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大國崛起系列鄭永年

編者按

今明兩天,習近平主席將要出訪美國,在佛羅里達州的海湖莊園與特朗普總統首次會晤,就中美雙邊關係及國際局勢中雙方共同關心的問題進行深入探討。這次交流的重要性並不亞於習主席與奧巴馬總統2013年在加州安納伯格莊園的那次討論,甚至更為重要,因為這次交流不僅決定特朗普任期期間的中美關係,而且也會為今後很長一段歷史時期的兩國關係奠定基礎。中美關係早已經不是單純的雙邊關係,而是可以影響到亞太區域秩序,甚至整個國際秩序的關係,這次訪問的重要性怎麼強調也不為過。正角評論將陸續推出《中國如何實現大國崛起》系列文章,幫助讀者更深刻的理解今天的國際地緣政治格局及中國所處國際環境的變化。

習近平提出的建設「新型大國關係」的概念,是繼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韜光養晦」政策、本世紀初以來的「和平崛起」或者「和平發展」政策之後的又一重要理論概念。不管這些政策概念的提法有怎樣的不同,其核心是一致的,那就是中國立志於做一個新型的大國,走出從前「大國爭霸」邏輯,不僅實現自身的和平崛起,而且在自身崛起過程中,維持世界和平。不過,在政策概念和政策現實之間具有一個很大的鴻溝,中國能否建設「新型大國關係」不僅取決於中國自身,而且也取決於其他大國。就是說,「新型大國關係」要在大國互動過程中建立起來。

在中國所有的大國關係中,中美關係很顯然是重中之重,是核心。近年來,美國對中國的崛起表示出越來越甚的擔憂。這種擔憂來自於中美兩國所呈現出來的高度互相依賴關係。正是因為這種高度依賴關係,中國的內部發展和外部政策都會對美國甚至整個世界產生巨大的影響。當然,這對中國來說亦然,美國的內部發展和外部關係都會對中國產生巨大的影響。對美國來說,對中國內部發展的擔心在於中國這條大船往何處開,對中國外部關係的擔憂在於中國的崛起是否會對美國利益甚至美國(和西方)所確立起來的國際秩序構成挑戰。

因此,中美雙方都具有巨大的動力來探索一種「新型大國關係」。儘管很難說美國已經相信和接受中國方面提出的「新型大國關係」,但很顯然美國對此深感興趣,相信這是一種有益的嘗試。

對中國來說,在和其他大國建設「新型大國關係」上的道路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歷史地看,要走出西方學者稱之為「大國政治悲劇」的國際關係邏輯並不容易。但是,不管道路如何艱難,這是一種必須的嘗試。大國關係關乎於戰爭與和平,關乎於無數的生命與財產。沒有比這樣的嘗試更具有意義的事情了。中國要做一個新型的大國,所需要的不僅僅是力量,更是信心。而力量和信心則來自於對事物本質的深刻認識。對事物的不確定性或者恐懼往往來自於對事物缺失認識或者無知。容易理解,中國如果要做一個新型的大國並和其他大國建設「新型大國關係」,就必須對一些重大的國際關係問題有深刻的理論與經驗認識。只有對國際關係的現實具備了足夠的知識,才能克服恐懼,樹立信心。

從一個更為宏觀的層次看,建立「新型大國關係」是中國崛起過程中的重要一環。很明確的一點就是,中國和其他大國建立「新型大國關係」不僅僅是中國和這些國家的雙邊關係,更是涉及到中國和其他所有國家的雙邊關係甚至多邊關係。這對其他大國亦然。本系列圍繞著「新型大國關係」這一基點,討論十四個中國在崛起過程中所必須面臨的國際關係問題。我們認為,對這些重大問題的思考有助於我們從理論上認識國際關係的過去、現狀和未來及其中國在這個過程中所能扮演的角色、所能追求的利益、可能面臨的風險等等問題。這十四個大問題包括:

第一,大國和世界秩序之間存在著一種怎樣的關係?

主要要回答為什麼這個世界需要一個秩序以及大國在確立國際秩序過程中的作用。

第二,中國在世界秩序確立和建設過程中要扮演哪種角色?

主要想說明,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中國再也不可以象從前那樣當世界秩序的反對派;相反,中國已經是這個體系的一個主要既得利益者。中國在這個體系內所獲取的利益遠較其他國家多,但同時中國也必須承擔更大的責任。不過,中國也會遇到強大的反對力量和挑戰者。

第三, 中美兩國如何共建國際秩序?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秉承和平發展的原則而崛起。其中,向世界開放、向世界接軌成為中國和平崛起的核心手段。但發展到現在這個階段,中國向世界調適的空間已經有限,而世界也沒有顯現出向中國調整的意願。因此,在今後很長的一段歷史時期里,中國和其他國家會進入一個相持狀態。中國如何繼續崛起便成為中國的主要問題。要繼續崛起,中國必須承擔區域和國際責任,在此基礎上構建大國關係,尤其是和美國的「G2」關係。但對「G2」必須作出既有利於中國本身、也有利於他國的制度安排。

第四,中國是否要像從前和現在的大國一樣,在崛起過程中實行聯盟政策?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需要對聯盟的優勢與劣勢進行理性分析。中國完全可以走出一條和其他大國不同的道路,即在不實行聯盟政策的情況下,實現國家利益的最大化,同時又不對其他國家構成威脅。

第五,如何處理海洋地緣政治,崛起成為海洋國家?

隨著全球化和中國與世界經濟體的日漸一體化,中國的海洋地緣政治的重要性顯現出來。中國傳統上一直是一個陸地國家,儘管有很長的海岸線,但海洋地緣政治從來就不是政府要考慮的事情。原因也不難理解,那就是中國從來就沒有計劃要成為一個海洋國家。只有一個國家要成為海洋國家的時候,海洋地緣政治才會變得重要起來。而中國要成為海洋國家,只是近來的事情。儘管中國不可避免也必須成為海洋國家,但從海洋國家的歷史看,這會是一個艱苦的過程。

第六,如何處理海洋地緣政治與陸地地緣政治、周邊國家關係?

海洋地緣政治不可避免,但這並不在任何意義上說,中國的陸地地緣政治不重要了;相反同樣的全球化和世界經濟一體化更顯陸地地緣政治的重要性,陸地地緣政治不僅關乎國家內部的穩定,也關乎於國家的統一。中國所需要的是達到海洋地緣政治和陸地地緣政治的平衡。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今天中國嚴峻的國際形勢儘管和大國關係尤其是中美關係有關,但大都都是因為中國周邊國家引起。或者說,一方面是中國和周邊國家的關係,另一方面是中美關係,這兩層關係互相關聯,互相影響。從現在的狀況來看,兩層關係似乎進入了一個惡性循環的階段。如何理清楚中國和周邊國家的關係是中國必須思考的問題。如同任何國家,要和周邊國家處理好關係,首要的是要對中國特殊的地緣政治因素有清醒的認識。要根據這種特殊的地緣政治來確立和周邊國家的關係。

第七,會有一個制度上整合的東北亞嗎?

東北亞包括中國、日本和南北朝鮮。東北亞到現在為止仍然是一個地理概念,而非像北美或者歐洲那樣的制度概念。很多年裡,東北亞三國都想努力建設東北亞區域主義的一個制度構架,尤其在經濟貿易方面。中國的經濟總量已經超過日本,在東北亞扮演著一個越來越重要的作用。那麼,中國這樣做值得嗎?或者說這樣做會成功嗎?二戰前,日本曾經嘗試過,就是要建立一個以日本為中心的「大東亞共榮圈」。日本通過戰爭的方式來實現這個目標,不過以失敗告終。現在中國要建設或者參與建設東北亞的制度化。儘管中國強調的是經濟貿易方法,但成功的可能性並不大。作為大國,中國要重新探索一種可行的整合或者分離機制,保障國家安全和區域和平。

第八,如何有效處理朝鮮半島核危機?

朝鮮一旦成為核武國家,那麼中國必將成為世界上唯一一個被核武所包圍的大國。儘管中國本身是核武大國,但被那麼多核武國家所包圍,並且周邊國家的行為不可預測,中國的國家安全便會蕩然無存。朝鮮半島核危機已經導致了韓國決定部署薩德導彈防禦系統,而薩德導彈的部署對中國的國家安全又構成了最直接的威脅。或者說,朝鮮半島已經對中國構成了雙重安全威脅。歷史上,朝鮮半島危機往往會演變成中國國內的危機。這種情況到今天仍未改變。如果朝鮮半島安全問題不解決,那麼中國的地緣政治環境隨時都會惡化到難以承受的程度。

第九,如何處理和東盟的關係?

歷史地看,東盟是中國的後院,對中國一直很重要。在處理和東盟的關係上,中國面臨著一個困境。一方面,中國要防止一個統一的、反對中國的東盟。從這個角度來說,中國要擁有分化東盟的能力。另一方面,如果中國不能剋制使用分化東盟的能力,或者防止其它大國(例如美國和日本)分化東盟,那麼,一旦東盟分化,也不符合中國的國家利益,因為諸多東盟國家就會轉向和他國站在一起而對中國構成威脅。那麼,中國如何維持和東盟的這種微妙關係呢?

第十,如何守住南海「生命線」?

南中國海不僅僅是中國的核心利益,更是中國的「生命線」。南海形勢惡化和當今世界地緣政治轉向亞太地區緊密相關。更直接地說,南海問題是美國「重返亞洲」的結果。南海問題是歷史問題,美國當然沒有製造南海問題,但南海問題浮上檯面和美國有關。這裡要回答一個問題,即為什麼美國的地緣政治轉向亞太地區?從「美國在亞洲的存在」這個基本事實出發,無論是和美國的關係還是在南中國海問題上,中國仍然有很大的外交空間。這些空間的拓展無疑可以增加應付自己所面對的挑戰的可能性,有可能避免和外在世界的對抗,而增進國家利益。但拓展這些空間的前提就是要解放思想,改變傳統思維方式。

第十一,中國和印度要確立一種什麼樣的關係?

東邊的日本已經對中國的海洋地緣政治構成了有效制約,那麼西邊的印度又如何呢?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和印度的關係越來越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印度是中國的鄰居。和中國一樣,印度也正在急速現代化,經濟發展快速,並且針對中國的民族主義也一直高漲。也同樣的重要的是,為了制約或者平衡中國,其他大國包括美國和日本也一直試圖和印度結盟。那麼,中國應當和印度確立一種怎樣的關係呢?在亞洲區域甚至全球範圍內看,對中國來說,中印關係是僅次於中美關係的一對重要關係,要把和印度的關係提高到中國國際關係的戰略高度。和印度關係搞好了,中國西邊陸地地緣政治甚至海洋地緣政治都會得到穩定。在最低程度上,中國必須千方百計不把印度推向美國和日本。對印度,中國的認識仍然很膚淺。和中國一樣,印度也是一個文明國家,傾向於獨立的外交政策,很難成為另外一個大國(美國或者日本)的附屬。沒有一個正確的認識,中國很難確立有效的中印關係。

第十二,中國如何實現軍事崛起?

軍事現代化是中國國家的現代化的最重要的衡量標準。一個國家如果只有軍事崛起,而沒有其他方面的崛起,那麼軍事崛起便是不可持續的。但如果沒有軍事崛起,而只有經濟社會等其他方面的崛起,那麼也很難說是一個強國。自近代以來,軍事力量是一個國家現代化的標誌。今天,中國軍事崛起的議題變得越來越現實。隨著中國經濟的繼續發展,國家對軍事現代化的投入也越來越大,中國各方面的技術發展也達到了一個轉折點或者突破口,同時中國經濟「走出去」必然導致戰略的「走出去」。任何一個國家,隨著其經濟力量走向世界,其軍事力量也會跟著「走出去」。正因為如此,國際社會也給於了中國軍事現代化越來越多的關切。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其他國家視中國的軍事崛起為威脅,那麼也必然會在軍事上和中國競爭,最終有可能導致中國和其他國家間的軍事競賽。而這是中國必須避免的。如何避免?中國的軍事崛起要考量到區域化和全球化這兩個重要要素,把軍事崛起置於中國大國責任的構架內,並在這個構架內一方面制定與之相適應的一系列包括軍事透明化在內的軍事政策,另一方面尋求不針對他國而針對國際秩序建設的國際合作。

第十三,崛起過程中的如何建設軟力量?

和任何國家一樣,國家的崛起首先是硬力量的崛起。所有硬力量的基礎都是經濟,沒有經濟上的崛起,就沒有包括軍事、外交在內的各方面的崛起。或者說,沒有經濟的崛起,其他方面的崛起不足以使得一個國家產生國際影響力。大國首先是經濟大國,然後是軍事大國和政治大國。但是,硬力量必須軟化;否則就會被其他國家視為是威脅。中國各方面的硬力量崛起不可避免,那麼如何建設軟力量便是中國所面臨的國際挑戰。自近代以來,從經驗上看,軟力量的崛起有兩大挑戰,一是如何克服內部民族主義,二是如何建設其他國家所能接受的文化和價值體系(或者普世價值)。民族主義的崛起是一個國家崛起過程的必然現象,同時民族主義也是有利於國家內部不同要素的整合。但民族主義必然對一個國家的外部關係產生很大的影響。從現象上看,民族主義往往和種族優越、文化沙文主義等聯繫在一起的。因此,民族主義也是任何一個國家現代化過程必須超越的一環。令人擔憂的是,中國的民族主義往往體現在簡單的義和團主義,包含了近代以來的受害者情結和崛起之後的復仇情結。另一方面,中國現在還沒有發展出能夠讓其他國家欣賞和接受的文化價值。簡單地說,中國缺失軟力量。要發展軟力量,中國迫切需要建設中國本身的知識體系。在國際關係層面,這個知識體系必須是理性民族主義和普世文化價值的結合。

第十四,如何實現可持續的外交?

一個國家的外交是否能夠成功和可持續,一取決於國家的硬力量,二取決於國家的國際關係戰略。如果這兩個條件缺失,那麼外交很難成功。但即使有了前兩個條件,也不見得能夠保證外交的成功。因此,可以把一個國家的國際關係和外交看成是既相關又相對獨立的兩個部分。傳統上,中國並不存在現代意義上的外交。傳統中國處理外部關係的主要是朝貢體系建設。這種關係在王朝興旺的時候比較有效,但一旦王朝衰落,朝貢體系也跟著衰落。近代以來的歷史更是說明了「弱國無外交」的道理。那麼,今天的中國有和中國國力相適應的外交嗎?「大國小外交」是當代中國的現實。中國要實現「大國大外交」需要幾個條件,包括經濟、軍事崛起和外交的協調和內部一個大外交權力結構的建設。要改變改革開放以來單純的「外交為經濟服務」的局面,把經濟力量使用到外交領域。軍事也必須為外交服務,沒有軍事,就不會有有效的外交,但軍事力量不能自動轉化成為外交力量,軍事力量必須置於大外交的構架內。而是否能夠實現這樣的協調,就取決於存在一個大外交的權力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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