淚來,但又不甘心放他干休,還要氣他,「你不走,我走好了。」要往外走,寶玉又拿了荷包跟上來,嬉皮笑臉:「你到哪裡,我就跟你到哪裡,這一輩子,你甩不開我!」一邊當著她的面,把那劫後餘生的荷包戴在脖子上,黛玉偏不讓他戴,一把抓了下來:「剛剛是你說不要的,現在又要戴上,我都替你難為情!」說著,卻已破涕為笑。《愛上紅樓夢》 第二部分 賈瑞一命歸陰(5) 元春奉旨回家省親不到一天,賈家為此忙了一年。除了興建省親新園之外,還請人到處採買小尼姑、小道姑,教她們誦經。各色的古董、文具不可缺,每個園裡該飼養的鳥、雀、鹿、鵝也必須考究,忙壞了負責辦事的人。賈薔因此奉命到蘇州採買十二個女孩子,安置在薛姨媽已經遷出的梨香院中,並請老師來教這些女孩演戲。一年之間,日日夜夜不得閑。 轉眼到元宵,貴妃省親之日,宮裡先打發了太監到賈府巡視,看看一切是否準備妥當。元月十五前一夜,全家上下都不曾合眼,下人忙著焚香插花,賈母這些受有爵位的家人,都穿上各品的官服,一大早即在大門外等候。人數雖然眾多,但安靜得連一點咳嗽的聲音也沒有。 忽然間,馬蹄聲迢遞而來,一對又一對的太監到了榮府門前下了馬,面西而立。來了十幾對太監後,才隱隱聽到遠方鼓樂之聲。不久,華麗的各色旗旌與宮扇隨檀香味慢慢行來,一隊隊太監捧著香巾、綉帕、漱盂和拂塵,緩緩走近,最後才是八個太監抬著一頂以黃金為頂、鵝黃色綉鳳絲簾的轎子。轎子一到,眾人跪下迎接。轎子進了大門口後,身為貴妃的賈元春由昭容、彩嬪扶下轎子。 元春自入宮後,從未出過宮門,這一次省親,已是聖上隆恩。過去宮中的妃嬪,不管品級如何,終其一生,哪曾回過自己家裡?賈元春強忍住眼淚,靜靜地打量陌生的園子,只見園中香煙繚繞、燈影繽紛、絲竹合影,四處一片銀光雪浪一般的景緻,哪裡是記憶里的老家呢?她點頭嘆息道:「太奢華了!」 照例更衣之後,太監請她登舟。人在舟上望去,兩邊都是水晶玻璃制的各色風燈;每一棵夾岸的柳樹上,也系著各色綢綾紙絹做的假花,水中還有各種仿荷花、水鳥燈籠,人行舟上,彷彿置身琉璃世界中。 元春一路靜賞這些燦麗的景緻,忽看見燈匾上有「蓼汀花漵」四字。元春問,是誰題的字?太監忙過去問話。元春聽說是寶玉擬的題,心裡十分歡喜,笑說:「『花漵』就好,何必『蓼汀』?」太監忙著下舟登岸,傳給賈政知道,賈政立刻依令命人換掉。 元春入宮時,寶玉才三四歲,當時啟蒙他讀書的人,其實就是這個長姐。俗話說,長姐如母,元春入宮後最念念不忘的也就是這個小弟,怕父親管得太嚴,又怕祖母太過寵愛,常常捎信回家,問寶玉學習狀況。十年不見,親竟成疏,心中激動難平。 至省親正殿,樂聲大起,太監們引賈政、賈赦及家眷等人上殿行禮,元春下諭免了。又更了一次衣,這才坐上省親車駕,換她到祖母處行家禮。雙膝還未下跪,賈母和王夫人已先跪地將她扶起。元春一手扶著賈母,一手挽著母親王夫人,三個人心裡都有許多話要講,但一時之間,只是含淚相對。 過了許久,賈妃才強忍悲傷,擠出笑容來,安慰祖母和母親:「你們送我到那見不得親人的地方,好不容易才回家,卻拿大好光陰掉眼淚,可不是浪費么?過一會兒,我一離家,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見面?」說完,久居深宮的酸楚卻都上了心坎,不禁哽咽。邢夫人連忙過來勸,請女眷們一一參見。 和眾人一一答禮罷,賈妃因還沒看見寶玉,心中懸念,問賈母:「寶玉呢?」 賈母答:「依禮數,沒有官職的男子,沒有貴妃口諭,不得擅入。」賈妃趕緊下令太監們將寶玉帶進來。待他行完國禮後,就將他攬在懷中,摸摸他的脖子,說:「長得越來越好了……」話末說完,淚如雨下。 這時尤氏和鳳姐上來,說:「筵席已經備好。」賈妃起身,要寶玉走在前面,隨著眾人步入花園中,欣賞園內的亭台樓閣和小山清流,眼看處處華麗新奇,讚不絕口,但又勸阻眾人不可過分奢華。到了正殿,下令大家免禮歸座,大開筵席。 餐畢,賈妃命人準備筆墨,為這個省親新園題名為「大觀園」,並作了一副對聯,又將剛剛看的幾個燈匾改了名字: 叫「有鳳來儀」的地方題名為「瀟湘館」,「紅香綠玉」一匾改為「怡紅快綠」,題名為「怡紅院」,又親自取了一些院名,如蘅蕪苑、浣葛山莊、大觀樓、綴錦閣、含芳閣、蓼風軒、藕香榭、紫菱洲、荇葉渚等名。題畢,要寶玉為四個大院落各作一首五言律詩,幾個姐妹則各擇一個匾額之名作一首詩,試試她們的詩才。 大約一盞茶的時間,眾人已先後作好詩,送到賈妃面前。賈妃依次看姐妹們的題詠,個別稱了一番,笑著對迎春、探春、惜春說道:「到底還是薛、林兩個妹妹才氣出眾,勝過我們家姐妹。」 雖然受了賈妃讚美,黛玉心中卻不是滋味。原來,黛玉有心在今夜大展詩才,將眾人壓倒,但賈妃只命一人作一首,她便不好違命多作,只是拼湊一首覆命。 賈妃評斷完,寶玉還在忙著作「怡紅院」一詩,起稿里有「綠玉春猶卷」一句。寶釵瞄到了,說:「剛剛貴妃才把「紅香綠玉」改為「怡紅快綠」,你這會兒偏又要用『綠玉』,不是和你姐姐過不去么?」 寶玉聽她這麼說,心想也對,但偏偏又想不到一個詞來形容芭蕉,急得忙擦汗,寶釵又悄悄提醒:「你把「玉」字改成「蠟」字不就對了?」 「綠蠟可有出處?」寶玉問。 寶釵對他努努嘴:「看你一急,什麼都不記得了呢!將來有一天到皇帝跟前殿試,恐怕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唐朝錢詠芭蕉頭一句,不是『冷燭無煙綠蠟干』嗎?」 寶玉這才想起來,抓著頭笑道:「該死,該死,連這都不記得了,姐姐真是我的好老師。以後只叫你師傅,不叫你姐姐了。」 寶釵笑道:「還不趕快作,在那裡姐姐妹妹的?誰是你姐姐?上頭那個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怕他再多說話耽誤時間,趕忙抽身走開。走了寶釵,又來了黛玉,看他絞盡腦汁只完成三首,自己剛剛又沒寫過癮,決心要幫他,吟成一首「杏簾在望」,寫在紙條上,搓成糰子,丟到寶玉跟前。寶玉打開一看,這一首果然比自己作得高明許多,興高采烈地交捲去了。 賈妃一一細讀了,喜形於色,說:「果然有進步!」指出詠浣葛山莊的「杏簾在望」是四首詩中最好的。《愛上紅樓夢》 第二部分 賈瑞一命歸陰(6)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 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 盛世無飢餒,何須耕織忙。 賈妃將此詩吟了一遍,下令把自己剛剛題的「浣葛山莊」改為「稻香村」,正合寶玉原意。 眾人試詩才時,賈薔和樓下一班待命的女戲已等得不耐煩,好不容易看到一名太監飛快地跑下來,說:「詩作完了,快拿戲單來!」賈薔忙把準備好的戲單和這些女孩們的花名冊呈上。賈妃點了《豪宴》、《乞巧》、《仙緣》、《離魂》四齣戲。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女孩們賣力演出,作盡悲歡離合情狀。不久,有太監手捧金盤,端著糕點進來賞齡官,說:「貴妃有諭,齡官極好,要齡官再作兩出。」齡官又演了《相約》和《相罵》,丫頭和老夫人拌嘴的戲,都惟妙惟肖,賈妃看了十分歡喜,額外又賞了兩匹綢和兩個荷包。聽完戲,到了佛寺、道庵,又賞了一班女尼和女道。 最後回到省親別墅,太監將按例行賞的禮物拿出來,分發完眾親友,就到了離別時刻。眾人謝恩完畢,賈妃啟駕回宮,滿眼的淚水又忍不住流下來,嘴上勉強笑著,手裡卻拉住賈母和王夫人的手不肯放,說道:「萬萬不許牽掛我,好好保養身子要緊!」又說聖上隆恩,現今准許家人一個月到內宮省視一次,見面已經容易多了。賈母等已經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但皇恩難違,只得忍心看賈元春上轎,越行越遠。 為了賈妃回家省親,近日來,榮寧二府人仰馬翻,身心俱疲;賈妃走後,府里才有一點過年的氣氛,丫頭們不是在園子里放花燈、看戲,就是擠在房內下圍棋、擲骰子。這些東西,一玩久了就沒興頭,偏偏襲人又被家裡的人接回去喝茶,要晚上才回來,寶玉更是百無聊賴。賈母要人端了賈妃昨天賜的糖蒸酥酪給寶玉吃,寶玉沒啥胃口,想起襲人素來喜歡吃這種零嘴,就要丫頭們把它留給襲人。 大家忙著玩的忙著玩,休息的休息,沒人有空管他,寶玉一個人在家裡閑逛,走著走著便到寧府來了,到了一個小房間前,忽然想到,這裡以前是個小書房,裡頭有一幅美人圖,畫得很傳神,不禁想再看她一眼。 「今天家裡這麼熱鬧,房子里一定沒有人,想必美人兒跟我一樣寂寞,去看她一下也好。」剛走到窗前,卻聽到有人在裡頭呻吟,他嚇了一跳,本想掉頭走,卻又掩不住好奇,大著膽子,用舌頭舔破窗紙,眯著眼向裡頭看。一看,不得了!他的書童茗煙正按著一個小丫頭,正風流呢…… 寶玉以為茗煙在欺負那個丫頭,一腳把門踹開,闖了進去! 那兩個人一見有人來了,嚇得馬上拆了對,一邊穿衣服,一邊顫抖。茗煙定晴一看,才知道是寶玉,兩腿跪下來哀哀切切地求。 寶玉知道是自己破壞了人家好事,一邊看得臉紅心跳,嘴裡還得理不饒人:「青天白日之下,你敢在人家家裡做這種事,萬一珍大爺知道了,你還有命嗎?」一面說,一面打量那個丫頭,長得白白凈凈的人兒,在那裡羞得滿臉通紅,又不敢走遠。寶玉覺得有趣,故意嚇她:「你還不快跑!」這句話提醒了那個丫頭,飛也似的跑出去了,寶玉又在後頭追,大喊:「你別怕,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茗煙急得直跺腳:「小祖宗,你叫那麼大聲——這不是等於告訴別人了嗎?」 寶玉笑著回過頭來瞅著茗煙:「喂,她幾歲?」 茗煙說:「大概十六七吧!」 「連人家的確實歲數也不知道,就欺負人家?我看她是白認識你了!」寶玉搖頭嘆息,過一會兒又問,「她叫什麼名字?」 「叫兒。」茗煙岔開了話題,「二爺您為什麼不去看戲?」 寶玉說:「不是在演孫悟空大鬧天宮,就是姜太公斬將封神,一點也不好玩。我煩得要命,出來逛逛,沒想到就遇到你了。喂,現在,咱們去哪兒好?」 茗煙微微一笑:「反正沒人留意,我們乾脆到城外逛逛好了。」 這倒新鮮,但私出家門?寶玉有些猶豫:「又不能走太遠,否則,一定有人以為我被拐走了,惹得雞犬不寧。有沒有比較近的地方去?」茗煙正搔頭想,寶玉已有點子:「照我看來,不如到襲人家去找她,看她在家裡做什麼,可好?」 兩人神不知鬼不覺地牽著馬走了。不一會兒就到了襲人家。茗煙先下馬,往門內大叫:「花大哥!」 襲人本姓花,哥哥名叫花自芳,名字皆按姓而取,甚為典雅。 這時,襲人的母親和兒女及幾個外甥女和侄女,正在家裡喝茶、吃果子,聽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和襲人趕忙跑出去看,見到寶玉和茗煙,嚇了一大跳:「你們怎麼來了?」 寶玉見到襲人,眉眼都是笑:「大半天沒看見你,怪悶的,就來瞧瞧你在做什麼!」 襲人又是喜又是憂,怪他胡鬧,又問茗煙:「還有誰跟來?」 茗煙答:「沒有了,就是我們兩個人。」 襲人想,一定是茗煙唆使寶玉混出來的,對茗煙說:「街上人擠馬碰,萬一有什麼閃失,可不是鬧著玩的,你敢帶二爺出來?好大膽子!我回去就告訴老祖宗,把你打個半死!」 茗煙辯道:「才不呢,是二爺要我帶他來看你的,我來你家做什麼?不然,我們現在回去好了。」 花自芳來打圓場:「好了好了,來都來了,何必多說?」 襲人的母親也迎了出來,請寶玉進屋裡坐。屋子裡的幾個女孩,見到陌生男子進來,都低了頭,羞得臉上通紅,寶玉覺得新鮮有趣,一徑打量著人家。花自芳怕寶玉冷,扶他坐到炕上,他母親則忙著倒茶、擺果子。襲人笑道:「你們不用白忙了,我可不敢給他亂吃我們家的東西。」她把自己的坐墊拿來,要寶玉坐在上頭,又用自己的茶杯斟了茶,才遞給寶玉喝。 這時她母親已經整整齊齊地擺上一桌零嘴,襲人雖然知道家裡的東西不比賈府,怕寶玉吃不習慣,但不吃又不成敬意,隨手拿了幾個松子,吹去細皮,用手帕托給寶玉,笑道:「既然來我們家,好歹嘗一點兒,才不算白來一趟。」 寶玉一抬頭,忽然發現襲人兩眼通紅:「好端端的,哭什麼呢?」 「誰哭了?是沙子飛進眼睛裡。」 寶玉沒有再多問,笑說:「你趕快回家,我替你留了好吃的東西哩。」《愛上紅樓夢》 第二部分 賈瑞一命歸陰(7) 襲人的姐妹們見他這麼體貼,都掩嘴偷笑。襲人也笑道:「這種話,何必說給別人聽見?」說著伸手從寶玉脖子上摘下了通靈寶玉給百聞而不見的姐妹們看,傳看一遍又給寶玉掛好。然後就要她哥哥雇一輛乾淨的車子送寶玉回去。花自芳說:「有我護送,把馬騎回去也不妨!」但襲人生性謹慎,怕有人看見寶玉私自出來了,萬一有人追究起來不好擔待,執意要雇車將他送回去。 寶玉回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叫人去接襲人。滿屋子的丫頭都在玩圍棋、玩骨牌,只有晴雯一個人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不知又在生什麼氣。襲人回來之後,寶玉命人將他早上藏的酥酪拿來,丫頭們答說:「李嬤嬤吃了。」 又是李嬤嬤!眼看寶玉要發火,襲人馬上說:「原來你為我留了這個,多謝你費心。我前些日子就是吃了那個東西鬧肚子疼呢。現在我只想吃風乾栗子,你幫我剝,我鋪床去。」 寶玉信以為真,丟開酥酪的事,到燈前剝栗子了。一邊剝,一邊問道:「今天那個穿紅衣服的女孩子是你什麼人?」 襲人答:「那是我姨媽的女兒。」寶玉聽了,嘆了兩口氣。襲人問:「嘆什麼氣?難道她不配穿紅的?」 「不是,不是」,寶玉笑道,「她不配穿,誰配穿?我只是覺得,她長得好呢,為什麼不到我們家來?」 襲人聽了這話,心裡有些疙瘩,冷笑著頂回去:「我一個人是奴才命就算了,難道連我的姐妹們也得做奴才不成?」 襲人很少發脾氣,這一聲冷笑,寶玉便慌了,連忙解釋道:「你又多心了,我說到我們家,難道一定要做奴才嗎?做親戚也成呀。」 襲人說:「那倒是高攀不上。」 寶玉不敢多說話,一徑剝栗子。一會兒襲人又輕聲道:「怎麼不說話了?我冒犯你了?你要不高興,花幾兩銀子買她進來就是了?」 寶玉委屈萬分:「你說這種話,教人怎麼答呢?我不過稱讚她長得好,配生在這深宅大院里當小姐罷了。」 襲人說:「她雖然沒有這個福分,倒也是我姨父嬌生慣養的,今年十七歲,嫁妝都備齊了,明年就要出嫁。」接著又嘆息道:「可惜我們這麼多年來,姐妹都不能在一起,如今我要回去,她們又都要出閣!」 寶玉一聽,這話里大有文章,吃了一驚,丟下栗子問:「什麼叫你要回去?」 襲人說:「今天我媽媽和哥哥在商議,叫我再等一年,他們就來贖我出去。」 「為什麼他們要贖你?我可不許你走!」寶玉越發慌張了。 因為家境清寒,襲人自小被賣斷進賈府。近幾年來,哥哥的生意做得不錯,家境好了,總覺得對不起這個女兒,便想贖她回去,嫁個好人家。 「做奴才也沒有做一輩子的,即使是皇宮裡,也要幾年一選、幾年一放,哪有叫人家做一輩子奴才的道理?」襲人說。 「如果老太太不讓你走呢?」 「怎麼會不讓我走?我是個最平凡不過的奴才,我走了還有別人來替。這麼多年來,我先服侍史大姑娘,又服侍你,分內的事,該做的都做了。老太太為人寬大,若我們家要來贖我,她一定會開恩叫我回去。」 寶玉說:「如果我一心要你留下,要老太太跟你母親說,給你母親多些銀子呢?」 「我媽當然不敢不依,即使一個錢不給她,她又能怎樣?不過,你們家一向體恤下人,可不會做這種霸王硬上弓的事。」 寶玉發了半晌呆,說:「聽你這麼講,你是非走不可了?」 襲人說:「是。」 寶玉嘆了一口氣,賭氣說:「沒想到你是個這麼無情無義的人。早知道你要走,當初就不該來服侍我,走走走,走得乾淨好了,剩我一個孤魂野鬼最好。」 這時襲人已到別處忙去了。寶玉見她不理他,只好上床睡覺。 其實襲人倒是一千萬個不願意走。方才母親和哥哥要贖她回去,她還下了重誓,說是寧死也不願回家。「當初你們因為沒飯吃,剩我還值幾兩銀子,就把我賣了。現在,我在那裡過得好好的,你們贖我做什麼?難道拿我再賣一次,讓你們拿我多掏點錢?」她母親和哥哥看她這麼堅持,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忽然間,寶玉又來家裡看襲人,兩個人親親愛愛的模樣,也使花家母子倆心中明白襲人和寶玉的關係,就不再提為她贖身的事。襲人剛剛說這一番話,不過是故意試探寶玉的心意而已。 和丫頭們說了幾句話,轉身回房,見寶玉背過身睡覺,知道他在生悶氣,心中又不忍,輕輕推推寶玉。寶玉竟然淚流滿面。襲人笑道:「別傷心了,如果你真心留我,我當然不會走。」 寶玉問:「我怎麼樣才能留你?」 襲人溫柔款款地說:「你依我三件事就行。如果你真做得到,就是拿刀子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肯走。」 「好姐姐,三百件我都依!」寶玉笑了,「只求你在我旁邊看著我,直到我有一天變成了飛灰——不,不,灰還有形有跡,變成輕煙好了,等風一追散,我看不到你,你管不到我時,你愛去哪裡就去哪裡,我也管不著……」 襲人忙掩住了他的嘴:「不許說這些狠話!這就是頭一件我要你改的事!」 寶玉說:「好,好,我一定會改的,再說,你可以擰我嘴巴罰我!」 「第二件,不管你真愛念書也好,假愛念書也好,至少在老爺或先生面前,裝出愛念書的樣子。不要天天叫那些讀書人『祿蠹』,好不好?」 「好好好,我不再信口胡說。」 「還有,不要再弄花弄粉,玩那些女孩子的東西,偷吃人家嘴上的胭脂!」 「都改,都改。」寶玉笑著說,「還有什麼,好姐姐你快說吧。」 「沒有了,你自己事事檢點些,不要太任性就是。如果我說的你都依了,就是拿八人轎抬我,我也絕對不肯出去。」 兩人叨叨絮絮說到午夜,才上床睡覺。 第二天起床,襲人偏偏病了,請了醫生來看,醫生說是感染了風寒。寶玉怕吵了她,到外頭找別的丫頭們玩,玩膩後,便想看看黛玉在做什麼。《愛上紅樓夢》 第三部分 黛玉房裡的丫頭(1) 黛玉房裡的丫頭都出去玩了,只剩黛玉在睡午覺。寶玉推了推黛玉,硬將她喚醒,說:「好妹妹,剛吃完飯就睡覺,對身體不好。」 黛玉說:「你自己出去逛逛,別來吵我,我現在渾身酸痛,困得很呢。」 「酸疼事小,萬一睡出病來,那就不好了。來,我和你說話解悶,一下子就不困了。」說著,挨著床沿,不請自坐。黛玉並不打算理他,仍舊閉上了眼睛,說:「我不困,只想休息一會兒,你還是到別處鬧吧。」 寶玉偏不要,又伸手推黛玉,「不要,我沒地方去了……我——見了別人久了,就覺得煩。」 黛玉聽了,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心知趕不走他,便說:「你既然要待在我這兒,就到那邊老老實實坐著,我們說說話兒。」 「不要,我也要跟你一樣躺著。」 「那你要躺就躺吧。」黛玉沒好氣地說。 「我沒枕頭,」寶玉說,「我們躺在一個枕頭上好不好?」 「放屁!」黛玉瞪了他一眼:「外頭不是有枕頭?自己去拿一個來枕著!」 寶玉到外頭走了一圈又回來,嬉皮笑臉地說:「外面的我不要,不知道是哪個骯髒老婆子用過的。」 黛玉只好睜開眼,坐起身來,說,「你真是我命中的天魔星!我把我的讓給你好了!」說著,就把自己枕的推給寶玉,又拿了自己的另一個枕頭枕上,兩個人面對面躺著說話。一近看,看見寶玉臉上有鈕扣一般大的一塊血跡。黛玉湊近寶玉,用手指細細摸那傷口,才要問:是誰的指甲劃破了?寶玉卻羞怯地笑道:「是剛剛替丫頭們調弄胭脂膏子濺上的。」自己找絹子要擦,黛玉先用絹子幫他擦乾淨了。 「你呀,就是喜歡做這些事!做了就算了,還這麼不小心!萬一讓舅舅看見,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跟著你倒楣!」 寶玉聽而不見,隱隱聞到一股銷魂幽香從黛玉袖子里傳來,便一把將黛玉的衣袖拉住,要一探究竟。 「這香是哪裡來的?」 「哪有什麼香?」黛玉說,「大概只是柜子裡頭的香氣染上衣服罷了。」 寶玉搖搖頭:「不是,這香味奇怪得很,不是一般香味。」 黛玉又找到了話題消遣:「難道我也有哥哥去為我找葯,拿什麼花兒朵兒泡的冷香不成?我有的也只不過是俗香。」 她暗裡譏誚寶釵服用的冷香丸。寶玉笑道:「我才說了一句,你就東拉西扯了這些?非給你看看我的厲害不可!」說著,就翻身起來,兩手伸去搔黛玉的胳肢窩。 黛玉素來最怕癢,見他兩隻手過來亂撓,已經笑得喘不過氣來,嘴裡警告著他:「寶玉,你再鬧,我就生氣了!」 寶玉放手,笑問:「那你還說這種話不?」 黛玉一邊喘氣一邊笑:「我……再也不敢了……」不久卻又說:「好吧,就算我有奇香好了,那你可有『暖香』?」 「什麼暖香?」寶玉一時不解。 黛玉笑嘆:「真是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她?」拐彎抹角說的還是同一件事!寶玉這下子才聽出意思來:「好,好,剛剛才跟我求饒,現在又來了?」說著,又要伸手過去。黛玉趕緊躲人:「好哥哥,不要這樣,這回真的不敢了!」 寶玉看她怕成這樣,心裡暗暗好笑,說:「要我饒你也可以,只要把袖子給我聞聞!」不等黛玉同意,拉著她的袖子,一徑聞個不停。黛玉難為情,又趕他:「你該走了!」寶玉卻說:「不急,我們還是斯斯文文躺著說話好了。」 黛玉用絹子蓋住臉,聽寶玉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著。寶玉看她不大來勁,故意哄她:「哎呀,你可知道你們揚州衙門曾發生過一件大事?」 黛玉問:「什麼事?」 寶玉順口胡謅:「揚州有座黛山,山上有座林子洞……」 「胡說,哪有這座山?」 「天下的山多的是,難道每座山你都曉得?等我說完,你再批評不遲!」寶玉說:「……這林子洞里有一群耗子精。有一年,臘月初七,最老的那隻耗子召集大伙兒開會,說,『這會兒我們沒東西熬臘八粥,現在得下山打劫,你們知道哪裡的米糧最多嗎?』有個能幹的小耗子說,『山下廟裡的米糧最多,共有五樣東西,一是紅棗,二是栗子,三是落花生,四是菱角,五是香芋。』 「老耗子聽了十分高興,開始分派任務。問誰去偷紅棗,誰去偷栗子,都有人拿了令箭偷去了,就剩香芋一種沒人偷。問了好久,才有一隻又小又弱的小耗子回答:『我願意去偷香芋。』 「大家看他這麼小,沒有力氣,怎麼可能拾得動香芋?都不准他去。但這小耗子卻說:『我雖然年紀小,身體弱,但是法力無邊,口齒伶俐,而且深謀遠慮,一定偷得比別人好。』大家就問他:『你怎麼偷呢?』 「小耗子說:『我不直接偷。我只要搖身一變,就可以變成一個香芋,混在香芋堆里,慢慢搬光它。』 「所有的耗子都覺得這個提議不錯,要他先變一下給大家看。小耗子搖身一變——你猜他變成什麼?」 「變成什麼?」 「——變成一個最標緻美貌的小姐。耗子們搖頭說:『錯了,錯了,怎麼變成小姐了?』這小耗子說,『你們不是說要搬香芋嗎?真是沒見過世面,難道你們不知道,山下林老爺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 話沒說完,黛玉已翻起身來,把寶玉的身子按住,笑道:「你是故意笑我!看我把你的嘴撕爛!」說完,用力擰他的嘴。寶玉笑著求饒:「好妹妹,我再也不敢了,我只是因為聞到你的香氣,才想起這個典故來!」 黛玉又好氣又好笑:「你罵了人,還說是典故!」 兩人正拌嘴,寶釵走了進來,笑說:「你們在說什麼典故,我也要聽……」 黛玉分辯道:「他用話來罵我,還硬說是典故。」 寶釵笑道:「寶兄弟肚子里的典故本來就比別人多,就可惜,該用典故的時候,他卻要忘記,像前兒晚上,他就不記得芭蕉詩的典故,急得一身冷汗,現在,他偏偏就有了記性!」原來寶釵也是來取笑寶玉的。寶玉還來不及答辯,一陣嘈雜的聲音從自己房裡傳來,三個人豎起耳朵聽。黛玉先開口說:「是你那老糊塗奶媽正在跟襲人生氣呢。」《愛上紅樓夢》 第三部分 黛玉房裡的丫頭(2) 寶玉走回房裡,只見李嬤嬤拄著杖罵襲人: 「忘了本的小娼婦!你不過是花了幾兩銀子買來的毛丫頭罷了。你以為有人幫你撐腰,你就可以騎到我頭上來?」 襲人明白李嬤嬤發這麼大脾氣,不過因為她因病躺在炕上,沒起來迎接,正要分辯,卻聽到這一連串不入耳的話,既羞憤又委屈,忍不住哭了。 寶玉聽了李嬤嬤的罵,出口反駁:「她生了病,剛才吃藥,你不要欺負她!如果不信,就問其他丫頭去!」 這話卻使李嬤嬤更加惱火,又罵起來:「好,你現在大了,只懂得護著狐狸精!就因為早就不吃我的奶了,眼裡哪裡還有我在!」一面咬牙切齒,一面涕淚交織。黛玉和寶釵兩人見情勢不對,走過來勸李嬤嬤,反而掏出李嬤嬤的一肚子委屈,把當日寶玉為她吃了茶攆走茜雪這些事情翻來覆去,說個沒完沒了。 還好在賈母房裡擲骰子的鳳姐,聽聞了吵鬧聲,趕過來看。一到,就知道是李嬤嬤老毛病發作了。鳳姐笑盈盈地上前拉住李嬤嬤的手,說:「嬤嬤,看在老太太今天心情不錯的分上,你就別生氣了。照理說,這些晚輩吵鬧,你還該管管他們才是,現在您還在這裡大吵大嚷,驚動老太太不高興,就是你不懂規矩了。你嫌誰不好,跟我說就是了,何必動氣呢?」 鳳姐一邊說話,一邊拉著李嬤嬤往外走,「我房裡現在正燉著一鍋雞,等著孝敬你呢,快跟我喝酒去!」又叫丫頭豐兒替李嬤嬤拿拐杖。 鳳姐說話如連珠炮般,李嬤嬤哪有插話的餘地?眼睜睜被鳳姐拉出門檻,才又覺得萬分委屈,嘴裡不停嘀咕:「如果不是這些小娼婦教我生氣,我哪會不懂規矩?讓這些狐狸精騎到我頭上,我不如不要這老命算了!」 待鳳姐一陣風似的把老太婆帶走了,寶釵和黛玉才拍手叫好。寶玉嘆息道:「她倒懂得揀軟的欺負!不知道是哪個丫頭得罪了她,她來找襲人算賬!」 話未說完,剛剛也被李嬤嬤話尾掃到的晴雯,聽見寶玉的話,覺得無限刺耳,馬上介面:「誰得罪她?得罪她做什麼?……既然把她得罪了,也得有本事承擔,不要連累別人!」 襲人一聽,淚水又掉了兩頰,拉著寶玉說:「我一個人得罪老奶奶就罷了,你幹嘛為我得罪別人?我受的罪還不夠么?」 寶玉見她額頭燙熱,病得不輕,忍氣吞聲地要她躺下,不敢再多說話。不一會兒做雜役的老婆子為襲人端了葯來,他又在炕上喂她吃。見襲人睡著了,才放心地到賈母房中吃晚飯。 晚飯吃完,眾人玩牌說笑,他心裡惦記著襲人,又往自己房裡踱過來。 房裡的丫頭貪著過年的閑散光陰,全到外頭去玩了。只剩麝月一個人獨坐燈下玩骨牌。 寶玉笑問:「你怎麼不跟她們出去玩?」 麝月隨口說:「沒錢。」 寶玉瞄了瞄床底下,還有一堆銅錢呢。「那些還不夠你輸?」 麝月笑著說:「襲人病了,其他人全跑去玩了,誰看屋子?滿屋子燈火,沒人看行嗎?」 寶玉心想,這個麝月,倒有八分像襲人,什麼事都要往自己肩上攬。想到一早曾聽麝月說她頭上癢,就說:「我們兩個人在房子里對看多沒意思,我幫你梳頭好不好?」 於是麝月搬來鏡匣,把頭上的釵釧卸了,一頭烏絲流水一般散了開來。寶玉拿起梳子,坐在麝月身後,讓鏡子映著麝月的臉,在燈下仔仔細細地為她梳起頭。梳了三五下,晴雯慌慌忙忙地衝進來取錢,一見他們兩人的樣子,就對寶玉冷笑道: 「交杯酒還沒喝,就為新嫁娘梳頭了?」 寶玉帶笑回她:「你過來,我也替你梳頭,好不好?」 晴雯卻拉下臉,道:「我可沒這種福氣!」把帘子摔得格格響,快步出去。 寶玉素知晴雯一張刀子嘴,並沒把她的氣話放在心上,只向鏡中麝月的臉微笑:「這整個屋子裡,就只有她愛磨牙!」忽然間,帘子又嘎啦嘎啦響了一陣,進來的人又是晴雯。 「你倒說說,我怎麼愛磨牙來著?」 麝月苦笑:「你去賭你的吧,何苦來這兒折磨人?」 晴雯眼珠一轉,冷笑道:「你也是護著他的。你們平日和他在搞什麼鬼,當我不知道!」 冷笑一聲,又衝出帘子外去了。《愛上紅樓夢》 第三部分 黛玉房裡的丫頭(3) 女人是水。 寶玉日日淌在水中。時而看著清流淺淺,時而瞥見渣滓濁沫。 無論如何,他如魚得水。 男人是泥。 他天生不喜歡跟濁泥親近。自小,他對父親避之惟恐不及,而他同父異母的兄弟賈環對於他,還不如房裡任何一個丫頭親近。 賈環是賈政的妾趙姨娘所生,也是探春的親弟弟。眾人喜歡探春勝於賈環一百倍,寶玉自然也不例外。 「同一個娘胎出來,怎麼看卻不像姐弟。」賈府的下人私底下都這麼說道。探春是女兒身,做人做事端莊大氣,從小討王夫人歡喜,賈環從小卻生得猥瑣。人人暗嘆:「和趙姨娘是一個樣兒!」 姨娘雖然是主子的妾,但地位常比不上有實權的丫頭。榮府的姨娘中,趙姨娘從來就是個不受歡迎的人物,三天兩頭便要生事。 元春省親完,府中無大事。照習俗而言,正月內不宜做針線活兒,學堂中又放年假,榮寧二府一片閑散氣象。 這天,在薛姨媽住處,寶釵和已被薛蟠收在房裡當妾的香菱,以及丫頭鶯兒三個人擲骰子賭錢,賈環剛好逛了過來,吵著要玩,寶釵便讓他加入。 賈環起先贏了幾回,好生歡喜,後來輸了幾盤,臉色便難看了。這盤,只要擲個「三」以上的數字就贏定了,骰子偏偏轉呀轉的,轉出個「一」來。賈環一急,伸手就抓起骰子,硬說是四點: 「我贏了,拿錢來!」 寶釵和香菱原要讓他,丫頭鶯兒卻不高興,一把護住籌碼:「分明是個「幺」,怎麼說是你贏?」 寶釵明知賈環作弊,卻也無可奈何。心想輸錢事小,傷了和氣事大,瞪了鶯兒一眼,說:「你別越大越沒規炬?難道少爺還會賴你不成?還不放下錢來?」 鶯兒滿心委屈,捨不得放下,嘴裡嘀咕:「當個少爺還賴我們,真是……前幾天和寶二爺玩——寶二爺贏的錢被小丫頭搶光,他還笑呵呵的……」 話未講完,雖被寶釵喝止,賈環聽得一清二楚:「我哪能跟寶玉比?你們欺負我不是太太生的,就不理我,只會對他好!」 賈環一氣,眼淚鼻涕掉了滿臉。寶玉正好也走進薛姨媽家,見寶釵正在罵鶯兒,就問:「怎麼回事?」寶釵反而替賈環說話,說是鶯兒該死,得罪賈環。 寶玉卻取笑賈環說:「連玩也要哭?嫌這裡不好,就到別處玩好了,哭什麼?還不趕快走!」 賈環聽了這話,滿腹委屈地回家。趙姨娘見他一臉怒氣,問:「誰踹了你一腳呀?幹嘛擺臉色給我看?」 賈環說:「剛才我到寶姐姐家玩,鶯兒欺負我,賴我的錢,寶哥哥還不分青紅皂白地趕我出來!」 趙姨娘呸了一聲,道:「活該你自討沒趣!下流東西也想上檯面,難怪人家看不起你!」 鳳姐從窗外經過,把話收在耳內,隔著窗戶向裡頭說:「正月里罵孩子們做什麼?說這種話,也教不好他——環兄弟,出來吧,我帶你去玩!」 賈環最怕的人就是鳳姐。聽見鳳姐叫他,馬上移動腳步向外走,趙姨娘也不敢再吭聲。鳳姐問明緣由,笑道:「才輸一兩百錢就值得這樣?下一次再給我知道,我就剝了你的皮!」又叫豐兒拿一吊錢給賈環,賈環唯唯諾諾地接了。 寶玉趕走了賈環,自己留在那兒跟寶釵談笑。有人來報:「史大姑娘來了!」寶玉趕緊和寶釵趕到賈母房裡看她。還沒進屋裡,已聽見史湘雲的朗朗笑聲。 黛玉也在賈母房中。大半日沒看到寶玉,見他姍姍來遲,問道:「你從哪兒來?」 寶玉不假思索:「從寶姐姐家來。」黛玉挑了挑眉毛,冷笑道:「原來是在那裡絆住了,不然,早就飛來了呢。」 寶玉愣了一下,回嘴道:「難道我只能跟你玩,為你解悶而已?說這種閑話做什麼!」 黛玉聽他這麼一說,氣馬上湧上來了:「你去哪裡關我什麼事?」賭氣甩頭便進了房裡。 寶玉心知不妙,跟了上去:「大家好好的,幹嘛又生氣了?我就是說錯話了,你也多少給大家一點面子,這樣——不是讓大伙兒看笑話么!」 「你管我?」 寶玉陪笑:「我當然不敢管你,只是怕你氣壞了身子。」 「我氣壞了身子,我死我的,跟你又何干?」黛玉一張開嘴就不退讓。《愛上紅樓夢》 第三部分 黛玉房裡的丫頭(4) 「何苦這麼說呢?正月里說死,多不吉利?」 「我偏要說死,就是要死!你怕死,就自己長命百歲活下去,與我何干!」 「你要這樣鬧下去,我也不怕死了!」寶玉氣鼓鼓地看著黛玉。黛玉生起氣來,倒真像一隻張牙呲嘴的老虎!偏他又不是武松!寶玉索性道,「大家一起死了乾淨倒好!」 「你說得有理,你這樣跟我鬧,我確不如死了乾淨!」黛玉氣咻咻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我可沒叫你死!」寶玉分辯道,「我是說,我自己死了乾淨……」 兩人正拌嘴,寶釵忽而走過來叫寶玉:「史大妹妹要找你!」說完,就把寶玉拉走了。黛玉站在窗前,越想越是生氣,先是默默地流淚,後來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待寶玉再回來找她,已經哭成了個淚人兒。 寶玉想安慰她,卻不知如何開口,張了嘴愣愣站在一旁。黛玉一陣搶白:「你回來做什麼?就讓我一個人去死好了!反正還有人比我會說、會笑、又會和你玩,還會哄你……」 寶玉未聽完,即湊上前對黛玉悄悄說道:「你這麼冰雪聰明的人,難道連『親不間疏,先不僭後』的道理都不知道么?我倆從小一塊兒長大,同一桌吃,同一床睡,我哪有為她疏遠你的道理?你偏還跟我生氣!」 黛玉眼中淚光又閃,嘴裡說:「我又沒叫你疏遠誰,我只是心裡難過!」嘴裡雖然這麼咕噥,笑意卻已輕輕染上兩頰,轉憂為喜。 「你就知道你心裡難過,難道不知道我的心會跟著你一道難過?」 這麼一說,黛玉低頭不語。過了好久,才抬起頭來,問寶玉:「今兒可冷著,為什麼不肯披斗蓬?傷風怎麼辦?不是教人替你操心么?」 寶玉笑說:「我本來是披著斗蓬的——只是看你一惱火,我的心裡就躁悶起來,身子熱得難受,剛才幹脆脫了。」 兩人正輕聲說話,那邊走進史湘雲,笑聲如銀鈴:「二哥哥,林姐姐,你們平常在一起玩還玩不夠?我好不容易來這兒,你們卻不理我!」湘雲舌頭短,一不小心把「二哥哥」說成「愛哥哥」。林黛玉忙不迭取笑她:「短舌頭還愛說話!連『二哥哥』都叫不上來,只能『愛』哥哥……擲起骰子來,又是『么愛三』……」寶玉聽了直笑。湘雲嘟著嘴對寶玉說:「你瞧瞧!她這人什麼都好,就是愛拿人家毛病嚼舌根,看一個挑一個。不過……有一個人,她若挑得出毛病來,我就服了她!」 黛玉賭氣問:「那人是誰?我就不信天下有沒毛病的人——」 湘雲理直氣壯答說道:「寶姐姐就是個沒毛病的人。」 聽湘雲在寶玉跟前這般稱許薛寶釵,黛玉又萬般不是滋味,冷笑道:「原來你是說她呀——我哪裡敢挑她!」 寶玉怕黛玉心病複發,趕忙用話岔開。湘雲卻不放過黛玉,繼續說:「這輩子我比不上你,你挑我,我沒話說。不過,我倒要請上天保佑,賜我一個短舌頭的林姐夫,你就可以常聽到他『愛呀愛呀』的……」 黛玉追著她打,湘雲手腳快,立即跑了。寶玉擋在門框邊,不讓黛玉追過去,笑著說:「就饒她這一回吧。」 黛玉說:「饒了她我就不活了!」 不知情的寶釵踱過步來,見寶玉將一人擋在門內,一人隔在門外,笑盈盈地替寶玉勸架:「看在寶兄弟面子上,別鬧了。」 黛玉仍要寶玉讓開路:「我才不管呢,你們分明是講好了來戲弄我!」鬧得難分難解,直到賈母叫人傳他們吃晚飯才作罷。湘雲和黛玉鬧過了,不一會兒又和好如初,晚上湘雲留在黛玉房裡過夜,兩人睡同一張床。 有自己喜歡的姐妹來湊熱鬧,寶玉一夜睡不安穩。第二天天才亮,寶玉迫不及待地往黛玉房裡來。黛玉和湘雲還在安睡。黛玉嚴嚴密密地裹在杏紅色的被子里,睡得安安穩穩。湘雲的睡相就不規矩了:長長的黑髮散在枕邊,齊胸蓋著—條桃紅色被子,襯得被子外的手臂肌膚勝雪。寶玉看了好一會兒,不敢驚動她們,悄悄地靠近,幫湘雲蓋好被,怕她給風吹了肩膀發疼。心想:「睡覺還是不老實!」 一向淺眠的黛玉,還是給這躡手躡腳的不速之客吵醒了,翻起身來,說:「這麼早,你跑來做什麼?」寶玉硬說不早了,要她們快起來。黛玉把他趕到外頭房間等著,才叫醒湘雲,穿好衣服,叫紫鵑、翠縷兩個丫頭服侍梳洗。寶玉豈肯閑著?湘雲洗過臉的水,他也要玩,說:「我也還沒洗臉呢,不如一起洗算了。」 獃獃看湘雲梳好頭,他又纏著湘云:「好妹妹,幫我梳頭吧。」記得小時候,湘雲和他玩,曾幫他梳理頭髮。湘雲不肯,他又千求萬求,湘雲才扶過他的頭來,幫他打辮子,把四邊的短髮編成子辮,往頭頂中間打了個結,再編成一條大辮,用紅絲帶系住,發頂到辮梢繫上四顆珍珠,末端又加上黃金髮飾。 湘雲幫寶玉梳頭時,寶玉沒忘翻玩黛玉的梳妝台,順手拿起一盒胭脂。他自小就愛玩女人的胭脂,不知不覺就要往嘴裡抹,冷不防湘雲手腳比他快,一個巴掌把胭脂打落在地,笑說:「沒出息!你什麼時候才要改這習慣呢?」 話沒說完,襲人探頭進來,看寶玉的樣子,知道他已經梳洗過了,不勞自己動手,嘴裡沒說什麼,心裡卻不太開心。寶玉回房時,看出襲人臉色不對,卻不知道她生什麼悶氣,小心翼翼問:「一早又生氣了?」 襲人冷笑:「我哪裡敢生氣?」背過身子去,冷冷地說:「反正已經有人服侍你,你用不著我,我還是回去服侍老太太乾脆!」說完,倒在炕上,合著眼,任寶玉怎麼叫都不理。《愛上紅樓夢》 第三部分 黛玉房裡的丫頭(5) 寶玉千道歉萬道歉,襲人仍然一聲也不吭。看麝月進來,寶玉知麝月同襲人好,便悄悄問她:「你姐姐怎麼了?」 麝月把一切看在眼裡,心知肚明,抿著嘴笑道:「我怎麼知道?你問你自己!」 兩人都不理他,寶玉自討了沒趣,說:「不理我,我不如睡回頭覺。」 襲人聽他老半天沒動靜,還微微地打鼾,料他已經睡著,怕他著涼,輕輕地拎了個斗蓬幫他蓋上。寶玉卻忽一聲把斗蓬推開,閉上眼睛繼續裝睡。襲人知道他在生悶氣,這一次卻不安慰他,冷笑說:「你不用生氣。從今以後,就當我是個啞巴,一聲也不勸你,這樣大家耳根清靜!」 寶玉雖然日日同這些女孩兒在一起,可也不全懂女子細密的心思。襲人有什麼好生氣呢?他一頭霧水:「我又怎麼了?剛才你莫名其妙就不理我,哪有勸我什麼?」 他也跟著賭起氣來,故意一整天不出房門,也故意不同襲人、麝月說話,所有雜役只叫一個名喚四兒的小丫頭來做。到了晚上,斟了兩杯酒喝,一個人面對一室冷清,雖覺沒意思,卻也不肯和襲人她們說好話兒。怕她們一心滿意足,每天都來勸他,這可怎麼得了?酒酣耳熱後,叫四兒點燭煮茶,自己拿《莊子》出來讀,讀到莊子外篇《篋》,趁著酒興做起狗尾續貂的文章來,寫完呼呼大睡。一醒來,已是天明,睜眼一看,襲人和衣睡在旁邊的被子上。過了一夜,寶玉早把昨天賭氣的事忘得乾淨,推推襲人說:「你還是起來好好睡著吧,這樣會受涼的。」 和寶玉生了一天的氣,襲人哪裡睡得好?不過是裝睡。寶玉見她一會兒沒反應,伸手去幫她解開衣服。才剛解了第一個扣子,襲人又把它扣上了。寶玉才想起昨天的事,心頭一點氣也沒有了,笑問襲人:「你怎麼了?」 襲人說:「我沒怎麼?待會兒你還是去那邊房裡梳洗吧,我可不幫你了。」 寶玉恍然大悟,原來她為這個計較昨兒一天!連襲人的心思都這麼綿密,可是他沒想到的。這時又聽見襲人說:「你以後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儘管沒日沒夜地和姐妹們鬧!我再也不跟你鬥嘴,免得大家看笑話!」 寶玉笑道:「原來你到今天還記得這事兒!」 「一百年都記得!我才不像你,專把別人的話當耳邊風!」 寶玉看她一臉怒容,卻另有一番嬌美動人,反而心中暗笑,有意逗她,伸手拿起枕邊一支玉簪,折成兩半,對襲人說:「好,如果我以後不聽你話,就跟這簪子一樣!」 襲人這下急了,慌忙拾起簪子,說:「一大早起來,幹嘛這樣呢?就是不聽我的話也不要緊,這種話說不得……」 女人到底是需要哄的,玉簪一折,襲人心裡的不高興也煙消雲散,又殷殷勤勤地起身幫寶玉洗臉梳頭了。《愛上紅樓夢》 第三部分 寶釵的生日(1) 過幾天就是寶釵的生日,也是她到榮府暫住之後的第一個生日,精明如鳳姐,當然沒有忘了的道理,何況賈母又特別提起,寶釵已經不是個孩子了,這生日可不能省著過。為了此事,鳳姐還特地找丈夫賈璉商量。 「再大的生日,你都料理過了;這種小事,哪裡還要問我?」賈璉不懂鳳姐的意思,只覺她多此一問。 鳳姐說:「大生日有大生日的處理法,小生日隨便可打發,偏偏生日要大不大,要小不小,所以和你商量。」 賈璉低頭想了想,說:「你糊塗啦?照著林妹妹的生日辦不就是了?」 鳳姐可不糊塗:「我也知道照林妹妹的給她做就可以了,但是,薛妹妹今年可滿十五歲,老太太又特別叮嚀過,要找人來唱戲,熱鬧一番……」 「那就比往年給林妹妹過的多加一點。」 鳳姐:「我也是這麼想,可是……就怕給她辦得比林妹妹往年熱鬧的話,你要不高興。」對賈璉來說,論血緣,當然是黛玉較親,原來鳳姐是怕賈璉怪她厚此薄彼,故有此一問。 賈璉這才懂,笑道:「你自己不要整日多心來盤查我的行蹤就好,我哪裡會那麼多心呢?」 鳳姐管丈夫的厲害,可是里外上下都知道的,但是,賈璉還是有一套。平常鳳姐不許他近女色,他就玩孌童,賈府裡頭長得清秀的小廝,多半和他有些牽扯;若奉命出京,離開鳳姐的跟前,他也沒忘利用機會到花街柳巷溫存一番。這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到了寶釵生日那天,賈母內院搭起了小巧的戲台,定了一班新出道的戲班子,又在賈母客廳中擺了幾桌酒席,請的都是自己人。寶釵到底懂得老人家的心意,她知道年紀大的人喜歡熱鬧,賈母要她點戲,她就挑千篇一律的熱鬧戲,指定的點心,也是賈母素來吃的甜甜軟軟的東西。 雖是自己過生日,寶釵處處知道討賈母的歡喜。點完《西遊記》,待又輪她點戲時,又選了一出熱熱鬧鬧的《魯智深醉鬧五台山》。寶玉哪裡有寶釵的細心,一聽她又點了這吵鬧不堪的戲,就在寶釵耳邊抱怨道:「你就會點這種戲!」 寶釵反而嘲笑他:「虧你白聽了許多年戲,哪裡懂得這齣戲的好處?它不但排場好,詞藻更妙呢!」 寶玉說:「我從來就怕這些熱鬧戲。」 寶釵不以為然:「誰說這是熱鬧戲?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套戲是北《點絳唇》,音律鏗鏘有致,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寫得真妙。」 寶玉好奇了,央求寶釵念給他聽。寶釵便把詞念了一遍: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寶玉聽了,覺得詞意不俗,好像觸動了心裡的那根弦,歡喜地將這支詞一念再念,稱賞不已,又稱讚寶釵無書不知。黛玉看他那樣,把嘴一撇,要他安靜些,不許他裝瘋賣傻。聽完戲,賈母要鳳姐把演得好的那個小旦和小丑帶進來賞錢。問他們多大年紀,原來一個十一歲,一個才九歲。 賈母嘆了一口氣,要人拿了糖果和兩吊錢給他們。鳳姐打量了小旦兩眼,越發覺得面熟,笑道:「喂,你們可覺得,這孩子長得像一個人呢?你們看不看得出來?」 寶釵和寶玉都知道她指誰,但都識趣,懂得含笑不開口。沒心眼的史湘雲,肆無忌憚地說出口:「我知道,她像林姐姐的模樣。」湘雲一說,眾人都跑上來看,全笑了起來,說:「沒錯,像得很,像得很!」寶玉心知黛玉會不高興,狠狠瞅了湘雲一眼,使眼色叫她打住。 沒想到就因這一眼,他得罪了湘雲,不巧又讓黛玉牽怒於他,弄得兩邊不是人。 湘雲命令丫頭翠縷當寶玉的面把自己的東西收了,氣沖沖地說:「明早我們就走,不要留在這裡看別人臉色!」 寶玉向前求情,解釋道:「好妹妹,你錯怪我了……你也知道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知道了不說,都怕她生氣,只有你口沒遮攔,一下子就說出來。我是怕你得罪人,才對你使眼色!」 湘雲更不高興了:「拿她暗暗取笑跟說出來有什麼不一樣?為什麼我不能說?難道我不配說?」說完,一臉氣憤,跑到賈母房裡歇息去了。 寶玉自討沒趣,又想安慰黛玉去。一進了黛玉的門,即被黛玉推了出來,把門關上。寶玉在外頭,又是一聲一聲「好妹妹」「好妹妹」地叫,黛玉她把所有的氣都算在他頭上,怎麼也不理他。寶玉站在門口獃等,卻也沒有離開,好半天沒說話,黛玉以為他已經走了,要丫頭紫鵑開門,沒料到寶玉還站在那裡,一副可憐相。黛玉這回不好意思再將他推出門外,寶玉一跨進來,便問:「生氣總該有個緣故,好好的你怎麼生起我的氣來?」 黛玉冷笑:「你們沒事拿我比戲子取笑,我難道不能生氣?」 寶玉說:「又不是我拿你比戲子……」《愛上紅樓夢》 第三部分 寶釵的生日(2) 黛玉說:「那你為什麼對雲兒使眼色?我知道你怕我對她生氣——難道我肚量就這麼小,這麼多心,容不下別人取笑么?我氣她,跟你何干,她得罪我,又跟你何干?」 寶玉聽黛玉的口氣,就明白,剛剛他和湘雲說的話,黛玉都聽見了。想想自己本來一番好心,怕兩個人生嫌隙,在中間調停,反而落得如此下場,兩邊都數落他,真是一百個不值得。前幾天是襲人不理他,已經夠叫他難過,現在更糟了,又惹惱了兩個最和他要好的姐妹!他越想越覺得做人沒意思,不再分辯,轉身回房。在黛玉房裡,黛玉不高興;一轉身,黛玉更不高興,在他身後說:「這一走,一輩子都別來!」 回房之後,襲人看他臉色不對,大致知道原委,想逗他開心,寶玉回話口氣卻一句壞過一句。襲人說:「正月里,姐妹們都歡歡喜喜,你怎麼這樣了?」 寶玉答:「她們歡不歡喜,與我何干?」 「你就隨和點兒,讓大家歡喜,不好嗎?」 「我……什麼大家不大家!大家與我何干,我——我一個人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他隨口便謅出剛剛才學到的戲文,越咀嚼它的意思越覺凄涼,不禁大哭起來,坐在書桌前胡亂填了一支《寄生草》的曲詞,倒頭又睡了。 黛玉雖然把狠話說在前頭,心裡倒是懸在寶玉身上,不久,假意來看襲人,悄悄踱到寶玉房裡來。襲人笑道:「寶玉已經睡了,但這裡有一張字帖兒,姑娘要不要看看,寫的是什麼話?」 黛玉看了,不禁覺得又好笑又可嘆:「沒什麼,不過是隨便作著玩的。」回來便拿給湘雲和寶釵看了,寶釵正正經經地把寶玉填的詞念了一遍: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何因,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看完,寶釵嘆了口氣,說:「都是我不好,告訴他一支曲子,沒事惹出他這些話來!」三人於是決定治他的病根,第二天,一起來找寶玉說禪的道理。 寶玉哪裡辯得過口齒伶俐的黛玉和博學多聞的寶釵?一下子就讓兩個姐妹問得啞口無言,只好承認自己學藝不精,寫什麼看破世事的禪語還嫌太早。湘雲在一旁拍手叫好:「寶哥哥可輸了!」寶玉倒是輸得心服口服,心想:「原來她們還比我有知有覺!」笑道:「我不參禪了,你們饒了我吧!」 這一笑,四人又和好如初。偶爾的不愉快,不過是湖面因風起波瀾,雨過天晴後,不著痕迹。過不久,元春差人送燈謎來,四人又高高興興地到賈母房裡猜燈謎。 元春出燈謎,有意考考弟弟妹妹們的聰明機巧。太監拿了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下諭道:「娘娘要每個人把謎底暗暗寫在紙條上,一起交給我,帶進宮裡,由娘娘親自驗看。」 寶釵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意思並不新奇,她一看便猜中了,口裡卻直說難猜。寶玉、黛玉、湘雲和探春心裡把答案解了,默默寫在紙條上,賈母又將賈環、賈蘭和迎春、惜春傳來。各人寫完後,又各自做了一個燈謎,懸在四角白紗燈上,由太監帶進宮裡給元春猜,因應她的惜家之情。 第二天,太監又出來傳諭,道:「昨天娘娘所做的燈謎,大家都已經猜著,只有賈迎春和賈環猜得不對,娘娘也將你們的燈謎猜了,只有賈環的這個詩不通,看不懂,叫我來問三爺,謎底到底是什麼?」 大家好奇地擠上前來看賈環的燈謎: 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 眾人看了都哈哈一笑。賈環搔搔頭,告訴太監:「大哥是枕頭,二哥是獸頭。」太監將元春賜的禮物送給猜對的人,只迎春和賈環沒有。迎春一向沒啥心機,對此並不在意,但賈環又是一臉晦氣,老大不高興。 看元春這麼有興緻,賈母高興起來,叫全家大小聚集一堂繼續猜燈謎,承歡膝下。 由於賈政也在場,寶玉和姐妹們只知唯唯諾諾,氣氛嚴肅,賈母也知道這個道理,酒過三巡,賈母便開口要賈政休息去。賈政陪笑道:「老太太設燈謎大會,難道只用來疼孫子孫女,一點都不肯分兒子半點?」 賈母笑道:「你在這裡,他們都噤若寒蟬,教我悶得發慌。」 賈政難得輕鬆:「不敢不敢,今天我也是來猜燈謎的,不是來教訓人的,大家儘管放鬆心情。」 「好吧,那我就說一個謎給你猜。」賈母眉開眼笑,「猜不著,就要受罰!」 賈政笑道:「這個當然,不過,如果我猜著了,也要領賞!」 賈母於是念道: 「猴子身輕站樹梢,猜一種水果。」 賈政早知道是荔枝,故意亂猜,只為討賈母高興,猜了幾次,才將答案說出來。「我也做個燈謎給您猜!」說著,賈政念道: 「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打一個日常用品。」 說完,將謎底悄悄地告訴寶玉,寶玉知道父親的意思,馬上貼近賈母的耳朵,將答案說給賈母。賈母一想,可不是硯台嗎? 賈政說:「老太太果然一猜就猜到了。」回頭要人把賀彩送上來。大盒小盒的賀禮一齊送到賈母面前,原來是早準備好討賈母開心的。賈母看看那些精巧的玩意兒,心裡當然高興,命孫兒們給賈政斟酒。又說:「你再去將他們幾個作的猜一猜給我聽!」 第一個是元妃作的燈謎,寫的是: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 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猜一個玩物。《愛上紅樓夢》 第三部分 寶釵的生日(3) 賈政笑道:「是爆竹!」 下一個是迎春的: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 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同。 賈政不假思索,說:「是算盤!」又往下看,是探春的。一看到「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賈政便知是風箏。再來一首格律整齊的,是黛玉的作品: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里總無緣。 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 賈政笑道:「這是守夜燈時燒的香。」寶玉說:「對了。」再看下一首,只有短短十六字: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憂亦憂,象喜亦喜。 「是鏡子!」賈政笑問:「這一個謎做得巧,只是沒有署名,是誰做的?」 眾人說是寶玉所作。賈政怕太稱讚了他,連忙住口。再往下看寶釵的: 有眼無珠腹內空,荷花出水喜相逢。 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 賈政讀完,臉色倏然一變,心想:「小小年紀,就寫出這種不祥的句子,到底不是福壽俱全的命!」答案是夏天的竹枕,但賈政閉口不言,只是垂頭髮愣。賈母看他忽然不高興起來,以為他累了,要他回去安歇。 待賈政走了,賈母一聲令下:「我們大家現在可以輕鬆玩玩。」寶玉像活了過來一樣,馬上變了一個人,跑到貼著謎語的燈前,指手畫腳,批評別人的燈謎這句不好、那句不對。鳳姐剛好也過來湊熱鬧,笑說:「我剛剛該在老爺面前,要你即席作燈謎,讓你流一桶汗才是!」《愛上紅樓夢》 第三部分 大觀園封鎖(1) 照規矩,元春省親之後,大觀園理當封鎖,等待賈妃下一次幸臨。但賈元春省親之後,念念不忘大觀園的景緻,又心懸家中這些可以作詩填詞的姐妹們,就命太監到榮府下了一道諭令,要寶玉和姐妹們搬入大觀園中,—起讀書做功課。 寶玉聽了這消息,喜不自勝,直和賈母盤算,要在新家中裝這個安那個。正興高采烈時,丫頭忽然來報:「老爺叫寶玉!」又嚇得他面如土灰,死黏著賈母,說什麼也不肯去見自己的父親。賈母安慰了老半天,還是兩個老嬤嬤陪著寶玉見賈政,寶玉只得到母親王夫人房中見父親。這一路行來,舉步艱難,心裡忖度著如何應付難關。 到了王夫人房前,見一排丫頭都站在檐下。賈府的丫頭們人人都知道寶玉怕父親如貓怕老鼠,看見他那狼狽樣子,都偷偷抿著嘴笑。王夫人的丫頭金釧兒故意逗他:「寶玉,我嘴上的胭脂是剛剛才擦的呢,這一回——你敢不敢吃?」 彩雲一把推開金釧兒,笑道:「人家心裡正不自在,你何苦作弄他?趕快進去吧!」寶玉低頭進了房裡,看見賈政正和母親坐在炕上說話,而迎春、探春、惜春和賈環四人已經坐在那裡,心想,父親這回不是單獨叫他來教訓的,這才略略安了心。 原來賈政這天只是要把賈姓的嫡孫叫來,訓誡他們,搬進大觀園後,得好好讀書,不可疏懶功課。 賈政每叮嚀一句,賈寶玉便恭恭敬敬地答一句「是」,待賈政說完,他便急急想溜走,王夫人又拉他坐下,問一些日常的事。「前不久要你吃的葯可按規矩吃?」 寶玉答道:「天天臨睡前,襲人都沒忘記讓我吃。」不巧,賈政耳尖得很,聽到襲人兩字,馬上問:「誰叫襲人?」 王夫人說:「是寶玉房裡的丫頭。」 賈政皺著眉頭,又問:「誰為丫頭取這麼刁鑽古怪的名字?」 王夫人忙替寶玉掩飾,說是老太太起的。賈母如何想出這種名字?賈政並不相信,轉身瞪了寶玉一眼,寶玉知道瞞不過,起身回答:「我……我從前讀書,記得……記得古人有句詩說,『花氣襲人知晝暖』……因為她姓花,所以我……為她取這個名……」 王夫人連忙說:「你父親不喜歡,你就回去改了吧。」 賈政怒斥一聲,說:「不用了!以後給我多讀正經的書,別老是在這些艷詞上下功夫!」 王夫人知道,賈政說著說著又要挑寶玉的毛病了,催寶玉快走:「老太太等著你吃飯呢。」 寶玉安然離開,慢慢退出房去,走到門口,向金釧兒伸伸舌頭,一溜煙地跑了,跟著他的兩個老嬤嬤,被他遠遠拋在後頭。 這個春天,擇了好日子,賈府的年輕一輩們歡歡喜喜地搬進大觀園去。寶玉選了怡紅院,為的是離黛玉的瀟湘館近些。寶釵則住進蘅蕪苑,迎春是綴錦樓,探春住秋爽齋,惜春是蓼風軒,李紈搬進稻香村。每一處地方除了各人的奶娘和隨身丫頭外,又多兩個老嬤嬤和四個丫頭。頓時園內,花舞春風,柳撫溪水,不再寂寥。 住進大觀園後,寶玉天天見著賞心悅目的景緻,更無心讀聖賢書了。趁著春光爛漫,他寫了不少父親最討厭的艷詞。才不過過了一個月,園內的景緻就已不能再吸引他的注意。若不是怕父親責怪,真想到外頭的花花世界走一遭。 書童茗煙倒懂得投他所好,看他百般無聊,就從外頭的書坊買了許多本古今小說,像《飛燕外傳》、《武則天外傳》、《楊玉環野史》那樣的雜書,獻給寶玉看,叮嚀他:「你可小心點看,否則我可吃不了兜著走!」寶玉如獲至寶,把書藏在床上,一沒有人在,就拿出來讀,比看什麼書都認真。 三月桃花開,寶玉拿了一套《西廂記》,坐在沁芳閘附近的一棵桃花樹下,細細讀了起來。正看到「落紅成陣」一句,一陣風吹過,樹上粉紅色的桃花瓣紛紛散落,不但落得滿地都是,也撒得他一頭一臉。寶玉想要將身上的花瓣抖下來,又不忍踐踏了花瓣,就將身上的花瓣兜著,走到池邊才散了,讓它們逐水而流,看著花瓣兒飄飄蕩蕩地流出沁芳閘去。 正望著水中的落花發愣,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問:「喂,你在這裡做什麼?」寶玉一回頭,看見黛玉肩上荷著花鋤,花鋤上又掛著紗囊,一隻手中持著花帚,婷婷裊裊地向他走來。寶玉笑道:「你就幫我把地上的花瓣都掃起來,撂在水裡去吧。」 黛玉說:「誰說我要丟到水裡?丟到水裡,不知道它該飄到什麼地方,到頭來還不是一樣把它們糟蹋了?我在那邊有一個花冢,叫它們隨土化了,乾乾淨淨。」 寶玉想想也對,說:「那我來幫你。」黛玉看見他手上拿著書,便問:「你手上是什麼書?」寶玉連忙藏在袖裡,說:「……是《中庸》《大學》一類的書。」 黛玉冷笑道:「別想在我面前裝神弄鬼,給我瞧瞧!」 寶玉猶豫了一下子,悄悄說:「妹妹,我倒不怕你知道……但是,你可不要告訴別人……這是好文章,包準你看了連飯都不想吃!」 黛玉放了花鋤,把書接過去看,從頭翻起,越看越是愛不釋手,索性坐在石頭上,把十六齣戲都看完,仍意猶未盡。寶玉默默站在一旁,待她看完,小心翼翼地問:「妹妹,你說好不好?」黛玉笑著說:「果然有趣。」 寶玉一聽黛玉說,揀起《西廂記》裡頭的句子,逗起黛玉:「妹妹,我就是那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個『傾國傾城貌』!」 黛玉一聽,耳根都紅了,一雙眼睛圓睜,怒斥寶玉:「你這個該死的糊塗蟲,沒事搬淫詞艷曲里的混賬話來戲弄我……我要告訴舅舅、舅媽去!」 寶玉趕忙向前攔阻,說:「好妹妹,對不起,好歹饒了我這一遭吧!我又不是有意欺負你的……如果我有意欺負你,我就掉進池子里變成王八烏龜……等你以後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我就到你墳上背一輩子墓碑!」 這句話說得順口無比,黛玉聽了撲哧一笑,道:「你倒胡說得真順口!」又拿《西廂記》中的一句回他:「我看你只會胡說,是個『銀樣鑞蠟槍頭』!」 黛玉引的也是書中典故。寶玉笑道:「那我也要告訴別人你也看過淫書!」《愛上紅樓夢》 第三部分 大觀園封鎖(1) 「你過目不忘,難道我就不能?」黛玉笑著把書還給寶玉。寶玉說:「我們正正經經收拾落花去吧,別告訴別人我們看了這書。」 正將花瓣掩埋妥當,襲人找人來請寶玉回去。黛玉一個人無事可做,想回房裡休息,走過唱戲女孩子住的梨香院,隱隱聽見其中笛韻悠揚,歌聲婉轉,不由得靜靜地聽了一晌。那裡頭唱的是「遊園驚夢」的詞兒,有幾句話明明白白飄進黛玉的耳邊: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細聽著那詞中的意思,竟然覺得心中蕭索,悲不可抑,眼裡的淚水,又像珍珠一樣湧出。心想,這大觀園裡的繁華,不過只如春天裡落英繽紛的桃花,終究會歸於塵土吧。就像她的父親、母親,歸於塵土,終於不可追尋。眼前一切,有朝一日將成斷井殘垣;富貴榮華,本將成夢幻泡影…… 風一吹,滿院的桃花瓣又如落雪,拂不勝拂,掃不勝掃,黛玉看著滿天飛花,輕輕地用袖子抹去了眼淚。 這一傷起春來,黛玉許久悶悶不樂。第二天又整天不見寶玉,更無精打采,打發了雪雁問去,傳回來的話卻說:「姑娘,不好了,二爺給燙得一臉油!」 黛玉趕緊過去探問,只瞧見寶玉正拿著鏡子照著自己的臉,臉上則厚厚地抹了一層膏藥。黛玉想過去看個仔細,寶玉卻別過臉去,偏不教她看見,心知,黛玉這個人,生來不喜歡看不堪的東西。 原來,一早王夫人叫了寶玉和賈環到她房裡來,賈環正抄寫著《金剛經》,而寶玉多喝了一杯酒,倒在炕上休息,看王夫人的丫頭彩霞沒事,就要她來拍背。彩霞素來和賈環合得來,不太愛搭理寶玉,寶玉跟她說話,她愛理不理的。偏偏寶玉一定要逗彩霞,拉起她的手,故意糾纏:「好姐姐,你就多理我一點兒也好。」賈環素來和彩霞好,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故作失手將寶玉身旁那盞蠟燈往寶玉臉上一推,寶玉應聲「唉呀」叫了出來。 滿屋子的人嚇了一跳,跑過來看時,寶玉滿臉已全是蠟油。王夫人又氣又急,一邊要人幫寶玉擦洗,一邊罵賈環。鳳姐也在,邊收拾邊說:「這老三怎麼這麼毛毛躁躁!趙姨娘平常是怎麼教的!」王夫人聽了更加發火,派人叫趙姨娘過來,劈頭就是一頓罵! 趙姨娘在王夫人面前,只得忍氣吞聲,一句話也不敢回。只在一旁低聲下氣賠罪。還好寶玉並沒有燙傷眼睛,只是左臉起了水泡,又腫又痛。寶玉怕賈母生氣,見了賈母,卻又說是自己不小心燙著了,賈母便把寶玉的丫頭都罵過一頓,人人頭上都頂了不白之冤,都不敢說出實情。 為了這個小災厄,賈母特別請常到家裡來的道婆,在廟裡為寶玉點平安燈,保佑他平安無事。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懂得一些巫術的馬道婆,卻是個不安好心的老太太。一路逛到舊識的趙姨娘房裡來,向趙姨娘討了些零星綢緞做鞋面,聽趙姨娘說起這多年在賈府受的苦,又極盡挑撥之能事來。 「不是我愛說閑話,你們今天會到這步田地,完全是你們不長進,難怪會到處給人欺負,其實——明裡雖不敢怎樣,暗裡也該算計他一下,好教他們不要如此囂張!」 聽馬道婆這麼說,趙姨娘精神一振,問:「怎麼暗裡算計?我倒也有心,只是不知道方法……你若知道,就告訴我吧,我一定會大大地謝你!」 「我……阿彌陀佛,我哪裡知道,這……別問我好了……」馬道婆面有難色地說。趙姨娘知道這馬道婆是最貪小便宜、又經不起央求的,便笑著說:「你別來這一套,你一向是最肯濟弱扶傾的,你會眼睜睜地看別人整死我們娘兒兩個不成!」又對她使臉色:「難道我會忘了謝你?」 馬道婆說:「謝是不用講了,但我……我可不忍心讓你們娘兒兩個繼續受委屈!」 趙姨娘一聽,即知馬道婆這閑事是管定了,又慫恿她道:「你這麼一個聰明人,怎麼糊塗了?如果法子靈驗,把他們兩人斷了根……到時候,這一家子還怕不落在我們手裡么?那時候你要什麼沒有?」 馬道婆低頭想了一會兒,說:「……把事情辦妥當了,又沒有憑據,萬一你不認賬怎麼辦?」 趙姨娘滿臉笑:「這不難,我這裡有些私房錢,還有些衣服首飾,你先拿去。然後,我再寫張欠條給你,到時候,你再來討,好不好?」 不消趙姨娘再多說話,馬道婆一看眼前的東西,哪裡移得開眼睛?於是慷慨答應幫這個忙。她伸手將東西拿了,又收了欠條,接著,向趙姨娘要了兩張紙。 「要紙做什麼?」 「你且慢慢看著。」馬道婆拿剪刀剪了兩個人形,叫趙姨娘在紙人身上寫了鳳姐和寶玉的年庚,又找了一張藍紙,剪了五個青面鬼的樣子,叫趙姨娘釘在一起。 「這就好了?」趙姨娘半信半疑,不知道馬道婆搞的是什麼鬼,可有效否。 寶玉由於燙傷了臉,大半時間在家靜養,黛玉天天陪他,兩人反而比平常多了時間說話。這一天,寶玉的傷口好得差不多了,又逢一個春陽和煦的好日子,黛玉看了兩篇文章,便和丫頭紫鵑一起出來,在大觀園內走走逛逛,順便欣賞花香鳥語,不知不覺地又走到怡紅院。幾個丫頭正在廊上看畫眉洗澡,品頭論足,房內傳出陣陣笑聲,原來李紈、鳳姐、寶釵都已早來一步看寶玉。黛玉笑道:「今兒全部都來了,是誰下帖子請的?」 鳳姐看到黛玉,便想起前兩天打發人送給黛玉的兩瓶茶葉,問:「姑娘可喝得上口?」 黛玉這才想起自己忘了叫人謝鳳姐,趕忙道謝。寶玉插嘴道:「我可覺得味道不好。」 寶釵則說:「我倒覺得味道還不錯呢!只是沒有一般茶葉的顏色。」《愛上紅樓夢》 第三部分 大觀園封鎖(2) 黛玉卻愛那種淡淡的茶味。鳳姐便說:「我那裡還多著,改天有事要請你幫個忙,順便打發了人給你送去。」 黛玉一聽鳳姐這麼說,不自覺地和鳳姐鬥起伶牙俐齒,笑道:「唉呀,大家聽聽,才吃了她一點茶葉,就要還她人情!」 鳳姐也不甘示弱,接過話去:「那你既然吃了我們家的茶葉,為什麼不做我們家的媳婦兒!」 眾人大笑,黛玉臉都紅了,別過頭去,一句話也不說。寶釵笑道:「還是二嫂子會說話。」黛玉急了,回頭說:「什麼會說話?不過是貧嘴賤舌,討人厭!」 鳳姐笑著指寶玉:「你看看,我們這個人,論長相論門第,哪一件配不上你!」 這一說,黛玉更是害臊,轉身就走,不理人了。 寶玉同寶釵追向前去,硬生生把她攔住了。不久王夫人有事喚鳳姐,大家也散了。寶玉還捨不得讓黛玉走,拉住黛玉的手說,「林妹妹,等一下,我還有話跟你說呢。」黛玉停了步子,但這回,寶玉緊緊拉住了她的手,卻不說話,像個獃子。 「你再不說,我可要走了……」黛玉話還未完,寶玉即雙手抱頭,喊著頭疼。黛玉原以為他只是跟她鬧,沒想到寶玉竟拿著自己的頭猛撞牆!眾丫頭慌了,有的忙著拉住寶玉,有的忙著通報賈母,幾乎一家子的主子奴僕都趕來了,寶玉還是尋死覓活的,瘋瘋癲癲。正忙成一團,鳳姐竟然持著一把亮晃晃的鋼刀走過來,見雞砍雞,見狗就要殺狗,見了人,又瞪著眼睛要殺人!幾個力氣大的女人趕忙上前將鳳姐抱住,搶下她的刀來。 不多久,兩人不發瘋了,渾身上下卻如火炭燃燒,躺在床上,嘴裡胡言亂語。一連三天,喝遍了各式藥方和符水,一點效也沒有,一連三天,兩人都給這怪病整得氣如遊絲。賈母看得心如刀割,罵起賈政來: 「都是你們平日逼他讀書寫字,逼得太急,把膽子嚇破,才會這樣!」眼看寶玉只剩一口氣,賈母幾乎發起狂來,哭道:「他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我就要你們的命來抵!」 賈母正傷心時,家裡有人來報,「兩口棺木都做好了!」賈母更是震怒,大鬧:「誰吩咐做棺材的?給我叫過來打死!」一時,家中天翻地覆,而人人卻束手無策。黛玉和寶釵及諸姐妹的懸心更不用說。 就在這危急時候,家裡卻不請自來了一僧一道,口口聲聲說是來治妖孽的。賈母和王夫人叫人請二人進來,其中的和尚說:「你們不必多話,我們都知道了。」道士要人把寶玉的「通靈寶玉」帶來,放在手掌上,摩挲了一陣子,說:「這玉原來能除凶邪,只是為聲色所迷,所以不靈,唉……」和尚誦了幾句經,長嘆一聲,喃喃自語:「這玉,本是女媧補天剩的最後一塊石頭,放在青埂峰下,竟跑到人間來惹是生非……塵緣未斷,無可奈何!」 之後,吩咐賈家人把玉懸在寶玉卧室門檻上,說是三十三天後,兩人自然會好。 賈政眼看無其他方法,即按照那一僧一道所說的做了,果然,當天夜裡,寶玉和鳳姐高燒退盡,都有起色,一日好過一日。這場劫難,總算平安度過。黛玉卻已經把眼睛哭腫了一百回,為他默念成千上萬次個阿彌陀佛!《愛上紅樓夢》 第四部分 賈家財大勢大(1) 賈家財大勢大,不知有多少近親、遠親眼巴巴地望著,想分一杯羹。這回又來了一門賈姓的遠親,算來和賈蓉同輩,名叫賈芸,到賈府謀差事來了。賈芸天生懂得人情世故,憑著一包孝敬鳳姐的麝香和冰片,以及三寸不爛之舌,在鳳姐跟前討到了一個管花、管樹的肥缺。 賈芸一進賈府,除了本分工作外也不肯閑著,又來拜訪寶玉牽關係。寶玉難得見賈家親戚中有這麼一個懂事又俊秀的人物,對他也甚具好感,隨口要賈芸有空就到怡紅院玩。賈芸並沒把寶玉的話當做富貴公子的一句客氣寒暄,信以為真,三番兩次拜訪寶玉,偏偏寶玉都不在家,只有一個叫小紅的丫頭肯幫他帶信兒。這帶信兒的丫頭原叫紅玉,因為「玉」字犯了寶玉和黛玉的名,就改為小紅,不過十四歲。 小紅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幾番想在寶玉跟前表現表現,但怡紅院里的大丫頭太多了,襲人之外,還有麝月、晴雯、秋紋、碧痕等人專寵當權,她一步也近不了寶玉身邊。因而,她在怡紅院許久了,寶玉還沒跟她說過話。 這回得了賈芸要她捎口信的差事,又逢寶玉一個人從後門回來,小紅才有機會接近寶玉,同他說話:「寶二爺,有個叫賈芸的找你。」 寶玉倒不在意小紅說什麼,一面喝著小紅端上來的茶,一面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俏丫頭,笑問:「你也是我這屋子裡的人嗎?怎麼我從來沒見過你?」 小紅皺著眉頭,乘機訴苦道:「你不認得的可多呢,豈止我一個人而已。我又不遞茶水,也沒機會在你面前拿東拿西,你怎會認得我?」 寶玉問:「那你怎麼不到我眼前做事,讓我認得你呢?」 小紅這可就有口難言了,那麼多大丫頭勾心鬥角,爭著寶玉的寵,她要硬擠上前去,不怕她們用利爪撕成碎片才怪!才在心裡盤算怎麼答才妥當,秋紋和碧痕就嘻嘻哈哈地共提著一桶洗澡水回來。她們看見小紅一個人和寶玉在同一間屋子裡,心中大大不自在。趁寶玉在洗的當兒,把小紅找到跟前,問她剛才在屋裡做什麼?小紅一臉委屈,說:「我哪有進二爺屋裡?只不過是我的手帕不見了,我往後園找去,剛碰上二爺要茶喝,姐姐們又一個都不在,所以我才幫二爺倒茶。」 這些大丫頭們在寶玉面前必恭必敬,斯文得體,在小丫頭跟前可耀武揚威呢。話沒說完,秋紋已啐了一口痰在地上,說:「不要臉的下流東西!誰不知道你老想搶這種好事做?也不拿鏡子照照,看你配為他倒茶不配?」 碧痕也一口惡言:「你這麼喜歡倒茶,以後二爺跟前的茶,都叫你倒,讓你倒得高興,好不?」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得小紅面紅耳赤,又不敢頂嘴。直到一個老嬤嬤來傳鳳姐的話,說是明天有個叫賈芸的監工帶花匠來種樹的事,她們才作罷。 小紅好不容易有個機會在寶玉跟前做點事,就遭到惡言惡語的排擠,心裡悶得難受,心想,以後還是少沾惹寶二爺得好。不知不覺,又想起要她傳話的賈芸,那人面目清秀,算來也是賈家的親戚,不知對自己的印象如何?胡亂想著,便朦朦朧朧地睡著了,夢中,賈芸撿了她的手帕,還來拉她衣袖。她驚得花容失色,冷不防被門檻絆了一跤,嚇得醒了過來,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了。 大觀園裡丫頭眾多,全然是陰盛陽衰的局面,沒幾個面目清秀的公子,看在這芳心寂寞的丫頭眼裡,便勝於稀世珠寶。賈芸尋寶玉不遇,遇小紅正著,又問了她的名字,在小紅心中,已值得魂縈夢系了。 因寶玉受了巫蠱害病,聽了一僧一道的話,要修養三十三日。原本受命種花的賈芸,在這期間內奉命為怡紅院外的守衛,帶著賈家的一些家丁和小廝,連夜看守,和小紅等丫頭日日相看,漸漸混熟,但只能說說公事,私事卻不好啟口,小紅偶爾瞥見賈芸手中的絹子,果真像自己不久前丟掉的那條,想要問他,卻不好開口,心裡百般糾纏,好不苦惱。 這一天,怡紅院里的小丫頭佳蕙來找小紅。話說著說著,發現小紅臉色比平常蒼白,問她:「是不是病了呢?要不要回你自己家裡住兩天,好好休息休息?」 說穿了不過是心病而已,小紅嘆了口氣:「我好好的,回家做什麼?」 佳蕙又建議:「我看你這種懶懶散散的樣子,和林姑娘的病差不多,不如向林姑娘要點葯吃!」 小紅又好氣又好笑:「葯是可以借來吃的嗎?你胡說八道什麼?」 佳蕙說:「可是,你這樣元氣一天壞過一天,也不是辦法……」 小紅只覺心頭一片鬱悶,不由嘆了一口氣,說:「唉,你哪裡明白我心裡的事?」 佳蕙聽出她話中有話,想了想,說:「說得也是,我們院里,上頭一向是壓下頭的,不說襲人好了,她做人做事當然是沒話說的,最可氣的就是晴雯、麝月、綺霞那幾個,她們哪能算是上等人?仗著寶玉疼她們,一個一個目中無人……」 小紅的心事卻不是這個。她悄悄說:「也不用氣她們,俗話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誰能在這裡一輩子呢?我們在這裡,再長也不過多待個三年五年,不久,各人做各人的去了,誰還管得了誰呢?」 佳蕙是個心腸軟的丫頭,聽小紅這麼一說,眼圈兒都紅了。忽然有丫頭跑來,交代小紅,又是綺霞有事,交代她描兩個繡花樣兒。「大家都是丫頭,偏偏得主子寵愛的,就成了小姐。」小紅心裡一時難以平靜,又不能不應聲做事。心裡卻想,總有一天要讓她們有的瞧——但又能如何呢?她倒想不出來。伸手往抽屜里一摸,筆都禿了,就往寶釵那邊借筆去。路上遇到了怡紅院里跑腿的丫頭墜兒——墜兒身後跟著的,可不是她朝思暮想的人? 小紅不好意思直接跟賈芸說話,問墜兒:「你往哪裡去?」 墜兒說:「寶二爺有事傳芸二爺呢。」 小紅見機不可失,故意跟墜兒說:「前些日子,我丟了手帕,不知你撿到了沒?」賈芸在一旁打量小紅,眼裡含笑,不知在想什麼。小紅臉一紅,便閃開了。一直到走遠了,才回過頭看賈芸的背影,不知他可聽見自己說的話?《愛上紅樓夢》 第四部分 賈家財大勢大(2) 帕子果然是賈芸撿走的。他對小紅本有幾分好印象,一聽她問起帕子的事,心中喜不自勝,問了墜兒叫什麼名字,多少月錢,父母在何處等事,再東扯西牽,要墜兒做個傳信人。「剛剛和你說話的,是不是叫小紅?」 墜兒笑道:「你問她做什麼?」 賈芸把絹子的事情說了,墜兒說:「那你就拿來給我吧。我倒要看看她怎麼謝我來著。」賈芸把絹子給了墜兒,要墜兒千萬告訴小紅,是他拾到的,又逗墜兒:「如果她謝了你,可別忘了我這一份!」 本是一件芝麻綠豆的小事兒,但對大觀園的小丫頭來說,可是天大消息。墜兒喜滋滋地向小紅討功勞去了。怕怡紅院里說話隔牆有耳,選了地處偏僻的滴翠亭。這亭子四面的雕花窗子都貼著窗紙,十分隱密,兩人在亭裡頭唧唧喳喳。 「你看看,這絹子是不是你丟的那塊?不然,我還芸二爺去。」 小紅一看,果然是她丟的那條,馬上搶了過去。墜兒不服,說:「你拿什麼來謝我呢?芸二爺還特地叮嚀我,你也不可以忘了謝他!」 「謝你自然是應該的,我哪會食言,只是,芸二爺好歹是個『爺』們,撿了我們的東西,自然要還,說什麼謝不謝的?」 「不行!芸二爺再三跟我說……你若不謝他,他可不願把帕子還給你!」 小紅心裡再三猶豫下,掏出了隨身的綉囊給了墜兒:「也罷,把我這東西給他,算是謝他的——但你可不能告訴別人!先給我起個誓!」 「好,我要是告訴別人,嘴上就會長疔,不得好死!」 小紅忙掩住墜兒的嘴。想了想說:「唉呀,我們只顧說話,都不怕外頭有人偷聽,我們該把這些窗子都推開了才是……」 沒想到,在外頭把這些話盡收耳里的,就是寶釵。她方才為了撲一對玉色的蝴蝶,不知不覺走到滴翠亭來,不巧聽到這一段話。一聽小紅要開窗,一時來不及躲;為了避嫌,馬上想到一個金蟬脫殼之計,故意放重了腳步,輕呼道:「林妹妹,看你往哪裡藏!」一面說,一面往前頭假裝找人。 小紅和墜兒萬萬沒想到外頭正有人,見到寶釵不免心虛,嚇了一跳。寶釵反而泰然自若地向她們兩個人笑道:「林姑娘可躲到裡頭去了?」兩人都搖頭說沒看見。寶釵又說:「我剛在那邊,看見林姑娘在這頭玩水,想過來嚇她一跳,沒想到她一溜煙就不見了!」 一邊說,一邊往前走,心裡暗暗好笑。沒想到這一個謊話,反而使這兩個丫頭更加心驚肉跳。小紅心下以為,黛玉一定把話聽去了;墜兒心裡也這麼擔心,大半天不言語,只望著一湖春色發獃。小紅說:「如果是寶姑娘聽見,也就算了;那林姑娘又多心,又愛刻薄人,萬一給她走漏了風聲,那可怎麼好?」 雖說黛玉是少見的多心與伶牙俐齒,但這多心,倒多因寶玉而起。其他人的風花雪月,關她何事?雖然說是和寶玉一起長大,寶玉的癖性她明白九分,但是,仍丟不下對他的多心,惟恐他昨天明白了她的心意,第二天,又忘得一乾二淨,不把她的牽掛放他心裡。 過了三十三天,寶玉的精神已恢復平常,臉上的傷卸了膏藥後連疤痕也沒留下,身子反而比從前健壯一些。這天,他在大觀園中閑逛,順著路又走到瀟湘館來。黛玉好靜,瀟湘館多半時候也悄無人聲,寶玉無意驚擾丫頭們,放輕了步子,像只貓似的溜進屋裡,頓時聞到一股幽香從碧綠的紗窗里傳出,於是就把臉貼在紗窗上往裡頭瞄,裡頭暗,還沒看見什麼,只聽得細聲長嘆: 「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寶玉再往裡頭瞧,只見黛玉正在伸懶腰。他在窗外笑道:「什麼叫『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說著,一面掀帘子跨進來。黛玉羞得一臉通紅,拿袖子遮住臉,又翻身朝裡頭裝睡。 寶玉才走過來,要把黛玉的身子扳過來,黛玉的奶娘和兩個婆子卻進來阻止他,說:「你妹妹在睡覺,等她醒了再來吧。」剛說完,黛玉卻翻身而起:「誰在睡覺?」一臉惺忪笑意,生怕婆子們把寶玉趕走。 寶玉看她睡眼朦朧,別有一種脫俗之美,臉上又帶著一片紅暈,不覺看得痴了,神魂蕩漾,又想起她剛剛念的句子,心都酥了。整個人歪著身子坐在椅子上,笑問:「剛剛說的,可不可以再念一遍給我聽?什麼叫『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紫鵑正好進來,要服侍黛玉洗臉梳頭,寶玉借口要先喝茶,把紫鵑支開。然後笑著對黛玉念了一段艷詞:「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叫你疊被鋪床?」 黛玉知他有意調戲,—聽便急了,拉下臉來,說:「你胡說些什麼?」 寶玉笑道:「我哪有說什麼?你聽見了?」《愛上紅樓夢》 第四部分 賈家財大勢大(3) 黛玉氣得連眼淚都掉下來,說:「你在外頭看了混賬書,專門拿我來解悶!」轉身下床,扭頭就走。寶玉這才知道黛玉真翻了臉,又手忙腳亂地過來拉黛玉:「好妹妹,你別生氣,我再說這種話……嘴邊一定長疔,爛了舌頭!」 正要再溫柔相勸,襲人匆匆忙忙找來,說:「老爺找你呢!」這一召喚如天打雷劈,嚇得寶玉冷汗直流,再也顧不得黛玉脾氣,一徑往怡紅院走,換了衣服就要去見父親,他的書童焙茗見他神色慌張,卻站在路旁竊笑。 焙茗正是茗煙。前些時候,寶玉嫌他原來的名字不夠雅,便把他的名字改了。寶玉問焙茗:「你笑什麼?」卻有個躲在一旁的人衝出來,哈哈大笑道:「要不是我叫他告訴你,你父親找人,你怎會出來這麼快?」 來人原來是寶釵的哥哥薛蟠。此時焙茗已笑跪寶玉跟前求饒,寶玉才知兩人串通來騙他。 薛蟠也向他作揖賠不是:「別難為他,是我要他這麼做的。」 寶玉雖被戲要,但也不生氣,薛蟠找他總比父親叫他要好過一百倍,只是嚷著說要向薛姨媽告狀。薛蟠說:「這樣好了,下次你要嚇我,就說我父親找我便成了!」 薛蟠天不怕地不怕,連死去的父親都可以拿來開玩笑。寶玉笑道:「再說就不像話了!」 薛蟠找他,不為別的,只有吃喝玩樂而已。原來第二天是薛蟠生日,附和他的一黨人,早早搜颳了天下的奇珍異品來投其所好,有暹羅國進貢的暹羅豬、洋鍾大的西瓜、比手臂還長的蓮藕,薛蟠便來邀寶玉和好友馮紫英等來共享。 有東西玩,寶玉的腳程比任何人都快,這一天,待在薛蟠那裡喝了許多杯,教任何人都尋他不著。黛玉一早和他說話,還說得意猶未盡,聽他給舅舅叫走了,不知要受什麼罰,惦著他一整天,他卻又沒來,心中著實為他擔心,這天吃完晚飯後,慢慢走到怡紅院來尋寶玉。走到沁芳橋,眼見寶釵在她之前走進怡紅院。她稍稍停下步子,在沁芳橋上觀看各色水禽,微暗天色中,只只仍色彩斑斕,靜靜地站在橋上看了一會兒,才到怡紅院輕輕叩門。 誰知怡紅院內,晴雯和碧痕兩個丫頭拌了一天嘴,晴雯悶了一肚子氣,忽然看寶釵來了,就把氣移到寶釵身上,背地裡抱怨道:「有事沒事就來坐著,教我們三更半夜睡不著覺!」 正抱怨著,又聽見外頭有人敲門,不分三七二十一,應道:「全部都睡了,明天再來吧!」 黛玉怕丫頭沒有聽見她的聲音,又提高了音量叫道:「是我呀,還不開門嗎?」 晴雯在氣頭上,索性說:「管你是誰!二爺吩咐,一概不準放人進來!」 黛玉一聽,氣得傻了。獃獃站在門外,兩串眼淚便掉了下來,自言自語:「雖然說,外祖母要我把這裡當自己家,但我在這裡,到底是客,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人家自然有道理欺負我,跟這些下人慪氣,不過自討沒趣!」 這麼一想,心情更激動難安,站著也不是,回去也不是,但聽聞怡紅院中發出串串笑語,仔細一聽,就是寶釵和寶玉兩人的聲音,越發傷感起來。顧不得夜裡露冷風寒,就站在牆角花陰之下,悲悲切切地嗚咽起來。 哭了老半天,見寶玉和襲人送寶釵出來,急忙閃過一旁,像個木雕泥塑般地躲到花陰下,他們的歡聲笑語湧入她耳窩裡,一聲一聲彷彿針刺。 回到了瀟湘館,黛玉又含淚到天明。紫鵑和雪雁素來知道黛玉性子,她沒事悶坐,不是愁眉,就是長嘆,好端端便會如此,習慣成了自然,也沒上來勸話,任由黛玉一夕不成眠。《愛上紅樓夢》 第四部分 賈家財大勢大(4) 芒種一過,便是夏天。風俗相傳,這一天花神退位,閨中女子須向花神餞行。大觀園的女孩子們都起了大早,用花朵和柳枝編成飾物,或以綾羅綵線做成旌旗,結在樹頭和花枝上,日出時,只見滿園花枝招展,和女孩們的燦燦笑容相映。 一早寶玉見寶釵、迎春、探春、惜春幾個姐妹及李紈、鳳姐,群集在一起做餞花會,獨不見黛玉,便走到瀟湘館尋她。黛玉因前一夜被晴雯關在怡紅院外挨寒受凍,夜裡又失眠,所以起得特別遲,正梳洗完準備出去,卻看見寶玉笑嘻嘻地進來,說:「好妹妹,你昨天告了我的狀沒?我可擔了一整天的心!」 本來是一句玩笑話,又使黛玉多心。昨夜晴雯將黛玉關在門外,黛玉左右思量,正以為是寶玉唆使;黛玉想來,必是因寶玉說了一句「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的渾話,被她罵了一句,所以生了氣,才不要晴雯開門,只顧和寶釵在裡頭嬉笑。一聽寶玉對她開這玩笑,她更加惱火,只顧和紫鵑說話,全然不理會寶玉。寶玉再三打恭作揖,黛玉正眼也不瞧。寶玉哪裡知道,她又為哪件事不開心呢? 寶玉滿腹狐疑地隨著冷冰冰的黛玉跨出瀟湘館,加入眾姐妹們看鶴舞的行列。先和探春說了些話,一轉頭,黛玉又不見了。寶玉心想,她生兩日氣就會好,也就任她走開,不再相纏,自己卻再無心思和姐妹們談笑,一個人走走逛逛,踱到昔日與黛玉葬花的所在來。 到了花冢,竟聽見山坡的那頭有人哭,哭聲中還有說話的聲音。他煞住了腳步,心想:「不知是哪房的丫頭受了委屈,跑到這裡躲著哭?」豎起耳朵一聽,原來是黛玉一邊嗚咽,一邊吟詩: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綉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綉閨,忍踏落花來複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黛玉昨夜的一腔怨氣無處發泄,趁這春光明媚的花神餞別之日,全都傾吐給滿地的落花枯葉。本是隨口念幾句,豈料自己越念越順口,竟然逶迤成了長詩。黛玉念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時,靜靜躲在一旁聽著的寶玉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哭倒在山坡旁了。 他心想,黛玉的月貌花顏,終有一天,隨韶光流轉形銷骨毀,終於無可尋覓,而園裡所有美麗的女子,又有誰能逃於落花凋零的命運?斯園斯花斯柳,畢將流於虛無,而今日曆歷美景,也不過是夢幻泡影!《愛上紅樓夢》 第四部分 有人哭得凄風慘雨(1) 黛玉正傷感,忽而聽見附近山坡處,也有人哭得凄風慘雨。心中暗想:「人人都笑我有痴病,難道那邊還有個更痴心的不成!」繞過去一看,原來就是惹她生氣的寶玉。她冷冷瞪了他一眼,啐道:「呸,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你這個狠心短命的——」說到「短命」二字,不覺掩了口,甩袖子走了。 寶玉連忙趕上前去,說:「妹妹,我知道你不理我,但你且聽我說一句話再走。」 黛玉果然停住腳步冷眼看他。寶玉說:「那有兩句話你聽不聽?」黛玉以為他又要耍賴,轉頭又走,聽得寶玉在她背後嘆息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黛玉聽得這兩句話,不由得站住了,回頭問:「當初怎麼樣?今日又怎麼樣?」 寶玉又嘆了一口氣,道:「當初,你來這兒,一開始就是由我陪你玩的,我心愛的,你要就給你;你我都愛吃的,一定等你回來吃,一個桌子吃飯,一張床睡覺,天天提防不懂事的丫頭們惹你生氣……誰知道你長大了,就不把我放在眼裡……」雖然不明白黛玉為什麼傷起心來,但黛玉的心思,他素來是一清二楚的。寶玉看黛玉認真聽,他更認真說了:「你不把我放在眼裡,反而把什麼外四路兒的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裡,三日不理,四日不見……我白白為你操了一番心,有冤無處訴!」 說著說著,不知不覺眼睛又紅了。黛玉也默默滴下淚來,站在他面前,一徑低頭不語,寶玉又說:「我也知道自己一定有什麼不好,才會惹你生氣,你若不高興,打我幾下、罵我幾句都可以,可是你若不理我,我就像少了魂、少了魄似的,萬一我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也是個冤死鬼,任憑高僧怎樣幫我念經超渡,都不能超脫……妹妹,你還是明明白白地把話說清楚!」 黛玉聽了他這一連串殷勤誠懇的話,不覺得把所有的氣都丟到九霄雲外去,說:「話既然這麼說,為什麼昨晚我到你那兒,你偏不開門?」 這原非寶玉意想中事,他十分詫異:「這話打哪兒說起?我要敢這樣,現在就死在你面前!」 「你別死啊活啊亂講,一點也不避諱!」黛玉啐道,「你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何必賭什麼誓!」 此時黛玉的心已經寬了,心想,必是丫頭懶得動,做事疏失而已。寶玉說:「想必是丫頭們太懶,待我回去,問是誰這樣,教訓教訓她們。」 「雖然我不該管你們家的事——但你那些姑娘也該教訓教訓,今兒得罪我事小,明兒如果連寶姑娘來,什麼『貝姑娘』來也得罪了,事情可就大了。」說著說著,眼裡還含著眼淚的黛玉,竟抿著嘴笑出聲來。寶玉知她又故意取笑人了。 這一說開,兩人又和好如初,更將彼此系在心裡。 這晚寶玉在母親王夫人處吃飯,黛玉偏要到賈母處去。寶釵笑著催寶玉跟著去,寶玉當著眾人的面,不好意思跟黛玉走,隨口說:「理她呢,過一會兒就好。」但黛玉一走,他又魂不守舍,一頓飯吃得索然乏味,急忙吃完,要茶漱口。探春和惜春笑他:「二哥哥,你整天到底在忙什麼呀?連吃飯、喝茶也要這麼匆忙?」只寶釵看出他的心事,笑道:「你們留他在這裡胡鬧什麼?讓他早點看黛玉妹妹才是正經事兒!」 寶玉急忙走到賈母這邊。進了時屋,只見一個丫頭在吹熨斗,兩個丫頭在炕上打粉,黛玉彎著身子,不知在裁些什麼。寶玉一進來,便笑著問:「你在做什麼?才吃完飯,就這樣彎腰低頭,小心頭疼!」 黛玉卻不理他,只管做她的事。有個丫頭進來報告:「剛剛那塊綢子的角兒還彎彎翹翹的,得再燙一下才行。」黛玉卻把剪刀一擱,冷言冷語說:「理他呢,過一會兒就好。」 寶玉知道方才隨口跟寶釵說的話又給黛玉聽見了,臉色一沉,訕訕地不知該說什麼。得要想些話再向黛玉賠罪,焙茗又來找他,說:「馮大爺有請。」寶玉知是昨天信口與馮紫英和薛蟠約定要碰頭的,不好讓他們久等,也沒再好言相勸,就離開瀟湘館。 寶玉到了馮紫英家,只見薛蟠已在那裡等得不耐煩了。除了薛蟠外,還有一些唱曲兒的小廝,和京城裡以唱小旦聞名的蔣玉函,以及正與薛蟠打得火熱的妓女雲兒。大家介紹過了之後,就吃茶喝酒。薛蟠三杯酒下肚,不覺忘情,拉著雲兒的手,要她唱曲子。雲兒唱了一曲後,激起寶玉唱歌的雅興來,說:「他們光喝酒容易醉,沒啥意思,我們不如來作新詞,唱新鮮曲子……這樣吧,要說悲、愁、喜、樂四個字,但開頭都要說出『女兒』這個詞來,作不出來,罰十杯酒,再唱一首新歌,再以古人詩詞作結……」 胸無點墨的薛蟠不等他說完,站起來吵著要走:「我不跟你們玩這個文縐縐的遊戲!你們這指明了是要捉弄我!」 雲兒笑眯眯地推薛蟠坐下,說:「你大不了多罰幾杯酒,難道怕醉死不成?」薛蟠不得已坐了下來。寶玉早已胸有成竹,當即唱道: 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 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 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 女兒樂,鞦韆架上春衫薄。 大家聽了,都拍手叫好,只有薛蟠板著臉說:「不好,不好,該罰酒!」 馮紫英笑問:「為什麼該罰?」 薛蟠說:「他說的我全不懂,為什麼不該罰?」 寶玉興緻甚佳,要雲兒拿起琵琶,清清喉嚨,便唱起了一首新詞: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蒓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再下來,馮紫英、雲兒都即興作詞交差。當眾人的眼光投到薛蟠身上,薛蟠急得眼大如銅鈴,說:「看我幹什麼,我就要說了,你們別急……女兒悲……」接著咳嗽了兩聲,才說: 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 眾人聽了都大笑起來。薛蟠瞪了瞪眼說:「笑什麼?難道我說錯了?嫁了烏龜不該悲嗎?」接著,靈機一動,又說了下一句: 女兒愁——女兒愁——《愛上紅樓夢》 第四部分 有人哭得凄風慘雨(2) 「怎麼,說不出來了?」雲兒故意揶揄他。薛蟠四平八穩地念道: 繡房攛出個大馬猴! 「該罰,該罰!」蔣玉函笑道,「剛剛那句讓你混過去也就算了,這句完全不通!」 寶玉笑著說:「押韻就好。」解他的圍,薛蟠也順水推舟:「他都說可以了,你們還鬧什麼?」 雲兒說:「我看你是作不出下兩句來的,就讓我替你說好了。」 不料薛蟠卻堅持自己獨立完成:「胡說,我早就想好了,這第三句是—— 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 眾人呆若木雞。馮紫英拍案道:「這一句太雅了,薛兄真是深藏不露……」 話未說完,薛蟠的第四句已迸了出來: 女兒樂,一根往裡戳…… 「該死,該死!」雲兒說:「你這真是天壤之別……唉!還是唱個歌來謝過吧。」薛蟠耍寶耍到興頭上,拉開嗓子大唱: 一個蚊子哼哼哼,兩個蒼蠅嗡嗡嗡…… 「好了,好了,也別唱了!」寶玉也給逗得前俯後仰,這兩天因黛玉不理他而來的悶氣,在瞬間一掃而空。 接著輪到蔣玉函,他說了一首新詞,又唱了曲。蔣玉函是知名乾旦,藝名琪官,聲音清脆如銀鈴,在座的人皆屏息靜聽,不敢喧鬧。唱完依例以詩詞作結,拿了一朵木樨花,念道: 花氣襲人知晝暖。 剛說完,薛蟠跳起來鬧道:「該罰,該罰,這花氣襲人的句子,可犯了我們寶二爺的諱!」寶玉笑道,沒關係。但不明就裡的蔣玉函問到底,才知襲人是寶玉身邊大丫頭的名字,連忙起身賠罪。寶玉和他一干為敬,笑道:「不知者不罪。」 此時大膽打量蔣玉函,看他雖是男兒身,但行止嫵媚溫柔,眼中又柔情似水,不知不覺多看了他一會兒,寶玉約他有空時到榮府坐坐,讓他盡待客之道。順手拿起袖裡一個玉塊扇墜,遞給蔣玉函,以表今日之誼。蔣玉函不願無功受祿,也把裡頭系的一條大紅色汗巾解下來作為回禮,說:「這是北靜王昔日賞給我的,我一直帶在身邊;夏天系著,肌膚生香,不生汗漬。寶二爺若不嫌棄,就收了吧。」 寶玉十分高興,連忙接了,把自己的松花汗巾也解給蔣玉函。 寶玉酒酣飯飽而歸,回家寬了衣,準備入眠時,眼尖的襲人立刻發現玉塊扇墜沒了。寶玉說:「不知道什麼時候丟啦。」襲人待要再問,又看見他腰裡系著一條陌生的大紅汗巾,心下明白,自己的那條松花汗巾,八成也給寶玉換掉了,於是問:「你有了新的巾子,就把我舊的那條還我吧!」 寶玉才想起,方才給蔣玉函那條松花汗巾,原來是襲人的,心下好生後悔,卻又不敢食言,笑道:「我賠你一條好了。」 襲人不依,念了他幾句,只得作罷,陪他入睡。第二天,襲人一夢醒來,竟發現昨天寶玉那條大紅汗巾,系在自己的腰上,忙解下來丟給寶玉:「我不稀罕混賬人的東西,你拿去!」 寶玉知道自己錯了,只好又施展柔言柔語,勸襲人收了下來。襲人本是好說話的,哪裡會為一條巾子再和他計較?只有默默將這條陌生男子的大紅汗巾收進自己箱子里。 沒想到一條大紅汗巾,冥冥牽住她的今世姻緣,讓她深深嘆服,姻緣,原來天命註定。《愛上紅樓夢》 第四部分 不是冤家不聚頭(1) 不是冤家不聚頭:黛玉忙著對寶玉生氣,試探他的真心;寶玉忙著對黛玉賠罪,表示他的在乎——這麼幾來幾往,寶玉已經忙不可支,偏偏兩人之間,可以拿來吵嘴的事端層出不窮。 這天,元春打發夏太監出宮來,送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到清虛觀,打三天的「平安醮」,為家人祈福,唱戲供奉,要賈珍帶領著賈姓子孫跪拜禮佛。又要太監將送給眾姐妹的端午節禮物,一併帶了出來。襲人代寶玉收了兩柄宮扇、二串紅麝香珠、二端鳳尾羅、一領芙蓉簟。寶玉見了新的玩意兒,喜不自勝,又不知黛玉有沒有,問襲人:「別人可都收到一樣的東西?」 心細如髮的襲人,早將各人收到的東西打聽得一清二楚,說:「老太太多了一個香如意,一個瑪瑙枕。老爺、太太、姨太太,各多了一個香玉如意,你的和寶姑娘的一樣,林姑娘和其他姐妹們,只有宮扇和香珠,其他都沒有。」 寶玉心下狐疑,問:「怎麼我和林姑娘的不一樣?是不是給錯了?」 「條子里寫得一清二楚,怎麼會錯?」 襲人倒是猜著了賈妃的意思,只是不想多話,只叫他第二天別忘了入宮謝恩。寶玉心想,他有,黛玉沒有,說不過去,忙拿了黛玉沒有的東西,要紫鵑送到黛玉跟前給她選。正洗臉時,紫鵑將東西原封不動地拿了回來,說:「姑娘自己也有,二爺留著吧。」 寶玉正準備往賈母那邊請安,黛玉卻進了他房裡來。寶玉連忙迎上去,笑問:「妹妹,你為什麼不要我的東西?」黛玉笑也不笑,道:「我沒福氣消受!比不上寶姑娘戴金佩玉的,我們只不過是個草木般的人兒!擔待不起!」 原來他的多此一舉反而惹起黛玉的多心。論親,寶釵沒有她和賈家親,為什麼賈元春偏要送寶釵和寶玉一樣的東西?這其中必有文章,她這麼樣的人,哪裡不猜疑?寶玉愣在一旁,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可是從未往深一層想。這回聽黛玉這麼說,怕她多心,急忙起誓道:「我心裡若有什麼金哪玉啊的念頭,一定天誅地滅!」 黛玉看他忽然起這麼重的誓,反覺不是,忙分辯道:「沒事你又起什麼誓呢?誰管你什麼金什麼玉的?」 寶玉介面說:「我的心事也很難對你說清楚,不過,你要記著,我心裡除了老太太和我爹娘外,第四個人,就是妹妹,再下來,便沒有了。」 黛玉一聽,心又寬了,但嘴裡又說:「我知道你心裡有妹妹在,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那是你多心,我可不是這種人。」正說著,見寶釵遠遠地從另一邊走來,兩人便閉口不說話;寶釵知道他們兩人又在說悄悄話,只裝作沒看見他們。 寶釵到賈母這邊請安,看見寶玉也在這裡,這才跟寶玉打了第一聲招呼。忽聽寶玉對她說:「寶姐姐,讓我瞧瞧你手上的香珠串兒。」 寶釵生得肌膚豐腴,一時竟褪不下來,偏偏寶玉又眼睜睜地瞧著她的臂膀,使她更急了。寶玉看著她雪白的手臂,心想:「這個膀子如果是長在林姑娘身上,將來或許還可以摸它一摸,長在她身上,我就沒福氣了。」當下看得兩眼發直;順著她的手,再看到她臉上,只見她唇不點而丹,眉不畫而翠,比黛玉另有一種嫵媚風韻,不知不覺就看呆了。寶釵把香串褪下來給他,他竟忘了接過去。 這一幕情景,全給站在門檻那邊的黛玉看在眼裡。黛玉正咬著絹子笑呢。 寶釵聽到笑聲,回過頭:「你禁不起風吹,為什麼偏偏要站在風口裡?」 黛玉笑說:「我剛從房裡走到這邊,只聽到天上傳來一陣叫聲,探頭一瞧,原來是只呆雁!」 寶釵一時沒反應過來,問:「那雁在哪裡?我也要瞧瞧!」 黛玉說:「可惜,我剛出來,他就『呱啦』一聲飛走了。」嘴裡說著,順手把絹子一甩,擲向寶玉的臉上。寶玉沒注意她有這一招,猛然發出『唉呀』一聲叫。 「怎麼了?」寶玉這才從綺想中回過神來。黛玉冷笑道:「對不住,是我失了手!因為寶姐姐要看呆雁,我就比給她看,竟打到你臉上!」寶玉又是一陣啞口無言,只怕黛玉又生起氣來,自己挨這麼一下,倒是沒關係。 「大家到清虛觀看戲不?」 解圍的是快步走進來的鳳姐。說是賈母要親自到清虛觀拈香,要家裡的小姐丫頭們一律同行。到五月初一這一天,家裡人都乘車前往清虛觀,珠轎如雲,黑壓壓地佔了一路。丫頭們很少出門,一出了大門,便如出了籠的鳥兒,吱吱喳喳,好不熱鬧。害榮府的管家周瑞老婆好不忙碌,走過來,走過去,要丫頭們別吵:「姑娘們,這是街上,別叫人看笑話!」 到了清虛觀門口,鐘鼓齊鳴,法師執香披衣,率領眾道士在路旁迎接。鳳姐正要上前攙扶賈母時,冷不防一個十二三歲的小道士,撞了她滿懷。鳳姐揚手一個巴掌打過去,那小道士跌了個筋斗。鳳姐氣急敗壞,大叫:「小野雜種,往哪裡跑?」喊得小道士心慌,只想逃命,但鳳姐率領下的眾婆娘一聽鳳姐動氣,早把他圍得密不透風,喝道:「打,打,打……」小道士如入閻王殿,腿都軟了,跪在地上直磕響頭。 賈母聽見喧嚷,問什麼事,忙要人把那可憐的小東西叫到跟前,說:「小門小戶里的孩子,也是人家父母疼大的,哪裡見過這麼多人的場面,若把他嚇壞了,可就罪過。」 賈珍拉了孩子到賈母跟前,那孩子只知跪在地下亂顫。賈母令賈珍拉他起來,叫他不要怕,問他什麼,他卻還是嚇得答不出來。賈母念了聲阿彌陀佛,要賈珍帶出去,給小道士一些錢買果子吃。 清虛觀住持張道士早已在此等候多時。這皇親國戚的祈福盛事,豈可怠慢?他笑盈盈地向賈母問安:「無量壽佛!老祖宗身體可康泰?這麼久沒向您府上請安,您的氣色可是越來越好了!」 賈母要寶玉向前問張爺爺好,張道士也抱住了寶玉,問好,說:「哥兒長得越來越有福氣了!」 「他外頭好,裡頭弱。」賈母說道,「都是他父親逼他念書,把他的身子逼壞了。」 「我在好幾個地方看過哥兒為人寫的字、作的詩,都好得不得了呢。」又嘆息道,「我看哥兒這個形容身段,言談舉止,怎麼跟當初國公爺一個樣兒。」 忽而聽人說起自己的丈夫,賈母忍不住涕淚滿腮,哽咽道:「正是!我養的這些兒子、孫子,只有玉兒還像他爺爺!」 張道士在眾人面前,將榮國公年輕時的英姿仔仔細細地描述了一遍,說:「國公爺英年早逝,恐怕連大老爺、二老爺都不記得國公爺當年的模樣兒!」接著,又將寶玉端詳了一遍,笑道,「哥兒年紀也不小了,我記得前不久曾在一個人家裡看見一位小姐,今年十五歲,生得好模樣兒,又冰雪聰明,根基家當也配得過你們家,不知老太太是否有意為哥兒說親?」 賈母婉轉回絕:「只要是模樣好,性格好,哪管她家當根基如何?只不過,上回有個和尚到家裡來幫這孩子看相,說他命中不該早娶,等大一點兒再定吧。」《愛上紅樓夢》 第四部分 不是冤家不聚頭(2) 張道士說:「這倒是寧可信之的好。對了,今天哥兒難得來一趟,我們這裡的道士們早聽說哥兒有塊通靈寶玉,可否傳給我們見見世面?」 賈母便命寶玉摘下他的通靈寶玉,放在張道士端來的鋪錦茶盤上。不一會兒,回來的盤子上滿是珠翠金銀。張道士說:「眾人托小道的福,見識了這通靈寶物,實在稀罕,沒什麼可資謝意,便將各人配在身上的傳道法器送給公子祈福。」 只見裡頭有金璜、玉塊等物少說共有三五十件,賈母訝然道:「這禮萬萬不能收!」 張道士笑道:「這不過是他們的一點敬意,小道也不能阻擋。老太太若不收下,他們可要看不起我了!」 賈母只好命寶玉點收。寶玉找到了自己的通靈玉戴上後,隨手在茶盤子里翻翻撿撿。賈母看到其中有個赤金麒麟,看來好生面熟,便挑了起來說:「這樣東西,我好像看過。」 寶釵在一旁立即應道:「是史大妹妹有一個,只是比這個小一些。」 賈母這才想到。寶玉笑說:「怎麼她到我們家這麼多次,我卻沒看見她有這個東西?」探春也道:「寶姐姐真是有心,什麼都記得。」 黛玉聽了,卻冷笑道:「她在別人的東西上,放的心還有限,偏在這人戴的東西上,最留心不過!」寶釵知道黛玉對自己有個金鎖,恰巧和寶玉配成金玉良緣而耿耿於懷,卻不同黛玉計較。 寶玉一知道湘雲有同樣的東西,便對那金麒麟別生好感。但怕有人說閑話,只好趁眾人不注意時偷偷揣在懷裡。但黛玉還是看見了,直拿眼睛瞟著他。寶玉只好又將金麒麟掏了出來,對黛玉笑道:「這個東西好玩得很,我替你留著,以後穿了穗子替你戴上,好不好?」黛玉將頭一扭,道:「我不稀罕!」便不理他了。他哪裡想得到,黛玉聽見張道士要幫他說親一事,心裡又老大不舒服,一回去,竟然中了暑。寶玉到瀟湘館去探她,她偏拿張道士的話相譏,又把寶玉折騰了一番。 寶玉因張道士要為他說親,害黛玉錯怪他,於是向賈母說,張道士討厭,再也不見張道士!不料黛玉卻不懂他的心,兩人相見,她偏連聲道說,死了算了,以免阻攔了他的好姻緣。他一鉚起性子來,活像頭蠻牛,賭氣摘下脖子上的通靈玉,咬牙往地下重重一摔,道:「什麼勞什子,把你摔碎了,什麼事都沒有!」 那塊玉十分堅硬,被狠狠摜在地上後,竟毫髮無損,文風不動地躺著。黛玉見他又發起瘋來,早就哭得不成人樣,說:「你幹嘛砸那啞吧東西?要砸它,不如來砸我!」寶玉聽了更氣,又死勁地砸,非把它砸碎不可。 兩人正鬧著,紫鵑、雪雁都勸不動,小丫頭們趕緊喚了襲人來。襲人一到,伸手搶下他的玉。寶玉怒斥:「我砸我的東西,關你們什麼事?」 襲人知道他跟黛玉拌嘴已是常事,但氣成這樣,還是空前的,臉氣青了,眼眉的樣子也都變了樣,心裡著實害怕。但還是上前拉他的手,道:「你同妹妹拌嘴,也不用砸它!你若把它砸壞了,教妹妹心裡怎麼過得去?」 這話說到黛玉心坎上,黛玉哇的一聲哭,剛剛喝的湯藥,全吐出來。紫鵑忙拿絹子給她,說:「姑娘再生氣也該保重,否則因而壞了身子,寶二爺心裡怎麼過得去呢?」 一句話又說到寶玉心坎上,寶玉見黛玉一邊哭,一邊氣喘,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心裡萬分懊惱,實在不該跟她生氣。寶玉一靜,淚水不由得滴了滿臉。襲人和紫鵑見主子們哭得如是傷心,也在鴉雀無聲中輕輕啜泣。 老婆子們見寶玉和黛玉在瀟湘館裡大吵大鬧,已有人通風報信到賈母、王夫人那裡去,惹得賈母和王夫人趕快進瀟湘館來瞧。賈母和王夫人來,看寶玉和黛玉兩人已相對無言,悄然無事,只得把襲人、紫鵑兩個大丫頭叫來,將她們連說帶罵,教訓了一頓。 寶玉和黛玉卻都沒肯善罷干休,過了幾天,兩人誰也沒說道歉,天天都無精打采,家裡有人生日擺酒唱戲,兩人都託病不去。賈母見他們兩人這樣,心下也猜出七八分來,同王夫人抱怨道:「我這老冤家,不知是哪世造的孽,偏遇著這兩個不懂事的小冤家!不是冤家不聚頭,沒有一天不教我操心!恐怕等我閉了眼、斷了氣,這兩個冤家還要鬧上天去!」 不是冤家不聚頭——這一句話,讓丫頭們傳到了怡紅院,也傳到了瀟湘館,黛玉和寶玉聽了,都彷彿參禪般,將此話細細咀嚼,潸然淚下。一個在瀟湘館臨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嘆。鬧到了端午,到底還是寶玉先上瀟湘館賠罪。 紫鵑一聽便知是寶玉叫門,笑對黛玉說:「二爺想必是來賠不是了。」黛玉心喜,口裡偏嚷:「不許開門!」紫鵑心頭暗喜,徑自開了門,笑道:「寶二爺,我還以為你再也不來了!」 寶玉一進門,料黛玉必在裡頭豎起耳朵聽,大聲說道:「一件小事,倒被你說成大事了!我好好的,為什麼不來?就是死了,魂也要一日來一百遭!妹妹好了沒?」 紫鵑悄悄說:「身上好了,只是心裡還不舒服呢。」 寶玉跨進了內室,只見黛玉又伏在床上哭。寶玉開口便說:「妹妹,我知道你已經不生我氣了,對不對?」黛玉不答,寶玉又說:「我們可別因一時拌嘴生分了,叫人家看笑話來勸我們。」又是好妹妹、好妹妹,一聲一聲,招魂似地叫。 黛玉說:「別來哄我!你就當我走了!」 寶玉笑道:「你要走去哪裡?」 「我回家去!」 「那我就跟了你回去!」 「如果我死了呢?」 寶玉不假思索:「你死了,我做和尚!」 黛玉一聽到他又說了狠話,頓時將臉拉了下來,道:「你要是再胡說八道,我就把這話告訴老祖宗!」 寶玉自知話說得又過分了,脹紅了臉,低了頭,不敢作聲。黛玉兩隻眼睛瞪了他老半天,只嘆了一口氣,咬著牙,用手指在寶玉額頭上戳了兩下,哼了一聲,說:「你這個……」 本來打算說,你這個狠心短命的東西!又怕說了這句玩笑話,不小心折了寶玉的壽,那自己豈不成了天大的罪人?心裡忽有不祥之感,萬一自己和寶玉的玩笑話都有神明聽見,全成了真,該怎麼辦?原盼望與他廝守,地久天長,不怕他瘋瘋傻傻,嬉笑怒罵,但,眼前這一切是不是會待良辰美景一過,皆成斷井殘垣?昏昏茫茫想了一遭,她又嘆了一口氣,拿起手帕來擦眼淚。 寶玉也陪著她哭。哭了半晌,想想又心有未甘,笑著拉黛玉的手說:「我的五臟六腑都給你哭碎了,你還哭?我們出去走走……」 黛玉將手一摔,說:「不要拉拉扯扯!你已經這麼大了,還這麼涎皮賴臉的,不羞人么?」 一個是隨口開出玩笑隨風散,一個是事事放心上估量,他的一兩有她的十斤重,教她怎好輕輕鬆鬆過重重難關? 「好了,好了!」兩人都給這突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原來是鳳姐跑了進來,笑道:「老太太天天擔心你們兩個,叫我來看看你們好了沒有,我說,不過三天,一定歡歡喜喜了,看你們,手拉手哭成烏眼雞,做什麼?跟我到老太太那裡去!」《愛上紅樓夢》 第四部分 不是冤家不聚頭(3) 「不是我,不是我!」那個仲夏,寶玉常從夢中驚醒過來。襲人問:「你怎麼了?」他只是撫著胸口,答不上一句話來。他夢見了金釧兒,不是昔日愛和他開玩笑的金釧兒,而是投井後,渾身浮腫,睜著一雙死魚般不瞑目的金釧兒,冷冷地看他。似乎在說什麼,在說:寶玉,你別害我!寶玉只覺整個人給她飄飄茫茫的眼神釘綁了,動彈不得,脖子上,冷汗涔涔。「夢見什麼?告訴我?」襲人頻頻問。 告訴她有什麼用呢?他明知她會怎麼安慰他。她是個規矩裡頭的人,像一尾魚缸里養的金魚,再怎麼優雅美麗,賞心悅目,卻永遠跳不脫那個缸子。他永遠明白她要說什麼,但她卻看不到他的惶恐。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寶玉不知道自己一句玩笑話兒,會惹來一條人命。 轉眼是盛暑。這天,人像坐在火爐里似的,在賈母這兒,他看見寶釵臉上有汗珠,隨口說寶釵像楊貴妃,體胖怯熱,惹得寶釵大大地生氣。但寶釵畢竟是寶釵,再生氣也不隨意罵人,只是抑壓滿腔怒火,冷笑了兩聲,說:「多謝你誇我像楊貴妃,只可惜沒有一個好兄弟可以做楊國忠呢。」又把怒氣發在一個撿錯時間跟她開玩笑的丫頭靛兒身上,使得寶玉大大的無趣。連黛玉想幫寶玉的腔,也被寶釵冷言冷語地嘲笑了一頓。寶釵平日人緣好、心胸寬大,但一逞起伶牙俐齒,也是無人能比的。不但不帶髒字兒罵了人,還帶歷史掌故旁徵博引。 鳳姐又來插話: 「這麼大熱天,誰吃了生薑呢?」 眾人不解其意。鳳姐故作詫異道:「既然沒有人吃生薑,為什麼場面這麼熱辣辣的呢?」 寶釵也就不再同寶玉和黛玉兩人鬥嘴,一笑收場。 寶釵走後,黛玉還笑寶玉:「今天你可看見嘴巴比我厲害的人了吧?你以為每個人都像我,心拙口劣,由你戲弄?」寶玉剛給寶釵取笑了一頓,已經忍氣吞聲,又見黛玉也來譏笑,更覺沒趣,但怕黛玉多心,不敢頂嘴。這天午後,他乾脆一個人從賈母那裡出來,頂著大太陽,在大觀園裡閑逛。走進王夫人的院落,見幾個丫頭正在打盹兒,而丫頭金釧兒正眯著眼幫睡午覺的王夫人捶腿,就踅過去逗金釧兒玩玩。 寶玉輕輕走到金釧兒跟前,悄悄地拉她的耳墜兒,便把本來半睡半醒的金釧兒給扯醒了。因旁邊睡著王夫人,金釧兒怕吵醒了主子,抿嘴一笑,擺手要寶玉出去。寶玉好不容易見到一個可以和他說說笑笑的人,怎麼肯走?走了幾步,就戀戀不捨地踱回來,將自己的荷包裡帶的「香雪潤津丹」掏了一丸出來,往金釧兒口裡送,金釧兒伸出舌頭卷進去。 他有意尋她開心,悄悄上來拉住金釧兒的手:「我向我娘討了你,放在我那裡,如何?」 金釧兒也隨口回答:「你沒聽過一句俗話么?『金簪子掉在井裡頭——該你的,遲早也是你的』,你這麼猴急幹什麼?我倒有個秘密要告訴你!環哥兒現在正和彩雲在東邊院子里說悄悄話兒呢,你趕快抓他們去!」 寶玉涎臉耍賴,拉著金釧兒的手不放,說:「我管他們做什麼?我只要守著你!」話未說完,只見王夫人突然翻起身來,猛然打了金釧兒一個巴掌,罵道: 「你這個不要臉的小娼婦,都給你教壞了!」 見母親發這麼大脾氣,寶玉大吃一驚,急忙一溜煙逃走。金釧兒挨了火熱的一巴掌,一聲也不敢吭。王夫人甚少發脾氣,這回卻怎麼也收不住;本來在打瞌睡的丫頭們聽見王夫人的咆哮,都嚇醒了,跑進來看究竟。盛怒的王夫人喚進金釧兒的妹妹玉釧兒:「馬上把你媽叫進來,帶你姐姐出去!」 金釧兒見事態嚴重,雙膝跪下,苦苦求情:「我再也不敢造次了!太太要打要罵,只管發落,別攆我出去!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回攆我出去,我是做不得人的!」 王夫人在氣頭上,哪裡肯聽?還是把金釧兒的母親叫了來,帶金釧兒走了。寶玉自討了沒趣,本以為母親脾氣一過便沒事了,怎知母親為一件尋常小事就要攆走金釧兒?他在大觀園裡晃蕩,專挑沒有人的地方走,不知不覺走到了薔薇架下。赤日當空,滿耳都是蟬鳴噪噪,園內薔薇花正開得如火燎原,忽然間,有女孩子的哭聲從薔薇花下傳來。寶玉悄悄地探過花叢看,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樹下,手裡拿著簪子在地上摳土,獨自流淚。 寶玉心想:「難道這丫頭也想學林妹妹葬花不成?那就是東施效顰了!」細看來,卻不是,那個女孩子用簪子寫了一地的「薔」,將自己站著的地方團團圍住。她還一點一畫在寫同樣的字兒。寶玉痴痴地打量那個女孩兒,只知是大觀園裡十二個學戲的丫頭之一——便是上回湘雲說她長得像黛玉,而惹黛玉大大生氣的那一個。她畫「薔」字做什麼?寶玉獃獃看著,沒有打擾她。 俄而一陣涼風吹來,颯颯飄落一陣豆大的雨。那女孩卻渾然不覺,一徑兒畫「薔」字,而寶玉看得可心疼了,忍不住出聲:「你身上都淋濕了,別再寫了!」 那女孩嚇了一大跳,猛一抬頭,只見枝葉繁茂中有個清秀的臉龐正對她說話。一下子沒看清楚,以為是個丫頭,便笑道:「多謝姐姐提醒!難道姐姐站在那裡,有什麼可遮雨的?」 寶玉聞言才意識到自己全身冰涼,滿身雨珠兒,一溜煙跑回怡紅院去。正急著換乾衣服,怡紅院的門卻緊緊地關了起來,把門拍得震山響,也沒人來應。襲人正和幾個丫頭們關了門在裡頭玩水,嬉嬉笑笑正開心,因而沒聽見敲門聲。但他中午被母親一罵,心中本有一股鬱悶之氣沒得發泄,這下子,更冒出無名火,大半天后,聽得有人才姍姍開門,不分青紅皂白,便把那人狠狠地踢了一腳! 嘴裡正罵著:「你們這些下流東西!虧我平日待你們好,你們便得意得連門也不開!」一低頭,才知道踢的是襲人,心頭涼了半截,早就悔不當初,話沒罵完,便忙著賠罪,道:「哎呀,我可不知道是你……踢到哪裡了?」 襲人自進賈府以來,多面玲瓏,從沒受過主子的一句罵,這回,寶玉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踢她,她自然羞憤難當,但少不得也忍了脾氣,說:「沒,沒……沒踢著,你趕快換衣服去吧。」《愛上紅樓夢》 第四部分 不是冤家不聚頭(4) 寶玉一邊更衣,一邊還跟襲人陪笑臉道:「我長了這麼大,今天是第一次生氣踢人,沒想到踢著了你……」襲人口裡雖說是無礙,胸口可是疼得五臟翻湧,晚飯一點也沒吃。半夜起身,咳個不停,把寶玉吵醒了,悄悄地拿著燈過來,想要安慰襲人,卻見襲人咳出一口鮮血。襲人心裡忖道,人說年少吐血,年壽不長,不覺心灰意冷,流下眼淚來。寶玉急得不得了,連忙要叫人燙黃酒、要丸藥,也被襲人擋了:「你這一叫人,又要勞駕多少人來?只換得人家說我不懂事罷了。」第二天天亮,寶玉顧不得梳洗,親自為襲人請醫生去了。 轉眼間已到端陽佳節了,但接二連三發生了許多不稱心的事,使寶玉幾日來精神潰潰散散,提不起勁兒來,連去王夫人那裡同姐妹們喝酒也沒了興緻。頭頂上好像有群烏鴉鳴叫一般,每日醒來悶悶不樂,日日長吁短嘆。夏日炎炎,潮濕的天色下,不時吹起一陣燙人的風,或偶爾便下起一陣狂雨,叫人怎麼躲也措手不及。寶玉待在書房裡,守著襲人,喂她湯藥,以減輕自己心中的愧疚。他本想安靜一下,但看在下人眼裡,只覺他的性子變了,也把院里氣氛弄得陰沉沉的,人人都不敢惹他。 惟有晴雯,天不怕地不怕。 這天她扇扇子時不小心失了手,將扇骨跌斷,被寶玉看見,寶玉罵她蠢才,說了她幾句,晴雯也不高興:「二爺,你近來脾氣可大得很,幾天前,連襲人都踢了,今天,又換我惹到你,你要踢還是要打?只不過,從前我們不知弄壞了你多少瑪瑙杯、玻璃缸,也沒見你吭一聲,怎麼今天為了一把扇子,就對我說起教來?分明是看我們不順眼了,想換一批新的……」 話未說完,寶玉已氣得渾身亂顫。襲人看見了,又過來勸:「怎麼,我閃開一會兒,又有事了?」 晴雯聽見這話,又使晴雯找到把柄冷嘲熱諷起來:「是呀姐姐,你當然早該來了,我們之間,只有你會服侍,我們都不會服侍。但既然你那麼會服侍,怎麼昨兒還會挨一腳呢?」 襲人固然氣惱,但知晴雯是話中有話,她那個烈性,也惹不得,少不了忍她一些。但寶玉已氣得說不出話來,她便溫言款語地想先支開晴雯,再安撫寶玉,於是說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吧,是我們的不對。」 「我們」兩字,又讓晴雯覺得好生刺耳,不知不覺間,深埋在肚子里的一缸子醋又打翻了,哼了一聲,說:「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你們不害臊,我倒替你們害臊!你們平日鬼鬼祟祟乾的那些事,瞞不過我的眼睛!」她目中冷光一閃,像一把利刃刺向襲人來:「我倒跟你說正經的,你現在跟我們一樣,不過是個丫頭罷了,怎麼就稱起『我們』來?」 原來夜闌人靜時襲人和寶玉間的男女情事,並非神不知鬼不覺。晴雯一陣搶白,羞得襲人一臉紫脹。寶玉惱羞成怒道:「明天我回太太去,打發你出去,你也不用生氣了!」 襲人知寶玉不是開玩笑,便又來勸:「她一時糊塗,你和她計較什麼?」 晴雯聽寶玉說要攆她,一時傷心,索性尖牙利齒地鬧了下去!寶玉吵著要馬上回王夫人,將晴雯趕走。襲人提醒他,這一鬧,太太必然起疑,再深想一層,萬一晴雯口不擇言自己也擔待不了罪名,此事豈可外揚?登時跪在寶玉跟前求他不要攆晴雯。碧痕、秋紋、麝月等丫頭,看事態嚴重,也一起跪在地上為姐妹求情。不久黛玉來了,看這副光景,笑道:「怎麼大家哭成一團呢?難道是為了爭粽子吃,吵成一團?」 一句話說得寶玉和襲人都笑了。黛玉這才問,方才發生了什麼事?偏偏眾人都知道,對林姑娘不能說真話,面面相覷。偏偏黛玉今兒個心情不惡,拍著襲人的肩膀,笑問:「好嫂子,是不是你們兩口子拌嘴了?何不讓妹妹幫你們調停?」 哪壺不開提哪壺!不經心的玩笑話又聽得襲人心驚膽顫:「姑娘,你鬧什麼?我一個丫頭,你怎麼這樣隨便叫我呢?」 「我偏要拿你當嫂子看。」黛玉橫眼看寶玉。寶玉是個沉不住氣的,即刻說:「剛剛有人說閑話招罵,你現在又來開玩笑!」襲人忙正色道:「姑娘,我若有這個心,今天就死在你面前!」 黛玉笑道:「你若死了,我就為你哭死!」 說得寶玉撲哧一聲笑了:「你如果死了,我做和尚去!」 黛玉於是伸出兩根指頭來,抿嘴笑道:「這是你第二次說要做和尚了,我可會一直記得!」前日和黛玉拌嘴,他也說要做和尚的,黛玉倒將他說的話一一記在心裡。 他說話不經心,她卻事事掂在心上,千迴百轉。 大觀園裡沒有時間,吵嘴拌舌就是日子裡的苦辣酸甜,沒有了女孩子們的七嘴八舌,寶玉的日子還真難過。當晚又和薛蟠喝了酒,寶玉的心早寬了,早先和晴雯氣得臉色發青的事情,也幾乎忘得一乾二淨,踉踉蹌蹌回怡紅院時,見有個丫頭躺在乘涼的榻子上睡覺,他便沿著榻子坐下來,推那人道:「夜裡這樣睡,會著涼的!」那人翻身起來,說:「何苦再來招惹我!」原來是晴雯。 幾分酒意,寶玉又回復了好脾氣,說好說歹把她拉在身旁坐下,道:「你的性子越發嬌慣了,今天明明沒什麼事兒,你偏偏要鬧得大家不得安寧。」《愛上紅樓夢》 第四部分 不是冤家不聚頭(5) 晴雯原也怕寶玉真的攆她走——嘴裡不怕,心頭可是七上八下,現在聽寶玉這麼說,知道他已經消氣了,轉憂為喜,卻又嬌嗔道:「別拉拉扯扯的,我這個身子,本來不配坐在這裡!」 寶玉笑道:「你既知不配,為何在這邊躺得四平八穩的?」 晴雯給他逗笑了,說她正等著要洗澡,要喚襲人、麝月來陪寶玉。寶玉笑說:「我也還沒洗,我們一起洗不是頂好?」晴雯連忙搖手,不禁翻起舊賬來:「罷了,罷了,我才不敢招惹你呢!我還記得前幾天碧痕打發你洗澡,足足洗了三個時辰,我們都不好進去打擾!洗完了,一瞧,桶子的水都跑到床上來,連席子上都汪著水……」 寶玉滿臉通紅,低頭回話,笑著要她端果子來吃。晴雯還回嘴:「我這麼一個蠢才,端了果子來,搞不好還會砸碎盤子呢。」分明晴雯心頭還記得早上摔斷扇子,被寶玉罵蠢才一事。寶玉笑道:「如果喜歡,你愛砸就砸,沒啥可惜!」 晴雯說:「既然這麼說,你就把你的扇子拿來給我撕著玩,我就愛聽撕的聲音!」 寶玉果然含笑將自己的扇子遞給她。晴雯手下不留情,嗤嗤兩聲,扇子便裂了兩半。麝月走來,說:「你們少做點孽!」沒想到手裡的扇子也一把被寶玉奪了,交給晴雯,撕成了殘屍。晴雯這才開心,倒在床上真心笑了。寶玉看她笑得舒服,嘆道:「古人說,『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還算便宜呢。」 第二日史湘雲來訪,正逗得大家神清氣爽之際,忽然間一個老婆子慌慌張張地走來,說道:「金釧兒投井了,金釧兒……昨兒好好的……今兒就投井了!」 一時之間,寶玉只覺天旋地轉,大好晴空忽來黑雲壓頂,全身忍不住顫抖。 金釧兒為什麼投井?投井的水聲此時此刻在他腦海中掀起轟然巨響。 不,不,寶玉頓時陷入一伸手不見五指的陰暗中……一陣黑色的迷霧將他層層包圍,他聽見黛玉、寶釵和鳳姐在外頭喊他,卻失了神,怎麼也看不清楚她們的臉,惟有金釧兒含糊的面目向他慢慢逼來,說:「金簪子掉進井裡——該你的遲早也是你的!」 他彷彿看到金釧兒那張嬌俏的鵝蛋臉和她嫵媚的細長眼睛,被一潭黑水泡得浮腫,像一個饅頭掉進水溝里,泡得面目模糊……那些變了形的五官在對他慘笑,一直說:「金簪子掉在井裡頭,該你的遲早也是你的……」 清晰的水聲就響在他耳際。他像初生嬰孩般,想全力衝出令他窒息的黑暗,游遊盪盪,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 忽然間,有人拉了他一把,他來到另外一個天地,朦朧間,看見襲人和晴雯向他走來。寶玉對她們揮手,道:「我在這裡呢!」襲人卻似沒聽見,只顧與晴雯說話,道:「你身分下賤,心比天高也是枉然……」晴雯也回嘴譏笑襲人:「你辛辛苦苦,死了怕連個名分都掙不到,為他白操什麼心?」說完,襲人一彎腰,吐出一口鮮血來,正吐在他的襟上,他想上前扶住襲人,安慰她,這原不是他故意犯的錯,他正要發誓:下輩子換他為她服侍,好償這一世欠她的照顧。伸手,什麼也沒抓著,一把空,冷冷的風從他的指間溜過。 他發現他也在一座井裡。大觀園,一座華麗的井,她們和他,都在井中,金釧兒的身體也依然在,以一股若有似無的腐味與他伴隨。那水聲,嘩啦啦投井的水聲,自此偶爾出現在他午夜夢回時不眠的耳朵里,在很多年以後,甚至日漸清晰,變成他的噩夢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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