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新詩水平不高? 三百年前這位馬二先生已經回答了

此文是皇帝說史頭條號應「今日頭條·頭條問答」邀請回答,問題是:「欣賞不了現代詩是因為自己水平低還是真的難以欣賞?」發表時有所修改。

這真是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一方面,人們談起新詩就是嘲諷,寫詩在公開場合幾乎等同於小品表演,若有人在某個熱鬧場合起身道:「來,我吟首詩助興」,那一定是發浪、搞笑的行徑,他嘴裡拖出來的一定是一首捉弄人的打油詩。另一方面,卻還有眾多人在「嚴肅」地寫詩,寫新詩——雖然許多嚴肅的人寫出的嚴肅作品,令人直拍肚皮噴飯,迅速笑遍朋友圈。

這兩個看似抵牾(頂牛)的現象就是這麼並存著,你矛我盾,你笑你的,他寫他的,也算得一種文化景觀吧。

但一個大概沒有什麼爭議的事實是:新詩確實沒幾句讓人覺得水平很高的。許多「詩人」的詩,就是打醬油的水平,小學以上文化程度,任誰都能來幾句。人們多也記得幾句新詩,但也就幾句而已,有能像唐詩一樣全文背誦的嗎?比如常聽人念起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如果請他說說,大海之前、花開之後的兩句是啥?卻沒多少人答得上來。也就是說,新詩偶有佳句,然所傳僅數行佳句而已。

去年,忽然一個女詩人紅得發紫,一夜間她的大名就橫穿了大半個中國。她紅,是她詩寫的好吧,可大家多隻記住她一句:「我想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一位昔日農婦、今日著名女詩人嘴裡吐出的金句,果然「誨……誨……」,過目不忘,暗生亢奮,效果喜人。可除了這句成名的暢想,她還有什麼名句,大家來背背?

現在,莫說罵詩人的,就是寫詩的,似乎都公認:新詩水平不高,讓人難以恭維。

就說一位著名詩人吧(往往名頭上加「著名」二字的,大家都不曉得先生是哪位),新近獲得某個新詩的最高獎項,旋即被人指責賄賂評委。照理說,能獲得國家級獎項,總是好詩的證明了吧!過去沒幾個人知道這位著名詩人,他不承認賄選,還和揭發他的人打起官司,因官司一下火起來,吃瓜的也是閑的蛋疼,扒來他的詩一讀,遂一致贊同他納賄了——因為那詩寫的實在……太辣!

那麼好詩的標準是什麼呢?其實大多數人不寫詩,也不曉得,但即便大家不寫詩,也知道,描摹如真,意境奇好,詞美意長的,方為好詩。比如北島的那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我就覺得這一句非常雋永、深刻,堪屬金句——儘管把它摘出來,也是一句名言,未必像詩。

然而那句「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如此淫奔的話,許多酒席上的葷段子,讓它三圈,它都攆不上。大家順著隨口發揮、敷衍幾句,恐怕比它還精彩,比如有人如是改寫:「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我是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如此亦可謔,然而這位「續集詩人」之所以沒能一睡成名,除了他沒搶先發表,還因為他不是女人,更不是農婦,更不是一個腦癱農婦……怪的了誰?!這樣的詩、歌或段子,每天都有數不清的段子手在編,只是沒敢說這是詩,所以也沒署名發表的,只是默默地在微信圈、扣扣群里轉發,騙點流量……

「皇帝說史」頭條號是寫史的,不知為啥頭條分這麼一個問題讓我來答。可能是希望從古詩的角度來說說吧,嗯嗯,這倒是一個很好的角度。其實現代人寫不好現代詩、讀者也覺得新詩難以欣賞,這個為什麼,古人早已作出回答。

比如《儒林外史》中有一位馬二先生,他是做八股範文營生的(相當於今天的補課學校的名師),他就發表了一個極為高明的觀點。他是時人做「舉業」的必要性來談這個問題的,引如下:

馬二先生說:「舉業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時候,那時用『言揚行舉』做官,故孔子只講得個『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這便是孔子的舉業。講到戰國時,以遊說做官,所以孟子歷說齊、梁,這便是孟子的舉業。到漢朝用『賢良方正』開科,所以公孫弘、董仲舒舉賢良方正,這便是漢人的舉業。到唐朝用詩賦取士,他們若講孔孟的話,就沒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會做幾句詩,這便是唐人的舉業。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學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講理學,這便是宋人的舉業。到本朝用文章取士,這是極好的法則,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舉業,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何也?就日日講究『言寡尤,行寡悔』,那個給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

簡述之,就是:唐人的舉業是作詩,作詩有官做,有飯吃,所以大唐是詩歌的高峰;馬二先生那個時代(明朝),做官吃飯,要靠寫八股,所以雖然文人還寫詩,但主要精力就放在寫八股文上,那是明清人的舉業。那麼回到咱們這個問題上,今天的「舉業」是什麼?肯定不是寫詩。但作文換富貴的也有,從小就有高考作文,考公務員要寫申論,現在謀生的路子更多了,寫自媒體,寫網文,寫時評,甚至吐槽、編段子,寫各種現代文體。寫詩只是賠錢(比如發表都掏版面費,出版得自費),沒法當營生來做了。靠寫詩出頭的,不能說沒有,但也是極小的圈子裡的事。詩歌變成非常小眾,甚至不合潮流,你能指望它越寫越好?

新詩寫不好,從根兒上來說,是因為現在不是一個靠寫詩出人頭地的時代了——用馬二先生非常形象的話來說,就是大家不以寫詩來做舉業。

過去,但凡文人都能寫幾句,沒人說:「這位是寫詩的」;如今只有極少的人寫詩,是小眾行為,而有些詩人頗讓人覺其怪異,常「這位是寫詩的」成為當代的一種刻板印象。

過去,但凡文人雅聚、俗人會飲,多寫詩助興,或聯詩為慶,詩是媒介,是橋樑,是記憶之窗;而如今不管雅的俗的,嗑瓜子的斗酒猜拳的,湊一起只講笑話、聽歌唱曲兒,若忽然哪位跳出來,說:「我來首詩!」那詩一定是逗趣搞笑的,人們也不把他當詩人的!……

我曾經在「皇帝不稱朕」微信公眾號寫過一篇《人·天下人·墳——「國人詩性」不過此三樣》,意在說現代人寫詩,話語結構不過這三條,格局其實很窄了。而詩歌不過寫景抒情,古詩有律,新詩(多)無韻,那麼新詩不就是散文嗎?什麼梨花體、廢話體、廁所體詩歌,一句一行,其實都是散文的拆分。詩歌無論是寫景還是抒情,都不如散文更有表現力,如果詩人胸中真有那麼多話要抒發,還真不如寫散文呢!何必打著詩歌的傘,寫的卻是短散文呢?

好,最後仍用馬二先生的那句經典的話(其實是吳敬梓的話)來收束全文:如果哪天國家宣布,出來做官,必須詩寫得好,發表詩歌可以抵稅,大詩人由國家養起來,享受大福利……立馬的,讀詩、寫詩的馬上井噴而出,全民愛詩寫詩,不再歧視詩人了,好詩也將源源不絕……

咱們當代人的才情和想像力哪裡比唐代人差!只是這不是一個詩或拿詩歌做「舉業」的時代,道理就這麼簡單。

我所答即如此!感謝馬二先生和吳敬梓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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