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華丨一代紅顏柳如是,站在歷史肩膀上的純爺們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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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程庭鷺摹繪的柳如是畫像
柳如是,姓楊名愛,寓名柳隱,字如是,明末名伎,10歲就被賣往青樓,由於容貌艷麗,出口成章,為當時的文人騷客追捧,先後給多人做過名不正言不順的小妾。錢謙益則是明末文壇領袖,雖然流傳下來的詩文沒有多少叫得響的,但在當時名望甚高。畢竟,文章流傳不流傳的,有很多客觀因素,不一定就證明錢謙益水平差。總之吧,這兩人符合郎才女貌的必備條件,他們製造的任何細節都想當然地要被添油加醋,然後反覆把玩。
錢謙益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一個陰晦的冬日,下野在家的錢謙益忽然接到一張名帖,他當時心情不好,找個理由把對方打發走了。後來一看名帖上面的字,娟秀可愛,詩也寫得很別緻。直覺告訴他,一段美麗的因緣即將發生,於是趕忙追出去,在江邊攔住了柳如是。
柳如是一身男人打扮,白皙的皮膚,秀美的容顏,加上卓爾不群的衣著,反更增女性之美。官場失意的錢謙益已經60歲了,忽得此佳人,簡直以為自己在做夢。於是,錢謙益另造一室,金屋藏嬌。幾個月以後,他決定要明媒正娶柳如是。
錢謙益廣發請貼,官吏鄉紳們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紛紛打聽他要跟誰結婚,但錢謙益就是不說。佳期一至,人們看到沿江而來的船中,坐著的竟然是柳如是,不由得勃然大怒:「你娶這麼個青樓女子,竟然要我們來證婚,這不是玩兒人嘛?」於是,紛紛揀起磚頭瓦塊朝船上投擲。再看柳如是和錢謙益,二人坐在船上穩如泰山,正你恩我愛地畫眉毛呢,正眼都不瞅一下岸上的人們!
故事的下一個高潮是這樣的:明亡以後,錢謙益買通南明弘光小朝廷的權奸阮大鋮,入朝為禮部尚書。但僅僅一年之後,清軍攻來,南明覆滅。錢謙益帶領群臣出城迎接,拜倒在路旁,後來又到北京當了一段時間清朝的禮部侍郎。對此,柳如是很鄙夷。她勸錢謙益和自己一起自殺,以表對大明王朝的忠貞之心。錢謙益無可奈何地答應了。兩人來到水邊,錢謙益摸了一下水說,哎呀這水……太涼,等暖和以後再說吧。然後找個借口溜走了。不過,在柳如是的影響下,錢謙益後來也暗暗給了反清人士不少幫助。
以後,錢謙益以85歲高齡辭世,錢的家人們因為財產問題要趕走柳如是,柳如是上吊自殺。一段風流事到此結束。
綜觀柳如是的故事,前半部分,是風花雪月的浪漫情懷,後半部分,是國恨家仇的流離失散。一般情況下,前半部分達到高潮時,故事就應該結束了,正好是皆大歡喜的大團圓,足以滿足人們的「戲劇心理」需求。而後半部分,似乎應該是單獨的另外一個故事——假如羅密歐和朱麗葉成功結合了,後面會怎樣呢——這種假設在柳如是和錢謙益身上發生了。
但事實就這麼殘酷,兩個看似完全不搭調的情節,被命運生生捏在一起。成為一個經典故事的蹩腳續集。而柳如是這個絕代佳人的男人秉性,在故事的不斷發展中,也一步步被強化。
事實上,柳如是身上不讓鬚眉的性格,在故事一開始就有所顯現,但這一切,都被觀眾們對下一步情節的熱切期待所掩蓋了,以至人們要把柳如是的男裝拜會當作一個可有可無的小插曲。無獨有偶的是,柳如是在拜訪錢謙益之前,已經和若干名士有過交往,去見陳子龍時,她遞上的名帖,就自稱「女弟」,可惜,陳子龍是個不解風情的傢伙,沒收留她。直至碰到錢謙益,才一拍即合,使故事得以繼續。
柳如是生活的明末時節,世風虛糜,思想逐漸解放,但傳統的巨大力量依然無處不在。一個小小的妓女,要想立足於社會,談何容易。柳如是在紅粉場上混得時間長了,又有點才氣,逐漸不甘寂寞,她明白,一個女人要想獲得男人重視,單靠女人的柔媚和妖嬈是不夠的。嫵媚可以用來玩弄,但不會被當成平等的對話者。你必須比男人更剛硬,才會得到足夠的重視。柳如是所選擇的方式就是將自己男性化。她和男人們來往時,從不把自己當成附屬品(我是你的女弟,雖然最終要做你的妾,但那是時代的局限),而是千方百計要居於中心位置。
但柳如是更明白,自己依然是個女人。這是最大的劣勢,同時也是自己最大的優勢。錢謙益摟著小自己三十多歲的柳如是,邊啃邊說:「我愛你黑黑個頭髮白白個肉!」柳如是回答:「我愛你白白個頭髮黑黑個肉!」實在話,誰會喜歡白白的頭髮,黑黑的肉?像柳如是當然不會為這坨黑黑的肉傾倒,她為的還是這坨黑黑的肉上面所承載的其他東西。
柳如是的靈魂在不斷打量自己的肉體,可她並不珍愛自己的肉體。讀《柳如是集》,絲毫看不到她作為女人的自悲自愛,顧影自憐。
詩歌的韻和轍,應該也是有性別的——像江、揚、剛,迎、成、風,是陽性的;一、七、雞,花、茶、家,是陰性的;還有一些是中性的,比如維、回、來,見、厭、談等。李清照的「凄凄慘慘戚戚」,一讀就能嗅到濃烈的女人味。柳如是則很少用「一、七」和「花、家」做轍,而是更喜歡用「江、揚」,「迎、成」,陽剛之氣撲面而來。古代講究「女子無才便是德」,一位官紳說:閨秀即使作出好詩,流傳到社會上,被選家收進書中,在編排體例上,必定是放在僧道詩人的後面,娼妓詩人的前頭。在這兩類人之間,把自己置於什麼地位了?所以還是沒有文采、不會作詩的好,否則便出乖露醜。而柳如是做詩了,並且,她必須繞開常規的女性詩歌定位,劍走偏鋒。一經打上妓女的標籤,只有在另類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因此,柳如是的詩里,都是很特立獨行的東西。她那男人的精神已嚴重脫離了自己作為女性的,嬌嫩的肉體。
幸運的是,她找到了旗鼓相當的對手,當錢謙益和她聯手在江面上製造那幕場面宏大的惡作劇式婚禮時,人們看到的,更像是兩個男人惡作劇的合謀。他們精心策劃,滴水不露。從某種意義上講,柳如是賺到的鏡頭比錢謙益還要多。是她,通過這樣的場面再次擴大了錢謙益的知名度,重新吸引了人們眼球,讓這個有著強烈政治野心,但久居鄉野的男人再次成為人們討論的話題。注意力就是生產力,他們可能沒有明白地知道這個道理,但他們憑著直覺,將這幕戲成功地演了下來。柳如是從精神上離不開錢謙益,錢謙益在肉體上需要柳如是。二人必須相提並論,少了任何一個,另外一個就會不完整,這種典型的借力打力,豈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說柳如是精神上的男性,沒有任何褒貶之義,在這裡,「男性」只是個中性詞。它體現了一種刻意與眾不同的想法,一種要跳出來的感覺。當清軍渡過長江,攻滅弘光朝廷之後,發生在柳如是和錢謙益之間的矛盾,尤其具有象徵意義。和錢謙益相比,柳如是似乎更像個男人。送錢謙益到北京當官的時候,她身穿一件大紅的衣裙,慨然站在路邊,令旁觀者瞠目結舌,誰都知道,這大紅(硃色)代表著那個已經煙消雲散的大明王朝。此時此刻,她不但勸錢謙益自殺,而且對錢謙益冷嘲熱諷,極盡毀譽之能事。按理說,你和錢謙益已是兩口子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榮俱榮,一辱俱辱,為什麼非要跟自己的偶像掰扯?忠於大明王朝就這麼重要?那個已經爛透了的朝廷到底有什麼可留戀的?
別看錢謙益在所謂鼎革氣節上表現得隨風倒,但他對待柳如是還真是寵愛有加。戴上綠帽子也不以為意。在骨子裡,錢對柳是尊敬和愛護的。錢謙益無法滿足柳如是旺盛的慾望,柳如是紅杏出牆,跟自己的僕人勾搭上了,被錢謙益的兒子捉姦在床,要將那個僕人攆走,錢謙益卻說:「這有什麼要緊?這樣的亂世,男人尚不可從一而終,何求女人貞操!」
一個人無所寄託時,通過政治尋求解脫,不失為捷徑。柳如是憑著這種男人的慣性,一躍站到了錢謙益的肩膀上!沒有錢謙益的搖擺不定,哪來柳如是的正義凜然!
這就是柳如是的可悲之處。當年剛出道時,柳如是被高官周道登買回去做妾,周道登年逾花甲,常常將嬌小的柳如是「抱置膝上,教以文墨」,誰不願意終生做個嬌嫩欲滴,惹人愛憐的女人?但是,她很快就因其他姬妾的排擠被再度賣到青樓。做女人只有被無窮無盡地擺布,做個男人式的女人,雖仍然要依附於男人,但畢竟還可以站到他們的肩膀上去。
於是,一個美麗的男人,橫空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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