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講錄節選:文學寫作中的感官世界

文學寫作中的感官世界 ——《文學寫作的五大關係》之演講節選  謝有順   今天要和大家講文學寫作中的五大關係。與文學寫作有關的問題很多,我主要從個人的理解出發,講寫作和地方、寫作和物質、寫作和感官、寫作和時代、寫作和「我」這五個方面的關係。……  如何讓自己筆下的人物和生活有著牢不可破的真實感,除了要解決好寫作中的物質問題之外,還有一個問題值得探討,那就是寫作和感官之間的關係。很多人都知道,寫作和心靈的關係極其重要,但我現在要強調的是,寫作和眼睛,耳朵,鼻子,舌頭,即寫作和感官世界之間也關係密切。尤其是小說,如果沒有物質細節的建構,沒有感官世界的解放,一個作家即便有再豐富、偉大的靈魂,他的小說也一定不會是生動的,他筆下的文學世界可能會因為缺少聲音,色彩,味道,而顯得枯燥,單調。  現在的小說受消費文化的影響很大,很多作家都渴望寫一部暢銷小說。暢銷的第一要義是講一個好看的故事。所以,你看現在的小說,作家一門心思就在那構造緊張的情節,快速度地推進情節的發展,懸念一個接著一個,好看是好看,但讀起來,你總覺得缺少些什麼。缺少什麼呢?缺少節奏感,缺少舒緩的東西。湍急的小溪喧鬧,寬闊的大海平靜。小說如果只有喧鬧,格局就顯得小了。一部好的小說,應該既有小溪般的熱鬧,也有大海般的平靜,有急的地方,也有舒緩的地方。中國傳統小說的敘事有個特點,注重閑筆,也就是說,在「正筆」之外,還要有「陪筆」,這樣,整部小說的敘事風格有張有弛,才顯得舒緩、優雅而大氣。所以,中國傳統小說中,常常有信手捻來的東西,你也可以說這是出於說書的需要,比如,寫一桌酒菜的豐盛,寫一個人穿著的貴氣,寫一個地方的風俗,看似和情節的發展沒有多大的關係,但在這些描寫的背後,你會發現作家的心是大的,有耐心的,他不急於把結果告訴你,而是引導你留意周圍的一切,這種由閑筆而來的敘事耐心,往往極大地豐富了作品的想像空間。因此,中國傳統的小說,不僅僅是故事,你也可以把它當作文章來讀——是文章,就有文章的風格,而不能只做故事和情節的奴隸。  小說的敘事如果只知道一直往前趕,不知道停下來,那就不是高明的寫法,那表明作家缺少寫作耐心。比如,中國當代的小說中,你幾乎找不到好的、傳神的風景描寫,就跟這種寫作耐心的失去有很大的關係。二十世紀以來,寫風景寫得最好的作家,我以為有兩個,一個是魯迅,一個是沈從文。在魯迅的小說里,寥寥數筆,一幅蒼涼的風景畫就展現在了我們面前;沈從文的小說也注重風景的刻畫,他花的筆墨多,寫得也詳細,但那些景物,都是在別人筆下讀不到的,他是用自己的眼睛在看,在發現。他們的寫作都不僅是在講故事,而是貫注著作家的寫作情懷,所以,他們的小說具有一種少見的抒情風格,這跟他們不忽略風景描寫是不無關係的。我非常喜歡魯迅和沈從文小說中的抒情性,蒼涼,優美而感傷。  這就是我要強調的,在作品中,作家必須向我們呈現一個活躍的感官世界。好的作品,往往能使我們感受到,作家的眼睛是睜著的,鼻子是靈敏的,耳朵是豎起來的,舌頭也是生動的,所以,我們能在他們的作品,看到花的開放,田野的顏色,聽到鳥的鳴叫,人心的呢喃,甚至能夠聞到氣息,嘗到味道。現在的小說為何單調,我想,很大的原因是作家對物質世界、感官世界越來越沒有興趣,他們忙於講故事,卻忽略了世界的另一種豐富性——沒有了聲音,色彩,氣味的世界,不正是心靈世界日漸貧乏的象徵么?  可問題是,現代社會正在使我們的感官變得日益麻木。尤其是在城市裡,我們所看見、聽見的,吃的、住的、玩的,幾乎都千篇一律,那些精微的、地方性的、小視角的、生機勃勃的經驗和記憶,正在被一種粗暴的消費文化所分割和抹平,沒有人在乎你那點私人的感受,時代的喧囂足以粉碎一切,甚至連你生活的時間和空間,這些最本質的東西,都可能是被時代的暴力作用過的,它早已不屬於你個人:你到一個地方旅行,可能是置身於一種複製的人造景觀的空間假象中;你接到很多簡訊,朋友們向你表示節日的問候,可這樣的節日(時間的象徵符號)和你的生活、歷史、信仰毫無關係。我們正在成為失去記憶的一幫人,而在失去記憶之前,我們先失去的可能是感覺;正如我們的心麻木以前,我們的感官系統其實早已麻木了。我想起幾年前的一次鄉下之行,傍晚的時候,看到暮靄把萬物一點點地吞噬,才猛然發現,自己有好多年沒有看到真正原始的黃昏和凌晨了。城市的燈光工程消滅了黃昏的感覺,而夜生活的習慣又使我們一次又一次地與凌晨失之交臂,這就是我們的現代生活,一種沒有黃昏和凌晨的生活,一種不需要動用感覺也能知道怎樣生活的公共生活。我相信你們都可能有過這種感受,只是,未必覺得這種感受背後存在著一種很深的危機。  因此,比起一種心靈的貧乏來說,感覺的枯竭同樣值得警惕。中國小說跟著潮流、市場走了好多年了,到今天,可能又得回到一些基本問題上來尋找出路。比如,感覺的活躍,感官的解放,對於恢復一個生動的小說世界來說,就有不可替代的意義。我記得余華很早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在一篇題為《內心之死》的隨筆中說:「當人物最需要內心表達的時候,我學會了如何讓人物的心臟停止跳動,同時讓他們的眼睛睜開,讓他們的耳朵矗起,讓他們的身體活躍起來,我知道了這時候人物的狀態比什麼都重要,因為只有它才真正具有了表達豐富內心的能力。」我相信這是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就有這樣的場景,當拉斯科爾尼科夫舉起斧頭砍向那個放高利貸的老太婆時,作者沒有馬上寫斧頭砍下去的慘狀,而是細緻地寫到了老太婆頭巾、頭髮、辮子、梳子,這是在提醒讀者,一切都是「和往常一樣」;你越覺得一切如常,就越會感到斧頭的暴力是多麼的不能容忍,這個時候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一個睜著眼睛寫作的作家,因為他的感官全面參與了這一個暴力事件,所以他筆下的恐怖就被無限地放大和延長。  真正的恐怖,是在應該恐怖的時候他不覺得恐怖;正如真正的痛苦,是在本應痛苦的時候他不覺得痛苦。這樣的例子,我們還可以想到魯迅筆下的阿Q,他在被殺之前,立志把那個圓圈畫得圓,但那可惡的筆不但沉重,而且不聽話,偏是畫成一個瓜子模樣了,阿Q羞慚自己畫得不圓,可「那人卻不計較,早已掣了紙筆去,許多人又將他第二次抓進柵欄門」。這一段是讀來真正讓人感到悲哀的,看起來幽默,其實是一種沉重的嚴肅。阿Q終歸是一個人,他再沒有知識,再不堪,也有一種不願被人笑話的心理,他想把圓圈畫圓,可是畫不圓,而且周圍的人根本不容許他有多餘的時間把圓圈畫圓,也根本不在乎他畫得圓不圓;阿Q那惟一的、渺小的畫圓的心思,也被忽略了,這才是大可悲哀之事。生活中,有多少渺小的願望就這樣被忽略和踐踏了啊。魯迅的偉大,就在於別人忽視阿Q這點願望的時候,他注意到了,他感受到了阿Q那點自尊和悲哀。這個時候,魯迅的人生,是跑到阿Q的人生里了,所以,他的感受,真是成了阿Q的感受。  作家一旦睜眼看,側耳聽之後,他就會從個人的感官世界找到非常獨特的感受,而一個作家的風格,常常就是通過這樣一些獨特的個人感受建立起來的。川端康成寫一個母親看著自己死去的女兒,說女兒生平第一次化妝,就像是將要出嫁的新娘;他寫男人的手掌第一次放在少女的乳房上時,感覺手都大起來了;卡夫卡筆下的鄉村醫生,覺得有時看病人的傷口像玫瑰花;魯迅寫冬日裡的枯草,一根根像鐵絲一樣。——這些是奇崛的感受,非常獨特,但合乎人物那個時候的異常心理。契訶夫寫一個農民第一次面對大海,是說海是大的;汪曾祺寫一個鄉下孩子在大草原看到各種各樣的花,覺得像「上了顏色一樣」。——這些是過於平常的感受,可只有這種平常感受,才合乎人物的身份。你想,一個農民,面對大海,只能是覺得大,如果非要他覺得大海蔚藍、浩瀚什麼的,那就假了;一個鄉下來的孩子,第一次見到那麼多花,他的記憶里不可能有奼紫嫣紅之類的詞,他感覺像是上了顏色一樣,這既樸素,又真實。  這就是一個作家的感受。它不是來自抽象的觀念,不是去重複別人已經有的感受,而是學慣用自己的眼睛看,自己的耳朵聽,自己的心去覺察。有老作家告誡年輕的作家說,寫小說的時候,要貼著人物寫。這個「貼」字,就表明要用人物自身的感覺來觀察世界,用人物自己的心來感受世界。你不能讓一個農民用知識分子的口吻說話,你也不能讓一個孩子像大人那樣說話,正如你不能讓古代的人一日行千里路,也不能讓現代人不知道中國之外還有美國和希臘。這是寫作的美學紀律,很基本的東西,但是非常考驗一個作家的寫作才能。所謂一滴水裡可以看到一個大海,有時,一個細節里也可以看到一個作家的家底。  因此,我重提寫作與感官的關係,其實是基於對當下寫作界感覺普遍鈍化、麻木這一現狀的不滿。不是說作家沒有精神,而是他往往沒能找到好的解析方法,把他的精神充分表達出來;更有些人,盲目崇尚寫大部頭的、史詩性的作品,在細節、情理、常識層面不願下苦功夫,結果是以小失大,基礎性的東西沒有了,寫作成了一種造假。不久前,有記者來問我當代文學最大的癥結在哪裡?我的回答是一個字:假。細節的假,是一種表象;精神的造假,卻是內在的病因。也正因為這種假,當代的作品失去了最基本的感動人的力量。張藝謀的《十面埋伏》寫了悲情,卻不能感人,因為太多細節是假的了;姜文的《太陽照常升起》寫了命運,也不能感人,因為導演專斷的意志代替了人物的一切想法,這是另外一種的假。文學就更是如此了。讓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對另一個孩子說我們「情同手足」,在一個法律題材中看不到一個作家對法律知識的基本了解,甚至連情節都是抄社會新聞或好萊塢影碟來的,這樣的文學如何會有希望?相反,我在一些簡單的片斷里,反而能讀到感人至深的東西。我記得汪曾祺寫過一篇懷念他的老師沈從文的文章,他寫遺體告別儀式上,沈先生安然地躺在那裡,像活著一樣,從他身邊走過,「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沒有花哨的辭彙,卻飽含著作者深切的感情,令我震動。我還記得一個九歲的得白血病的小女孩張冰兒寫的小詩,她說:「媽媽,你真不容易/我病了那麼久,你仍然那麼地愛我。」也很簡單,但也能感動我。可見,真實的、感動過作者自己的文字,才能真正地感動讀者。  有感而發本來是一切寫作的精神起點,現在,卻成了稀有的寫作品質了。新的假大空的寫作,脫離真實生活、忽視邏輯和情理的寫作,正在消費文化的包裝下大行其道,這是致命的。我強調寫作和感官的關係,歸結起來,其實就是強調寫作的兩點常識:一是要真實生動,一是要合情合理。我希望一些作家先別忙著談精神、靈魂什麼的,還是先把自己的感官活躍起來,先從細節、情理、常識開始,恢復一種寫作的專業精神,從而恢復讀者對文學最為基本的信任感;從最基礎的地方出發,也許反而能找到一條可行的路。……  (這是作者2007年10月29日在魯迅文學院青年作家班上的演講節選,根據錄音整理。原題為《文學寫作的五大關係》,兩萬多字,這裡所選是其中的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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