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4《十月》·散文(選讀4)|劉慶邦:陪護母親日記
陪護母親日記
劉慶邦
劉慶邦,1951年12月生於河南沈丘農村。當過農民、礦工和記者。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紅煤》《遍地月光》《黃泥地》《黑白男女》等九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響器》《黃花綉》《麥子》《在雨地里穿行》等四十餘種。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多篇作品被譯成英、法、日、俄、德、義大利、西班牙、韓國等外國文字,並出版有六部外文作品集。
2000年5月15日(農曆四月十二),星期一,陰
早上四點多,天還不亮,聽見一婦女在外邊馬路上大喊大唱:世人都說神仙好,只有金錢忘不了!一生只嫌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南無阿彌陀佛,大慈大悲!我曾熟讀《紅樓夢》,知道婦女唱的是《好了歌》,很感興趣,馬上跑出去看。馬路上很空曠,只見婦女一個人在喊在唱。她是用河南的腔調喊唱的,聽來格外蒼涼。這是一位中年婦女,看樣子像是一個知識分子。她模仿的是《紅樓夢》里的人物形象,手裡拿著一根竹竿,一個瓶子。她把《好了歌》一路唱下去,身影漸漸消失。我猜不透這位婦女是悟透了人生,還是精神方面出了問題。如果一個人在馬路上大喊大叫,精神出問題的可能性大些。
吃過早飯,我和二姐帶母親到外邊轉悠。二姐帶了一個小凳子,母親走累了,二姐就讓母親坐在小凳子上休息一會兒。二姐說,她在家裡天天忙得腳底板子像打鑼一樣,出來了,鼓也不用敲了,鑼也不用打了,難得這麼清閑。
二姐跟我講了她們那裡發生的一件事,讓我看看能不能寫成小說。
我一個人寫小說,一家人都幫我提供素材。我跟二姐說笑話,要是能寫成小說,把稿費分給二姐一半。
二姐說,她不要我的稿費。好故事雖多,得有人會寫才行,要是沒人寫,故事跟扔在糞窯子里漚糞差不多,都瞎搭了。
下面是二姐跟我講的那件事,二姐講得長,我記得比較粗略。
人民公社那會兒,村裡一個男人是趕馬車的,手裡有點兒余便錢,日子比別人家過得好。他自己家裡有老婆孩子,又跟本村另一個女人相好。那個女人的男人是個吃鱉食的,管不住自己的老婆。趕馬車的對與他相好的女人生的孩子很好,認為孩子都是他的種。他主張兩家結親,把自家的閨女介紹給那個女人的兒子。兩家的兒女都對他有意見。後來,那個女人和自家男人商量,決定拒絕趕馬車的再去他們家。趕馬車的夜裡敲門,拍窗,人家就是不理他。他喝了酒,上房頂揭人家的瓦,把一片片瓦撇下去,摔碎在院子里,人家還是不開門。他砸開人家灶屋的門,摔人家的碗,砸人家的鍋,並暴跳如雷,破口大罵,鬧得全村的人都過去看熱鬧。第二天人家告給隊長,隊長找他做工作,勸他苗子不要那麼旺。他當時答應不鬧了,隨後還是去刺撓人家。有人說,沒辦法,只有消滅他。
他再去,那女人說,她丈夫、兒子都在家,家裡不方便,去牲口屋吧。他一進牲口屋,女的回身就把門關上,插住了。事先埋伏在屋裡的女人的丈夫、兒子,二話不說,舉起棍棒照他就打。他一看不妙,手裡沒拿傢伙,一狼難敵二虎,蹬上牲口槽,躥到房樑上去了。他的意思是想把草頂的房頂弄破,從房頂鑽出去。女人的兒子掃腿一棍,就把他的腿骨打斷了,他重重摔在硬地上。他服軟了,嚷道:改過了,再也不來了,饒了我吧。他不該對打他的人說:你不能對我下狠手,我可是你親爹呀!他不這麼說還好些,此言一出,女人的丈夫和兒子都照他頭上打去。他向門口爬去,爬了兩下,頭一扁,死了。
趕馬車的老婆去村口的柴火垛拽柴火,有人告訴她,她男人被人家打死了,快去看看吧。她不去看,說她男人該死。
打死人的人家出錢買了棺材,把死人埋掉,這事兒就算完了。
這樣的故事太殘忍了,太極端了,日後能不能寫成小說很難說。
還有極端的例子。我們村一位姓范的嬸子,她的娘家娘跟本村一個老頭相好,被老頭的兩個兒媳婦現場逮住。兩個兒媳一人撕住嬸子娘家娘的一條腿,用硬鞋底子抽其私處。抽腫了不算完,抽爛了,才住手。嬸子的娘家娘到嬸子家裡住了好長時間。有人問:怎麼了,哪裡不得勁?嬸子說:風吹著了。
我有一位堂姑,麻臉,我們都叫她麻閨女兒姑。我父親去世後,麻閨女兒姑見我們家窮,牽來一隻水羊,讓我們放,說生了小羊羔兒給我們。我們放了半年,羊沒有走羔兒,也沒有長肥。我和二姐牽著羊送還麻閨女兒姑,麻閨女兒姑不但不高興,還很生氣,用腳踢她的羊,讓她的羊死去吧。這件事給我和二姐留下深刻印象,對我們的心靈造成了一些傷害。
麻閨女兒姑那村,後來發生了一樁殺人案。一個男孩子,看中了本村的一個閨女。人家父母不同意,他夜裡還是偷偷去找人家,拉人家到外面去。閨女不去,他就把蓋在人家身上的棉襖拿走了,弄得人家冬天沒棉襖穿。閨女的娘問閨女,閨女說棉襖丟了。娘好像知道了怎麼回事,在村裡罵大街。男孩子起了殺人之心,一天夜裡再潛到閨女家,把人家活活掐死了。閨女的小弟弟還在姐姐的腳頭睡,姐姐被掐死時,小弟弟沒有醒。男孩子把閨女掐死後,還在閨女的下身捅進一根鐵棍。第二天早上,小弟弟大哭,才知道閨女死了。家裡人趕緊報案,公安局的人在鄭州把那小子捉住了,不久就拉到村子南邊槍斃。
2000年5月16日(農曆四月十三),星期二,晴
昨天去醫院諮詢母親化療的事,主任醫師黃金生認為,化療是必需的,化療之後,生命可以延長五年至十年。化療需住院,費用兩千元至四千元。
我和弟弟商量,還是化療為好。我們讓母親做手術,目的就是為了最大限度地延長母親的壽命。母親當年是七十五歲,我們還想著等母親八十歲時好好為母親祝壽呢!
化療的床位尚未做出安排,二姐繼續給我講故事。二姐講的這個故事是聽大姐給她講的,發生在大姐所在的村。長燈家娘,娘家是地主,人長得明鼻子大眼,很是漂亮出眾。她嫁的一戶人家也是門當戶對的富戶。不料她嫁的男人是一個陰陽人,婚後,陰陽人該動她老不動她,她不明白怎麼回事。她忍不住問男人:俺配不上你怎麼著?陰陽人這才摟著她哭了,跟她說了實話,說為了把這份家業傳下去,只好委屈她。又說,她只要不離開這個家,想跟誰好都可以。
她跟村裡的保長好上了,生了一個兒子叫長燈。解放時,保長被槍斃了。保長臨死時,悄悄對村裡一個幹部說:長燈家娘是一個好人,我死了,把她託付給你,你好好待她。這個幹部從此和長燈家娘相好,兩人生了一個孩子叫銀孩兒。
孩子漸漸長大了,幹部顧及自己的身份和影響,決定和長燈家娘斷絕關係。可長燈家娘舍不了人家,對人家一往情深。那幹部有文化,教過書,當時正在公社糧店當會計,待人和善,一身的文氣,讓長燈家娘覺得很可心。
一次天下大雪,二人都去井台打水,在井台相遇。因起得早,井台只有他們兩個人。長燈家娘激動得渾身哆嗦,老也打不到水。那幹部呢,只在井台旁邊站著,低著眉,不進帳兒,也不說話。長燈家娘只打了一點兒水就走了,回去蒙頭就睡,不吃不喝,想死。
那當會計的幹部知道了,明白痴情女人絕食是他引起的,才去看望了長燈家娘,要長燈家娘不要這樣,何必呢。那是人家最後一次登門去跟長燈家娘說話。
長燈家娘跟大姐傾訴她的心事時一再感嘆:兩個人曾經好得你死我活,而且好了那麼長時間,人家怎麼說斷就斷了呢!
2000年5月17日(農曆四月十四),星期三,晴
早上出去散步,外面潮氣濃重。一輪紅日映在荷塘中,燕子叫得很是歡快。
一女人領著一隻大狼狗,狼狗顯得很乖,不時察看女人的臉色。女人一聲「過來」,它立馬就過去了。它低著頭,拖著狼一樣的長尾巴。看別人時,它的目光很羞怯的樣子,看一眼趕快迴避。
昨天下午一個人去看了開封古城牆。戲裡唱汴梁城,遠看城牆高三丈,近看城門鐵頁包。現在的城牆大都塌頹,只剩下不長的一段。城牆外側是磚,里側是土堆。磚塊很大,像是秦磚一樣的老磚。牆根兒有不少擺攤算卦的,看麻衣相的,卦師和相師有男有女,都是很自信或裝作很自信的樣子。還有一幫退休工人模樣的老頭,坐在牆頭聊天,評論毛澤東和林彪。牆外是大塊的菜地,蒜苗芯子里已長出了蒜薹。北京把蒜苗叫青蒜,把蒜薹叫蒜苗,是不對的。河南的叫法才是準確的。
河南有豫劇、曲劇、越調、墜子、二夾弦、道情等多個劇種,還有不少小戲。河南的藝術文化主要是戲劇文化。陝西、山西、青海、內蒙古、西藏等地都有地域性很強的、特色獨具的民歌,河南民歌很少,戲劇卻很發達。戲劇文化在河南有著悠久的歷史和廣泛的群眾基礎,它的主要特點是情節化,戲劇化,誇張化,通俗化。戲劇文化對河南人有著極大的影響力,同時也有著極大的糾纏力。身在河南,耳濡目染,不知不覺就會受到戲劇文化的影響和糾纏。要擺脫它的影響和糾纏,需要很大的抵抗力和定力,不然的話,很難寫出好的小說。
河南文化不在戲劇化本身,它還影響和引導著河南人的行為,我們可以從現實生活中看到人們對戲劇情節的模仿,看到戲劇人物的影子。比如,動不動就下跪,動不動就自殺,甚至在提包里提著一顆人頭上訪,就是從戲劇中學來的,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任何文化都有它的兩面性,值得反思。
一個婦女給她的孩子拔火罐,拔火罐可以祛火、祛風、祛病,是一種常用的治療手段。可她的孩子還小,骨頭還沒硬起來,她把火罐拔在孩子脊梁骨上,把孩子的骨頭拔彎了,孩子就成了羅鍋腰。
2000年5月18日(農曆四月十五),星期四,晴
麥子已經成熟,二姐準備明天回去收麥。二姐家還種了西瓜,西瓜秧子也長得有一拖長了,該拾掇了。如果不及時拾掇,任瓜秧子瘋長,很難結出西瓜。
翻檢日記,覺得片片斷斷,零零碎碎,也許沒什麼意義。又一想,當時無意義,或許日後有意義,好多意義都是時間賦予的,還是堅持記吧。無心寫小說,不動動筆記點日記,幹什麼呢?
別急著寫小說,寫一般的小說,還不如不寫。憋憋吧,據說把頭髮剃光,憋一憋,再長出的頭髮就旺。憋一段時間不寫小說,也許寫出的小說會更好。
給讀者一些期待,也不失為一種寫作策略。寫得太多了,讀者可能會產生審美疲勞,甚至會產生厭倦感。
收麥季節,一家人在麥場里打麥。赤日當頭,暑熱難耐,婆婆讓兒媳回村打點井拔涼水喝。乾等長等不見兒媳打水來,婆婆回家一看,見兒媳正和堂弟那個呢。婆婆惱上來,抽了兒媳兩個大嘴巴,說兒媳打水打得不賴。兒媳跟婆婆犟嘴:咋不叫你兒子回來打水哩!
二姐的婆子在一個麥季里拾了三百六十斤麥,她把拾到的麥子都賣成了錢,然後讓她的四個兒子給她對麥子吃,一個兒子一年二百五十斤,她哪裡吃得完。
二姐村一個老頭,外號叫老善人。老善人日子好過,過年愛放天地炮,地上嗵,天上嘎,很開心。兒媳在麵條碗里埋了荷包蛋,他端著碗到飯場吃飯,筷子一挑麵條,撲棱,荷包蛋出來了。有人問:那是啥吔?他說:我日他個小娘,雞又屙我碗里咧!
劉本金他娘也好拾麥,兒子說,天太熱,不要拾了,再拾就不給她對麥子了。她還是拾。拾麥子是她的習慣,也是精神上的一種需要。
母親也愛拾麥。有人把割下來的麥給她一鋪子,說別拾了,把這些麥抱回去吧。母親不要,她說拾的麥跟要人家的麥不一樣,自己拾的麥吃著香。
戲裡有一個人物叫三娘娘,二姐那村有一個風流女人,外號就叫三娘娘。三娘娘為人厲害,誰家的雞若跑到她家院子里,她三步兩步跑過去把雞捉住,咔吧一聲就把雞腿折斷了。
三娘娘跟村裡好幾個男人相好,其中一個男人的名字叫毛。毛在三娘娘東院住,兩家只隔一道牆。牆上掏了一個牆洞,兩人以往牆洞里放土坷垃頭為暗號,放兩個,三娘娘可以過去,只放一個,暫時不要過去。村裡有人知道了兩個人的約會暗號,告給三娘娘的孩子,有一天晚上,她的孩子在牆洞里放了一攤屎,被三娘娘摸了一手。三娘娘把她的孩子痛打了一頓。
毛為了和三娘娘會面方便,又蓋了一處房子,和自己的老婆分開住。一日,三娘娘去外村給人家燒紙,至晚未歸。毛估計三娘娘不會去了,就讓他老婆過去睡。他老婆初中畢業,留長辮子,是毛看上的,毛託人說媒,成了。他本來應該對老婆好,可跟三娘娘好上之後,嫌自己老婆死性,不活躍,家花兒沒有野花兒香。這天毛對老婆說:你成天說我對你不好,我今天對你好好地好好。
睡至半夜,三娘娘回來了,進屋抱住毛的臉就親:我的大白臉,你睡恁早幹啥,咋不等著我?毛說好,睡吧。毛的老婆還在那頭睡著,聽見三娘娘來了,嚇得不敢動,不敢吭。毛用腳踢踢老婆,讓老婆往邊上靠。他老婆身子貼在牆邊,貼得跟蠍虎子一樣。三娘娘和毛在那頭調情,親熱,說被窩裡才說的話。毛的老婆忍無可忍,穿上褲子,氣哼哼地走了。三娘娘跟毛鬧,讓毛把他老婆叫回來,讓她保證不說出去。毛把老婆叫回,命老婆在床前下跪,發誓。老婆不跪,不發誓,他就打老婆。老婆被逼無奈,只好答應替他們保密。
毛家院子里還有一個養羊的棚子,毛在棚子里放了一張小床,也在那裡跟三娘娘睡。一天下雨了,毛讓老婆把羊牽到棚子里。老婆知道毛正和三娘娘在羊棚子里睡,氣得罵了三娘娘一句「小媳子」。「小媳子」惱上來,跳下床來就去追打毛的老婆。三娘娘用的是自己穿的高跟鞋,把毛的老婆的鼻凹子都打平了。
毛的老婆回到娘家,叫來一百多口子娘家人,對三娘娘實施報復。三娘娘一看來了那麼多人,嚇傻了,只好任人修理。她雙手捂臉,蜷縮在地上,不管人家怎樣罵她,打她,她不動,不吭,像死狗一樣。
人家打完了,她才說:我是王光美,你們把我打倒,我再站起來。
她還跟一個地主家的孩子好,後來不跟人家好了,人家把她的牛葯死了。她拿著刀子追趕那人,把人家的閨女嚇得得了神經病。她仍不罷休,把那人告到法院,那人賠了她錢才算了事。
之後,她到山西一個煤礦去了,一邊撿破爛,一邊跟礦工睡,每年回家過年時都帶回不少錢。
之前她還跟村裡另外一個人好,跟人家約的暗號,是人家拿手巾把往手上拍,叭叭叭三下,三娘娘就知道人家要去找她。現在的年輕人跟三娘娘開玩笑,一說叭叭叭三下,她就笑了,說那都是年輕時候的事兒。
一家養了一個嬌孩子,在孩子的後腦勺兒上留了一縷長頭髮,當尾巴。孩子長到十二歲時,按當地的規矩,舉行了儀式,把「尾巴」剃掉了。兩個男孩子跟嬌孩子要錢,沒要到,就用刀把嬌孩子扎死了,扔在村頭一個老太太的床下。兩個男孩子跑到阜陽,被抓住了。其中一個男孩子才十四歲,警察抓他時,他渾身哆嗦,腿軟得上不去車。警察還沒審他,他就說我說,我說。村裡人說,嬌孩子留的尾巴不該剃,一剃掉就沒命了。
2000年5月19日(農曆四月十六),星期五,晴
二姐今天回去收麥。我四點五十送她到長途汽車站,給她買了到安徽臨泉的票,另外給了她二百元錢,讓她雇收割機收麥。
弟弟已到鄭州上任。新官上任,不能離崗,到周末才能回家。
母親說,初春,生產隊里的牲口就沒草吃了,隊里讓男勞力下到河裡撈雜草喂牲口。母親參加男勞力幹活,也得下到冰冷的河水裡去撈雜草。母親對大姐說,晌午吃飯別等她。母親想的是,坑裡那麼多井,不知還能不能活著回家。結果,母親撈了一架子車雜草。雜草六十斤一個工分,母親掙了三分。
秋天打豆子時,在場院里瞧場,瞧一夜給三分。隊長劉本生在掃場院時對母親說:大嫂,你看這場多乾淨,你瞧一夜場,也給你三分。母親一聽就惱了,說:我不瞧,就是餓死,我也不掙那三分。我閨女還沒說婆家,我兒子還沒說媳婦,我不能讓人家說三道四。
超化礦的王春芳等三人來了,弟弟請他們在群豪酒家吃了一頓。
在租住的房子里,我每天給母親做飯是用煤爐,今天弟弟買了煤氣罐,換成了燒煤氣,方便多了,也乾淨多了。
2000年5月20日(農曆四月十七),星期六,晴
今天是母親的七十六周歲生日,我們給母親祝賀生日。慶喜定做了生日蛋糕,王燕做了一桌子菜,還有侄女佳佳,我們一塊兒祝母親生日快樂!
大姐、二姐、妹妹、衛平、劉暢分別打來電話,給母親祝賀生日,並祝母親早日康復!
快晌午時,《鄭州礦工報》的石寧華、馮新林、陳洪忠等朋友來看望母親,我沒留他們吃飯,不想讓他們參與給母親過生日。母親的生日,只對母親和她的孩子們有意義,對別人沒有任何意義。
聽母親說,我們村裡幾個成分好的嫂子,捉住一個地主家的孩子,扒下人家的褲子,要看看人家的雞雞扎毛沒有。這是什麼心理呢,裡面或許有小說因素。
外村來的油漆匠,給我們村一戶人家漆門。這戶人家有一個閨女,很快跟油漆匠好上了。門漆好後,人家不要錢就走了。
母親說,現在的人懶了,連饃都不想蒸,到街上買饃吃。而劉本新家專門蒸饃,特別是到過年時,別人都是提著布袋到他家買饃,蒸的饃不夠賣。
2000年5月21日(農曆四月十八),星期日,晴
早上帶母親到街上喝豆腐腦,吃油條。
回來見一男子用自行車帶著一窩小京巴兒到市場去賣。小狗剛滿月,共五隻,顏色有白,有黃,有花,都在自行車後面的鐵絲斗子里趴著。它們不動不吭,像小孩子一樣。有人想買,拿起小狗,拿得肚皮朝上,看小狗的腿襠,分辨是公是母。這時小狗仍不叫,很乖很可憐的樣子。小狗不知道主人要賣它們,要是知道,不知多傷心呢!傷心的應該還有小狗的媽媽,孩子們正吃奶,就被拿到市場上去賣,它不哭才怪呢!它肯定用鐵鏈子拴著,不讓動,只能在家裡落淚。
狗並沒有耐心,它的耐心是拴出來的。牛的耐心也是拴出來的。人的耐心是天生和後天養成的。把沒耐心的人拴起來,久而久之,也會拴出耐心來。
蒼蠅是一種嗅覺靈敏的傢伙,有一點兒氣味它都聞得到。我不許有一隻蒼蠅到屋裡來,不許一隻蒼蠅打擾母親。一隻蒼蠅進來了,我拿起蠅拍趕來趕去,終於把蒼蠅消滅掉了。
給妻子打電話,她要來看我,替我伺候母親。我不讓她來,她那麼愛乾淨,我哪裡忍心讓她伺候母親。我寧可一個人吃苦受累。這裡隱藏著我對妻子深深的愛啊!
人世間的一切都是因為被愛而存在,都是為了讓人類學會愛而存在。人類創造的一切文明,凝結的最寶貴的經驗,也是最有價值的經驗,就是愛。
有人在樓前的空地上種了一小塊麥子,麥子熟了,種麥人提來一個蛇皮袋子,用剪刀把麥穗一個個剪下來,放進袋子里。然後再把麥稈拔掉。這是一種獨特的收穫方式。
大山近處不顯高,僕人眼裡無偉人。
當了支書,看他脖子吃多粗。
他被人家抓走半個月,出來人瘦得跟刀螂一樣。
2000年5月22日(農曆四月十九),星期一,晴
母親不想在屋裡解小手,夜裡在我睡著的情況下悄悄出去了,結果著了涼,受了風,咳嗽不止。母親是好意,不想讓我每天早上為她倒便盆。可母親成了病身子,到了弱不禁風的地步。人不服老不行,不服病不行。
母親坐在樓下和兩個老太太說話,怕說話期間造瘺口老冒氣,老吱哇吱哇響,就用膝蓋頂住瘺口,不讓出聲,結果又擠出毛病來了,回到屋裡報復性地響個不止,還覺得肚子疼。這種時候了,母親還顧面子,不顧身體,讓人哭笑不得。
病人不是那麼容易伺候的,需要付出極大的耐心。
二姐曾勸母親不要擠瘺口,母親頓時惱下臉子說:我知道,你就是不想伺候我!
二姐也不是好脾氣,說:我不想伺候你,跑幾百里到這裡幹啥!
早上騎自行車到清水河邊轉了一圈,見田裡的麥子已經泛黃,空氣里瀰漫著濃郁的麥香。
荷葉一天比一天大,快把水面蓋滿了。有的地方沒有水,碧鮮的荷葉照長不誤。小燕子貼著麥穗飛來飛去,和麥田構成動和靜的關係。
一個看上去有些柔弱的女人,領著兩隻巨大的狼狗來到河邊,一隻狗卧著,另一隻狗站起來,到一邊去了。女人過去揪住站起來的狗的耳朵,把它往卧著的狗的身邊拉,邊拉邊訓:聽話不聽話,你的狗耳朵是幹啥的,給我老老實實卧在那裡,不許動。那隻狗只好卧下。別看女人柔弱,狼狗強大,只因女人是狼狗的主人,有權,狼狗得靠女人活著,狼狗只得在女人面前俯首聽命。
麥收前的田野真是美麗,成熟的麥子有一種華貴的光輝。
2000年5月23日(農曆四月二十),星期二,晴
母親吃飯不香,手抖索著,每次吃飯都像是猶豫和勉強的狀態。看著母親這樣吃飯,連我自己吃飯都沒胃口了。
我問母親想吃什麼,我給她做。母親說她也不知道。中午我給母親擀了麵條,煎了茄子,用茄子湯下麵條。母親說好吃,吃了一大碗。
昨天傍晚,在一塊雜草叢生的墳地,見兩隻小狗交配。小母狗的主人是一位年輕婦女,牽小公狗的是一個年輕男子。女的坐在草地上,兩腿叉開,把小母狗放在她的兩腿中間,揪住狗的耳朵。男子把小母狗的尾巴掀開,把屁股托起,將陰門露出來,給小公狗創造條件,讓小公狗上。小公狗態度積極,但上了幾次都不成功。小公狗扭臉看著男主人,很羞澀很抱歉的樣子。主人認為它不願下力,一拽繩子,把它拉走了。它極不願意被強行拉走,往後掙著身子,使勁打墜,還用嘴咬拴它的繩子。但男子連拉帶拽,還是把它拖走了,拖出二十米開外,拴在一根電線杆子上。男子弄來一點兒肥皂水,幫小母狗潤滑,擴大,然後換了另外一隻小公狗給小母狗配種。小公狗像是聞到了什麼氣味,主人一解開拴它的繩子,它飛跑著就過來了。它態度積極,願意下力,屁股抖得很快。然而小母狗像是不願意接受,它使勁掙扎,叫喚,還用爪子抓女主人的手。女主人極力安慰說:小小,沒事兒,小小,別動,一會兒就好了。
2000年5月24日(農曆四月二十一),星期三,晴
昨天下午,母親覺得發燒。我試試母親的腦門,是有點兒熱。因擔心母親繼續發燒,只好提前把母親送進醫院。這棟用於化療的病房樓跟開封市人民醫院不在一塊兒,是人民醫院租的房子。醫生給母親量了一下體溫,是37.4℃,當時就開了住院的單子,在醫院住下了,準備開始化療。母親新的住院號是4294,病床號為215,在二樓。窗外是臨街的老式樓房,擋住了視線,給人以高牆感和隔離感。
突然想起在北京的妻子兒女,覺得在北京的生活真好,多麼值得珍惜!歸根結底一句話,無病的生活就是好生活。
先交了一千零五十元押金,其中五十元為被褥押金。
開藥時又交了一千五百元押金。醫生說,化療用的葯是進口葯,一支一百九十八元,每天都需要打一支,一個療程是八天。
到了醫院,一切都得聽醫生的,病人和家屬沒有任何自主權。
弟弟中午到醫院來過,同來的還有開封駐鄭州辦事處餐館部的尤經理和一位女經理,他們給母親帶來了棗花蜜、橙子和一盒雞蛋麥片。
母親動手術時護理母親的護士小陳來看母親,母親對小陳很是熱情,給人家拿水果吃。
2000年5月25日(農曆四月二十二),星期四,半陰
早上帶母親到街上吃荊芥煎餅,喝稀飯。
化療之前,還要先化驗血。
躺在病床上,母親跟我講她當年伺候我奶奶的事。從頭年的十月,到第二年的六月,奶奶卧床八個月,吃喝拉撒,全是母親一個人伺候。母親說不出奶奶得的什麼病,只記得奶奶撒不出尿來,摸著小肚子鼓鼓的,硬硬的,就是尿不出來。母親用手給奶奶往下捋一捋,按一按,尿才出來了。奶奶一會兒伸腿,一會兒蜷腿,一會兒翻身,都得母親幫助。稍慢一會兒,她就嚷,說疼得肉絲子往席縫裡鑽。母親摸著奶奶肚子里疙里疙瘩,跟驢糞蛋子一樣,就是拉不出來。母親給她吃大肉,還是不行。
村裡有個劉先生,劉先生給奶奶開的葯是老母雞煮黃蠟,不吃肉,只喝湯。煮好了湯,母親端著碗餵奶奶。奶奶喝著喝著,黃蠟和雞油就粘在奶奶嘴唇上了,粘了厚厚一層。母親趕緊把湯倒回鍋里加熱,再餵給奶奶喝。
奶奶對我母親很是依賴,一會兒不見母親在跟前就一迭聲地喊,以致母親到菜園裡掐把菜,就得跑著來回。
母親還天天給奶奶熬中藥喝,三天一服中藥,一服中藥得拿一升小麥換,小麥被人家挖走兩三布袋。
家裡成天熬藥,葯氣上升,把我家房檁上的一窩小燕子都熏死了。一窩剛孵出的小燕子是四隻,都栽到了地上。
奶奶的病情不見好轉,劉先生又讓母親到地里掐貓耳眼的尖子,熬成水,給奶奶過肚子。不料過得太厲害了,奶奶拉肚子拉得收拾不住。母親把單子、衣服都墊在奶奶身子下面,一收拾就是一大荊條筐。冬天下大雪,母親還得到坑裡用棒槌砸開冰為奶奶洗東西。積雪太深,擁住了屁股,母親蹲不下去,只能彎著腰洗。
母親說的話並不是很連貫,有時東一句,西一句,想起什麼說什麼。我覺得母親有些話說得挺好的,我還是願意記下來。
母親感嘆說:人哪,就是小時候吃東西香!
母親想起發大水時在寨牆上用繒搬魚,繒一提,銀魚四溜子開花,一收就是一大碗。
接著母親講了一個人,這個人的來龍去脈還算完整。
這個人叫崔寶友,父親在部隊時,四爺介紹崔寶友去找我父親謀事干。父親先安排他當諜報員,不穿軍裝,手拿一根竹根煙袋,到處搜集情報。一個連長戰死後,讓他當了連長。後來隊伍縮編,他就回家了。
1960年大饑荒時,崔寶友一家四口到南方要飯,順便先拐到我們家。我們家剛從食堂領回的霉紅薯片子面蒸的饃,都被他們吃了。他們說好吃,一點兒都不苦。不料,越往南走,饑荒越厲害,人已經餓死不少。他們只得往回返。走著走著,崔寶友走不動了,只好躺在路邊上。他老婆把被面子抽下來,蓋在他身上,把閨女小妮兒放在他腿上。他有個兒子叫長海,長海十多歲了,由長海挑著逃荒要飯的擔子。崔寶友眼睜睜地看著老婆和兒子走遠了,他只有流眼淚的份兒。據說,崔寶友很快就餓死了,有說被人熬吃了,有說被人拉到井裡去了。小妮兒被過路的人拾走了,下落不明。
饑荒過去後,崔寶友的老婆光著脊樑去一個寡漢條子家裡織布,跟人家打到一塊兒去了,生了一個小孩兒叫盤根。兒子長海到煤礦當工人,回家探親找不著娘,他娘住到寡漢條子家裡去了。
我們村裡有一個人,小名叫羅漢,他家裡是地主成分。他妹妹大閨兒在「文革」期間遠嫁到新疆去了。改革開放後,大閨兒在新疆開了超市。羅漢的二兒子帶著老婆去新疆,當姑姑的大閨兒安排他在超市站鋪子。他花心,跟別的女人打到一塊兒去了,使勁打自己老婆,把老婆打得不知去向。大閨兒讓他走了。有人看見,他又帶了一個女的,到南方去了。
羅漢的四兒子在本村倒插門,插到范鐵柱家裡去了。范的老婆是1975年發大水那年娶的,不高,黃病色子,不會生孩子,要了一個女孩兒。幾年後不知怎麼搞的,自己又生了一個閨女。范鐵柱看羅漢的四兒子不錯,就招到范家當上門女婿去了。
高子亮的肚子里鼓,鼓得像一面鼓一樣。有人說他肚子里熱火太旺,催得就鼓起來了。說老鱉是涼性,弄只老鱉在他肚子上爬爬就好了。把老鱉放在他肚皮上,老鱉縮著腦袋,睜著綠豆一樣的小眼睛,不願爬,不願給高子亮祛火。家人摁住老鱉,強制推動老鱉爬。老鱉生氣了,照高子亮肚皮上咬了一口。
高八點的孫女兒叫春燕,七八歲了。一天中午,奶奶叫她吃撈麵條,她不吃,說去釣魚,至晚不見回家。人說看坑裡那是啥,誰家的黑雞。再一看,是春燕的頭髮漂起來了。收棒子的季節,水都涼了,高八點下水,把春燕撈上來。春燕都硬了,泡白了。家裡人都不明白:釣個魚咋會淹死人哩!
春天水幹了,在春燕淹死的地方挖坑泥,挖出了一條嘴上長鬍子的活著的大泥鰍,泥鰍嘴上掛著一個魚鉤,魚鉤上拴的還有線。
高八點承包了一塊水塘,養魚。村裡小孩子偷他的魚,還罵他。他耳聾,聽不見人家罵的什麼。他還打聽,問人家喊什麼呢。他一攆,腿快的孩子們就跑了。他一離開,孩子們復又來了。算了,不養魚了,撈上來吧。他下水布網,凍得渾身打哆嗦。他從此病了,一病不起。他日夜坐在床上,堅持不躺下,擔心一躺下就永遠起不來了。後來不會說話了,伸著兩隻胳膊,示意給他穿喪衣。他的堂弟高子立不讓給他穿,說一穿喪衣,他就不中了。結果,他支撐不住,還是躺倒了,一躺倒就死了。
弟弟慶喜1979年考上河南大學,是一件大喜事。二姐說要送電影,因天老下雨,電影沒送成。母親說比娶個兒媳婦還要高興,上街割了一塊肉,要請客,慶賀一下。請劉本功,劉本功說他弟弟家的牛生病了,要去看看。請劉本堂,他說他已經睡了,夜裡不出門。請劉本孝,他說瘧子上來了,正發燒。劉本成不在家,那就請請三爺吧。三爺也睡了,說他兜里還有兩塊錢,掏走吧,路上渴了喝碗茶。請了一圈未能請到一個人,母親不悅,說算了,關上門咱們自己吃。後來劉本會、劉本現去了,每人掏五塊錢。這件事對母親的精神構成了打擊,她跟我說過好幾次。母親想不開,其實好多事情都是這樣,對自家來說是一件喜事,對別人來說,就不見得是喜事。
母親想自己動手清理拴在腰裡的便袋,腳下站不穩,險些摔倒。母親長出氣,承認自己沒勁兒了,不行了,要是摔倒在地,非癱瘓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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