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繡像本評點研究述評(上)
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影印本
摘要:一直以來,《金瓶梅》都是中國古代小說研究的重點和熱點之一,而繡像評改本(崇禎本)的研究與詞話本、張評本相比卻一直處在一個不溫不火的研究階段,在小說評點研究史上出現相對較早而又比較重要的繡像本評點的研究者就更為稀少了,綉評研究雖不及詞話本與張評本研究成果那樣群星閃耀,但也有自己獨特的成就、經驗和教訓。
關鍵詞:金瓶梅;繡像本;崇禎本;評點;述評
《金瓶梅》是我國歷史上優秀的世情小說,也是《紅樓夢》這部以家庭為題材的曠世巨著的先驅者。自它問世以來,文人學者的研究就一直沒有停止過,併產生了很多關於主題、版本、成書、作者方面的研究成果。相對於詞話本、張竹坡評本遍地開花的研究現狀,《金》版本中的繡像本(學術界又稱為崇禎本)研究卻一直處在一個不溫不火的階段。而對小說評點研究史上出現較早而又有著重要藝術與文獻價值的繡像本評點的關注度就更少了, 本文擬將自繡像本出現以來,尤其是20 世紀以來出現的有關繡像本評點的研究史和現狀做一綜述,以期引起學者們的重視,在繡像本評點的研究上繼往開來,取得新的研究成果。
一、評點藝術特色研究
這一領域的研究可以分為3 個時段,第一是80 年代的早期研究, 主要注重評點藝術的整體關照和藝術手法的總結,代表人物有黃霖、浦安迪、王汝梅。第二是進入90 年代到21 世紀初期,學者們開始對綉評的小說理論和小說史意義進行探討,並且引入西方文藝理論進行解析,體現出良好的理論提升勢頭,代表人物有齊魯青、王輝斌、劉勇強、王書才。第三是21 世紀後5 年,以賀根民為代表的研究者承續劉勇強的比較研究思路和90 年代理論提升思路,繼續將評點研究深入細化,取得了具備一定理論高度的成果。
黃霖在國內最早對崇評的藝術特色做出分析, 他在1981 年發表的《<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評點>初探》[1]一文中首開論述, 將可以考察的視角都予以點出並加以了首創性的、深入評點文字的解讀,因此這篇文章也成為了後續研究崇本評語的研究者必須參考的一篇論文。
首先,黃霖認為評點揭示了寫實的意義。比如一再指出「非淫書也。」(九十九回評語),而認為是一部「世情書」:「但世情所有,便一筆刺之。」這就打破了當時不少文人對《金》的成見;另外,他以小說批評史的角度指出,「世情」概念的勃興,是在崇評出現之後才有的現象。確定了崇評開創小說創作和批評的新領域的功績;黃霖還指出,現實主義並不能只客觀反映,還需要表明作者創作意圖,他進一步指明,崇評十分強調作者所描畫的統治階級的腐朽和社會的罪惡,即「作書懲創之大意」。總之,評者充分肯定文本揭露黑暗、描寫現實的意義無疑較當時時代的觀點高出一籌, 並也為張竹坡批評奠定了思想基礎;對於其中的淫話,崇評雖有著帶有當時士人情趣的「媚甚」之類不乏欣賞的批點,但還是將這「淫」與「情」嚴格區分開來,強調西門慶的性關係均為罪惡的「淫」而加以鞭撻。
其次,評點十分重視小說藝術的真實性。讚賞《金》描寫人、事、景等各方面都擺脫了傳統的傳奇寫法而逼真生活。如「情景逼真」、「情事如畫」之類的批語貫穿全書;至於如何才能逼真,評點者認為必須「入情」,即符合生活中的「必至之情」;而在如何入情的論述上,評點者也根據文本提出了「打從閑處入情」(第二回),即通過「家常口頭語」和生活細節來描寫人物。前者評點者認為能使人物生動,也對情節的發展過渡起著重要作用,並且它的魅力關鍵在於符合情理:「問答似閑,然情理鑿鑿,非俗筆可辦。」與閑處入情有關聯的,評點者還肯定了白描寫法,而且,黃霖指出崇評者是較早對之進行讚賞的評點家,為後世評論家如張竹坡、閑齋老人、魯迅等運用白描手法解讀作品提供了學習參考的先例。
再次,在塑造人物形象上,黃霖指出崇評特別重視人物個性特點地分析, 如九十一回評價怪奴玉簪兒連用的數個怪字,可謂深入骨髓;更可貴的是,評者還注意到了同一類人物不同個性的特點,如五十一回寫月娘、金蓮、瓶兒、玉樓一起聽經時的個人性格表現;評點還指出塑造人物要「妙得其情」,就必須恰當地把握每一個不同的人物在生活中此時此景的應有心情。總之,崇評對主要人物形象的分析都頗中肯,至今都不失參考價值。
最後, 黃霖認為崇評首先提出了被後世批評家廣泛採用且發揚光大的「法」的概念。比如第十回提出的「綿里裹針」就是後來金聖嘆所說的「綿針泥刺法」,另外黃霖還指出許多「法」的概念在此處進行初提,然後被後世一一細化,這裡不一一列舉;崇評者還將《金》與《史記》相提並論,並運用了「冷、熱」觀念來分析創作意圖和人物形象,這在後來被張竹坡等批評家大加發揮,並運用到創作精神方面。
緊隨其後的是浦安迪,他最初於1983 年發表在美國印第安納大學主辦的《金瓶梅》國際研討會上之《瑕中之瑜——論金瓶梅崇禎本的評註》[2]一文,在 1987 年被徐朔方收錄在《金瓶梅西方論文集》中,該文是西方金學界第一篇也是分量極重的一篇崇評研究論文。此文與黃霖的研究頗有相似,而又有自己獨特的新見,二文均可作為金學崇評研究早期的重要資料進行參考。
浦安迪首先針對的並非評語文本內部, 而是先就評語與版本的關係作出了界定, 這與黃霖一文首先從評改者問題的討論切入體現了不同的思路。他認為因所有崇本均有評語,故評語應該是隨著崇本版本的最初出現而存在的;而張竹坡評點更是直接、大量地採用了崇評的文本,只有少量少許的修正,許多評論甚至是完全相同的。如三十九回描述西門慶妻妾與來訪尼姑的對話處的眉批。
其次,浦安迪才進入評點技巧的論述。其一,他認為很多評點涉及到某些結構形式和小說寫作技巧, 評語所藉助的其他領域的其他辭彙, 更是成為了清代評論家們慣用的辭彙,例如「伏」、「回照」等,並認為這些術語在揭示重要情節的豐富內容和點明作品偉大之處有著敏銳的眼力。這與黃霖所論之「法」是同一範疇,而浦安迪予以了最先的點明,而不似黃將之列於文末。他還以同樣的方法讚賞評點所指出的小說內容相互照應、彼此貫通的高超寫作技巧,如「前後脈絡」的歸納;其二,承接上文線索,浦認為評點者對小說整體性的把握十分敏銳,特別是注意「冷熱」意義的分析,這深刻地影響了張竹坡。在運用這一概念上,評點者常常指出各種由熱到冷的暗示,如七十八回元宵節;另外評者對小說由熱的極端轉向冷的極端, 或者造成極冷和孤寂之處尤為感興趣,如十六回瓶兒忽轉冷。體現了評點者全局的小說架構意識,較之黃霖的議論冷熱也更為詳細。
第三,浦安迪指出,在涉及人物評點時,評點者大致堅持了區分正反面人物的評價,這與黃霖、王汝梅關於崇評在評點人物時堅持個體形象多樣化的立論有別,可存一端。然而對某些人物又很模稜兩可,比如,對吳月娘又褒又貶;評點又對貌似對立實則相似的人物進行了著重點評, 這主要體現在金蓮和瓶兒的評論上, 例如在十三回就試圖尋找二人相等的象徵意義。
第四, 浦安迪認為崇本評點最早以相對嚴肅的視角來觀察《金》,意味著與當時的全盤否定者與只做淫書看者不一樣的巨大進步性。但是,他鮮明地指出,評點中關於主題的解釋滲入了評者對文本的一些假設。這主要表現在:其一,他十分注重故事的禪理框架,如七十九回和一百回中他對「腰間劍」和孝哥出家的禪理聯繫;其二,他又對借佛教從事虛假迷信的活動表示出厭惡, 如七十三回對兩個姑子的批註。另外,浦也指出,評者流露出的儒家倫理雖是隻言片語,但就是這些隻言片語和九十七回的論述,直接催生了張竹坡的《金瓶梅非淫書》專文。浦安迪在這裡看到了黃霖未曾觀察到的對宗教的順從一面。
最後, 浦安迪探討了評者對文本中露骨性描寫所採取的不偏不倚的中庸態度,一方面,評者喜歡用諷刺語調來調侃這些描寫與暗示,並對關鍵性的細節發表深刻見解,如鮮明地指出四十九回的胡僧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徵, 這啟發了張竹坡,卻被現代研究者所忽略;有時候,這一諷刺語調變得又極其冷靜, 如五十一回西門慶強與瓶兒在生理期交歡時,評點那冷峻的「病根」二字。另一方面,有時評者又對這一描寫有著別樣的內心衝突, 例如七十九回王六兒給西門慶送淫器包時,「雖明知其為送死之具, 使我當之亦不得不愛」的評價。他總結說:「評註者對小說各種狂亂的性慾主題的反應之決定性方面是他對鮮明的意象, 尤其是與上面討論過的冷熱等形態質量有關的某些意象極為敏感。」這句話的意思令人費解, 不過筆者推測應是組成冷熱意象的具體物事左右了作者對性慾狂歡的態度, 以及對性愛描寫的態度,浦安迪較之黃霖的研究態度也更為開放大膽,更能直書見解與感受,這應是黃霖所不足處。
黃霖受保守的時代和過時的階級意識影響, 研究思路難免打上階級分析論的烙印,即使如此,黃霖在當時的研究中仍然很好地衝破了傳統思想藩籬地桎梏, 探討了崇評各方面的藝術特色。但是若論深刻細緻的話,後發的浦文卻要在視野、思想層次和藝術見解上略勝一籌。但試看黃霖以後的研究,隨著國內更為開放時代的到來,他的研究也大膽衝破了許多禁區,成為了當代金學研究的集大成者。
王汝梅在他的專著《金瓶梅探索》[3]的第四講「評點家們的闡釋」,「《金瓶梅》崇禎評點在小說史上占何地位」一節中較為言簡意賅地論述了崇評的藝術特色與對前人的突破,充分肯定並發現了崇評的美學價值。
他首先對崇評進行了美學價值的定位, 認為其突破了傳統觀念,以新的視角欣賞、肯定《金》:認為它是一部世情書,而非淫書。這突出表現評點者將《金》與《史記》媲美;並能肯定性描寫的藝術價值,將它和人物心理刻畫、社會世情相聯繫。
其次他指出崇評對於主要人物的複雜性格都有著準確把握,尤其是對潘金蓮,既同情欣賞她的諸多可愛之處,又強調她性格的多面複雜。
再次,王汝梅認為在評點人物的傳神藝術時,評者運用了帶有理論潛能的評語,表現了評點者的理性之光,如「德不勝色」、「針工匠斧」等。
最後,他還認為評點打破了重教化不重審美、重史實不重真趣、重情節不重現實的傳統,顯示出了新的審美視角,並認為這表現了近代美學的追求。他還指出崇評在小說由英雄傳奇向世情小說蛻變的轉型時期,在「童心」、「性靈」、「真趣」、「自然」 的審美新意識的啟迪下進行了開拓性的評點。
自王汝梅的研究以後,進入90 年代的崇評藝術特色分析開始多元化, 很多研究者更為細緻地探尋崇評的藝術魅力、評點史價值,並積極引入西方文藝理論的思路,開拓了研究的新視野。這一方面的研究者有齊魯青、劉勇強、王輝斌、王書才。
齊魯青的研究具體探討了崇本評點在思想內容、人物形象評點和小說理論上承前啟後的作用, 並認為崇評是介於序跋原始批評與張評、文評等高峰評點之間的過渡橋樑。
文章首先指出了崇評的隨感性, 但認為這並不影響評點者寄寓深厚的思想和美學價值。她認為崇評點思想藝術特色主要在於:一、承接了序跋評點「寄意於時俗」與為「穢」辯的思路;二、承接了對小說藝術美「窮極境象,駴意快心」的認識線索。這形象地體現在鮮明展現人物「神韻」的人物評點中。
文章的創新之處在於注意到了評點對潘金蓮人物美學價值的挖掘和凸顯, 這一研究的深入在崇評研究中尚屬首次。齊魯青認為崇評對潘金蓮的評點有如下幾點價值:一、首先破除了道德藩籬,對潘進行美學的、藝術的評論;二、沒有光盯著淫事,而是將潘作為個性鮮明的世俗女子看待,從其語言和行為中透視她的心靈情感,領略小說的藝術魅力。比如,評點喜用「媚」來突出潘的容貌舉止;透過語言來體察她內在的機敏心性與對食色界的旺盛欲求、精神界的奇呆妒膽,並體察到她的語言隨著心情的變化而變化,如李瓶兒生子前的「譏刺無一字不韻趣動矣」,生子後卻「強口硬舌」起來。三、對潘進行了內在的道德審視,指出其「於財色無所不愛」; 並且在很多行為和語言上顯出一種幼稚的孩子氣,缺乏深謀遠慮。如評點認為「陰毒人必不以口嘴傷人……吾故辨其蓄貓害官哥為未必然也」。
她還認為崇評對潘的把握是其人物評點的典型, 當然在其他人物上,崇本的把握也頗能一針見血。但是齊也指出崇評對性格形成的原因尤其是心理機制分探討較少, 並進一步認為這是古代小說評點的通病。除此之外,她尚對崇評的人物評點做了總結,認為評點特別注重人物的神韻,並將之作為人物塑造成功與否的標誌; 在人際關係的動態變化中分析人物性格,通過比較來觀察性格特異之處;善於通過語言、行動、細節,透視人物心理活動,內心面貌。
在小說理論發展上,文章也分析了評點者認為的「俗中有美」與肯定《金》語言的市井化與口語化特色。指出前者雖有從題材角度評論小說世俗化趨勢的先河,但未能深入;後者的亮點在於對方言的讚許。
綜觀齊文,文章整體對崇評的「中間」地位的定位十分明顯,探討中十分注意崇評承前啟後作用的開掘,對其優缺點都進行了較細密的評價, 特別是考察了崇評對潘金蓮首創性的藝術分析,很有參考價值[4]。
劉勇強的研究將崇評與張評進行了接受視野上的對比。分別從期待視野、能動作用、整體觀照三個大點進行了較為細緻的探討。
首先在接受視野上,劉勇強認為比起勸懲,崇評更注重那些格調不高的描寫,表現出欣賞和嘉許的情調。崇評者在第4 回評點就表明了他的關注點:「寫情處,讀者魂飛。」所以, 不少評語中可以見出評者和書中角色的情緒是非常合拍的。最典型之處就是在第2 回評語中將潘金蓮連連稱為「妙人」,對武松那樣的「正人君子」連連嘲諷。劉勇強認為這種思想和明末反對偽道學思潮有一定聯繫, 崇評者所取的是一種對符合自己思想情趣描寫的認同。張評則反其道而行之,大書特書寓意性與勸誡意義的期待視野,並不單單從理論和維護世道人心出發, 而是根據個人對生活的獨特體驗去觀照作品對現實社會的把握。劉甚至認為,張評在小說批評史上的貢獻也就在於此。
其次,在評點對文本的能動作用上,劉勇強指出崇評明顯地受到文本的制約, 如第一回中依據文本讚揚吳月娘崇評者批道「如此賢婦,世上有幾」,而當十九回月娘叫敬濟進內闈吃飯時,又批道「處處是月娘作俑」,可見觀點隨文本看法的起伏很大。而張評卻能一直主張「不被作者瞞過」,透過表面把握作品底蘊, 劉認為他對吳月娘的評點雖然不乏封建色彩,但總體上既能根據文本、又能從生活出發體會人物性格、行為的社會原因,如第一回回評聯繫現實說明吳作為繼室的無奈;又能體會在西門慶「上樑不正」的情況下,「下樑」月娘即便依順,又如何能為善? 這些看法,筆者認為都是劉文考察的精湛入微之處。
再次,從整體關照層面,劉勇強認為崇評更注重眉批與夾批,在值得注意的地方提出自己的會心之見,體現著早期的評點趨勢。而張評更注重整體點評, 不僅有著豐富的回評,更有著專章論述,張評更注重讀者將《金》作為一個整體來看,「不可零星看」,「一起看來,方知作者起伏層次」,特別是對性描寫,認為其是文章的有機組成部分,不可一概否決忽略:「《金瓶梅》說淫話,只是金蓮與王六兒處多,其次則瓶兒,他如月娘,玉樓只一見,而春梅則惟點染處描寫之。」劉勇強指出這與崇評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且趣味有失雅正相比,是一種進步。此一細微思路十分值得展開研究。
最後,劉勇強高屋建瓴般地指出,在《金》的接受史上,崇評是以作品為本位的,缺少必要的審美距離,激情有餘而分析不足,卻代表了第一代讀者的眼光。張評是以讀者為本位的,表現了發掘作品潛在意義的冷靜,有時不免有些固執己見。劉勇強的理論提升更能發現兩種評點的理論貢獻,是近年來深入而有著層次的研究, 並初步體現了評點比較研究的思路[5]。
王輝斌則主要論證的是張評對崇評的繼承與發展。
首先,王輝斌認為二者在認識《金》的思想上有著共識,例如九十九回崇評和《讀法·五十三》都贊同非淫書說;第一回和五十二回崇評、《竹坡閑話》中都認為《金》為「炎涼書」、「世情書」,並都認為此是為世人說法而作。但張評在崇評的基礎上有著發展,如張評不僅不認為《金》是淫書,而且還在《讀法·五十三》中將之提升到史記同等的地位;而「獨罪財色」的泄憤說也是他在崇評基礎上的新見;與崇評註重從鞭撻西門慶的角度來批判醜惡社會相比, 張評更注重小說對財的批判,並認為這才是主題;並且他還以專文探討了「苦孝說」。筆者認為,張評對崇評的發展不應只在這些方面,而這些方面中如「苦孝說」也算不上發展,只是張評對作品主題刻意地求新而已。
其次,王輝斌認為崇評開創了小說批評中的「冷熱」情節解讀, 並將它解讀為小說創作技法與有關情節的發展與轉換。並指出在十二回和五十二回等回中有著「冷幫熱射」、「故不論事之大小冷熱」等自覺地運用「冷熱」加以評點的字眼;在十二、十六、七十八回中也有著通過「熱」暗示「冷」之將至,用「冷」展示「熱」的發展等的評點。而張評更是明確的在《竹坡閑話》中首次對冷熱概念進行了解釋:「富貴,熱也,熱則無不真。貧賤,冷也,冷則無不假。」將「冷、熱、真、假」關聯起來,較之崇評,認識更深一層。此外他還有專文《冷熱金針》《讀法·八十三》《讀法·八十七》對冷熱的情節結構、藝術魅力進行討論。筆者認為,本篇文章的點睛之處即對於「冷熱」概念發展的梳理。
最後,在藝術手法上,崇評首先肯定了文本中白描手法的運用,而張評加以繼續深化,如六十二回崇評提到的白描技巧,張評就在《讀法·六十四》:「子弟能看其白描處,必能作出異樣省力巧妙文字出來。」還有多處評點中予以提出和解讀,而且更具多角度和深層次。筆者認為這也是該文慧眼獨具的部分[6]。
而王書才的研究主要分為兩個方面: 崇評的道德價值和美學價值雙重屬性,並認為在美學價值屬性中,評點者還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與黃霖、浦安迪、王汝梅的研究有著共通之處。
道德屬性層面,王書才認為明末清初知識界,顧炎武的道德評判影響了小說界的評點。如崇評對王婆等諸小人、潘金蓮為典型的惡毒淫婦即進行了激烈地口誅筆伐, 宣揚了棄惡從善的美好心愿; 尤其對潘的小人本質有著細緻的點評,如「試看金蓮入門與月娘先親後疏,瓶兒入門與月娘先忤而後合,即此可見君子小人之道,不可不慎」;對西門慶,王書纔則認為評點不僅見出了他個人品格的低劣, 並能涉及整個官場、士大夫階層的黑暗,如「大庭廣眾之下寡廉喪恥者多矣」。
美學屬性方面,王書才指出評點不僅對主人公,對偶爾出現或提到的人物,於其白描手法的妙處,也能以簡潔的二三字導出作者的設計用心;此外,王還指出評點者對與潘金蓮存在著矛盾的心態:一方面從社會道德規範的角度,對潘的毒殺親夫、為滿足情慾不擇手段、無惡不作的行為給予了嚴厲的譴責。同時在潛意識中對她富有青春氣息和生活情趣的突出個性,其風流多情、嬌媚可愛、伶俐聰明又情不自禁地陶醉留戀。如「金蓮撒嬌弄痴,事事俱堪入畫,每閱一過,這令人銷魂半晌」的點評。他進一步認為,評點者的偏愛甚至達到了愛屋及烏的程度,如在武松殺死潘後,評點者批道:「讀至此,不忍生悲,不敢稱快。」而對西門慶在李瓶兒死前的真情流露,評點也給予了充分肯定。因此王得出結論,即使人物在道德上有著明顯的瑕疵和惡德, 當偶有真情流露、善端萌發時,評點者也是會加以肯定的。
全文猶有意義的部分是關於美學價值的討論, 其關於人物白描手法的細處考察和評點文字流露出的評點者的矛盾心態, 有助於研究者更深入地認識較少受到關注的崇本評點。並且他也是繼齊魯青之後又一關注到崇評對潘金蓮偏愛的研究者[7]。
21 世紀的學者中, 賀根民最能以小說史和小說理論的角度由宏觀理論到微觀評語, 再由微觀體現出宏觀的研究思路。其研究也具有極強的小說美學理論深度。
他首先將崇禎本的人物評點作為《金》人物評點歷史上的3 個階段加以考察,他指出,崇本評點注重人物個性特點的分析,特別舉出十六回回批中的例子「舍金蓮無此口角」來指出評點將其視為世俗女性的典型;另外還指出,對主要人物的定位, 評點者往往通過人物自身言行表現透視人物性格;對同一類型人物,評點者也能體現他們的各具個性,同樣舉例五十一回回批為證:「金蓮之動、玉樓之靜、月娘之憎、瓶兒之隨,人各一心,心各一口……」並且能挖掘到同一人物的性格變化, 如文中回評舉例, 從二十回的評玉樓的「膽小」到二十五回的「無心」,再到七十五回「玉樓金蓮素稱莫逆,一到此際,含酸帶刺,有無限低徊。可見利害一切於己,交情知愛又落第二義矣。」此外,賀根民還指出評點者能恰當把握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 而且能通過人物形象的對比和群像的審美觀察發掘人物的神韻, 提出這對張評有開創性的作用。賀的研究深入細緻,尤其能把握崇本評點的理論價值,這有利於崇本在小說批評史上的價值定位[8]。
除此之外,賀根民尚有從評點的宏觀角度,即從崇評、張竹坡評點、文龍評點來綜合歸納《金》評點的情節技法,彰顯了一定的比較研究的思路, 但他歸納的主要是三者相同之處的不同表述,而沒有深入比較三者的不同點。然而,他卻給後來研究者進行評點比較研究提供了切入的研究思路。
首先, 他指出三者都意識並論述了小說情節「千里一脈」的有機性。並在崇評、張評、文評處分別表現為注意前後關聯、千百人合成一傳、揣摩作者意圖以把握情節設置3 個方面的認同。在崇評的論述上,賀列舉了十五回西門慶妻妾觀燈的批語「不說金蓮席散,便敘西門慶,此文家勾合之妙」來證明崇禎本所關注和解讀出的情節內在關聯; 並又列舉了二十一回崇評對孫雪娥簪子的議論:「只一銀子輕重,不知多少波瀾,奇思妙筆」來說明崇評往往突出簪子、繡鞋、胡琴等物象所起到的物事線索的作用。
其次,他還認為評點者注意到了「起伏頓挫」的情節演進的節奏感。中國古典小說素有追求情節節奏感的傳統,敘事的緩急、閑忙、冷熱往往是情節節奏藝術的重要表現。不僅崇評處處點出,張評也認為閑中帶忙、忙中帶閑即是冷熱信息的金針之一, 理清文字的緩急閑忙即是把握情節節奏的奧秘; 文評則認為文筆的曲直調節也是一類富有節奏感的敘事藝術。賀舉出崇評在二十四「敬濟元夜戲嬌姿」、二十七回「醉鬧葡萄架」、四十八回苗青案發、七十二回金蓮毆打如意兒4 段情節中的點評,來說明崇評所注意到的「愈忙愈閑」的文心之妙。
最後, 賀根民認為3 評者都注意並解讀了文本情節迭用處理中的「特特不犯」。崇評認為在相似的情節中出新求變,成為《金》評點者孜孜以求挖掘小說文本藝術的一個重要切入點。賀根民在此引用浦安迪的論點,浦安迪認為情節迭用反映的是深思熟慮的構思, 試圖通過互相映照的手法烘托出種種意蘊,形成深刻的反諷層面。接著賀根民引出崇本第四回和第十八回西門慶和陳敬濟勾挑潘金蓮的「又是一種勾挑」、二十三回中潘金蓮與宋蕙蓮「三步一溜煙天壤矣」的「特犯不犯」的批語做出說明。張評和文評則將之解讀為「遙對章法」和「追一層落筆」、「加一層著墨」[9]。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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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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