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義忠:回看「人與土地」 那些已消失的過往
▲阮義忠肖像 宿東攝
阮義忠,少數被選入美國權威的《當代攝影家》一書的著名華人攝影家之一,他被尊稱為「台灣的布列松」、「中國攝影教父」。他專註人文紀實攝影,以超乎尋常的熱情和洞察力,跋山涉水,深入鄉土,拍攝大量以百姓日常生活為題材的珍貴照片,留下獨一無二的民間生活史冊。他的作品被法國巴黎現代美術館、英國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等眾多世界知名博物館收藏。
40年來,阮義忠創作包括:《北埔》、《八尺門》、《人與土地》、《台北謠言》、《四季》、《手的秘密》、《有名人物無名氏》、《正方形的鄉愁》、《失落的優雅》和《希望工程》等10個系列作品。
▲阮義忠《人與土地》攝影作品展開幕式現場
▲展覽現場
1987年,阮義忠從四千多卷底片里的好幾萬格負片中選出80多張影像,將他在這段時間於台灣農村所捕捉的畫面分為「成長」、 「勞動」、 「信仰」、 「歸宿」四個單元,舉辦《人與土地》攝影展,轟動一時,自此成為華人世界紀實攝影的重要代表。
而近日,阮義忠《人與土地》系列攝影作品展在上海琉璃藝術博物館揭幕,展覽也是上海琉璃藝術博物館首度舉辦攝影展,阮義忠最經典《人與土地》全部系列作品共計84幅得以在上海悉數展出。
▲阮義忠於《家庭畫報》工作時
40年前,一個人的旅行
1972年,他在英文漢聲雜誌《ECHO》工作,從零開始,自學攝影。
22歲,生平第一次拿起相機,站在街頭,透過觀景窗看世界,站在正中午的烈陽下,卻冷汗淋漓、驚慌失措,遲遲按不下快門。阮義忠回憶說:「每個人都成了一個問號,每個人都彷彿在問,你和我有何關係?為何要拍我?你要表達什麼?」
離開《漢聲》後,阮義忠轉投台視文化公司出資創辦的雜誌《家庭月刊》,本職是攝影,為節省開銷,主編要求他自拍自寫。1974年至1986年,他背著相機走遍台島,記錄下諸多珍貴影像,寫了60多篇「旅行文章」。
他將此稱為「一個人的旅行」,而這趟旅行,一走就是12年:「我一個人在台灣所有鄉間走來走去,這是台灣農業社會的黃金年代」 阮義忠說。
「而40多年前,那個時候單獨旅行是件很困難的事情,沒有私家車,交通不太方便。除了台灣幾個著名的日月潭、阿里山大家熟悉之外,其他都是有點空白,我只能靠著客運車,自己去發現。」
他憑藉一本台灣公路局時刻表,走訪未知的鄉土,尋找那些純粹、一點都沒有被打擾的地方。這便是《人與系列》作品的由來。
▲蘭嶼的頭髮舞
▲有葬禮和沒有葬禮的死亡
「旅行的魅力在於意外,這是一種戀愛的心情」阮義忠笑言:「一個人的孤獨旅行總是要讓自己愉快一點,所以我會先挑地名比較漂亮、比較浪漫的。無論意外讓你碰上什麼人,或者是碰上什麼事,不但打開了你的視野還豐富了自己的生命。」
▲靈魂的肖像
▲恆春放牛的祖孫
台灣最美的風景就是人
「我很感激這個雜誌,因為它讓我接觸了台灣的鄉間,」時至今日,他回想起這段過往依然心懷感恩,從小在台灣農村長大,一心想離開鄉村來到城市打天下。而這份工作機緣,讓他不得不回到農村,反而給了他重新審視的機會:「這讓我感覺到我以前的生活態度是錯誤的。」
「當時的台灣老百姓真的很善良,連我自己都不曉得怎麼捕捉鏡頭的時候,他們不但不會拒絕我,反而會說不好意思我長得不好看,你的底片很貴,讓你破費了。」阮義忠說,正是人性的善面鼓勵了他,才讓他敢接近他們、敢拍攝他們。
▲賽嘉村民的笑容
「每張照片背後都有一個動人的故事,如果你用心觀察」在阮義忠看來,這種回憶現在回想都是滿滿的幸福:「如果攝影只是外表光線、構圖很漂亮,這種的漂亮是很膚淺的,如果你攝影沒有被一些事情感動,我就拍不下去。」
▲北港的媽祖信徒
當時他被這些純樸的老百姓所感動了,也許只是拍一張照片,也許只是寫一下很簡單的一篇遊記,但事後回看,每一張照片形成了一個獨立難忘的故事:「這些照片不是一個攝影家在去尋找美麗的畫面,我是帶著一種敬畏的心去的,我要尊重對象。」
▲看守員與詩人
▲藺草的清香
回不去的土地與鄉愁
「過往那些每一張按下快門的經驗,都使我養成現在的人格」在阮義忠看來,這是攝影帶給他的。
▲老天給的禮物
在展覽作品中,有一幅在旭海所拍的這張照片《老天給的禮物》是《人與土地》中難度最高的。這個位於台灣南端的小村子,有幾戶人家被圈在全台最神秘的軍事基地里,等待搬遷。
「在必須交出所有裝備方可放行的空檔,地平線上發生了我必須要冒險搶拍的這一幕」阮義忠在《人與土地》一書中回憶寫道:「一排村民在比賽,誰的筋斗能翻最多次。一件極其平凡的事件,卻讓我直覺它的深刻寓意:人類在土地上重複著「生、老、病、死」的輪迴,累積著貪、嗔、痴、慢、疑的業力,卻一同注目著顛倒的人生,毫無所覺。我攫住了一個永恆的剎那。」
阮義忠說,走遍台灣農村,希望找到人與土地以前的那種親密關係。「我在拍照時,最想留住的正是人性的美好:人與人的互信互助,人對土地的依賴感恩,人對天的敬畏、對物的珍惜。」
而在他看來,攝影的核心是真實:「一個再了不起的攝影家充其量也不過是50%的創造者而已,雖然我拍攝的是台灣的農業社會,可是它和全球農業社會都一樣,都是人與人最信任、人與環境最和諧的時候。而這一切已經消逝的台灣鄉土文化,現在回頭看,便成最珍貴的回憶,它提醒我們,什麼是值得我們珍惜的。」
▲播種與傳承
▲二龍村的井田
雅昌藝術網:《人與土地》提前在上海展出,您曾說過本來希望70歲才拿出來展覽,為什麼是70歲?
阮義忠:我有7個海外的攝影主題,本來就是想要在70歲之前,在65歲之後一一推出。當台北的琉璃藝術博物館知道我有意願舉行展覽的時候,張毅先生就主動說他要策展,但是他不想展出國外的旅行作品,因為他覺得現在此時此刻的台灣最需要大家重新尋找已經被我們遺忘的,那種人跟土地的關係。所以在台灣的展覽加了幾個字,叫我們「遺忘的人與土地」,他要用《人與土地》,喚醒我們的注意。
雅昌藝術網:《人與土地》帶給大家是「回不去」的感覺。您覺得透過這些作品,我們可以喚回什麼?回得去的是什麼?
阮義忠:我們不可能每次經過同一條河,但是我們可以把傳統的價值,把它重新記錄下來,再把它抓回來,這是我的目的。我並不是讓你去懷舊,這些影像記錄就是那個年代一些特有的價值,我們應該去體悟它、體驗它,然後再把它抓回來,用在當今才有意義。
▲爸爸捕魚去,為什麼還不回家
雅昌藝術網:一種看待問題的方式?
阮義忠:同樣的事情,在於你面對它的態度,你處理的不好,再好的事情都會變壞。你有沒有辦法在日日重複之事看到新的意義?你看到了,你就成長了。所以人就是應該一輩子永無止境的自我教育,永無止境的在外在世界發現新的意義,這是我真正的感受,沒有這樣的精神,我的照片不會那麼有力。
雅昌藝術網:您如何看待當下的攝影,尤其是手機等數碼設備便利的今天。
阮義忠:我還在台北藝術大學教書的時候,學生已經開始用手機拍照了,但大部分我看用手機拍照的作品都有點失望,雖然它非常靈活,有新的視角,可是太過隨意了。我看到越來越多的學生作品都是交他的自拍和他的寵物作品。
▲品出輸的甘味
雅昌藝術網:您會如何教導學生?
阮義忠:我經常和我的學生說,你「自拍」簡直就是拿鏡子在供你自娛。而攝影是一種向外的發現跟記錄,照片不僅要拍出自己,要拍出自己跟時代的關係、跟社會的關係。我兒子阮璽的手機攝影作品反而讓我大為驚喜,他大部分都拍台北,他的作品沒有自拍,也沒有寵物,他只有在城市的夾縫當中,人在城市裡的活動。大部分拍台北的人都會用一種疏離、批判的角度,他卻不是。他把台北拍得很有趣、很幽默,拍出來一種好久以來沒有讓人家莞爾一笑的那種畫面。
雅昌藝術網:您會指導您兒子的拍攝么?
阮義忠:我給他的是尊重對象的態度最重要。
雅昌藝術網:您現在還在堅持在暗房親自手沖每一張照片,也在各個城市開設攝影工作坊,這種堅持是為什麼?
阮義忠:攝影工作坊目前已經是第19期,兩年多來已經從北京開始,一直延續到成都、杭州、廈門、哈爾濱、濰坊、昆明、還有長沙等各個城市,我就是希望能夠播種攝影。因為現在大家都有點忘掉攝影是從按下快門到影像誕生都是一種生命的再一次再現的這一個很微妙的體驗。
雅昌藝術網:攝影也需要儀式感。
阮義忠:傳統的攝影和現在的數碼不同,傳統的攝影用膠片,不僅膠片你按下的時候看不到,再經過沖洗、放大,每一步你都要等待,每一步都有可能失敗,可能其中一個環節失敗,就前功盡棄。所以在那個時候,大家都會很慎重的去按下快門。然後很慎重的做好判斷之後再拍,不會像現在拍了一大堆再來選。以前要拍一張照片哪怕是失敗都可能比現在拍成功的照片還要優秀,因為態度是對的。
雅昌藝術網:現在的人心態也變了。
阮義忠:現在他沒有意識到按快門真正的意義,可能只覺得說我怕拍不好,趕快多拍一下,回去再來選就好了,所以在那種心態下所拍的東西絕對是不夠好,你從不夠好的照片再選出來也是不夠好當中比較不會那麼差的照片而已,真的是這樣。我希望並不是讓所有人都是這種態度,而是希望讓大家重新來了解膠片攝影從頭到尾的過程。所以我除了教攝影理論之外,還教攝影傳統的攝影技巧。在我的班上不是學到攝影,而是學到怎麼樣做人做事的態度,尊重被拍鏡頭前面的人事物。
雅昌藝術網:您還設立了「阮義忠攝影人文獎」,設立的初衷是什麼?
阮義忠:我每次上課的時候會有人文的傳承這一堂課。所以就會想如果有哪天有能力,我就想要辦一個關於「人道主義「的攝影獎。任何一個獎的高度絕對不在你創始人多棒,不在你評審人有多權威,而是得獎人有多好。所以我希望我們等待那個人,既有設定足夠的高度,他也得到該有的榮譽。
雅昌藝術網:如果一個年輕人在這個時代,我應該怎麼拍?
阮義忠:我沒辦法給答案,因為我那個時候會那麼投入,的的確確是被吸引進去的,你要是算著我怎麼樣才能夠記錄?有這個出發點大概就已經記錄不到了。幾乎是要全部注意力被吸引你才有辦法,你睡覺都在想它。
雅昌藝術網:謝謝!
作者:謝媛
編輯:大白
推薦閱讀:
※數十顆恆星接連落入看不見的空洞後消失,專家稱它們比想像還多
※讀作品記:《晚霞消失的時候》
※這個姓氏一夜間消失,只因一個人和一場戰爭
※男友和前女友在一起時突然消失
※家在太原 | 精營東邊街那個消失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