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的版本與文本 ——《金瓶梅詞話校讀記》序【梅節】

內容提要《金瓶梅傳》是明隆度、萬曆年間流行於運河區新興大眾消費性說唱文體,以評話為主,穿插演唱流行曲。藝人演出本傳進文人圈子,經改編成為案頭讀本,傳世有崇禎本和竹坡本;藝人本傳世有《金瓶梅詞話》。詞話本因訛誤太多長期淹沒。上世紀三十年代發現後興起研究和整理熱潮。夢梅館本是匯校本,反映金瓶梅新文本建設的集體成果。關鍵詞 金瓶梅版本 詞話本 崇禎本 夢梅館校本

從1985年起手校訂《金瓶梅詞話》,至今近二十年,一共出過三個本子。在這之前,我從事紅樓夢業餘研究,校點金瓶梅是應友人之請。朋友開的出版社生意淡薄,想出點賺錢的書。著眼海內外華人市場,看中了金瓶梅,計划出一個不作刪節、比較可讀的本子。我對金瓶梅認識無多,文化大革命中曾翻過上海中央書局的襟霞閣本。私心以為既然海峽兩岸學人已經出過好幾個校本,抄抄拼拼,擇善而從,不見得很難,便輕易答應下來了。豈知著手做起來困難重重。我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足夠的文化知識,來整理這部王利器先生稱之為「有明之大百科全書」的古典長篇小說,而且也缺乏必要的圖書資料工具。只好臨急抱佛腳,請朋友相助,向專家們求教。為彌補知識的不足,我開始習學星相術數,涉閱佛典道藏;研究科儀寶卷、釋道疏式;收集有關方言和俗字的資料。邊干邊學,1987年勉強完成第一次校訂,出版了《全校本金瓶梅詞話》(香港星海文化有限公司)。「全校本」在讀書界的反映似乎還不錯,但沒有賺到錢,朋友把出版社關掉了。我卻欲罷不能,只好橫下心利用業餘時間把校訂工作做下去,以期為讀者提供一個較少錯誤、可讀性較高、接近原著的詞話本。經過五年的努力,1993年完成第二次校訂,出版《重校本金瓶梅詞話》(香港夢梅館)。1990年完成第三次校訂,出版影印《夢梅館定本金瓶梅詞話》手抄本(香港夢梅館),現正找尋出版商刊行排印本。當然,所謂「校定」,純屬主觀認定,並不意味這個三校本如何完善,只表示因年齡和健康,自己只能做到這個程度。現在出版這本《金瓶梅詞話校讀記》,就是三次校訂積累下來的、經刪汰合併的札記,算是向夢梅館本的讀者做一個交代。

一、《金瓶梅詞話》的成書與流傳版本

校書雖小道,並非易事,校《金瓶梅詞話》尤其困難。段玉裁曾說過:「校書之難,非照本改字,不訛不漏之難也,定是非最難。定是非之難有二,曰底本之是非,曰立說之是非。必先定底本之是非,而後可斷其立說之是非。……何謂底本,著書者之稿本是也。」[1]

金瓶梅詞話傳世有三個本子,一個在中國、兩個在日本,實際上是同一刻。但問題是這個《新刻金瓶梅詞話》既標「新刻」,是不是還有舊刻?既曰「詞話」,是否本來就屬藝人的說唱材料;既名「金瓶梅」,和同名的廿卷本又是甚麼關係,孰先孰後?不解決這些問題,無法定底本之是非,一切關於文本的立說,均屬無根之談。目前,金學界對金瓶梅的成書與版本傳承問題看法分歧,我只能談個人的認識,而這些認識是指導我整理和校訂《金瓶梅詞話》的基礎。

《金瓶梅詞話》和先前幾部中國古典長篇白話小說《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一樣,原是「說話」,明朝嘉靖、隆慶、萬曆間流行於運河區的新興大眾消費性說唱文學。以平話為主,配合演唱流行曲。起初叫《金瓶梅傳》,編撰者為書會才人一類中下層知識分子,可能與源流久遠的「羅公(貫中)書會」有關。聽眾則為河上工商、市井小民。由於這個接枝《水滸》的新段子貼近生活、語言鮮活,罵皇帝,罵貪官,出文人洋相,又穿插性故事,唱曲子,有聲有色,受到下層群眾歡迎,不久就傳進上層社會文人圈子。起初是些不足本,所以就有袁中郎等一班文人的傳抄和搜集。在輾轉抄錄過程中,有人將說-聽的藝人場子演出本,改編為供案頭閱讀的說部,就是「為卷二十」的說散本。筆者就其人文屬性稱之為文人本。金瓶梅在成書階段,就出現藝人本和文人本兩個版本系統。

藝人詞話本雖是母本,文人說散本改編自藝人本,但萬曆末天啟初刊行的是文人改編、有丁巳弄珠客序和廿公跋、名為《金瓶梅》的第一代說散本。文人改編本市場反映甚佳。書林有人不久又找到另一本有欣欣子序的《金瓶梅傳》,因訛誤嚴重,並有破失,擬據文人改編本《金瓶梅》校補刊行。後來發現工程太大,只好中輟。只把文人本《金瓶梅》的53-57回拿來補缺,錄入該本弄珠客序、廿公跋以作招徠。為有別於先出的說散本《金瓶梅》,更名為《新刻金瓶梅詞話》。詳細的論證,參拙作《新刻金瓶梅詞話後出考》[2]。

十卷本詞話在天啟末崇禎初刊出後,因為訛誤太多,可讀性不高,始終若存若亡,入清不久即湮沒。可幸沉埋三百年後,卻重現人間。文人改編的第一代說散本雖沒有流傳下來,但第二代說散本《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卻流傳下來了。根據這兩個本子,我們大致可以弄清金瓶梅的成書經過和版本系統的演變。

《新刻金瓶梅詞話》原刻1932年在我國山西介休發現,由北京圖書館購藏。此本一百回分裝二十冊,缺封面扉頁。第五十二回缺七、八兩頁(四個單面頁),全書刷印質量好,保存也好。中土本的特點是有硃筆的校改和評語(屬不同筆跡),全書朱墨燦然,雖有個別墨改,仍可分辨清楚底本原字和後人改字。1933年馬廉等醵資以「古佚小說刊行會」名義影印出版,因資金不足,不能朱墨兩色套印,只用單色,且略加縮小。結果原書朱改變為墨改,面目頓非,產生反效果。抗戰前夕,中土本連同其它北平故宮珍貴文物運美國保存。1965年美國交還台灣國民政府,現存台北故宮博物館。1978年台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以朱墨二色套印萬曆丁巳本金瓶梅詞話,還原原尺寸大小,所缺五十二回兩頁則用日本大安本補上。但聯經並非直接據中土本照像分色製版,而是用傅斯年藏古佚小說刊行會印本放大成原本尺寸複印兩份,一作原文,一據故宮原本描抄朱墨評改,「整理後影印」。[3]所以出現正文虛浮湮漶,朱文移位、變形、錯寫的現象,實為美中不足。

1957年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複印古佚小說本。因為已看不到原書,負責整理的編輯又情不自禁的想改正一些「顯著的錯誤」,造成失真。1980年再印,續有「加工」,去真愈遠。1982年香港中華書局以「太平書局」名義印行、行銷海內外並被大量盜印的《全本金瓶梅詞話》,即此本。據筆者統計,此本移改(挖去原字、補人另字,看不到原字及改動的痕迹)近四十處。有些原文不誤卻被誤改,貽害甚大。

日本兩本詞話,一藏日光山輪王寺慈眼堂,一藏德山毛利氏棲息堂。慈眼堂本在1941年被發現。一百回,分裝十六冊,缺封面扉頁,內文缺五頁。戰後日本出版界曾計劃將之影印,但慈眼堂本鼠患破損嚴重,且保存不善有湮漶。棲息堂本1962年發現,一百回,分裝十八冊,亦缺封面扉頁,內文中缺三頁。兩東土本是素潔原刻本,無點改批語。可能自寶永前傳到日本,也沉埋兩百多年,沒有人看過。像中國一樣,日本流行的也是竹坡本。另外京都大學圖書館有殘本23回,完整者七回,發現較中土本早,但並未被引起注意。1963年,日本大安株式會社以棲息堂本為主,採用慈眼堂496個單面頁出版「配本」。兩本仍湊不全,九十四回採用中土本兩個單面頁。所以日本大安本是個百鈉本。實際上,現今存世三個詞話本,沒有一個是完本。

傳世的三本詞話,是否同一刻呢?日本專家在影印大安本前,曾將日本慈眼堂本、棲息堂本,與我國古佚小說本逐頁對過,認為三本是同一刻,只棲息堂本第五回第九頁為異版。日本大安本出版後,魏子云先生將之與故宮的中土本逐頁對過,也認為是同一刻,只是刷印有先後。筆者八十年代校訂詞話,開始以聯經本為底本,發現有些文字與大安本有出入。如總回目第五十二回「潘金蓮花園看莫菇」,大安本作「莫茄」,中土本亦作「茄」,墨改「菇」。至古佚小說本重描已看不出底本原「茄」字。國內有些研究者持詞話「兩刻」、「三刻」說,可能依據的是失真的文學古籍刊行社的翻刻本,沒有看到原本、甚至連古佚小說本也沒有看過。至於舉證謂某些句點不同云云,更是脫離常識。因為沒有哪位書商會為一些句點不對,而花巨資重刻一部近八十萬字的大書,何況詞話的句讀本來就一塌糊塗。[4]

三本詞話雖一刻,但刷印既有先後,保存有好壞,各本的質量也就有差別。慈眼堂本、棲息堂本我們看不到,只看到其抽配本大安本。據日本主其事的長澤規矩也教授介紹,「慈眼堂所藏本大概是稍稍早些的印本」。「兩本都因破損有文字泯滅之處」,棲息堂本「多一些」。慈眼堂本更有鼠害,所以影印本仍以棲息堂本為主。棲息堂本是後刷本,因為第五回第九頁兩板片殘損或遺失,才據《水滸全傳》有關文字重刻頂補。也因為後刷,原板的匡郭、界線、文字漸磨平,筆劃密集的地方變成墨點。長澤教授等對日本兩個詞話本的分析還算客觀,對中土本則頗多偏見。大概出於爭勝的心理,他們指北京圖書館藏本「不但隨處見墨改、補整,而有缺葉」。[5]大安本「完整」,「勝過了古佚小說刊行會影印本」云云。[6]

長澤教授和馬廉熟捻,民國22年曾預約購藏古佚小說本。自雲在北京馬廉處看過王孝慈的藏圖,他應該知道古佚小說本「隨處可見的墨改」,原是硃筆的。至於「缺葉」,慈眼堂本、棲息堂本更多。不可思義的是,大安株式會社用東土兩本都「配」不齊,只好採用中土本一個雙面頁,卻又不敢公開承認,偷偷將之列在《日光採用表》中,在編輯《例言》中卻大言「今以兩部補配完整」。這種小眉小眼的做法,實在有失學者的風度。

但是筆者還是佩服日本出版界的認真和負責精神。大安本沒有改字,卻有描潤,只要仔細看看欣欣子序和弄珠客序即知。雖然文字清晰度遠不如中土本,但是保持了原刻素潔的面目,而且最後附了一個「修正表」,列出印刷上不鮮明、不清楚的字385個。註明卷、回、頁、行及正字,方便讀者。所以筆者校訂《新刻金瓶梅詞話》,還是以大安本作底本。但卻不免感嘆,大半個世紀過去,兩岸的官方出版機構或學術團體,並未嘗試單獨或合作照原樣地影印出版這份祖先遺留下來的珍貴文學遺產。據說失真的文學古籍刊行社本翻印累計已達四千套。為什麼有關出版社不派一些專家到台北故宮對校原書,學大安本制一個「修正表」附在書後,以示負責和便利研究者呢?

二、金瓶梅說散本明清一枝獨秀

金瓶梅藝人本雖然是原典,明代首先刊行的卻是文人改編的說散本,明清三百多年流行的也是說散本。說散本的重要意義,還在於它雖然改編自藝人本詞話,所據卻非今本詞話,而是另一個藝人本。因此,在今傳的三個詞話本屬同一刻的情況下,第一、二代說散本對校訂今本詞話,便具有等同「別本」的意義。很可惜,萬曆末年初刻的第一代說散本並沒有流傳下來,但通過第二代說散本《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和今本詞話,我們仍然可窺見這個本子的某些特點。

第一代說散本書名《金瓶梅》,有廿公跋、東吳弄珠客丁巳序,一百回,分二十卷,有簡單眉評,無諱字,無圖。第一代說散本最顯著的特點是去詞話化,大量刪去與內容無關、純為演唱娛眾的詞曲。每回結尾已不用「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套語,改以一聯或一詩作結。去水滸化、去低俗化也開始進行。第一回是否已改寫為「熱結」、「冷遇」不能肯定,但藝人本一些針對下層聽眾的勸世、諷世的回前詩、格言,已換上文士才看得懂的雅詞。用較易了解的語言代替土語方言。第一個說散本刊行在吳中(蘇州),可能就是沈德符帶回的本子,書商後來找人補上原缺的53-57五回。

文人本比藝人本好讀,所以受到出版界、讀書界的歡迎。也正因為行銷不錯,這本既無作者又無書林牌記的投合當時社會淫靡風氣、暴露統治階級腐敗墮落的匿名世情小說,引起書林人士的凱覷。機靈的出版商馬上組織人加評、刻圖、改文(包括帝諱),在崇禎初年推出第二代說散本《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就是我們現在所見到的崇禎本。

第二代說散本在崇禎年間出過許多本子。美國韓南教授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到東亞訪書,寫成《金瓶梅的版本及其它》,提到「乙版本」(即祟禎本)有十種。其中殘本三種,抄本一種。周越然本因未目驗,只注中提及。[7]經歷戰亂和革命,半個世紀後現存崇禎本有八種:

1.北京大學本;

2.首都圖書館本;

3.天津圖書館本;

4.上海圖書館甲本;

5.上海圖書館乙本;

6.日本內閣文庫本;

7.日本東洋文化研究所本;

8.日本天理大學本。

前兩種、後三種韓南先生曾介紹。對崇禎本,中日專家如孫楷第、鳥居久靖、魏子云、王汝梅、劉輝、黃霖先生等都做過考察,有所評述。黃霖先生據諸本的眉批字行,分為二字行本(王孝慈本)、三字行本(內閣、東洋)、四字行本(北大、天理、上甲)及綜合型本(上乙、天圖)四系。筆者認為,僅僅根據眉批字行來區分崇禎本版本系統,不夠周全。也許分為兩大系統更合適。一為北大、天理本,上圖乙、天圖本屬於這個系統:有弄珠客序、無廿公跋;二百幅圖,眉批四字行為主,開本行格較闊大,有一至兩個「詞話」的卷題。一為內閣、東洋本,首圖本屬這個系統:有弄珠客序、廿公跋,圖百幅,眉批三字行為主,開本行格較緊縮,卷題「金瓶梅」。凡兩系內容文字相異之處,內閣系趨同詞話;北大系趨同竹坡本。上圖甲本其它均同北大本,獨內容文字多同內閣本,這也可見版本問題的複雜性。

祟禎本兩大系統,內閣系較接近第二代說散本的原刻形態。此本疑為崇禎原刻本的簡本,所以扉頁獨標「原本金瓶梅」字樣。詳細論證,請參閱拙作《新刻金瓶梅詞話後出考》。其實,從文字上說,兩個系統的本子差異非常之小。齊煙、王汝梅先生曾做過簡要的會校,可參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出版之《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會校本。

第二代說散本崇禎間極為風行,各種本子競出。即使明清易代,在南方一些城市,《金瓶梅》仍大行其道。康熙中張竹坡曾談到:「目今舊板(指未經他批評的第二代說散本)現在金陵印刷,原本四處流行買賣。」[8]不過金瓶梅「以宋寫明」,滿州女真族就是金人的後代,努爾哈赤政權曾自稱「後金」。書商為避免觸犯清朝新統治者,便著手刪去書中存漢民族意識的礙語。鄭振鐸《世界文庫》校刊《金瓶梅詞話》,採用對校的王孝慈所藏崇禎本,已將「夷狄」、「匈奴」、「胡虜」等字樣刪換。張竹坡所據就是這類本子。

張竹坡《皋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是第三代說散本,也是清代二百年中銷行最廣、影響最大的本子。竹坡本與前兩個說散本不同,重點不在文本整理,而在於導讀評點。由於他已經接觸不到十卷本詞話,所據是北大系本子,所以一些異文屬於編輯改字,並無重大校勘價值。張竹坡將《金瓶梅》解讀為「世情書」,用自己的人生經驗來詮釋作品意蘊,繼金聖嘆之後為知人論世的小說批評理論提供某種典範。但竹坡本也有評點派的通病:沒話找話,牽強附會;裝腔作勢,故弄玄虛。

《皋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有許多本子,戴不凡先生等認為康熙乙亥在茲堂本為初刻本。此本獨標「李笠翁先生著」,反映張竹坡初出道對自己的品牌尚無信心,需要頂著前輩的招牌行走江湖。《第一奇書非淫書論》充分表達他出書前惴惴不安的心情。他擔心負上刊刻淫書的惡名,受有司的追究,為當世君子所不恥。他說社會上金瓶梅到處發賣,並未禁止,他既不是作者,也不是翻印者,他只是評者。通過評點,他「洗淫亂而存孝梯」,等於劈了金瓶梅的版,為名教做了好事。「蘭不當戶,鋤之何益,不鋤何害」?一片乞憐之態、懼禍之情。想不到一炮而紅。張竹坡評本成為暢銷書,帶來巨大經濟利益,所以才有版權問題。那些打著「張竹坡原本」、「彭城張竹坡批評」、「皋鶴堂藏本」、「本衙藏本、翻印必究」等等字樣的,不用說,是後刻本。《第一奇書非淫書論》也收起了,以免顯丑。既然吃香,當然就添食,所以也就有偽托的床上疊床的回前批。劉廷璣《在園雜誌》謂「逐卷逐段分注批點」,其意只是指逐回分段批點,恐不能理解為逐回都作了回批。

鑒於中國文化泛道德主義傳統,對性始終是一種禁忌。清朝政權鞏固後,康熙、雍正、乾隆諸朝均加強意識形態控制,嚴禁民間宗教和淫詞小說。乾、嘉開始出現刪除穢語的節本金瓶梅。吳曉鈴先生曾收藏一部大字精抄《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無眉批夾批,刪去穢語。吳先生謂「從字體的風格看來,應屬清代乾隆前期書法;從文字的內容看來,應屬明代崇禎間刊本金瓶梅的系統」。[9]嘉慶有濟水太素軒《金瓶梅奇書前後部》,屬簡本。民國初年,上海相繼出現幾個潔本的排印本。上海存寶齋《繪圖真本金瓶梅》,一百回,1916年出版。無穢語,改寫了二、三、四回。託名王元美,不可信。不僅正文、回目沿襲竹坡本,文中夾評亦竹坡評。鄭振鐸指為蔣劍人輩「亂改亂刪」,黃霖謂可能出於王文濡手,似嫌武斷。也許蔣、王輩改寫了前三回,但刪穢語絕非出自他們之手。此本1920年曾再版。

《古本金瓶梅》,卿雲圖書公司1926年出版,刪去《真本》之評註,引首詩詞,文中韻文、讚詞及聯語亦多刪除,結聯偶有保留,文字作了潤飾加工,潔凈流暢,可讀性較高。可以說,金瓶梅的去水滸化,去詞話化和潔凈化至此完成。

《古本金瓶梅》又有襟霞閣主重編本,上海中央書局印行。因見卿雲本暢銷,四年印了四版,乃因《真本》之王曇《考證》曾說趙翼於袁枚處見一原本,假造袁枚跋及明嘉靖觀海道人序,以掩飾對卿雲本的盜版。回目統改八字聯,文字間有改動。此本出版後即爆發抗戰,繼之內戰。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後,此類書都移到香港、台灣出版,國內已非常罕見了。

三、為建立金瓶梅新文本而努力

說散本金瓶梅基本保持藝人本詞話的故事內容和敘述形式,具有較高的可讀性,這是流行明清兩代的主要原因。但是說散本也有一些重大的缺陷,使我們無法給予太高的評價。第一,說散本沒有較好的補足原缺的53-57回。文士們曾長期搜求而無所獲,最後書商以「陋儒」續補的「這五回」頂替。補作當然不容易,但由同時代人捉刀,還是比較容易的。既然高鶚可以將曹雪芹的《紅樓夢》續上後四十回使成全璧,我們對明季文士的要求並不算過分。當然,正統文人對於像金瓶梅藝人本這樣的俗文學,也許真的無能為力。其次,說散本發展了藝人本詞話的消極面。詞話並非淫書,但確是有一些淫穢的性描寫,也許這是大眾消費性通俗文學的特點,所謂「不裹不歡」。不過,詞話這類描寫也像征歌逐舞、酒筵宴會一樣,只是作為感官生活的一部分,並無著意渲染。但到了說散本,卻統統上了標題,甚麼「香腮偎玉」、「露莖獨嘗」、「帶水戰情郎」、「露陽驚愛月」、「哭躲溫葵軒」、「解渴王潮兒」、「孌淫少弟」、「暗續鸞膠」、「戲釧」、「燒陰戶」等等,而且一一出相,成為春宮圖。《金瓶梅》淫書的惡名,主要是說散本造成的。最後,說散本不僅刪詞曲,還大刪細節,影響原書的實感、豐腆和多姿。詞話底本訛誤多,正確的做法應是仔細校勘,去誤存真,盡量恢復其原來面目。說散本編纂者卻把費解的地方乾脆刪掉,為「通」而犧牲「真」。《校讀記》中有很多例子。如第七回,是詞話擺脫對《水滸》的傍依,展現獨立的敘述風格的一迴文字,對話生動而人物性格活現。說散本刪簡,已近於「陋」的地步。

幸好詞話本留傳下來了,使我們得以對照,看到說散本的善與不善。徐朔方先生說,詞話本重新出現以後,崇禎本、竹坡本「就不再有它以前那樣的重要性」,[10]這是正確的論斷。

金瓶梅詞話在文學史上是劃時代的,它是寫實主義的原創性的母體文學。它提供的不是像我們在《三言》所看到的某些社會生活片段,而是近乎照像式的社會生活全景和原型。詞話的生活容量沒有哪部中國古典小說能望其項背,它的言語是當時說書藝人的白話,鮮活生動,在古典小說中只有曹雪芹的《紅樓夢》可並驅爭先。但是藝人本詞話訛誤太多,作為一個讀本,即使是知識階層也難以接受,所以終於沉淪。議論不能代替文本,要顯詞話本的好,就要清除它身上的污垢。也許正因為認識到這樣的道理,1933年古佚小說刊行會出版《新刻金瓶梅詞話》後,許多學者即投入了校點、整理這本書,為建立新的金瓶梅文本而努力。

一、鄭振鐸校點《金瓶梅詞話》,分刊於其主編《世界文庫》第一至十二冊(上海生活書店,1935年5月-1936年4月)。以王孝慈藏崇禎本校勘,有詳細校記。刪去穢語(註明字數)。因《世界文庫》停刊,只刊出33回。相傳刪節標點出自傅東華手。

二、施蟄存校點《金瓶梅詞話》,一百回,五冊,上海雜誌公司「中國文學珍本叢書第一輯第七種」,1935年10月印行。全書分段、標點(句號、引號、冒號)。間改正明顯錯字(有誤改),刪去穢語,註明字數。據傳此書是公司出錢僱人校點,施蟄存只負責刪穢語。中央書局用同一紙型印作襟霞閣「國學珍本文庫」第一種。此本校點水平不差,戰後還翻印過,是流傳較廣的詞話本。

三、劉本棟校訂《金瓶梅》,一百回,台灣三民書局「中國古典名著」本,1980年3月印行。無插圖。經過半個世紀的戰亂、政亂,詞話文本的整理在台灣地區重新出發。1965年,美國將原北京圖書館的詞話原本交給台灣,台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後將之影印出版。劉本、增本都在同一年面世。劉本全書分段、標點;刪穢語(未注字數),書後附簡單釋詞。此本最大特點,一是雖沒有出校記,卻據崇禎本、竹坡本、甚至古本金瓶梅來改正詞話的一些錯誤。二是統一一些字詞。如人稱代詞的多數,本書用「每」、「們」,劉本統一為「每」。用現在流行的字詞代替至今已不流行的書中一些早期白話詞語。經過整理,詞話的可讀性提高了。如果說,《金瓶梅詞話》過去的讀者只限於文史研究者和較高文化程度者,劉本則將之推廣到廣大的具中等文化程度的讀者。所以,直到今天,劉本仍是海外華語區擁有最多讀者、比較易得的金瓶梅詞話文本。

四、增你智文化事業有限公司全標點本《金瓶梅詞話》,一百回,三冊。附魏子云《金瓶梅詞話注釋》三冊。1950年底印行(魏注版行已到1981年5月)。全文無刪節,插圖二百幅,卷首有侯健《金瓶梅論》、毛子水《序》、魏子云《導讀》。卷末附《金瓶梅編年紀事》、《古(俗)今字對照表》。被認為「是一種基本上忠於原刻本的排印足本」(巴蜀書社《金瓶梅大辭典》)。本書之標點較準確、生動,相信出自魏子云手。筆者曾問過魏先生,魏先生說是三位年輕大學畢業生搞出來的。但是,既然有毛子水序在頭上,店老闆謝成均豈敢掉以輕心。筆者相信,最後校定者是子云先生。

五、戴鴻森校點《金瓶梅詞話》,一百回,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國小說史料叢書」本,1985年印行。刪去穢語,註明字數。除崇禎本、竹坡本、容與堂本水滸傳外,還據《盛世新聲》、《詞林摘艷》、《雍熙樂府》及明本戲曲校正書中的文字和詞曲。似乎也參考了今人的校訂成果,但序中沒有提到。每回後附校記。戴本是官方出版社第一個金瓶梅整理本,旨在供研究者之用,具相當的科學嚴謹性。但作為文學作品,可讀性似嫌不足。

六、白維國、卜鍵《金瓶梅詞話校注》,一百回,嶽麓書社1995年8月印行。有顧問馮其庸序。無插圖,略刪穢語,註明字數。以日本大安本為工作底本,參校崇禎本、水滸傳等及近人校本,回後附校記。此本最大特色是注釋詳明。夢梅館重校本有陳詔、黃霖注釋,雖屬首出,但較簡略。白卜本均一一註明語源和典故出處,幫助讀者了解詞話很有用。

在這期間,有些單篇論文,如白維國《金瓶梅詞話校點兌商》、魯歌、馬征《金瓶梅正誤及校點商榷》,雖是對某一文本的校訂進行商榷,但對正確理解詞話的語句,建設新文本是有貢獻的。同樣有些非詞話系統的金瓶梅本子的整理,也起到同樣的作用。秦修容《會評會校本金瓶梅》(北京中華書局)以張竹坡本為底本,校以詞話本和崇禎本(內閣文庫本),寫成巨冊校勘記,完成了鄭振鐸《世界文庫》沒有完成的工作,填補金學研究一項重大空缺。劉輝、吳敢《會評會校金瓶梅》(香港天地圖書公司)除崇禎本、竹坡本評語外,還收人文龍的評語。對崇禎各本評語列出異同,便於查檢。

此外,許多言語學家、注釋家如李申、張惠英、傅憎享、張鴻魁、鮑延毅等先生,對金瓶梅詞話基本的研究,對詞話某些關鍵詞和難詞的診釋,都作出貢獻。其中張鴻魁的《金瓶梅語音研究》和《金瓶梅字典》,堪稱巨著,是建設金瓶梅詞話新文本的重要基石。

四、夢梅館校本金瓶梅詞話的特點

現在談夢梅館校本。我向來不主張倩人做序,請君入甕,只好自己來推銷自己。現在是商品經濟,書籍也是商品。一本書是否成功,看是否帶來利潤和有多少賺頭。根據這個標準,夢梅館校本基本是失敗的。全校本只刷了一次,五千本。賣了四年,到出版社關門還未賣掉。重校本印了兩次,第一刷一賣而光,第二刷積壓倉底,包銷商欲哭無淚,幾次想將之還原為紙漿。因為這樣,所以至今沒有書商敢接手出版三校定本。但聽說內地的盜印版卻銷得紅火。有好幾個朋友寄來了「樣書」,各式各樣的,讓筆者大開眼界。前幾個月,有朋友告我說:「深圳書城賣你的書呢!」走去一看,是重校本。除了以膠裝代穿線裝,一模一樣,連售價也一樣。真是盜亦有道。向經理提出,他也很驚奇,收起不賣了。近日到書城,此書又在陳列櫃。利之所在,尊重知識產權談何容易。外國有一諺語:抄襲是對你作品的最大恭維。對盜版似不能這樣說。因為夢梅館校本是境外出版物,化外之民,不受保護,可以放膽盜印;加上內地有些人好奇,想看看沒有刪節的本子究竟啥樣。所以盜版多並不意味就有價值。當然,如果不以營利得失論,夢梅館本還是有某些特點可以說一說:

一、夢梅館本是匯校本,力求反映新文本建設的集體成果。校讀記七千四百多條,真正屬於筆者自己的還不到10%。其它一半如《水滸傳》、崇禎本的異文,屬於公共財,不好據為己有;一半如施、增、劉、戴、白、卜諸家成果,屬於有名有姓學者的智能財,不便據為己有。所謂「梅節校訂」,在下只是個挑腳漢,把前人成果彙集起來,按時間先後排列,一一寫上屬誰的標記。後面這點很重要,也很繁瑣。現在學界簡便做法是籠統承認校過某某本子,以示「不敢掠美」;具體則統歸自己名下,「持臂而仍」。不過筆者認為,這樣做不是太好。做學問應該從學會尊重別人研究成果起。如果人人吃在碗里,看在鍋里,都想撈別人的,試問誰還願意花真工夫做學問。另需說明,匯校中也包括真本、古本金瓶梅的成果。有些人很瞧不起這些本子,但張竹坡、施蟄存、梅節可以改,為什麼蔣劍人、王文濡、平襟亞輩就不可以改?作為版本,真本、古本等並無多少價值(但仍有影響),文字雖屬臆改,間亦有可取。劉本棟先生已據古本校改詞話。這裡提醒一下金學界諸新進,至今許多辭書包括權威的《漢語大詞典》,所引《金瓶梅》的語例,往往所據的不是《金瓶梅詞話》,而是《古本金瓶梅》。

二、夢梅館本不專據崇禎本改詞話,盡量保持十卷本詞話的特色。金瓶梅文人改編本風行四百年,文字比較通順。天啟末祟禎初書林人士刊行藝人本詞話,就據第一代說散本進行校改,大量錄入改文。也許是天未喪斯文,編篡者無意之失,《新刻金瓶梅詞話》清抄上版,卻沒有把當衍的文字刪去,增文和原文抄並一起。這樣一來,不僅留下十卷本詞話曾據說散本校改的真憑實據,也可使我們一窺說散本改編藝人本的態度和水準。我們最少可以看到,文士們對大眾性說聽文學的詞話並不很尊重,改編的態度也不很嚴謹,許多地方原文沒有看懂,就隨意刪改,常乖原意。所以作為「別本」,筆者雖然重視說散本的校勘作用,卻並不完全信賴,反而更重視從詞話本身找尋內證來校正訛文,盡量把闌入詞話本的說散本異文剔除。

三、夢梅館本擴大校訂範圍,補校了一些過去忽略的內容文字。中國是神秘文化淤淀極為深厚的國家,金瓶梅又是四百年前俗文化的寶庫,其中廣泛應用玄學五術的星平祿命術、麻衣相人術、占卜術、選擇術等,預言書中人物的命運和吉凶休咎。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後,這些被作為封建迷信而拋棄,新中國成立更被禁絕。所以過去校點者碰到這些問題都繞過去,不置一詞。夢梅館本對此都一一做出校訂,兼指出底本致誤之由。又如書中的釋道疏式詞簽,科儀寶卷,過去校訂者亦較少接觸,夢梅館本盡量搜集原始資料,進行訂正。無用之學有時也有用,筆者為校訂金瓶梅而研究命理學,也有意外收穫。如利用書中豐富的星曆材料,根據書中官哥、李瓶兒、西門慶三大喪事所使用的十二個月、日干支,用祿命法進行解構,確定其時間為明隆慶五年八月到六年二月。[11]加上第六十八回提到之「南河(淮河)南徙」發生在萬曆五年閏八月,提出金瓶梅的成書不可能在嘉靖、慶隆,只能在萬曆年間。又如據崇禎本第二十九回一條批不對文的眉評:「四柱俱不合,想宋時算命如此耳」,用子平八字構成法,考證出這是崇禎母本的評語,說明文人改編的第一代說散本已帶有評語,對弄清成書向題不無小補。

四、夢梅館本不拘一方之言,注意從方言及俗書方面來校正詞話的錯誤。今本詞話的訛誤衍奪,主要是兩個方面,一是傳寫的錯誤,即形近之訛,一是記音的錯誤,即音近之訛。音訛牽扯到方言問題;形訛牽扯到在民間簡體字和俗書問題。後者在重校本《出版說明》曾舉出「你」、「的」、「好」互誤之例。《金瓶梅詞話》使用言語的地域性,學術界有不同意見。筆者五音不全,四聲不分,不敢置喙,好處是沒有包袱。專家們說金瓶梅使用的是魯語。我於是認真對校《醒世姻緣傳》、《聊齋俚曲集》;有學者說金瓶梅的語言是下江官話、特別是淮揚話,我又認真對校《西遊記》,旁及石成金的《雨花香》、曹去晶的《姑妄言》。又有學者說,金瓶梅吸收了相當多的吳方言。我又去查對吳語詞典。這些都有收穫。北京話、山東話、下江官話、吳語解釋不了,又嘗試回到家鄉話。全校本已利用粵語、四邑話來解釋一些難詞,得到孫述宇先生的讚許。筆者絕不會認為詞話作者是粵人,但詞話的語言現象確極端複雜。如「朔不出的鱉老婆」的「朔」,「仆到床下」的「仆」,「賴了鍾兒」的「賴」,「攢酒來」的「攢」,「走跳」的「跳」,「雌飯吃」的「雌」,「搏著他臉」的「搏」,和「過為」、「是便」等等。似乎北方話系統已很少人能懂,但粵語卻是常語。看來只有開闊胸襟,放寬眼界,才能正確解決詞話的用語問題。

五、校勘與整理

夢梅館本的校勘與整理,悉見於《校讀記》。這裡只做一些簡要說明。校勘目的是去偽存真,提供一個正確的接近原著的《金瓶梅詞話》文本。本書以日本大安株式會社配本為底本,覆以北京圖書館藏中土本的兩個影印本、即古佚小說刊行會本和聯經本,遇有疑難則核對現藏台北故宮原本,《校讀記》稱「館本」。夢梅館本雖然以大安本為底本,並不完全放心。因為我們並未見過大安本的底本棲息堂本和慈眼堂本。對於大安本卷末所附之《修正表》開列385字,判讀的根據是什麼,也不清楚。所以夢梅館本對底本大安本,仍逐字用館本核校,務求文本一字不誤。

夢梅館本參校以下幾種本子:

1.《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日本內閣文庫藏本,台灣天一出版社影印;北京大學藏本,北京大學出版社影印。《校讀記》中稱「崇本」。兩者有差異,前者稱「東崇本」,後者稱「北崇本」。

2.《皋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在茲堂本,台灣里仁書局影印;崇經堂本,香港文樂出版社影印。《校讀記》中稱「張本」。兩者有差異,前者稱「大字張本」,後者稱「小字張本」。

3.《繪圖真本金瓶梅》、《古本金瓶梅》、《重編古本金瓶梅》,在版本上遇到疑難,須疏通某些字句時作參考。《校讀記》中稱「真本」、「古本」、「古別本」。

在校點過程中,我們還參考了多種近人校點的詞話本:

1.《世界文庫》本《金瓶梅詞話》,鄭振鐸校點,一至三十三回。《校讀記》中簡稱「鄭本」;

2.中國文學珍本叢書本《金瓶梅詞話》,施蟄存校點,一百回。《校讀記》中簡稱「施本,,。

3.中國文學名著本《金瓶梅》,劉本棟校訂,一百回。《校讀記》中簡稱「劉本」。

4.全標點本《金瓶梅詞話》,台灣增你智文化有限公司出版,一百回。《校讀記》中簡稱「增本」。

5.中國小說史料叢書本《金瓶梅詞話》,戴鴻森校點,一百回。《校讀記》中簡稱「戴本」。

6.《校注金瓶梅詞話》,白維國、卜鍵校注,一百回。《校讀記》中簡稱「白卜本」。

以上屬於版本部分。此外,校勘中還參考了文獻書籍共四百多種,見卷末《引用書目》,這裡不一一列舉。金瓶梅本為書會才人一類中下層知識分子編撰的說唱段子,今本詞話還是吃開口飯的識字不多的民間藝人記錄的底本。據校勘提供的材料,底本是個小開抄本,每半頁約八行,每行15-19字不等,以16字為主。藝人的「說話」用的是鮮活的口語,流暢而生動,否則無法吸引聽眾。有些方言土語本來就有音無字,加上記錄者識字不多,於是底本便大量出現生造字、破體字、諧音字,形成「語無定音,字無定體」的現象。如「早是」,是方言詞,意同「幸而」,但書中往往寫作「早時」、「到是」;「比是」意同「既然是」,本書又寫作「比時」、「彼時」、「彼是」。「變賣」是常用詞,又作「辨賣」、「便賣」;「常住」是釋道用語,又作「常署」、「長住」。這當然大大增加閱讀的困難。夢梅館本在整理中首先將之統一。凡書中字辭有兩種以上寫法,我們將別字統一於正字,已不流行的俗寫統一於現在仍通行的正寫。「一發」、「益發」、「越發」、「亦發」「已發」,前面三個辭語仍通用,後兩者已被淘汰,詞典都查不到,我們將之併入前者。又如「賺」、「撰」、「轉」,統一作「賺」;「一定」、「已定」、「以定」,統一於「一定」。

《詞話》使用的非通行字辭,如同時代別的書籍已使用通行字辭,我們加以援用。如烹煮之「燉」,本書作「頓」、「 」、「焞」。但崇禎八年之《帝京景物略》已用「燉」,以後為《紅樓夢》沿用至今。所以我們統改為「燉」。「躺」,詞話作「倘」、「??」;「趟」作「盪」、「湯」。近世已普遍用「躺」和「趟」,所以統作「躺」、「趟」。又如「忔瑄」、「肐??」、「肐膊」、「肐膽」、「肐蒂」等幾種寫法,我們統一現在通行的「疙瘩」。

有些詞語,如「服待」、「服事」、「伏侍」、「扶持」,可能含意不盡相同,而且詞已見意,則不作統一。同樣道理。如女陰,本書除「牝」,也作「??」、「 」、「??」,男陰作「髠?」、「????」,反正是有毛的東西,也不統一。

底本的整理,另一項是區分。打談的記錄,廣泛使用同音和近音字,實際就是別字。所以有人戲言金瓶梅詞話是記音小說。如「交」,又兼作「教」、「叫」、「較」、「皎」、「跤」:「相」兼作「箱」、「鑲」、「廂」、「想」、「向」、「像」,其中又「廂」「鑲」、「箱」代用;「稍」兼作「俏」、「捎」、「梢」、「銷」;「吊」兼作「調」、「掉」、「丟」;「甸」兼作「鈾」、「墊」、「填」;「里」兼作「哩」、「里」,三者又相互代用。底本的整理,就是盡量將之分析,還原為本字。

《金瓶梅詞話》是一部新興的平話,也是晚明一個重大的文化遺存。我們可以從歷史、社會、文化、文字、語言……等各個方面進行發掘闡釋其意義,評論其價值。但它首先是一部通俗文學作品,它的核心價值也在這裡。像《水滸傳》、《紅樓夢》一樣,《金瓶梅詞話》也應有不同的文本。李申先生告訴筆者,他有一個「一字不改」的詞話本準備出版,這就非常好。在某種意義上,這樣的本子可兼作校勘學、注釋學的教材。筆者因應自己的條件,整理此書目的比較單純,旨在結合校勘,將書中的詞語適當規範,使具有中等文化水平以上的讀者,能領略、享受這份珍貴的祖國文學遺產。

筆者校點詞話凡三易其稿,《校讀記》之增刪修改不知其數。語云「書三寫,魯成魚,帝成虎」,在書稿付刊前,曾擬將所有引文核對一遍,但因身體條件已無這個能力。讀者諸君援用時,務請核檢原書。

注釋:

[1] 段玉裁《韻經樓集·與諸同志論校書之難》,清嘉慶刻《韻經樓叢書七種》。

[2] 梅挺秀《新刻金瓶梅詞話後出考》(北京《燕京學報》新十五期,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

[3] 聯經本《金瓶梅詞話·出版說明》(台北聯經出版事業有限公司影印本《金瓶梅詞話》,1986年)第一冊首頁。

[4] 於鳳樹《金瓶梅版本概說》(吉林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編《金瓶梅藝術世界》,吉林大學出版社,1991年)頁295-306。劉輝《金瓶梅主要版本所見錄》(《全瓶梅成書與版本研究》,遼寧人民出版社,1986年)頁87。

[5] 大安本《金瓶梅詞話·例言》(東京,大安株式會社影印配本《金瓶梅詞話》,1963年)第一卷首頁。

[6] 長澤規矩也《金瓶梅詞話影印的經過》(黃霖、王國安編譯《日本研究金瓶梅論文集》,齊魯書社,1989年)頁83-88。

[7] 韓南《金瓶梅的版本及其它》(丁貞婉譯,台灣國立編譯館館刊第四卷第二期,1975年)頁193-228。

[8] 張竹坡《第一奇書非淫書論》(張竹坡《皋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台灣里仁書局影印在茲堂本,1980年)回前雜說。

[9] 吳曉鈴《金瓶梅詞話最初刊本問題》注釋[5](香港,《明報月刊》1989年4月號)頁86。

[10] 徐朔方《論張竹坡金瓶梅批評》(徐朔方《小說考信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頁255-267。

[11] 梅節《金瓶梅成書於萬曆的新材料》(《稗海新航——大連明清小說第二屆國際研討會論文集》,瀋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96)頁188-196。日本研究金瓶梅著名學者荒木猛先生有《金瓶梅執筆時代の推定》刊1994年《長崎大學教養部紀要,人文科學篇》第35卷第1號,排比官哥、李瓶兒、西門慶喪葬八個月、日干支,推定金瓶梅執筆時代在隆慶以後。蒙荒木先生寄來此文「別刷」,特為拈出。

梅節:香港夢梅館。

原載:《明清小說研究》200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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