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晚明士人的生活
1 總角
也許我生在一個富貴之家,一出生便穿上交領的小褂,橘紅色細膩的領子閃耀著幸福的光芒……也許,我生在一個平民之家,母親只能用一塊乾淨的白布為我接生,再省下幾個月的柴米,以做成一件藍色的小襖,輕輕裹在我的身上,教我把右襟繫到裡面,把左襟蓋住右襟……
總之,每一個弄璋之家,都會生出一個美好的夢想,把一生的幸福,寄託於懷里的嬰兒……
不知為什麼,我們小的時候,總要經受剃頭之苦!父親一次次不厭其煩地給我剃掉頭頂的新發,只留下中間一片的偏頂,再就是中間剃掉而梳成兩個把子……或者,梳一個朝天的小辮兒……於是母親擦著我的淚說:這是怕你長成禿子!……咱們不能做禿子……啊!
……那時,我是多麼羨慕那些長發的大孩子啊!!終於,他們開始囑我愛惜頭髮了!……漸漸的,我頭上盤起了雙丫髻,束上了長絲帶……
這年我八歲,摸著頭髮過完了正月十五,就在一個寒氣逼人的早上被拽起來了……我就被送到了社學門口,那裡已是站滿了彷彿年紀的一群,在剛剛明亮的天光中打著哈欠——也有些大孩子,甚至有已經行了冠禮的!他們已經可以梳成一個髻了!!……還帶著平頭巾,穿著深藍袍,帶著醒目的黑邊,有圓領也有直領……把人羨慕死!!
連鄉里的大人物也都盛裝而來了——或深衣大帶,或絲綢皂衫,戴著四方平定巾、東坡巾,或者瓦楞綜帽……向著西邊引首翹望……
一輛轎子緩緩行來,裡邊坐的是怎樣的人物啊!!!——大人們立刻迎去——連我們的約長——鄉里最有威望的人也要在轎前頻頻作揖……
轎簾打開了,卻一個身穿灰白,黑色大邊,甚至連方巾都沒帶的中年人!!約長和他相互謙讓著走入社學,約長居右,客人居左……走到台階,又是一番禮讓,主人自東,客人自西……於是走進大廳,約長向西,朝著客人鄭重地跪下,拜首兩次……然後眾人序座,那人便端坐主席,接受了我們虔誠的四拜——從此,他就是先生了……於是,既然禮畢,茶飯也就端來了……
第二天,剛能辨物,我們又糜集社學,按照年齡次序站到台階兩側。約長和約副代表全鄉與先生一同在先師牌位上香、四拜、誓詞……學生生涯就這麼開始了。
每天的早學,就是誦書句讀。先生擊三下雲板,我們就得按年齡在階下站齊點名,然後在監督下洒掃庭除……幹完再站好,每天輪兩個同學出來作贊禮,站在先生兩旁,喊:「序立!」——大家便按次進入學堂。「揖!」——於是作揖,作完揖還要端莊靜立一會兒——因為先生正看著呢!先生滿意了,就讓贊禮擊下雲板——大家坐定。於是,十個人一組,一組一組的上去,聆聽教誨,背誦成憲。
先生的教訓以《小學古訓》為綱,教我們六行:孝、悌、謹、信、愛眾、親仁;六事:灑、掃、應、對、進、退;六禮:禮、樂、射、御、書、數。先生的話根據學生的狀況或者典雅,或者淺白——但總以《孝經》、四書、《太祖大誥》、三百千……為依據。對於年齡小的,一早晨只要求背上一兩句……而年大的,就要句讀的準確,或者伸手挨打了……
中午到!先生又擊響了雲板——於是放學!但大家還要作揖,要緩退——因為凡是疾行粗魯、傲慢欺人的——隨時會被先生抓回去很批一頓!!
飯後就是午學,主要就是詩歌書法。像早學一樣升堂坐定,用顏體抄寫《洪武正韻》、《詩經·鹿鳴》、《菁莪》、《關睢》、《四牡》、《伐木》、《棠棣》、《蓼莪》、《采繁》、《采蘋》、《南山有台》、《緇衣》、《淇奧》、《抑》或者古詩中韻律好的幾篇。然後十人一組,或教六書,或教識字——對於抄寫認真,字體和諧的,笑語褒獎——至於字體粗糙,筆畫敧邪的,就等著挨板子吧!
……這是日常,為了活躍氣氛,每五天會換一下內容:或者大家簫笙琴瑟齊唱詩經,或者一起甲子癸亥九章算術。直待到雲板一響,午學結束。
匆匆吃飯,晚學又開始了。這時天還亮,但畢竟能見度不高——於是我們學習禮儀。升堂擊板,十人一組,作揖稽首……或者,教以如何事父母,見尊長,待朋友……自後五日一次,還講解朱子《小學》、《日記故事》,總之是孝敬父母,好人好報之類吧!至於冠禮、昏禮、祭禮、射禮、鄉飲酒禮、士相見禮、投壺禮……則請人畫好圖樣掛於室內,以期耳濡目染……
唉……如此緊張的學習,自然不能不有假日的平衡——那就是每月的初一十五。但就算這天也還不許偷懶——還要到校,和先生一起向孔子的牌位香案行禮——原則上,這也就放假了——但勤快的先生還會組織大家聽聽音樂,甚至演演禮儀,舞舞召象!……望子成龍,並知書達理的父母當然不會不勉力孩子了……
……不過,社學的生活也並非枯燥——嚴厲的老師固然能把手打成麵包,但面對才華橫溢的學生也總要頓生愛慕……由於每件事情先生都要做到我們頭裡,所以偶爾的打盹也就成了不可原諒的必然!……那些趁著先生睡覺去捉蛐蛐的固然該打,但那假扮古人作相見禮的又能奈何??……皮孩子自然多事,好學生就是省油的燈嗎?……古人的言行就掛在牆上,夫子也就只能菀爾……哈哈,童年的快樂是誰也擋不住的!
漸漸地,我領悟了四書,也潛心於經籍——我才漸漸知道,那當初驚若天人的先生,也不過一個落底秀才……甚至……僅僅是一個童生——一個畜發盡白的童生!!但是,在官爵上,無論他再老,他仍然是一個童生——而我們,都是童生……
先生的衣服可能打上補丁,因為就算這微薄的束修,也要拿去周濟鄉黨……先生有時也潸然淚下,因為如果他是一位他鄉的遊子,又則能面對這十五的明月……
所以,他會對最得意的門生吐露一腔的真言……今天,你們十年寒窗,那是父母的操勞在等待著門楣的光耀……今天,你們是市井的小兒,鄙野的農夫……但將來,你們卻可以像戲中的那樣: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將上馬定乾坤……這,就是男人的天命!
2
依天朝的理念:人才原本存在於山野之間,帝王的任務,就是把他們找出……找到了,國運昌隆;找不到,破國亡家……所以漢朝有查考,魏晉任中正……殆隋唐之際,終於立下了文章取士……至今,便是科舉。
為此,每年的二月到八月,縣裡童生去考經史、時務、八股、帖詩……考中的,進入儒學(就是府州縣學,當然,以縣學居多),這就成了秀才;失敗的,要麼再接再厲,要麼從此農商謀食……要說起來,大家讀書,倒也不是為了做官——只是父母希望識字算數不致為人欺負,孝敬交際也能迎來送往罷了……不過,在秀才發榜的那一天,可實在熱鬧:那些中試的名字被排成一個圓圈,中間寫上朱紅的中字,這中字可不平常——他的一豎上長下短——就暗示著「貴」字的開頭了!!……有了這份的榮耀,與秀才著實的特權(比如免除徭役,訴訟不跪……)——所以不論是富商大賈,還是蔽野村氓——只要養出個稍有出息的孩子——就會被整整一個家族(有時是一個村)視若寶藏……於是親戚們出錢出物……忍受著孩子的蓄勢待發(如果他笨),期待著孩子的飛黃騰達(如果他巧)——盼望著那麼一天——整個家族將苦盡甘來(如果他窮),揚眉吐氣(如果他富)……
不過,國朝兩百多年,一向右文輕武,重農抑商……更兼風調雨順,物阜人和——平時廂坊里甲中念道的也都是金榜題名,敬惜字紙……如此生活之下的百姓——沒有不心慕科考的……於是乎僧多粥少——這童生的隊伍中,也就憑填了幾多銀髮白頭……
當然,我是一條幸運的鯉魚,在十多歲便跳過了第一道閘門——進入了縣學,當上了秀才。縣學的生員們分為三等:剛入學的叫附學生——像我,還得仰賴著父母的艱辛,家族的供給……下一步就可升為增廣生——這樣雖然也需要家庭的供養,但已經可以免除家裡的賦稅和兩個兄弟的勞役了,也就在很大程度上改善了父母的生活……然後再升一級,就是廩膳生了——這時除了免稅役,還可以收到朝廷的俸祿:每月七十二斤俸米,外加食鹽肉菜……這升級的途徑,便是來年的歲考。
歲考結果分為六等:一二等受賞,升級;三等不賞不罰;四等受撻責;五等降級——若是附生,體罰,還要穿上特製的青衣……六等革除功名,還要追還所受的待遇!只有一二等的學生,將有權參加當年八月的鄉試……
不過,這進級也不單單是一個成績問題——因為名額有限:縣學只招二十個廩膳生,二十個增廣生。若在州一級也不過各三十個,府級各四十個……只有兩京國子監可以各招六十人。……名額既然有限,升級也就要採取替補的辦法——每年,縣學向國子監送一個人,州學兩個,府學三個,稱為歲貢——空出的名額,就是我們爭奪的目標——當然,本事就是四五五經——你若爭不著,也怨不到別人——這就像射箭——大家揖讓上堂,下堂敘酒——其爭也君子……這可是夫子的理想啊……
……於是,尚且年幼的我,離開了父母的叮嚀,來到了攢動的都市……望著那些堪稱表率的同年——他們或藍質黑邊直裰,或膝下橫幅襕衫,或對襟緊身貉袖,或三十八褶程衣……袖寬從七寸到三尺,袖長從過手到回肘,料用布綃絹絲綢,花採蓮梅松海棠……腳登皂靴福字屢,頭戴軟帽瓦楞笠……搖搖街上,清風徐來,或動摺扇而輕歌,或舞長袖而引朋……高談闊論總是臧否人物,低眉淺唱不離風花雪月……漸漸耳濡目染——雖然聽過廠衛的特務,但在這市井逍遙之中倒還真的不曾領略——回顧,我們身上這飛魚鬥牛、鐫龍綉鳳,紅衣紫衫,金頂銀綴……一項項可都是僭越死罪呢!不過本朝的皇帝不愛管事——也就由得我們優哉游哉了!
其實,縣學說來也可怕!按規定,我們在這裡是日日點卯,朔望乃假,所學四書五經,史書《說苑》,朝廷律令,《太祖大誥》。書用《五經四書大全》、《性理大全》、《大學衍義》。習得經、史、律、誥、禮、儀,《九章》——還要每日臨帖五百字,假日兼修射箭……稍或不從……太祖的十二條規就刻在石碑上!!凡有不敬父母、狎妓宿娼、偷竊暴橫的——一律開除學籍!——然後,償還在校期間享受之一切待遇……也就是說,你多半會被派去官府當皂隸——甚至罰做幾年修路造房的苦工……
3
不過話雖如此,朝廷在縣學確只配了教諭一人,訓道二人(州學是學正一人,訓道三人;府學是教授一人,訓道四人),且這裡除教授為九品,其他皆未入流——這就是說:除教授官俸六十石,餘人都只有三十六石!加之這俸祿又往往折銀髮給,而現在經濟繁榮,寶鈔貶值……所以……原則上,朝廷為他們配備了辦事小吏(可能就是來監督我們的了)——但學官們為了省下那點買役錢,倒是寧可自己包攬大小事務……這樣,他就自顧不暇了……更兼這縣學官,多半只有舉人功名,學藝不可謂精——故而前邊看似繁冗雜沓的教學,其實也全是托福學生的自修,以敷衍學官的三年考績——好在王綱解紐,上頭的提學(如果沒有空缺的話)並不為難他們……於是乎,國學、儒學就漸漸沒了督導化諭的聲威,反成了取谷避役的所在……甚至有人名在學籍,身在他鄉,錄在衣冠,卻求輕重!!!……至於那眠花宿柳,通宵達旦……也就稀鬆平常了……
想我我自六七歲大,就再沒和女孩兒玩過……不想進學後反有此樂!——看:她們交領短襦紅裙束,長襖過膝調線裙,對襟比甲到腳跟,圓領通身窄衣袖……又加衫領金屬扣,粉花高底鞋……霞披墜領禁步遙,眉勒卧兔簪釵鈿……雖是賣笑之人,卻無輕浮之色——眾人雜坐,花酒行詩,弓鞋舉觴……我在席間陶醉,漸漸發現女流在望我痴笑……啊~~我突然意識到:我四周的人們都是高士、素方、唐、晉、漢(指帽子)……唯有我——還是束著雙童髻!——大慚!
朱子說:男子於年十六至二十可冠——但這是要我在女人面前丟上幾年臉的——於是我對父親指證太子——他們是在十二到十五加冠的——說這話似乎有些大不敬吧——但既然萬民仰賴的皇帝一家可以這樣做——那就說明這是合乎禮法的!!
父親終於同意了……選定日期,祭告家廟,佔得一位鄉間耆老為我加冠——我們把他稱為:「賓」。於是提前兩天約好賓和贊冠者(這位將幫我戴冠)……
冠禮的前一天,父親布置好一切,並請賓、贊看好……
翌日,冠禮開始了!我們在家中正室(有些人也會選擇在鄉校)的東邊搭起帷幄,成為一間臨時的房子,這叫「東房」。在門外東階下南邊放好洗手用的盥(離門大約是堂的深度)……三套衣服依次放到幄房的西邊,衣領朝東,最好的衣服在北邊,最次的,在南邊……接著,在衣服北面放一杯醴酒。在堂南面,設兩張席……我將要加的冠,由三位執事捧在盤裡,立於堂下西階的西面,面朝南,從東到西排開,依次是:襆頭(這個最尊)、帽(其次)、巾(最普通)。父親立於東階下,親戚們(男性)立在盥的東邊。客人們則立在大門外等待為我行禮的賓的到來……而此刻我,則穿著硃紅色邊緣和帶子的衣服,用帛束著雙髻,穿著白鞋,安坐東房內……
賓來了,父親迎接,相揖而入。父親西向,賓東向,在堂中就坐,贊者,也用盥洗了手,從西階上堂到位。我於是從東房走出,南面會見眾人(在以前,這是父親的特權……)。贊者把梳子和包頭的布(叫幧頭)放到席子南邊。賓向我作揖,我坐(就是現在的跪)到了席上,面向西。贊者為我梳頭,把兩個髻梳成一個,並包上布。賓走出堂,父親也出去,他們走到東階下。賓洗手,與父親揖讓,然後從西階回到原位。執事送上巾來,賓下一級台階接過,右手執後部,左手執前部,走到我的面前(我自然是東向了),祝辭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然後跪下(膝蓋著席)為我戴上巾,然後起身,回到原位。贊者過來為我正好巾。我起身,賓向我作揖。我回到東房,換上深衣大帶的衣服,再出來,就席。賓再洗手,複位。執事送過帽子,賓下兩級台階接過,走向我,祝辭曰:「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跪下,為我著冠,然後起身複位。贊者幫我。賓向我作揖。我入房,換上襕衫和腰帶,再出來就席。賓再洗手,複位。執事送上襆頭,賓下三級台階接過,走向我,祝辭曰:「以歲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起身,複位。贊者幫我。賓向我作揖。我回房,換上公服(生員的衣服),出來。
4
……執事撤掉了冠禮的陳設,在西階下擺好醴酒(一種沒去渣的酒,不是用來喝的)席。賓揖禮請我入席。我於是站到席的西側,面向南。這時,贊者把東房內的醴酒拿出來。賓向著西邊,接過醴酒,走到我的席前,沖著我(當然是面朝北了),祝辭曰:「甘醴惟厚,嘉薦令芳。拜受祭之,以定爾祥。承天之休,壽考不忘。」我拜,受醴。賓答拜。於是執事送上飯。我入席,稍吃一點,再拜。賓答拜。我離席,站到西階東面,面朝南。賓為我取字,祝曰:「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於假,永受保之,曰××甫。」我拜,賓答拜。我拜見父母,父母扶我起來。然後拜見周圍的長輩,再出去拜見鄉里做過官的老人和父親的朋友……同時,父親在家宴請賓客,並送上紅包……等我完成成人的第一次出行,父親就帶我走進祠堂,再拜……從此,我就是支撐這個家族的男人了……
我生在這樣一個時代:朱子的肅穆,漸漸化作陽明的豁達,而又落入了狂簡……國人的心靈是簡單的,於是隨著商品的繁榮,奢靡便成了毫不諱飾的風尚——商人衝破了太祖的禁令,穿上了絲綢,綉上了龍文;士大夫們也要把小小的天地打扮的雅緻別樣……而國人又素通陰陽之道,於是男女之事或斷袖之交便在民間肆無忌憚的傳播——以至我們的春宮流到了國外,再帶著他們拙劣而特別的仿製品回來……還有,我們寬容——於是大家盡可以鮮衣美食,駿馬華燈,梨園鼓吹,花鳥古董,以至娶美姬,養孌童……我們從來不問事的對錯,只論人的雅俗……那麼什麼是雅呢?在國朝,這便是真性情!——甚至有人說,就是怪癖!!
深夜捫心,我的癖好是什麼呢?我想除了讀書,就是女人。
從此……此事平添了唱和的詩興,卻又加重了夜晚的彷徨……國朝雖然荒唐至此,但女兒們卻是鎖在深閨的——我只有去攀章台柳了……於是,朋友們拉攏我,鼓吹我看優伶會相公——那的確來得方便,也就難怪前邊的幾位皇帝也心同此好了……但是,人各有志,我還不會苟且!
國朝尚文,所以平康的麗人倒更像是小家的碧玉,有的愛蘭花,有的好孟子,有的依溫柔賣寵,有的以孤高賈譽——於是粗俗的鹽商樓下傾家蕩產;跋扈的官宦屋內氣血攻心……只有秀才的詩文,乃能扣開花魁的心扉……於是,北里佳人的好尚要與內閣首輔的治平一同鑽研;青樓晚唱的詩句便與先生手抄的朝報混為一談……但我漸漸意識到,這不是一個附生所能做到的了……
歲考輕鬆而去,增生亦已到手,也許是情場上的失意,也許是經籍里的問題……我卻越發厭倦了本地的生活……想想本朝,由於太祖皇帝重視,可謂學校鼎盛。除了國子、府州縣的官學,各地還活躍著或出官府或出名士的書院——這些書院有的也許僅僅是官學的翻版,有的則提供了思想活躍的會講制度——於是,一時間四方名流輻輳,百家諸子爭鳴……
這種生活,我早已心嚮往之。於是借了歲考的東風,求得了教諭的同意——我就可以掛著縣學的名額——去追求我的學問了……
書院各個不同,但大約每年一次大會講,每月一次小會講——也有一個月兩次的。有的書院管理鬆散,大家屆時聽課,聽完回鄉;有的晨讀暮誦,教官執鞭……總之,書院要麼成為官民合辦的儒學替代品,要麼成為專職道德的輔助議事堂……會講或出於經典,或比附考學,或綜述時事,或招引同道……講師論完,學生提問——這學生有賦閑的官員,得空的廩生,也有童生之新秀……總之,一時往古來今,天南地北……在國朝,人們總是撇不開政治的。
時光荏苒,我已升入廩生;既食國祿,便當心向東林……一時斥閹黨,弄情書……自稱學富五車,總道目中無人……綠裙下勾引薄倖,名冊上憑添大過……洞主(書院先生)罵曰:「與汝是地,為逸樂乎?與汝是屋,為淫褻乎?既負忠誠見性,何不澄平天下?汝以書院能容此浮浪子乎?」然,依舊我行我素。
直至一日,我從友人家中偷到一本閨中詩稿……便從此輾轉不寐……我居然開始反省我的人生,搜羅她的隱秘……我知道,我決不可能見到她——如果不是那一天的到來,我將絕無可能了解她的妍媸……但是,也許正是經歷了這城市的浮華,才會如此的渴望深閨的寧寂……在這茫茫人海當中,我從不乏聲色的受用——但誰,才能真正體恤我的愁腸,充盈我的心胸呢?……誰,才成為我的妻呢?……「妻」字的形象也許像極了哭泣的怨婦,但她的發音,卻意味著與我德操的相「齊」……
5
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我不褰裳,豈無他士?二姓之好,決須顛之倒之;君子有逑,自然朝乾夕惕……我立刻告假還鄉,直趨堂上。只見家父著玉色縫掖衣,冠四方平定巾,正襟危坐,捋須顧我……我肅然兩揖:「願承宗廟。」只聽堂上大笑:「再過兩年。」——我撲通跪地,頓首再拜:「國朝十六而娶,十四而嫁……她雖小我兩歲,但此事豈是拖的!」無奈父親拂袖而出:「怕你誤她!」
想來,嚴父固然執拗,家慈尚可轉圜……於是冬溫夏清,不敢稍殆,昏定晨省,也好督責——只是泳思方思,今夕何夕——就怕那桃花已紅,梅花已落……也虧母親熱心,第二天已是喜形於色:「看上那胖丫頭了?」——家母錦帕特髻,翠色比甲,一向自負,此話雖出嫉妒,卻也是會心滿意……哈哈!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方今婚俗,早非六禮:先是納采,男方獻酒牲果品,互換庚書,如果依生肖五行推算是吉,便由男方擇期納徵——就是首飾細帛之屬……對此,貧寒之家,決須忍痛;富貴之門,也好吹噓……作為結果,聘書到手——則大事定矣!
然後請期、親迎:女則珠冠鳳披,男也品官蟒袍。水道阻隔則大船銅鼓彩裝,陸路相通必蒲燈炮仗花筒……男女之家幾乎傾巢而出,朋比滿座共看鑼鼓喧天……想來國朝少事,故僭越處不可茲舉;總之家族興榮,必朝野間多事張羅……時近正午,分席坐定。新夫婦著纁衣花冠踏紅毯以到堂,對眾人拜天地祖宗謝父母而入房。夫婦坐床,開紅綃而睹真顏,飲交杯以成天和……不過,此時外邊正凶,丈夫須有酩酊之應酬,新娘也待尷尬之鬧房……到翌日早起,見公婆,告廟——於是鉛華洗盡,平庸開始……
……民間的熱鬧,我並不反對。但婚禮屬陰,應當在黃昏成禮;新婦別居,怎好用聲樂聒噪?況宗廟之肅穆,眾人相助是好,相賀則過……所以,我決定根據儀禮斟酌損益……
親迎之日,我上身著白紗青(深藍近黑色)邊中單,赤色青邊羅衣,袖廣三尺,過腰七寸;下身赤色青邊羅裳,作七幅,前三後四,蔽膝加赤色大帶,綴烏角革帶,再佩黃綠二色花錦綬,下端結青絲網,墜兩銅環;頭戴單梁梁冠;腳登白襪黑履,身邊佩葯玉為飾……
父親亦盛服帶我祭告家廟,為我把酒,南向命曰:「躬迎嘉偶,釐爾內治。」我北面答曰:「敢不承命!」盡飲,再拜。於是驅車往迎。此時,我的新娘身穿紅色大袖交領衣,二十四褶裙,前後有鏡,衣上綉以鳳紋牡丹,腳下躡四寸花頭弓鞋,頭戴藍色大花冠,罩以紅綃蓋頭,兩手斂於小腹,南面立於內室。遠處已傳來我的車聲,岳父乃出門相迎。我們相揖而入,岳父走東階,我從西階,執雁執禮者在後……至於內室前,岳父立於門東,西向。我東向再拜,奠雁,出門……於是,岳父岳母南向坐於堂內,受女兒四拜。岳父命之曰:「往之女家,以順為正,無忘肅恭。」岳母命之曰:「必恭必戒,毋違舅姑之命。」……新娘乃在女眷攙扶下,從西階出門(不知道她此時在想什麼,這是她第一次踏上本家的階梯——同時也是最後一次了……)我扶住馬車,把車門邊的繩子遞給她。她踩著矮几艱難地爬進車裡——這時,我還不能碰她呢!!
我載著她,架動馬車,車輪剛剛滾動三圈兒……我便要戀戀不捨的離開新人,換上輕車,以提前回家打點……此時,耐於漢裝的寬大,我還不知道她的身材呢!!
我站在門外,遠遠企盼著她的到來……然後,我自東階,她走西階,踏入內室。我終於迫不及待地揭開她的蓋頭——真乃天府國色,不枉齊人遙盼——面若桃花,不知是羞是愛;眸似秋水,也須含淚含情……
她微吐蘭香,輕道萬福,為我於東南角執巾進水。我洗完,同樣為她在西北角盥洗。然後,我坐於桌東,她坐桌西,南向進酒,進饌……然後,她斟滿兩巹——這兩巹就是紅絲線拴住的連個酒盅……我們各執其一,望著漸漸拉開的絲線,飲去半杯,再換過來,一滴不剩……於是我們離席到南邊,相對而立,再拜……
禮節終於完成——我撫摸著她的臉蛋兒,解開她的髮髻……把我們的頭髮纏在一起,綰在一起……我們攜起手,輕輕走入卧房,脫去禮服……
第二日質明,告廟。家廟前,父親立於東階,我跟父親;母親立西階,妻跟家母,家中其他親屬依序各自站好……北面,再拜。然後,妻至院當中,北面立。家父從東階升至神位前,跪下,三上香,三祭酒,讀祝辭,起身,立於廟西。妻四拜,回到西邊的位子。父親從西階走下,回到東階下的位子,大家一起再拜——禮畢。
第三天,見舅姑。妻立堂前,等我的父母就座,然後四拜。由西階至家父面前,獻上棗栗,然後,回到階下四拜。再進至家母前,獻上腶俢(一種干肉),退回,四拜。父母向妻獻醴酒。
第四天,盥饋。妻的家人送來酒席。我的父母入座,妻四拜。然後執食物獻於家父,再獻於家母。父母吃完,徹去宴席,妻退回階下,四拜。父母獻醴酒。
……從此,昏定晨省,冬溫夏清就成了她的生活……我知道,這很殘酷,這種殘酷,就在於她的平庸,她的瑣碎……但是,瑣事總是要有人做的——我所能作出的唯一補償,也就是經常陪伴她,為她帶來點生活的溫馨……然而,我的生活同樣將被許多瑣事纏繞著,並且越來越多……為什麼?月老用一根紅線把我們綁在了一塊,而我們也已經成了合巹的夫妻……但是——我們仍然不能斯守?!
……這將是我永生的遺憾……
從此,書院的我,不再合群——我已經厭倦了喧囂的生活,在黑夜的窗前,獨自垂淚……我知道,有人在等著我……
可笑的是,我的經歷成為了遠近傳頌的浪子回頭……我,也因為婚禮的古風,而被清高的東林黨人引為知己……
同時,天輪又轉到了子、卯、午、酉年——大比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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