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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魏六朝詩講錄 永嘉詩歌 劉琨 郭璞 葉嘉瑩

漢魏六朝詩講錄 葉嘉瑩

第七章 永嘉詩歌

第一節 劉 琨

我們已經講過了建安的詩人、正始的詩人、太康的詩人、元嘉的詩人,現在要開始講永嘉的詩人了。從太康到永嘉,國家的情況是每況愈下。我們前邊講到的「八王之亂」,還只是皇室宗族之間的爭權奪利,到了永嘉時代,就有北方的胡入侵入了。

太康,是晉武帝的年號,武帝之後是惠帝,惠帝不慧,但他的太子司馬通很聰明,因此遭到賈后的忌恨,終於為其所害,後被追謚為愍懷太子。

惠帝死後,就由他的弟弟司馬熾繼承了皇位,是為懷帝。晉懷帝的年號就是永嘉。永嘉一共有六年,但懷帝實際上只做了五年皇帝。因為在永嘉五年洛陽被攻破,懷帝做了俘虜,後來被殺死了。

那麼攻破洛陽的是誰呢?就是五胡十六國的漢。這個漢,不是劉邦的漢,而是劉淵的漢。劉淵本是匈奴人,因為在中國生活了很久,就用了中國的姓,並且自稱 「漢王」。劉淵死了以後,繼承他的是他兒子劉聰。

永嘉五年,劉聰派劉曜攻陷洛陽,俘虜了晉懷帝,把他帶到平陽。劉聰故意侮辱晉懷帝,在宴會上讓懷帝穿上僕人的青衣,給大家斟酒。懷帝本人並不是一個壞皇帝,可是他生不逢時。

在惠帝之後,西晉的國勢已經無可挽回,懷帝沒有辦法實行他治國安邦的計劃,也沒有辦法保全他自己。當他被迫「青衣行酒」的時候,跟隨他的大臣不忍看到皇帝被人家這樣侮辱,當著劉聰的面就慟哭流涕。劉聰很生氣,就殺死了懷帝。懷帝死的時候只有三十歲。懷帝死後愍帝在長安即位,愍帝的年號是建興。愍帝做皇帝只做了四年,建興四年劉曜攻破長安,又俘虜了愍帝,把他也帶到平陽。劉聰對愍帝的侮辱更厲害,不但讓他「行酒洗爵」,而且更衣的時候讓他「執蓋」,就是叫他拿著馬桶的蓋子。跟隨愍帝的大臣們忍受不了這種侮辱,抱著愍帝慟哭,結果後來愍帝也被殺死。愍帝死的時候只有十八歲。愍帝死後,晉元帝司馬睿在南方的建康繼承了帝位,那就是東晉了。

西晉自從武帝司馬炎篡魏,到愍帝司馬鄴被殺,一共只有五十二年。

中國歷史上常說「興周八百年之姜子牙,旺漢四百年之張子房」,一個朝代壽命的長短,往往和這個朝代開創之初建立起來的政治制度有關。

王國維寫過一篇《殷周制度考》,就是討論這個問題的。大家都以為王國維後來是專門去考古了,可是事實上,王國維之所以寫這篇文章是因為看到了當時民國政治的混亂。

殷周之間有一個政治制度的大改革,那就是周武王的革命。周武王那才是真正的革命!周朝的制度放到數千年後的今天,也許已經不適合我們所用,可是就當時而言,那真是為了子子孫孫的百年大計而制定的一套完美的制度。

《殷周制度考》是很短的一篇文章,我們現在並不打算討論王國維在考古上的成就,我要說的是王國維的用心,那實在是表達了他的一種理想。一個國家是不怕革命的,但你一定要有好的制度去配合,還要能夠嚴格執行這個制度。

周朝就因為有了這個制度,才能傳世八百年之久。西晉這個朝代為什麼會這麼短命?西晉政治漩渦中的這些個人物,連革命也說不上,只是互相爭權奪利而已。

古人說「天作孽猶可活, 自作孽不可活」,西晉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滅亡,本來就是不可避免的。「八王之亂」是皇室間的爭權奪利,而現在的「永嘉之亂」就真正到了亡國的時候了。

我已經講過,自太康以來很多詩人都不得善終,現在我們要看的永嘉詩人劉琨和郭璞,也都是被殺死的。當然,他們兩人被殺的原因並不相同。在正始時代,像阮籍、嵇康那些詩人還可以佯狂詩酒,還可以服藥求仙;可是到了永嘉這種時候,你還有佯狂詩酒的自由嗎?你還有求仙隱居的自由嗎?都沒有了。每一個人的生活經歷,每一個人的心靈面貌,都和這亡國的時代有密切的關係。而且,阮籍、嵇康那些人都是文士,而我們現在要講的劉琨,卻是一位兵權在握的英雄。因此他的悲劇結局更令人感動。他寫的詩,正如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所說,是「英雄失路,萬感悲涼」。滿衷悲憤,即是佳詩。我曾說過,詩的感發生命有深淺、厚薄、大小和廣狹的不同。一個人如果只關心自己的利害得失,那麼他的詩縱然真切,詩的生命也是淺薄狹小的。而使詩中那種感發的生命真正博大起來的,是詩人胸中的關懷之博大。劉琨不見得是一個很完美的人,但在永嘉之時,在外族胡人的侵略之下,各地方軍政長宮中只有劉琨一個人是以國家的利益為前提的。他不像其他那些人只想割據一方,只關心自己的利益。由於他關懷的範圍很大,所以他的詩中那種感發的生命就與別人大不相同。我們先看他的《扶風歌》。

《扶風歌》作於永嘉元年。這一年九月,劉琨出任并州刺史。并州的州治在晉陽,就是現在的山西太原。當時北方游牧民族的侵略勢力已經到達黃河流域,北方到處都是戰亂。劉琨招募了一千人的軍隊,一路轉戰才來到晉陽。而晉陽經過戰亂和饑荒,人民都逃亡了,田地沒有人耕種,到處都是死屍。劉琨來到晉陽以後,招撫百姓,讓他們到地里去耕種。耕田的老百姓都必須隨身帶著武器,因為隨時會有寇盜來搶掠。在劉琨的治理下,并州漸漸安定下來。《扶風歌》寫的就是劉琨從洛陽到并州赴任途中的經歷和感受。

劉琨字越石,是西晉末年在北方堅持戰鬥的重要軍事首領。元遺山的三十首《論詩絕句》中,有一首寫的就是劉琨。他說:「曹劉坐嘯虎生風,四海無人角兩雄。可惜并州劉越石,不教橫槊建安中。」《三國演義》上有一段「青梅煮酒論英雄」,說曹操有一次和劉備談論天下的英雄,曹操說:「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這話並不是自吹,在建安時代,曹操確實算得上一位英雄。而劉琨,也是一位在亂世之中希望建功立業的英雄,何以見得?歷史上記載了一個故事:劉琨和他的好朋友祖逖立志要收復失地,安定國家,每天天剛破曉就「聞雞起舞」——這個「舞」不是跳舞,是舞劍習武。他們相約要為國家建立功業,劉琨曾經給親故寫信說: 「吾枕戈待旦,志梟逆虜,常恐祖生先吾著鞭。」劉琨不但有這樣的志意,而且也有領兵的才能,倘若生在建安時代他是能夠成功的。可是他卻不幸生在這樣一個亂亡的時代,壯志未酬,就被一個鮮卑人殺死了。這真是「英雄失路,萬感悲涼」。劉琨的詩,都是直言其事的賦體,不像我們以前講過的那些比興的詩有深遠的餘韻供讀者聯想。劉琨詩的感發力量不在比興的聯想,而在直接的敘述之中。現在我們就看他的這首《扶風歌》:

朝發廣莫門,暮宿丹水山。左手彎繁弱,右手揮龍淵。

顧瞻望宮闕,俯仰御飛軒。據鞍長嘆息,淚下如流泉。

系馬長松下,發鞍高岳頭。烈烈悲風起,泠泠澗水流。

揮手長相謝,哽咽不能言。浮云為我結,歸鳥為我旋。

去家日已遠,安知存與亡?慷慨窮林中,抱膝獨摧藏。

麋鹿游我前,猿猴戲我側。資糧既乏盡,薇蕨安可食?

攬轡命徒侶,吟嘯絕岩中。君子道微矣,夫子故有窮。

惟昔李騫期,寄在匈奴庭。忠言反獲罪,漢武不見明。

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棄置勿重陳,重陳令心傷。

「廣莫門」,是晉朝首都洛陽城的北門;「丹水山」,在山西高平縣的北邊。他說他早晨從洛陽出發,晚上就到了山西的丹水山。事實上當然不見得有這麼快,他只是極言自己這一行人行動的迅速就是了。「繁弱」是有名的弓,「龍淵」是有名的劍。嵇康《贈秀才入軍》也曾寫過「左攬繁弱,右接忘歸」,那多半是想像之辭,而劉琨的「左手彎繁弱,右手揮龍淵」則是真的,因為他確實是帶著他的一千人馬一路轉戰才到了晉陽。底下「顧瞻望宮闕,俯仰御飛軒。據鞍長嘆息,淚下如流泉」,是說離開洛陽的時候回頭遠望,還可以望見洛陽城裡那些高高矮矮的宮殿建築。可是現在天下這麼亂,這一去未卜前途如何,所以在馬上就不覺長嘆一聲,落下淚來。「系馬長松下,發鞍高岳頭。烈烈悲風起,泠泠澗水流」是說,現在我停下來休息,把我的馬系在一棵松樹下面,在這高山之上卸下馬鞍。這時候,我就聽到那烈烈的悲風和泠泠的流水之聲。下邊「揮手長相謝,哽咽不能言。浮云為我結,歸鳥為我旋」是說,我舉起手來向京城洛陽辭別,悲傷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天上的雲都受到這種悲哀的感染而停止不動,歸來的鳥也因為感受到我的悲哀而盤旋不去。為什麼這麼悲傷呢?因為「去家日已遠,安知存與亡。慷慨窮林中,抱膝獨摧藏」。劉琨的父母這時候還在,可是不久以後他們果然就都死在戰亂之中了。「摧藏」是內心十分悲痛的樣子。他說我在這一片荒涼的樹林里席地而坐,心中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下來。想起國破家亡的前景,我的心中痛苦極了。朝廷派劉琨做并州刺史,但什麼都沒有給他,連那一千人也是他自己招募的。現在他們在這荒山之中歇宿,只有那些猿猴和麋鹿為伴。已經沒有糧食吃了,只能采些野菜。可是吃野菜怎能吃得飽!但儘管如此,他還是要帶領他的人馬前進——「攬轡命徒侶,吟嘯絕岩中」。他說我就拉起馬的韁繩命令大家繼續前進,而且在這深山之中高聲吟嘯。我們前面不是說過晉人多善嘯嗎?劉琨就很善嘯。據說他有一次被胡騎包圍,沒有辦法衝出去,就在一個有月光的夜晚登上城樓放聲長嘯。結果敵人都被他的長嘯所感動,棄圍而走。「君子道微矣,夫子故有窮」,劉琨這個人是忠於晉室的,他一方面要堅持鬥爭,光復晉室;一方面又對前途感到十分惶惑,心中並沒有成功的把握。因為在這種亂世已經沒有正義和道德可言了,縱然是孔夫子,遇到亂世,也有走投無路的時候。當然帶兵的人都希望為國家建功立業,但並非每個人都能成功。

下邊他舉了西漢的李陵為例,李陵帶兵去和匈奴打仗,沒有能夠按時回來。漢武帝不能原諒他,殺了他的老母和妻子,於是李陵就只能永遠留在匈奴了。一個人本來是真心愛自己的國家,但卻受到冤屈和誹謗,這樣的事情歷史上還少嗎?他說, 「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棄置勿重陳,重陳令心傷。」這和《古詩十九首》裡邊的「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是同樣的意思。他說還是把這件事情放下不要再提了,事實已經如此,提起只能讓人心裡更加悲傷。這是劉琨的《扶風歌》。

下邊我們再看他一首《重贈盧諶》。

劉琨是個有勇武才略的人,而且是真正忠於晉室的。朝廷也未嘗不想重用他,所以在懷帝被殺、愍帝即位的時候,就拜劉琨為大將軍,都督并州諸軍事;愍帝建興三年,又給他司空的爵位。可是在建興四年,當劉琨帶兵出去打仗的時候,他部下的長史叛變,把并州獻給了石勒。劉琨只好去投奔幽州刺史段匹殫。段匹殫是鮮卑人,劉琨跟他結成兒女親家,並且約為兄弟。兩人結盟共同平定戰亂,效忠晉室。他們有一篇盟文,寫得非常感動人,說是要「盡忠竭節,以剪夷二寇」,「有渝此盟,亡其宗族,俾墜軍旅,無其遺育」。

可是你要知道,社會風氣的敗壞是一件非常可,舊的事情,《論語》上說:「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

魏晉時期綱常倫理敗壞,大家信義掃地,不僅漢人如此,胡人也是一樣。段匹殫有個堂弟叫末波,末波與劉琨的兒子劉群密謀襲擊段匹殫,說是如果你幫助我消滅了段匹殫,我就把段的軍隊全都交給你父親劉琨指揮。於是劉群就給劉琨寫了一封信請劉琨為內應。但這封信在中途落到段匹殫的手裡,段匹殫就請劉琨來見,給他看這封信。劉琨說我不知道這件事,即使我收到了這封信,我也絕不會做出這種背叛盟約的事。段匹殫本來很敬重劉琨,相信他確實不會做這種事,就打算放他回去。可是段匹殫的部下說你不可以放虎歸山,因為我們是鮮卑人,以劉琨的名望和才智,倘若漢人都跟隨他來反對我們,我們遲早會被他消滅的。段匹碑聽了手下這些人的話,就把劉琨拘禁起來。而劉琨的兒子和部將就真的起兵反抗段匹碑,於是段匹(石+單)就殺死了劉琨。劉琨的這首《重贈盧諶》,就是在他被段匹殫拘禁的時候寫的。

我曾說過左思的《詠史》是借史詠懷。可是你一定要注意,左思的借史詠懷比較來說屬於泛言的性質,除了第一首的「弱冠弄柔翰」、「作賦擬子虛」、「志若無東吳」等是寫自己的大志,其他各首多是泛泛地寫貴賤貧富的不平。在那些詩里,「史」的分量比較重,「懷」的分量相對來說就比較輕。而現在劉琨的這首《重贈盧諶》則是以詠懷為主了。他雖然也寫了很多歷史的事情,但這些事情都是作為詠懷的陪襯。而且,這首詩在敘寫上也有特點。

我們中國的詩歌都是要傳達一種感發,但傳達的方法有很多種。有的詩在開端就把感發寫出來了,而劉琨這首不是。劉琨這首詩從一開始就敘述一件一件的史實、一個一個的典故,讀起來沒有感發,覺得很枯燥。這首詩,你要一直讀到結尾才會感受到他的感發,所謂「千里蟠龍,到此結穴」。就是說,它好像一條龍,你沿著它曲曲折折走了很遠很遠,一直到結尾才找到它洞穴的所在。前人評柳永的詞,說是「如畫龍點睛,神觀飛越,只在一二筆,便爾破壁飛去」(鄭文焯《與人論詞遺札》)。柳永的詞前邊也往往是鋪陳的寫景和敘述,到最後一兩句話才寫出他的感發,就像畫龍點睛一樣,因為眼睛可以傳達內心的信息。古人說張僧繇畫佛寺的壁畫,畫了龍先不畫眼睛,因為他一點睛那龍就活了,就會破壁飛去。劉琨這首詩也是如此,前邊大部分讀起來很死板很枯燥,可是到最後幾句他一下子就把強大的感發力量傳達出來了。現在我把這首詩讀一遍:

握中有懸璧,本自荊山璆。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濱叟。

鄧生何感激,千里來相求。白登幸曲逆,鴻門賴留侯。

重耳任五賢,小白相射鉤。苟能隆二伯, 安問黨與仇?

中夜撫枕嘆,想與數子游。吾衰久矣夫,何其不夢周?

誰雲聖達節,知命故不憂。宣尼悲獲麟,西狩涕孔丘。

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時哉不我與,去乎若雲浮。

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狹路傾華蓋,駭駟摧雙輈。

何意百鍊鋼,化為繞指柔。

「握中有懸璧,本自荊山謬」,是這首詩的總起。「懸璧」,是一種美玉;「謬」也是玉。「荊山」在湖北,就是楚國的卞和得到和氏璧的地方,卞和當初曾為這塊玉被楚王砍斷了兩隻腳。美玉代表什麼?美玉代表良才。《論語·子罕》說,子貢問孔子:「有美玉於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韞」是藏,「櫝」是一個盒子。他說現在有一塊美玉,你是把它藏在一個盒子里呢?還是等個好價錢賣掉?孔子就說了:「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他說賣掉它賣掉它,我就是在等一個好價錢呀。美玉是不能永遠藏在山裡的,必須找機會實現它的價值,良才也是一樣。這是中國儒家傳統的看法。《水滸傳》中阮氏兄弟曾對吳用說,我們這一腔熱血,就是要賣給識貨的。所以,「握中有懸璧,本自荊山謬」,是用美玉來自比,希望能夠有人認識他的價值。可是,美玉出山之後命運如何呢?底下他就舉了好多歷史上的故事。 他說,「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濱叟」。太公望是周朝的姜尚,他曾經為人贅婿,就是過門的女婿。古代社會都是女子嫁到男子家裡去,但有的人沒有兒子,就要招贅一個女婿。一般來說,男子如果不是家裡特別貧寒,是不肯給人當贅婿的。呂尚給人家當過贅婿,而且他還當過殺牛的屠夫,可見他的出身很卑賤。他有才能有志意,卻沒有得到過知遇。後來他聽說西伯——就是周文王——是一個賢能的君主,他就來到渭水,在渭水邊釣魚,其實是等待一個與西伯相見的機會。果然有一天西伯從那裡經過,看見了他,通過談話發現了他的才能,於是和他同載而歸,說:「吾太公望子久矣!」所以後人就稱姜尚為太公望。後來文王死了,姜尚輔佐武王滅殷,得了天下,建立了「興周八百年」的功業。「鄧生何感激,千里來相求」,是說東漢開國功臣鄧禹,他曾從南陽北渡黃河到鄴城投奔漢光武帝劉秀。鄧禹為什麼這樣做?因為他發現光武帝是一個能夠用他的人。古人常說,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遇到一個真正的知己很不容易,一旦你遇到了,就是不遠千里去追隨也是值得的。下面「白登幸曲逆,鴻門賴留侯」是兩個典故。「曲逆」是西漢曲逆侯陳平。漢高祖劉邦親自帶兵去打匈奴,被匈奴的三十萬精兵包圍在平城附近的白登山,七天沒有糧食吃,幸虧用了陳平的計謀,才得以解圍。高祖脫出重圍之後來到曲逆,就詔御史封陳平為曲逆侯。鴻門宴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項羽約劉邦到鴻門赴宴,項羽手下的謀士范增打算在宴席上殺死劉邦以絕後患。可是張良事先做了準備,才使劉邦僥倖脫險。張良後來被封為留侯。

以上四個典故是有層次的:姜尚和鄧禹的故事說明,作為臣子有待君主的知遇;陳平和張良的故事則說明,作為君主也必須依賴臣子的輔佐。下面他接著又用了兩個典故:「重耳任五賢,小白相射鉤.」「重耳」是晉文公。重耳的父親晉獻公寵愛驪姬,殺死了他的哥哥太子申生,於是重耳就逃走了。當他出逃在外的時候,有五個賢臣跟隨他,這五個人是狐偃、趙衰、顛頡、魏武子、司空季子。由於有這五個人的輔佐,重耳後來終於回到晉國,而且成就了霸業。「小白」是齊桓公。齊襄公死後,他的弟弟小白和公子糾爭位。管仲本來在公子糾手下,他射了小白一箭,不巧沒有把小白射死,只射中他的帶鉤。後來小白做了齊國的君主,不但沒有殺死管仲反而用他為相。在管仲的輔佐下,齊桓公也成就了他的霸業。這兩個故事說明:英明的君主都善於用人——「苟能隆二伯,安問黨與仇?」「伯」同「霸」,「二伯」就是指晉文公和齊桓公,他們都是春秋五霸之一。對於這些英明的君主來說,只要你有才能,可以輔佐他們成其霸業,那麼不管你是他的同黨還是他的仇人,他都肯任用你。所以你看,這一層意思又深了一步。他說你如果要想成事,就不能計較個人的恩怨,就要相信和任用真正有才能的人。可能這也正是劉琨肯於和鮮卑人段匹殫結盟的原因。劉琨是想要復興晉室的,他在給盧諶的書信中曾說:「夫才生於世,世實須才……天下之寶當與天下共之。」他認為,亂世之中最需要人才,只要有人能夠和他聯合起來實現他復興晉室的志意,他個人什麼都不計較。可是,和段匹嬋結盟的結果如何呢?他現在居然被段匹嬋拘禁,而且生死不保了。所以他說:「中夜撫枕嘆,想與數子游。」「數子」就是指從姜尚到管仲這些人。所謂「游」,乃是「神交」之游。他的意思是:為什麼我就不能象姜尚他們那樣幸運,遇到那樣英明的君主呢?「吾衰久矣弗,何其不夢周」——我難道已經很衰老了嗎?

第七章 永嘉詩歌

第二節 郭璞之一

郭璞給人們的印象是一個精於卜筮、術數的方術之士。 卜筮,是兩種占卜的方法:卜是用龜甲來占卜,筮是用筮草來占卜;術數,是一種推算的方術,就像現在的算命之類。可是清朝人卻把郭璞的作品編入一本《乾坤正氣集》,這個集子所收的,都是忠義之士的作品。這又說明,在一些人的眼裡,郭璞並不僅僅是一個方術之士。因此,在介紹郭璞的詩之前,我還要對郭璞這個人作些簡單的介紹。郭璞是一個博學多才的人,《晉書》本傳上有這樣幾句話:「璞既好卜筮,縉紳多笑之。又自以才高位卑,乃著客傲。」《客傲》是郭璞的一篇文章,說是有客人間他:你這麼有才學,為什麼地位卻如此卑微呢?於是他就作了一大篇回答來解嘲。不過,從郭璞一生的經歷來看,他的「才高位卑」確實和他的「好卜筮」有關係。郭璞是河東聞喜人,河東聞喜在今山西絳縣附近。他的學問好,文章辭賦也寫得好。中國古代有些玄妙難懂的書,像《爾雅》、《方言》、《山海經》,他都給它們作過注。他曾遇見過一個異人,傳授了他卜筮之術。當西晉末年惠帝和懷帝的時候,北方馬上就要大亂了,郭璞決定離開家鄉遷居到南方去。可是離開家鄉之後何以為生?他就把卜筮和術數當作了謀生的方法。你一定要了解這個情況,才能夠深入理解郭璞這個人。史書上說,郭璞南行途中經過廬江,勸說廬江太守胡孟康和他一起到南方去,胡孟康不信他的占卜,不肯南渡。後來郭璞臨走時施展撒豆成兵的幻術,把主人家的一個婢女給帶走了。他還經過一個達官顯宦的家,人家不肯接待他,正好那人最心愛的一匹馬死了,郭璞說: 「我能使死馬復生。」於是主人馬上就出來見他。他對主人說:「你派一些健壯的僕人拿著長竹竿出城向東走三十里地,在那裡用長竿拍打,會有一個東西跑出來。你叫他們一定要把那東西抓住帶回來,你的馬就可以活了。」主人按他的話去做,果然捉回來一個像猴子又不是猴子的動物。那動物見到死馬,就對著馬的鼻子吸氣,過了一會兒死馬就活了。主人感謝他,送給他很多路費資助。後來郭璞到了江南,由於他懂得術數,東晉朝廷里很多達官顯宦就都跟他來往。為什麼呢?因為在那種亂世,人們不知道眼前將要發生什麼事情,不能夠按正常的軌道生活,所以占卜的迷信就很盛行。

東晉渡江以後最倚重的大臣王導,做官做到丞相,輔佐了東晉元帝、明帝和成帝三個皇帝,他和郭璞就是好朋友。還有一個很受朝廷倚重的皇親國戚叫庾亮,跟郭璞也有來往。東晉朝廷曾經把很多大權交給王導和瘐亮,而郭璞的才學並不在王導和庾亮之下,卻從來沒有得到過這種機會。那就是因為史書上說的「璞既好卜筮,縉紳多笑之」了。朝廷的公卿大臣雖然也迷信,也和方術之士來往,但朝廷從來不會給方術之士一個重要的地位。無論方術之士多麼有才學,但他們向來是被輕視的。這在中國是一個傳統的習慣。《晉書·郭璞傳》的傳論說,郭璞「篤志綈緗,洽聞強記,在異書而畢綜,瞻往滯而咸釋」,可稱「為中興才學之宗矣」。什麼叫「篤志綈緗」?中國古代印刷還不流行,許多書籍都抄在絲帛上,所以綈緗就是指書籍。郭璞讀過許多書籍,見聞廣博,而且記憶力特彆強,不管是多麼少見的書他都研究,前人講不通的地方他都能解釋,可以算是東晉建國以來最有才學的人。可是傳論接著說:「夫語怪征神,伎成則賤,前修貽訓,鄙乎茲道。」又說:「宦微於世,禮薄於時,區區然寄客傲以申懷,斯亦伎成之累也。」你要知道,我們中國儒家傳統看輕一切技能的東西,這裡邊也包括術數之學。「子不語怪力亂神」(《論語·述而}),為什麼?因為怪異的事情蠱惑人心,所以不能夠提倡。像郭璞那些撒豆成兵、死馬復活之類的方技,不是就很近於歪門邪道嗎?你一天到晚玩這些歪門邪道,你的等級層次自然就低下了。你再有學問,人家也不會讓你去掌握軍政大權。史書上記載了一些郭璞的事情,確實很神奇。據說他有一個朋友叫桓彝,常常到他家裡去,有時候直接就走進他的內室。郭璞對桓彝說:「你到我家來,哪一個房間都可以進,只是當我在廁所里的時候你不可以來找我,否則會有災禍。」可是有一天桓彝喝醉了,四處找不到郭璞,一下子就衝進廁所,看見郭璞正在「裸身披髮,銜刀設」。郭璞見他進來大吃一驚,嘆息道:「你和我都會遭到不幸,這是天命啊!」後來果然郭璞死在王敦的手中,桓彝死於蘇峻之亂。王敦是王導本家的堂兄弟,又是晉武帝的女婿,曾任江州牧,掌握著兵權。他準備舉兵造反,請郭璞為他占卜,郭璞佔了一個凶卦——就是說,造反不會成功。王敦又讓他測算壽命,郭璞說:「你要是安分守己就能長壽,若要起兵造反,馬上就有災禍臨頭。」王敦大怒,說:「算一算你自己還能活多久?」郭璞說:我命盡今日日中。」於是王敦就下令把他推出去斬首了。郭璞對自己的死是早巳前知的,數年之前,郭璞從北方向南方逃難的時候遇到一個人,就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送給這個人,這個人不接受,郭璞對他說:「你只管收下,以後自會明白。」而到了郭璞被殺的這一天,這個人正好是行刑的人。郭璞被推出去時,問行刑者到哪裡去斬首,行刑者回答:「到南岡頭。」郭璞就說:「那一定是在一對柏樹之下,樹上有一個鵲巢。」大家都不相信,到了那裡一看,果然有一對柏樹,卻不見有鵲巢。但仔細找時,真的有一個大鵲巢被覆蓋在茂密的枝葉底下。這些事情確實是神奇得很。而且史書上還記載,溫嶠和庾亮打算討伐王敦,也請郭璞占卜,郭璞給他們占的卦大吉,就是說此事准能成功。所以溫嶠和庾亮才下了決心。這些事說明,郭璞雖然以占卜為名,但他是忠於晉室的,行事不失忠義之氣。這也就是清人把他的作品收入《乾坤正氣集》的原因。可是儘管郭璞有忠義之氣——這話真的很難說——他卻是「語怪征神,伎成則賤」。以前我講詞的時候提到過柳永,柳永這個人也未始沒有儒家的高遠理想,他之所以被人看低就是因為他給歌妓酒女們寫了歌詞。就是說,你一開始就把路走錯,那麼社會上對你就不承認了。儒家對於方術向來是看輕的,所以郭璞雖然有這麼好的才學,但做官並不顯達,當時的人對他也不尊敬,這完全是受他自己的技藝所累。因此你看,人生真是很難走的一條路,你簡直不能有一步走錯!我們上一節講過的劉琨,立志匡扶晉室,收復北方失地,是一個英雄豪傑之士,可是他之失敗,也一樣有他必敗的原因。因為劉琨是貴家子弟,性情任縱,不加節制,有時候做事不夠理性。比如他在晉陽招撫流人,許多人都來歸附他。可是他雖善招撫卻不善管理,「一日之中,雖歸者數千,去者亦以相繼」(《晉書·劉琨傳》)。而且他喜歡聲色和奢豪,雖也努力控制自己,卻不能堅持到底。劉琨寵信一個叫徐潤的人,只因為這個人懂得音律就讓他做了晉陽令。劉琨手下有一個人向劉琨揭露徐潤在外邊為非作歹,他不但不信,反而聽了徐潤的讒言把手下這個人殺了,以致這個人的兒子逃到敵軍那裡報告了晉軍的虛實,使劉琨打了敗仗。劉琨的母親早就警告過劉琨:「你這樣任縱將來一定會失敗,難免要連累到父母。」結果這次劉琨打了敗仗,他的父母也在亂軍中被殺。劉琨和郭璞,在東晉都是傑出的人才,但他們本身都存在某些難以改變的因素,因而招致失敗和殺身之禍。

以上我們了解了郭璞這個人,現在我們還要簡單了解一下永嘉時期詩歌演變的歷史。鍾嶸《詩品序》裡邊有一段對此作過概括敘述:

永嘉時,貴黃、老,稍尚虛談,於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風力盡矣。先是郭景純用俊上之才,變創其體;劉越石仗清剛之氣,贊成厥美。然彼眾我寡,未能動俗。

在講阮籍、嵇康的時候我就說過,魏晉文人喜歡講老莊的玄理,有清談的社會風氣。這種社會風氣,後來漸漸就影響了詩人作者。他們不但清談玄理,而且把玄理也寫進詩歌裡邊,這就是玄言詩。像孫綽、許詢這些人,就都是玄言詩人。玄言詩是什麼樣子?我們不妨看看孫綽的一首詩,這首詩的題目是<答許詢》:仰觀大造,俯覽時物。機過患生, 吉兇相拂。智以利昏,識由情屈。野有寒枯,朝有炎郁。失則震驚,得必充詘。所謂「大造」就是宇宙大自然之間乾坤陰陽化生萬物的造化運行。他說,你抬起頭來看一看宇宙造化的運行,你低下頭來看一看草木禽獸的世間萬物,一切事情都是有機遇的。如果你把好機會錯過,就必然會出現災禍。——想當初楚漢相爭的時候,有人給韓信相面,說「相君之面不過封侯,相君之背貴不可言」,勸韓信背叛漢高祖劉邦。韓信沒有聽那個人的話,結果就錯過了機會,後來被呂后斬首在未央宮。這就叫「機過患生」。老子說過:「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而塞翁得馬,又焉知非禍?所謂吉和凶,往往是擦身而過,相距不過在毫釐之間而已。有的人本來很聰明,但因為貪圖一些物質利益,就出現了判斷失誤;有的人本來有見識,但由於受感情影響,一時之間就做出了胡塗事。可是人們總是鬧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們總是在失落的時候就震驚,在獲得的時候又得意忘形。——你看,這首詩只是用韻文來說明一些哲理而已。這就是鍾嶸所說的「於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玄言詩既無文采,也不具有我們講過的風骨、風力那種感發的力量。所以說,詩歌到了這個時候就「建安風力盡矣」。然而,這時卻有劉琨、郭璞明顯地與眾不同。鍾嶸說,郭璞是憑著「俊上之才」,劉琨是憑著「清剛之氣」,改變了這種平淡說理的風氣。就是說,他們的詩裡邊都能夠傳達出一種感發的生命,所以他們就成了這個時代移易風氣的作者。劉琨的詩我們已經欣賞過,確實帶有一種很剛直很強烈的感發。那麼郭璞的詩呢?劉勰曾給過郭璞很高的評價,他在《文心雕龍·才略》里說:「景純艷異,足冠中興。」鍾嶸在《詩品》中也說:「郭璞……始變永嘉平淡之體,故稱中興第一。」郭璞擅長方術本來近於道家,然而他的詩卻不像玄言詩那樣單調,這和他內心感情的複雜是有關係的。郭璞最有名的詩是《遊仙詩》,我們現在能看到的有十四首。但可以肯定地說,他的《遊仙詩》並不止十四首,因為鍾嶸《詩品》里所引用郭璞《遊仙詩》的句子,就不在這十四首裡邊。他的詩可能有很多已經在當時的離亂之中亡佚了。

說到遊仙詩,有一點需要特別注意,那就是我在講左思時曾經說過,招隱詩和遊仙詩對後來的山水詩有影響。隱士和仙人其實是有關聯的:你先要到山中去隱居學道,然後才過渡到求仙。我曾說過,左思的招隱詩是從楚辭《招隱士》演變出來的。那麼遊仙詩呢?應該說從屈原就開始了。屈原《離騷》說:「朝吾將濟於白水兮,登閬風而紲馬。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接下來還寫了對宓妃等女仙的追求。不過屈原《離騷》的求女只是一個象喻,他所追求的神仙美女其實代表了他心目中的聖君賢臣。而屈原的另一篇作品《遠遊》就真的是求仙了,那是他在極端的悲哀痛苦之中希望得到精神上的解脫。在戰國時就已經有方士存在,方士講究煉丹,追求長生不老。後來這種風氣就流傳開來,不但像屈原那樣不得志的人嚮往神仙,連秦皇漢武那些成功的、得意的人也追求神仙。我們可以回頭去看一看建安詩人,曹操、曹植都寫過求仙的詩。尤其是曹操,他並不是一個迷信的人。他知道人都是要死的,所以曾說,「神龜雖壽,猶有竟時。塍蛇乘霧,終為土灰」(《步出夏門行·龜雖壽})。然而儘管在理智上不相信長生不老,但在精神和感情上他卻有這種追求嚮往。因為越是有大志的英雄才士,越是害怕人生的短暫和無常的到來。「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嘛!因此,在中國詩歌的歷史上就有了對神仙追求嚮往的這一派詩。然而郭璞的遊仙詩卻不單純是對神仙的追求嚮往。鍾嶸《詩品》在稱讚了郭璞是「中興第一」之後還有幾句話說:「但遊仙之作,詞多慷慨,乖遠玄宗。其雲『奈何虎豹姿』,又雲『戢翼棲榛梗』,乃是坎凜詠懷,非列仙之趣也。」求仙學道的人,本應該把人世間一切得失利害的感情都撇開才對,可是郭璞的遊仙詩里充滿了一種憤慨不平的感情,實在違背了玄學的道理。這裡所謂「奈何虎豹姿」是說,我白白具備了英雄的秉賦;所謂「戢翼棲榛梗」是說,一隻大鳥本來可以張開翅膀飛到天上去,可是現在卻只能把翅膀收下來,棲息在荊棘叢生的草木之中。你看,這明明是憤慨,是寫他自己的不得志。它們應該屬於詠懷,而不是遊仙。那麼現在你就可以發現,郭璞的遊仙和左思的招隱雖然表面有些相近,其實並不一樣。與太康時代其他詩人相比,左思詩有他獨立的風格,有他感發的生命,可是我也說過,左思的詩是比較單純的。左思《招隱詩》寫了一大堆美麗的山水,最後說山中這麼美,我也想去歸隱就完了。而郭璞《遊仙詩》的內容比左思複雜得多,因為郭璞這個人本身就是矛盾和複雜的。《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裡邊有郭璞的集子,大家可以自己去看。看過之後你們就會知道,郭璞除了寫詩賦之外,他還給朝廷上過那麼多表疏,那些表疏的字裡行間都透出他對國計民生的關懷。郭璞精於方術,這對他本人來說是幸也是不幸。他懂得術數,可以先知,可是當他知道北方將要大亂的時候,他能夠改變這個歷史的事實嗎?當他知道自己將被殺死的時候,他能夠改變這種命運的結局嗎?倘若對未來渾渾噩噩,倒也沒什麼可怕;可怕的是已經知道未來的災難,卻沒有辦法挽回這災難的命運!郭璞並沒有利用他的方術做過壞事。雖然他有一次在做客的時候用幻術騙走了主人家的使女,但那件事無傷大雅。因為達官顯宦家中使女成群,那女孩子在主人家裡不被重視,被他帶走了也許更好。其實郭璞更希望的,是利用自己的先見之明為國家挽回一些不幸的事情,所以當王敦要他占卜吉凶的時候,他警告王敦反叛一定不會長壽。他不肯為保全性命而迎合王敦的意思,這是他對自己占卜之術的忠實,也是對自己道德倫理的忠實。可是,他這樣做的結果不但不能挽回那些不幸,而且連自己的生命也賠上了。

清代學者陳祚明也有同樣看法,他在《采菽堂古詩選》中說:「景純本以仙姿游於方內,其超越恆情,乃在造語奇傑,非關命意。遊仙之作,明屬寄託之詞。如以『列仙之趣』求之,非其本旨矣。」他說,郭璞這個人是以神仙的姿態生活在塵世之間,其詩之所以超越一般人,是因為造語修辭好,而不是因為內心真的超凡脫俗達到了神仙境界。郭璞其實沒有脫離人世間的政治鬥爭,所以他的遊仙詩實在是假託神仙來抒寫人世間那些悲憤感慨。你要想在郭璞的遊仙詩里尋找神仙的志趣,那是絕對找不到的。

好,下面我們就要看一看郭璞的遊仙詩是不是真的如此。

第三節 郭璞之二

在郭璞的遊仙詩里,有一首我認為是很重要的,可是一般選本都不選。所以我勸同學們,特別是研究生們,你們不能圖省事,只看人家選好的第二手材料,你們一定要去找最原始的第一手材料。因為選本反映了選詩者的見解,那些見解不一定完全正確。而你們做學問,也不應該只為了應付考試和寫論文,你們必須有一種追求真實的精神,那才是做人和做學問應有的態度。現在我就要講這一首詩,它表現了郭璞最基本的感情之所在。選郭璞的《遊仙詩》而不選這一首是不對的,下面我先把它讀一遍:

逸翮思拂霄,迅足羨遠遊。清源無增瀾,安得運吞舟。

珪璋雖特達,明月難暗投。潛穎怨青陽,陵苕哀素秋。

悲來惻丹心,零淚緣纓流。

左思的《詠史詩》曾說:「鉛刀貴一割,夢想騁良圖。」劉琨的《答盧諶書》曾說:「夫才生於世,世實須才。」那都是一種有才智者無用武之地的感慨悲哀,這「逸翮思拂霄,迅足羨遠遊」也有同樣的意思。「逸翮」代表能夠飛得很遠的鳥——如果你生來就有一對強大的翅膀,那你就應該得到飛起來的機會。「迅足」代表能夠跑得很快的馬——如果你生來就有日行千里的本領,那你就應該得到跑出去的機會。一個人有過人的天賦卻得不到施展才能的機會,才真正值得悲哀。

「清源無增瀾,安得運吞舟」——一條清淺的水流,根本就掀不起大一點兒的波浪,你叫那吞舟的大魚在裡邊怎樣遊動!開頭這四句,先說的是鳥,然後是馬,然後是魚。

好,下邊他就要說人了——「硅璋雖特達,明月難暗投」。「硅璋」,是古代大臣朝見天子時手中所執的玉器。「明月」,是明月之珠,就是明珠。他說,但是你縱然得到了一個做官的機會,你能夠隨隨便便就把自己交付出去嗎?

《聖經》上說,如果把一粒珍珠丟在豬的眼前,豬不但不認識它的價值,還要把它踐踏在腳下。同樣,一個才智之士生活在亂世,對自己的出處問題不是也應該慎重嗎?王敦要造反,請郭璞出來做官,可是郭璞卻想以卜筮使王敦打消造反的念頭,所以遭到了殺身之禍。那麼他如果不答應到王敦手下做官呢?同樣會有生命的危險。在那個時候,他真是出來也不對,不出來也不對,他的噩運是早已註定了。打個比方,那就像「潛穎怨青陽,陵苕哀素秋」。「潛穎」,是指那些生長在幽潛之處的禾穗,它需要陽光,可是太陽卻照不到它。因為,你既然自己隱藏在幽潛之處,那麼你當然就沒有出頭的機會。好,既然希望出頭那麼你就出頭吧。可是出頭之後又怎麼樣呢?你的花開得高高的,一點兒遮蔽都沒有,秋天的雨雪風霜打來,馬上就把你摧毀了!有才能的人總是希望有一個施展才能的機會,可是在這樣的亂世,縱然你得到一個機會,也未必就能實現你的理想,你的「明珠」很可能就「暗投」了。更何況,郭璞他還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才能。他是看到國家災難將至,希望挽回這可怕的局面。可是,卻沒有人肯聽他的。「悲來惻丹心,零淚緣纓流」的這個「惻」,是一種仁者之心的悲傷,那不是只為自己,而是為了大眾而悲傷。他說,我空有為國為民的這一片忠心,可是我無能為力,因此我的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沿著帽纓流了下來。

你們看,這就是郭璞!他因為有卜筮術數的技能而受到儒家傳統的輕視,可是他的行為卻繼承了儒家傳統的風貌。儒家講「知其不可而為之」,就是說我明明知道這件事成功的可能性極小,而且需要我付出犧牲的代價,可是我覺得這是我應該做的,所以我仍要去做。這是一種儒家的精神。郭璞雖然被人們看作方術之士,但他是有這種儒家精神的。如果他僅僅是方士,那麼當王敦要他占卜的時候,他完全可以說一些諂媚逢迎的話去迎合王敦,那樣王敦不但不會殺他還可以給他富貴顯達。他為什麼警告王敦造反就不會有好下場?一方面當然是他忠實於自己的卜筮之術,另一方面也未必沒有希望王敦因迷信卜筮而改變主意的意思。他是想為挽救國家盡自己的一份心。可是,誰能理解他的這一份忠誠呢?通過這首詩,我們可以看到郭璞的內心是如此抑鬱,如此矛盾。所以我說,郭璞的《遊仙詩》實在比左思的《招隱詩》更複雜,更有深度。選郭璞的詩而不選這一首,是沒有真正理解這位詩人。

當然,選詩的人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他們所選的詩,往往更能夠體現所謂「遊仙詩」的本質,就是山水描寫方面的特色。下面我們再看郭璞的另外三首《遊仙詩》,我先讀第一首:

京華遊俠窟,山林隱遁棲。朱門何足榮,未若托蓬萊。

臨源挹清波,陵岡掇丹荑。靈谿可潛盤,安事登雲梯。

漆園有傲吏,萊氏有逸妻。進則保龍見,退為觸藩羝。

高蹈風塵外,長揖謝夷齊。

這首詩的寫作方法基本上是兩兩對比,開頭「京華遊俠窟,山林隱遁棲」兩句就是對比。一般說起來,到京城去的人是為追求功業,所謂「遊俠」就是那些希望建功立業的人。窟,是一個聚居的所在。追求功業的人都聚集在京城,而隱遁的人則棲居在山林。那麼哪一種人值得讚許?

接下來他就作了一個判斷:「朱門何足榮,未若托蓬萊。」「朱門」,代表富貴者的宅第,而富貴本身就是虛幻的,它不能代表你真正的人生價值和意義。「蓬萊」,是古代傳說中海外三座仙山之一。「托蓬萊」,就是求隱和遊仙了。

那麼求隱和遊仙有什麼好處呢?下邊他就開始描述那種種的好處:「臨源挹清波,陵岡掇丹荑。」——讀到這裡,我們就可以看出選這首詩的目的了。所謂「遊仙詩」的本質,其實就是對山水草木等大自然景物的描寫。在講左思的時候我也曾提到過,遊仙詩和招隱詩發展到後來就成了山水詩。

我們講詩,不但要講個別作者的風格特色,還要看它在整體演進中所處的地位,也就是結構主義所說的那個大結構。

永嘉時的風氣貴黃老,尚虛談。玄言詩理過其辭,淡乎寡味。但講老莊哲理的人一般都比較喜歡山林的隱逸生活,於是後來才有了向山水詩的轉變,而這轉變有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開始的時候,在詩中講老莊哲理的多,講隱逸和神仙的多,描寫山水風景的少;到後來,描寫山水風景的分量就越來越多,講哲理的分量就越來越少了,即如劉勰《文心雕龍·明詩》所說,「宋初文詠,體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到大謝的時候,就達到了質變。而永嘉時代的郭璞,鍾嶸說他「用俊上之才,變創其體」,又說他「始變永嘉平淡之體」。這說明,他是較早開創向山水詩過渡之風氣的一個人。

在這裡,「臨源挹清波,陵岡掇丹荑。靈谿可潛盤,安事登雲梯」四句,就是非常好的山水風景描寫。他說,在山裡,你可以到水流的源頭捧取那最乾淨最清澈的水。古人說「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

你還可以登上山岡去拾取丹荑來食用。這個「荑」字讀ti(一聲)泛指初生的草。初生草木的嫩芽往往帶有一點點紅色,所以叫「丹荑」。也有人說丹荑是赤芝,那是一種吃了可以延年的芝草。山中不但有這些好東西供你服食,山中還有極好的風景供你遊玩盤桓——「靈谿可潛盤」。

《文選》李善注說,「靈谿」是一條溪水的名字,並引了庾仲雍《荊州記》「大城西九里有靈豀」。那麼你要注意到,靈谿是在荊州。王敦當時控制了荊州,所以郭璞在寫這首詩的時候,已經是在王敦的手下了。不過,我們其實也不必拘執靈谿究竟在什麼地方,因為僅僅這個名字,就可以給人很美麗的聯想。聞一多寫過一首詩題目叫《死水》,死水是不流動的水,是積聚了許多髒東西的又臭又黑的水。而這「靈谿」恰恰相反,是有生命的、活潑的、會流動的水。

我曾和四川大學的繆鉞老先生合寫了一本書就叫《靈谿詞說》。為什麼取這個名字?因為我們認為,詞中所表現的應當是比詩更為深婉含蘊的一種情思的境界,更需要讀者細心吟味,才能有深入體會。郭璞這四句詩所描寫的意象,就頗近於詞的意境。

我只是順便說到這些,下面我們還是接著講「安事登雲梯」。李善認為,雲梯是「言仙人升天,因雲而上,故曰云梯」。那麼這一句就是說,你在這裡隱居就已經很快樂了,至於能不能升天做神仙就不必去考慮。但我以為,這樣講與這首詩的主線是有矛盾的。剛才我說過,這首詩一開頭就是「京華遊俠窟」和「山林隱遁棲」的對比;然後「朱門何足榮,未若托蓬萊」是呼應開頭對比的判斷,本身仍是一個仕與隱的對比。那麼現在「靈豀可潛盤,安事登雲梯」仍然應該是呼應開頭兩句的仕與隱的對比。一般我們說「青雲直上」,那是指仕途得意。現在他的意思應該是:山中風景如此美麗,隱居生活如此愜意,你何必還要去爬那仕途的青雲梯,追求什麼高官厚祿呢?

所以接下來,他舉了古代不求仕而求隱的兩個人:「漆園有傲吏,萊氏有逸妻。」「漆園吏」指的是莊子,莊子曾做過管理漆樹的漆園吏。我想莊子這個職務找得不錯,管樹不管人。因為一旦做官管人,麻煩就會很多。據說有一次楚王派人請莊子去做官,莊子對使者說:「假使有一隻三干歲的神龜,它是願意被人殺掉,把龜甲放在廟堂當神靈供起來呢?還是願意自由自在地爬行在泥中呢?」使者說:「當然它是願意活著爬行在泥中。」莊子說:「好,那我也寧願爬行在泥中,不願意跟你去廟堂。」「萊氏」指的是老萊子。老萊子也是一個隱士,楚王請他出去做官,他倒是無可無不可的,可是他的妻子不贊成,說:「我寧可過貧窮的日子,也不願意被人家約束挾制!」把手中的簸箕向地下一丟,回頭就走。於是老萊子就也跟著她去隱居了。這老萊子的妻子高風隱逸,倒真是很難得的。

底下兩句又有點兒問題——「進則保龍見,退為觸藩羝」。按李善的註解,「進」是求仙,「退」是處俗。他說如果你在求仙的路上努力進取,那麼你一定會有「龍見」的一天。什麼叫「龍見」呢?易經「乾」卦九二的爻辭說:「見龍在田。」這龍最初是潛藏在地底下沒有人看見的,現在它已經出現在地面上。所以這是以此來比喻:只要你堅持不懈地求仙,那麼你早晚一定能功行圓滿,飛升天上。可是如果你不求進取,退回到塵世之中呢?你就成了觸藩之羝。「觸藩羝」也是易經里的話。易經「大壯」的爻辭說:「羝羊觸藩,羸其角,不能退,不能遂,無攸利。」他說就像公羊用犄角去頂一個籬笆,不但傷了角,而且被籬笆掛住了角,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結果沒有一點兒好處。可是我以為,這兩句詩也可以作另外一種解釋。因為易經中的這個「龍見」一般是指用世而不是指遁世。所以這兩句也可以解釋為:你如果用世為官,在順利的時候當然是「龍見」了;可是你一旦失意,就會變成觸藩之羝,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得。

「高蹈風塵外,長揖謝夷齊」, 「高蹈」就是高步,是你的腳踏上了一個更高的境界;「風塵外」是塵世之外,或者說遠離塵世的地方;「夷齊」,是伯夷和叔齊兩位隱士。而這個「謝」字又可以作兩種解釋:一個是拜見問候的意思,那就是說要和夷齊一起去做隱士了;另一個是辭別的意思,那就是說,夷齊隱居首陽仍被世人所知,算不得真正的隱士,所以我要離開他們隱居得更深,遠遠離開這齷齪的塵世。這一首《遊仙詩》就講到這裡,下邊我們再簡單看另外的一首:

青溪千餘仞,中有一道士。雲生梁棟間,風出窗戶里。

借問此何誰,雲是鬼谷子。翹跡企潁陽,臨河思洗耳。

閶闔西南來,潛波渙鱗起。靈妃顧我笑,粲然啟玉齒。

蹇修時不存,要之將誰使。

你們是否注意到,這首詩裡邊出現了一個女仙「靈妃」?上次我已經講過,從楚辭的《離騷》、《遠遊》、《招隱士》,到左思的《招隱詩》、郭璞的《遊仙詩》,這是一個發展系統。郭璞的《遊仙詩》裡邊包含"坎壈詠懷"的悲慨,是繼承了楚辭的傳統。現在靈妃也出現了,她不僅是個神仙,而且是個女仙。作者是用愛情的口吻來寫這位女仙的,這仍然是楚辭的傳統。屈原《離騷》說:「吾令豐隆乘雲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纕以結言兮,吾令蹇修以為理。」《離騷》里的美女,可以代表聖君,也可以代表賢臣。而這裡的女仙靈妃,就只是代表神仙,或者也可以代表對一種隱逸境界的追求。「靈妃顧我笑,粲然啟玉齒」——那美麗的女仙對我回眸一笑,露出了她那潔白如玉的牙齒。可是「蹇修時不存,要之將誰使」?「蹇修」就是《離騷》里那個蹇修,是媒人。他說,我雖然想去追求她,可是沒有一個合適的人做我的媒人。這仍然是象喻,對女仙的追求代表著對一種高遠不可得之境界的追求。可以說,郭璞還沒有遠離楚辭的傳統。可是後來到唐朝的時候就不得了了,唐朝的皇帝姓李,自己說是老子的後代,於是就崇信道教,要大家讀老子的《道德經》,在全國各處設立道觀,許多公主和王公貴族的女兒都出家去做女冠——就是道姑。這些人做了道姑怎麼樣呢?一方面她們仍然保持著富貴和權勢,一方面又脫離了世俗的、倫理的和社會的約束,可以為所欲為,甚至天天和情人幽會。所謂「碧城十二曲欄干,犀辟塵埃玉辟寒。閬苑有書多附鶴,女床無樹不棲鸞」(李商隱《碧城三首之一》)。唐人也就往往假託女仙來寫這些愛情的幽會,像李商隱就寫過不少這樣的詩。還有一個作者曹唐以寫遊仙詩出名,寫過九十多首遊仙詩。總之,借女仙來寫愛情故事,這也是遊仙詩後來的一種發展。我給大家讀郭璞的這首詩,就是因為這首詩所寫的女仙、媒人、愛情的事件,與後來那種風氣不能說沒有一點關係。當然,郭璞這首詩仍然是象喻的,與唐人那些寫愛情的遊仙詩有本質的不同。這首詩就不詳細講了,我們抓緊時間看下邊的一首:

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鮮。綠蘿結高林,蒙籠蓋一山。

中有冥寂士,靜嘯撫清弦。放情凌霄外,嚼蕊挹飛泉。

赤松臨上游,駕鴻乘紫煙。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

借問蜉蝣輩,寧知龜鶴年。

上一次我曾引過劉勰對郭璞的評價,他在《文心雕龍·才略》中說:「景純艷逸,足冠中興。」這一首詩,就最能代表郭璞「艷逸」的風格。所謂「艷逸」是說,一方面他所用的辭藻是美艷的,一方面他所表現的精神是超逸的。你看這「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鮮」寫得多麼美!「翡翠」是翡翠鳥,那是羽毛最美的一種鳥,古人常用翠羽來裝飾衣物,翠羽就是翡翠鳥的羽毛。「苕」是草木的花,「蘭苕」就是蘭花。美麗的翠鳥在美麗的蘭花上邊飛來飛去。翠鳥的顏色襯托著蘭花,使蘭花顯得更美;而蘭花的美麗也襯托著翠鳥,使翠鳥顯得更可愛。「綠蘿結高林,蒙籠蓋一山」,他說那綠色的藤蘿盤結在高大的林木之上,好像傘蓋一樣籠罩著整個山林。而且不但你眼睛看到的顏色美,你耳朵里聽到的聲音也美: 「中有冥寂士,靜嘯撫清弦。」「冥」是隱藏的,「寂」是沉默的。在那幽靜的山谷之中,有一位高隱之士發出長嘯的聲音或者撫弄他的琴弦。深山之中有這些耳聞之美和目見之美還不說,你還可以「放情凌霄外,嚼蕊挹飛泉」。山裡沒有社會上的那些虛偽和欺騙,沒有邪惡,你可以使你的精神遨遊在天地之外——就是嵇康所說「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那種境界。而且,你口中嚼的是花蕊和靈芝仙草;你手中捧起來喝的,是高山瀑布飛濺下來的清泉。——這一大段詩,辭藻美麗,精神超脫,確實可謂「艷逸」。下邊他說:「赤松臨上游,駕鴻乘紫煙。」赤松子是古代傳說中的神仙,他說赤松子騎著鴻鳥,乘著紫色的雲彩,就來到了你的身邊。而且不只是赤松子,還有別的神仙也來了:「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他說你的左手一拉,就拉到浮丘公的袖子;你的右手一拍,就拍到洪崖的肩膀——浮丘公和洪崖也是傳說中的神仙。所以你看,山裡邊就有這麼多好處:你耳目的享受這麼美,你的精神這麼超脫,你吃的是仙草飲的是飛泉,和你遨遊的都是神仙。所以——「借問蜉蝣輩,寧知龜鶴年」?他說你們這些沉迷在種種物慾局限之中的世俗之人,你們就像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樣,怎麼能體會得到有千百年壽命的龜鶴所能體會的那種境界呢?《莊子·逍遙遊》里說大鵬鳥凌空而上九萬里,然後飛向南溟,小麻雀就嘲笑大鵬鳥說:「我在蓬蒿之間飛翔就覺得很好,你飛那麼高有什麼用處?」小麻雀是不能理解大鵬鳥之志向的,因為它沒有大鵬鳥那種能力。同樣,求仙之人與世俗之人的差別,也就像蜉蝣與龜鶴、麻雀與大鵬之間的那種差別一樣。

好,郭璞就講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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