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胡蘭成、張愛玲、佘愛珍的愛恨糾纏
無奈塵緣—— 胡蘭成/張愛玲/佘愛珍
文/子皮
淘漉文化原創作者
尺素還稀
十年不通音信了。這天胡蘭成忽然接到張愛玲一張明信片。沒有抬頭與落款,只有寥寥幾行:
手邊如有《戰難和亦不易》《文明的傳統》等書(《山河歲月》除外,能否暫借數月作參考?請寄(美國的英文地址)。
這個五十一歲的男人怔怔地看著這幾行字,筆跡似乎竟有些陌生。然而突然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悄悄浮上來。
想起來了,那是14年前,他第一次讀到張愛玲的那篇小說的感覺。
那篇小說叫做《封鎖》,寫的是封鎖時擁擠的電車上,一個孤獨的女人和一個孤獨的男人,突然開始傾訴內心,以為互相愛上了;很快,封鎖結束,電車又啟動,各自回到原來的座位上。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
胡蘭成當時三十八歲,在汪精衛政府認職,那一陣和汪有些個罅隙,賦閑在南京。偶爾看到這篇《封鎖》。說不上是好是壞,只是覺得像被誰敲了一棒子似的,從此揮之不去。
後來每次見到張愛玲,好像總是這種感覺。十年了,以為早過去了,可那個感覺又出來了。
胡蘭成捏著明信片,忽然抬頭四下張望一回,什麼也沒有。
晚上,胡蘭成到妻子佘愛珍跟前,慢慢地掏出來那張明信片。他想也許會有一場風暴。他忽然有些興奮。
佘愛珍有幾秒鐘沒有說話。然後慢慢笑起來,笑得很溫和。
冷處偏佳
胡蘭成注視著妻子。這個五十二歲的女人,有一張與年齡不相稱的美麗的臉龐。這張美麗的臉上,還有一種一般女人臉上找不到的東西——英武。
胡蘭成第一次見到佘愛珍,是在李士群家。李士群是「76號」(日本人和汪精衛政府的特工組織)的頭領。佘愛珍的丈夫吳四寶,是有名的青幫弟子,效忠在76號麾下。
胡蘭成早聽說過有名的吳四寶和吳太太。
佘家祖籍廣東,到了父親一輩,在上海做生意,家境很不錯。父親寵她母親三姨太,也寵她。送她到女中讀書。中學時的佘愛珍,出落得如花似玉。女校的高牆,遮不住這個少女的艷光。很快有一批風流年少,把佘愛珍眾星捧月。沒多久,一個吳姓的富家子弟,讓她懷了孕。
父親說:去香港,把孩子處理了。我還供你讀書,去國外留學。
佘愛珍說: 不,我要留在上海。我要嫁給這個姓吳的。
吳家這個少爺,本來不打算娶佘愛珍。可佘愛珍一次次去吳家,吵﹑鬧。後來,嫁成了。不久生了個兒子。
平安日子過了幾年,丈夫又開始尋花問柳。佘愛珍和他吵﹑打。不久,九歲的兒子死了。徹底失望之餘,佘愛珍離開了吳家。
那年,佘愛珍已經三十二歲。一個人在社會上,做過女工﹑小老婆﹑賭場的搖缸女郎。賭場上她認識了青幫的大人物季雲卿的姨太太金寶師娘。金寶師娘見了佘愛珍很喜歡,收做乾女兒。
季雲卿手下司機兼保鏢叫吳四寶,能幹的很,一手好槍法。打死過行刺季雲卿的流氓。季雲卿賞識他,要把乾女兒佘愛珍配給吳四寶。
吳四寶大個子,滿臉橫肉,不識字。比佘愛珍大十五歲。誰都替佘愛珍惋惜。
佘愛珍輕輕鬆鬆地說:我就喜歡吳四寶這樣的人。
過了門,佘愛珍通過乾爹季雲卿,把吳四寶介紹給李士群,入了76號。半年後,吳四寶成了76號行動組的頭一號。吳四寶殺人,殺一個死一個。當年在上海,小孩哭了,大人嚇唬一句:「吳四寶來了!」 孩子就不敢做聲。
這樣一個吳四寶,卻對一個人又敬又怕,就是太太佘愛珍。
燕爾新婚,巡捕找上了吳家門,擺出吳四寶以前的命案。吳帶著幾個弟兄要去和巡捕玩命。
佘愛珍說:別動,這事我來。
佘愛珍找巡捕,問多少錢能夠擺平這件事。
巡捕說:兩千大洋。
佘愛珍說: 我只出一千。
巡捕說:少一分也不幹。
佘愛珍就走了。去找受害人的老婆。上門賠罪,還拿出了一千大洋。這個受害者的家屬,聽了佘愛珍的安排,上堂指認的時候,否決丈夫是吳四寶殺的。
吳四寶沒事了。從此後,對妻子言聽計從。
佘愛珍和幾個76號的官太太組成了一個「太太集團」,參與76號的行動,佘愛珍能幹,審訊女犯人的事情,常由她做。
傳說里她雙手使槍,殺人不眨眼。
胡蘭成那天看見的,卻不是個女魔。三十八歲的她,在他不遠處輕輕盈盈地走過,胡蘭成只覺得一個白影子飄過。其實那天她穿的是玄色的衣裳,只在襟角戴了一環茉莉花。可不知為什麼,胡蘭成覺得她整個人是白色的。
很多年過去,她成了他的妻子。不管她穿什麼顏色的衣裳,他總覺的她是白色的。她是階下的茉莉花,田野里的白罌粟;一隻無聲的銀狐,一條蜿蜒的白蛇;更多的時候,他覺得她是月光下的一道霜刃。
然而此時在燈光下,她笑得很暖。說:哦,張小姐終於來信了。
佘愛珍
來如飛花
張愛玲不是白色的。胡蘭成不知道張愛玲是什麼顏色。
她穿著鮮艷的衣裳,別人不敢穿的那種式樣。身材高高的,臉盤大大的。可臉上卻有一種小學生的表情,連十幾歲少女的那種狡黠都沒有。可胡蘭成還是辨不出她什麼顏色:她身上有一種什麼光,晃得他看不清她。
第一次見她,是在他自己的公寓。兩人一聊五個小時。
有一陣他們三兩天見一次,見面不過是聊啊聊。其實是他說,她聽。他談文學,談理論,談古今。女人和文學,是他的強項。對女人談文學,是他的本能。可是這回他好累。
他後來說:在愛玲面前,我想說些什麼都象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著正字眼。自己著實懊惱煩亂。但我使盡武器,還不及她的素手。
她快樂地聽他說。每次他卡殼了,她替他接上,卻滿是歉意。
那時他已娶過兩個妻子,還見過很多女人,包括風流傳奇佘愛珍。他不懂為什麼眼前這個二十三歲的女子,不像他見過的任何女人。
其實她有時候還像個孩子。她拿出小時候母親從埃及給她帶的兩大串玻璃珠子,給他看。一串藍色,一串紫紅色,玻璃里的顏色像故事,曲曲折折。
她不喜歡鑽石,鑽石沒有顏色,只有一股子扎眼的硬光。她也不喜歡無色的音樂,還有無臭無味的文字。
在別的女人面前,他覺得自己光彩照人。在張愛玲面前,他才知道自己原來無色無臭無味。有時候她的光火辣辣地照著他,他忽然覺得自己會化成一灘白水。
可她不在乎。她饒有興趣地聽他談古論今。她也說話。她說的話,不是閃光的珠玉鑽石,是埃及的玻璃珠子::各有各的顏色,自顧自地滾動。
她喜歡他。沒道理地喜歡他。
她把自己的照片給他,背面寫著::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他捏著她的照片,突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憤怒。他本來是一個驍勇的獵人,不知怎麼變成了一個迷途的孩子。而他稱為獵物的那個女子,站在跟前吃驚地看著他,不知他為什麼焦躁。
胡蘭成
暗憶歡期
他的妻總催他給她回信。
佘愛珍不允許自己的丈夫有別的女人。當年吳四寶包養舞女馬三媛,佘愛珍知道了,帶著一幫人直奔馬三媛處。殺人不眨眼的吳四寶,給佘愛珍下跪道歉,從此再不敢包養二奶。
胡蘭成收集女人。五十年代寫了本書《今生今世》,說是自傳,主要是記載他收集的異品女人。入《今生今世》的女人一共八個,不入譜的,應該還有許多。
然而胡蘭成四十九歲時,客居日本,娶了五十歲的佘愛珍,正式的女人收集就此打住。連胡的那些舊日瓜葛——日本女房東一枝,潛逃時遇到紅顏知己的小周﹑秀美,佘愛珍一律不容許他和她們藕斷絲連。
可是說起張愛玲,佘愛珍卻有一種莫名的興奮。
佘愛珍是個嫉妒的女人。可她不僅是個女人,她還是個英雄。她最愛的,是挑戰和征服。
她在日本的日子,也不是靜如止水:她開著酒吧兼販毒品,兩三次還被警察逮去過。日子過得有聲有色,有驚有險。
可她總覺得日子裡缺點什麼。她總回憶起自己當年在76號的輝煌。
當時日本兵佔領著上海,可英、美、法在租界不是他們的地盤。日本憲兵和汪偽特務進入租界,要接受巡捕們的檢查,武器不許入內。
吳四寶說:他娘的!老子早說帶幾個人和他們拼了!李士群非要攔著老子!
佘愛珍:別急,我自會想出好辦法。
這天佘愛珍帶一個司機﹑一個保鏢,開一輛福特車,到靜安寺路商業區做頭髮。開車前,佘愛珍如此這般囑咐了司機和保鏢。 車開入租界,值日的英國警官揚揚手,示意停車檢查。福特車卻突然加速,衝進租界。各路巡捕們立即追趕福特車。這時,福特車窗口突然伸出兩支手槍,「叭叭叭」,趕在前頭的兩個印警,一死一重傷。
巡捕們還擊。保鏢、司機很快中槍斃命。而佘愛珍蜷縮在后座椅下邊,毫髮無損。
英警方把佘愛珍帶走了。這件事擺到談判桌上,最後英國人屈服於日本人壓力:同意七十六號從此可以帶武器過租界。
日本憲兵隊開著軍車,把佘愛珍接回來。76號大擺宴席,「慶功酒」一連喝了好幾天。
她的一生,制服過無數強悍的男人,以她的魅艷﹑她的勇氣﹑她的智慧。她是男人群里的女王,女人群里的旗幟, 她百戰百勝,所向披靡。此時,「張愛玲」這個名字,突然誘起她的征服欲:她很想見識一下,這個讓她的男人如此氣餒的女人。
她的兩個丈夫,吳四寶是她的走卒,而胡蘭成是她的戰利品。
第一次在李士群家見到胡蘭成,她就愛上他了。她有過那麼多男人,可胡蘭成和他們誰也不一樣。他坐在那裡,像一部線裝書似的沉靜;而他看她的目光,卻有著男人的熱烈與直白。比起她的丈夫吳四寶,他的乾爹季雲卿,還有76號大大小小的男人,胡蘭成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後來吳四寶被李士群毒死了,她哭得天昏地暗。第三天,在吳四寶棺前,胡蘭成把她抱起來。她早已精疲力竭,她還沒有感到他的體溫,就已經融化了。
後來日本人把害死吳四寶的李士群毒死了。據說其中有胡蘭成的影響。
第二次和他親近,是八年後的香港。抗戰勝利後,她進了監獄。出獄後輾轉來到香港。住乾兒子家裡。第二年,胡蘭成也來到香港。來看她。臨走請她到他旅館看看。她去了。在旅館裡,先是兩人坐著說話,然後他執著她的手,蹲下身去,臉貼在她膝上。
過幾天胡蘭成要去日本,沒有路費。向她借。
她說:我不比從前了。這裡只有二百港幣,你都拿去吧。
胡蘭成又東湊西借了一千港幣,去了日本。
兩年後她也去了日本。 第二年開春,他們成了夫婦。婚後他提起,她只借他二百元的事。
他說:我枉將你當作知己。
她說:你以為你是誰。
他不作聲。想起另一個他愛的女人——她一次就給了他三十萬。
舊恨新歡
胡蘭成坐在窗前,桌上放著張愛玲的那張明信片。東京的冬天,窗外也是灰白。像上海一樣。
上一次張愛玲給他的信里,付了30萬元,那是她新拿到的稿費,送給他。但是信也很短: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不喜歡我的了。這次的決心,是我經過一年半長時間考慮的。彼惟時以小借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他早料到了。
見面六個月,他們結婚了。沒有任何儀式,只一張紙,寫著:「胡蘭成與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婚後沒幾個月,日本人節節敗退。他開始東躲西藏。 兩年中,輾轉武漢﹑溫州,也有一兩次回到上海。
這兩年的逃難,卻是他生命中最浪漫的時光。在武漢,他遇到了17歲的,清純的護士小周。浙江逃難時,又遭遇同學的庶母範秀美。范秀美大胡蘭成兩歲,坎坷途中,他特別需要她那種溫柔。
小周和范秀美, 都是他的真愛。他把他和她們的故事全都告訴張愛玲。他堅信張愛玲不會嫉妒。他還想像張愛玲會為他高興。他又說,我一個也不能割捨。
年底,胡蘭成又登旅程。路過上海,住了一夜。他那時不知道,這是他一生最後一次看見愛玲。
他不記得那天上海的天色,他只記得那晚屋裡的燈。那燈沒什麼不一樣,燈下的愛玲也沒什麼不一樣。可他不知為什麼記住了。他以為這樣的燈﹑這樣的人還要重複很多次,他只覺得疲倦和煩躁。他記得當時想起了小周和秀美,他想要一個輕軟溫暖的女人,像棉絮一樣,在冬夜。
那晚他們吵了架,夜裡分室而居。第二天天還沒亮,他到她房裡,俯下身去親她。
她滿眼是淚的伸手抱住他,說:蘭成!
這一幕,是他永久的困惑。
那一瞬間她很美,像詩里﹑故事裡與愛人別離的女子:梨花春雨,玉容慘咽。
然而他的愛玲,不應該這樣。不。她和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樣:她是獨立在一切詩文之外的,獨立在這個世界之外。他讀不懂她,他無法擁有她,這不是他的錯 ——因為沒有人能讀懂她,這個世界也不能擁有她。
然而此刻,她變成了一個地道的女人,留著淚,牽扯著他。他非常困惑,又有些感動,還有一點點的——失望。他想去抱住她,可是沒有。他像一個闖禍的小孩子,逃也似地回自己房間。
張愛玲
人間無味
胡蘭成終於把回信寫好了:
愛玲:
《戰難和亦不易》與《文明的傳統》二書手邊沒有,惟《今生今世》大約於下月底可付印,出版後寄與你。《今生今世》是來日本後所寫。收到你的信已旬日,我把《山河歲月》與《赤地之戀》來比並著又看了一遍,所以回信遲了。
——蘭成
佘愛珍看了笑笑:怎麼不向張小姐賠個小心,重新和好?
胡蘭成:這就很好。
佘愛珍:你與張小姐是應該在一起的,兩人都會寫文章,多好!
胡蘭成:愛玲不會來 ——她若來了,你怎樣?
佘愛珍笑盈盈地說:那時我就與你沙揚娜拉!
他把信裝到信封里,還放進自己一張近照——她是喜歡他的模樣的,他知道。她可否還喜歡他別的什麼?也許。
他把信抽出來又看一遍,突然感到非常憤怒和委屈。他恨不能把信撕成碎片:為什麼信一定要這樣寫?為什麼不能說他想說的?
可是他想說的,張愛玲已經替他說了,在《傾城之戀》里:「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 不,他是一個自私的男人,而愛玲不肯做一個自私的女人——這個世界上,她能拾起別人看不到的塵芥,卻不肯收藏最隆重的藝術。她一路閑拋亂擲她的所有——錢﹑名氣﹑男人﹑還有自己的青春﹑美貌﹑才華﹑生命。
怪不得他的妻放開韁繩讓他去追愛玲——他的妻知道他追不到她,永遠。
他有一次無意中見到佘愛珍在紙上寫著:「穿破十條裙,不知丈夫心。「 他當時很得意。現在才知道,這個聰明的女人知道他的一切一切,他的過去,他的未來。
他娶了這個妻,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追尋女人機會。可他過去一個個找女人,也許不過是為了獻上自己?別的女人沒有那麼大容量;愛玲卻又從來不收藏。只有愛珍,在第一瞬間就毫不猶豫地把他關住。他從此成了大篷下的獸﹑金籠中的鳥﹑華麗墳墓里重裹的木乃伊;可他終於有了歸宿。
他還是把那封信寄去了。後來他還給她寄了書,還有更多的信。她很久沒有迴音。後來,又是冬天,他終於收到了她一封回信:
蘭成:
你的信和書都收到了,非常感謝。我不想寫信,請你原諒。我因為實在無法找到你的舊著作參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誤會,我是真的覺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時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請寄一本給我。我在這裡預先道謝,不另寫信了。
——愛玲
他讀罷信,嘆了口氣。恍惚間卻感到一種不可理喻的輕鬆。
窗外居然明月如晝——這異國的月亮。胡蘭成看著月,心下坦然。他的妻愛珍,正像月亮,冷而魅而銳利,但她絲絲縷縷的光,總籠罩在他身上。他又想起他這一輩子別的女人,想她們此時是不是也在看月。忽然想起愛玲那裡沒有月,現在是白白亮亮的日頭。這樣一想讓他有點不悅,但很快,也就不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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