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體農莊一定會失敗嗎?來自薩爾瓦多土改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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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非原創,轉載自公眾號「香樟經濟學術圈(ID:camphor2014)",作者徐劍鋒。原文鏈接:【香樟推文1133】集體農莊一定會失敗嗎?來自薩爾瓦多土改的證據。
原文信息:2017-2018 Harvard Job Market Paper (12 Jan 2018 version): Cooperative Property Rights and Development: Evidence from Land Reform in El Salvador. Eduardo Montero.
推文作者:徐劍鋒 UIUC經濟系博士候選人(後文自稱筆者)。
引言
計劃經濟體制下的集體農莊的往往以低效著稱,但這並不意味著集體產權一定行不通。現實世界中集體產權成功的案例有:美國律所的合伙人共同所有制,美國伐木工人的伐木合作社,以及著名的以色列社會主義農莊基布茲(Kibbutz)。集體產權與私有產權相比,有激發僱工勞動積極性的優點,也有搭便車偷懶的缺點;孰優孰劣,理論分析的結果往往決定於參數設定。由於自然實驗的難得,集體所有制如何影響生產力的實證因果推斷並不容易做。
中美洲國家薩爾瓦多1980年的土地改革,強制把500公頃以上的私有莊園(haciendas)集體化為莊園勞工公有的集體農莊(cooperative)。這篇論文用500公頃政策作斷點回歸分析,比較了斷點上下的集體/私有農莊。結果發現:土改27年後的集體農莊生產糧食作物比重和單產都高於私有莊園,但是經濟作物的比重和單產比私有農莊低。結合2002-1013年入戶調查數據,文章發現:分到了集體土地所有權的勞工比私有農莊的僱工富裕,經歷過土改的行政區貧富差距也較低。
大莊園/大土地所有制是拉美殖民歷史的產物,拉美各國的左翼力量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大土地所有制的批判和鬥爭。從下圖(figure1)來看,前西班牙殖民地的拉美各國都經歷過土地改革。土改在拉美,在世界範圍都是非常重要的話題。這篇論文對土改/集體農莊文獻的貢獻,在於首次用斷點回歸做了因果推斷。
背景
薩爾瓦多是中美洲小國,有六百多萬人口(1980年時有465萬), 國土面積大致相當於上海,蘇州,無錫,常州的總和。經濟以農業為主,收入水平中等偏低。1980年3月5日,掌權的軍政府突然宣布土地改革法,任何個人擁有的土地如果累計超過500公頃將被全部強制贖買,無償分給莊園的長期僱工組成集體農莊。如果某人擁有250和251公頃的兩處莊園,兩處都將被徵收;如果某人擁有499公頃的一處莊園,那麼不受土改影響。
所謂贖買,其實就是沒收。因為薩爾瓦多陷入了內戰,軍政府用來贖買土地的30年期債券大部分最後都沒有兌現。作者添加了不少材料來證明政策的突然性——軍政府沒有給莊園主們足夠的時間出售地產以規避政策,這裡略過不表。從下圖(figure3)來看,500公頃斷點那裡莊園的分布沒有跳躍,可見並沒有多少莊園緊急出售地產以規避土改。
這次土改影響到了耕地總量的20%、31000個家庭及1/5的農業勞工。由下圖(figure2)可見,土改的地區(淺色)遍布全國,並沒有集聚於一處。
集體農莊的管理方式是每個前長工每人一票、民主決策。集體農莊的所有者席位可以世襲,也可以自願退出(無退出補償)。成員可以通過多數投票,趕走個別「害群之馬」。
作者認為,軍政府實施土改的動機有以下三點:1.大莊園過度壓榨農業勞工,導致生產率低下,土改可以提高生產力;2. 均貧富,提高人民福利; 3. 消減大土地所有者的政治影響力。在本文的結尾,我們會再評點薩爾瓦多土改的動機與得失。
數據來源
土改后土地登記和業主數據由薩爾瓦多農業部和薩爾瓦多農業轉型研究所(ISTA)提供。土改前的土地登記數整合了ISTA的記錄和其他學者整理的數據。農業各作物產量數據是2007-2008年農業部的調查數據。作者根據莊園的名字和地點,為1980年時70%的莊園匹配了2007年的產出記錄。個人福利數據取自於2002-2013年的入戶調查和2007年人口普查。
計量識別
如上,回歸的模型設定很簡單。其中, 表徵某地主的地產是否大於500公頃(即是否被集體化), 是某地主擁有土地面積的多項式。如下圖所示:斷點非常明顯——小於500的莊園幾乎沒有受影響,大於500公頃的幾乎無一倖免。
主要結果
如上圖,集體農莊經濟作物(甘蔗,咖啡)的單產和生產比重都低於私有莊園;如下圖,集體農莊的糧食作物(玉米,豆子)的單產和生產比重高於私有莊園。如果考慮農產品價格和生產成本,每公頃的產值孰高孰低?文章發現:集體農莊的產值略低,但兩類農莊差距的估計值估計值小而不顯著(圖表略去,請參見原文)。
土改是否提高了農民福利呢?土改27年後的調查數據顯示:土改受益的家庭,人均月收入高於未受益的農業僱工家庭,幅度達55美元。考慮到薩爾瓦多人均GDP4300美元,這筆錢不算少。人均收入的提高,主要來自收入偏低的家庭,可見集體農莊內部存在對相對窮/低生產率的成員比較有利再分配機制。經歷過土改的行政區,貧富差距也低於未經歷土改的地區。總的來看:土改確實提高了人民福利,降低了不平等。
為什麼集體農莊長於糧食作物,私有農莊擅長經濟作物?作者寫了個委託-代理模型來解釋。作者認為:兩種農莊都不可能最大化生產力,作物選擇是兩種所有制下的次優選擇。經濟作物比如甘蔗,咖啡,在加工處理前不能消費,故加工過程需要集中處理。私有制容易實現監督,所以私有莊園傾向於經濟作物。集體農莊中,因低生產力的勞工會分享高生產力勞工的收入,故投票時會傾向於對勞工生產力不敏感的糧食作物。模型不是論文的重點。
推文筆者評點:
這篇論文是近年來比較少有的讓人耳目一新的job market paper。找一個精巧的自然實驗,觸及一個重要社會/歷史話題,正是作者導師Nathan Nunn的風格。作者Eduardo Montero是哥斯大黎加人,發揮了熟悉中美洲的歷史背景的優勢,討論了土改這個宏大的話題,找到了密歇根大學Ford公共政策學院的工作。筆者與Eduardo Montero討論了一會。Eduardo說一開始他擔心集體農莊這個話題美國的經濟學界不關心,所以引言里往公司集體產權的方向寫,後來市場還是認可了。筆者認為集體農莊這個話題已經非常重要,公司集體產權的文獻則聯繫得比較生硬,可能作者在投稿時會更專註於集體農莊。
對於經歷過計劃經濟體制下的集體農莊的人來說,這篇論文的結果還是比較吃驚的,集體農莊竟然不是一場災難。縱觀全球,各種形式的集體生產組織是廣泛存在的,能在市場中生存下來必有其制度文化的原因。集體農莊失敗的原因往往不是集體所有權本身,用私有化來解決問題的同時也犧牲了集體農莊均貧富,風險共擔的作用。
九十年代初的文獻中,有一場關於「退社權」的爭論,林毅夫提出取消退社權是人民公社生產力低下的主要原因,如果高生產力的成員不能以退社為威脅,公社裡搭便車的行為將難以避免。我們看比較成功的集體生產組織,肯定是有自由退社權的。薩爾瓦多的集體農莊可以無補償自由退出,以色列的基布茲不僅能自由退出,還能在退出時拿一筆補償。
作者在解釋軍政府土改的動機時,沒有提及左翼游擊隊的壓力,這實際上美化了軍政府。熟悉拉美背景的讀者會覺得奇怪:土改不應該是由左翼民選政府發動,為什麼薩爾瓦多是軍政府土改?軍政府不應該一般是右翼的嗎?薩爾瓦多歷來由大莊園主們「十四家族」把持,美國扶植政變上台的軍政府與大莊園們利益有所脫離,並且吸收了一些文人進入決策層,所以是一個立場比較中間,有進步色彩的政府。79-92年薩爾瓦多內戰如火如荼,左翼游擊隊攻城略地。土改不如看作是軍政府為了爭取人心,消減游擊隊根據地的策略,這個動機與國民黨政府在台灣的土改一致。翻身農民每個月55美元的土改福利,與其說是政府的恩賜,不如說是革命者流血犧牲而爭取來的。
本文非原創,轉載自公眾號「香樟經濟學術圈(ID:camphor2014)",作者徐劍鋒。原文鏈接:【香樟推文1133】集體農莊一定會失敗嗎?來自薩爾瓦多土改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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