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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學勤談《舊制度與大革命》之二

「托克維爾線」——朱學勤談《舊制度與大革命》之二

作者: 朱學勤

2012-12-27 10:40:42 來源:南方周末

(向春/圖)

大革命表面上是摧毀中央集權的官僚制度,但革命不僅沒有打斷這一過程,反而是以表面摧毀的方式最終完成了這一歷史過程。

一個民族的大多人若被隔絕在政治之外,信息不對稱,一旦「參與爆炸」,報復性反彈,就又會造成大革命3.0的狀態。

什麼是自由派貴族

前面說過,托克維爾出身於自由派貴族,他們最可貴的不是貴族身份,而是不因自己家世被毀痛詆革命,一股腦兒「告別革命」。托克維爾幼年影響來自他的母系,尤其是他母親的祖父——馬勒·施爾博,曾出資贊助啟蒙運動、百科全書出版事業。法國走向大革命3.0恐怖,議會審判路易十六,群言洶洶,只有這位自由派老貴族挺身而出,為落難國王擔任辯護律師,他本人也因此被送上斷頭台。老貴族慷慨留言:「我在國王面前為人民辯護,我在人民面前為國王辯護!」

托克維爾曾回憶幼時家庭氛圍,合家吟唱緬懷國王從容赴死的歌曲,黯然落淚。他父母也曾雙雙下獄,被判死刑。幸虧發生「熱月政變」,熱月黨人「落實政策」,社會還俗,父母出獄,斷頭台下撿回性命。托氏家族還有一個遠親夏多布里昂,是法國文學史上以傷感著名的浪漫主義代表人物,也是自由派貴族。成年以後,托克維爾繼承了先輩內在的精神風骨,但公開拒絕繼承貴族的世襲名銜,以自由主義視角總結法國革命成敗教訓,超越家族得失,視野開闊,獨成一家,其成就超過同時代研究法國大革命、發明「階級鬥爭歷史觀」並被馬克思引用的另一位史學家——基佐。

革命後,另有一位自由派則貢獻了另一警世名言,一頭一尾,交相輝映,照亮當中那段革命1.0到3.0的幽暗隧道:1815年歐洲第七次反法同盟最終戰勝拿破崙,奧地利首相梅特涅在維也納召集歐洲和會,王黨歸來,彈冠相慶,舞會通宵達旦,數月不散。一位自由派貴族衝進舞廳,怒喝王黨狂歡——「你們什麼都沒有忘記,你們什麼都沒有學會!」

遍讀大革命史,我找不到能有比這兩句名言更凸顯自由派貴族內在風骨的史跡。這是真正的「穿越」,穿越二百年時空,直落當下時代。想想我們經歷的「熱月事變」,想想我們的幼稚狂歡,我們有沒有這樣的知識分子,能超越一己、一族乃至一個階級在上一時代的得失,具有如此清醒如此穿透的歷史意識?

托克維爾本人做過多年國會議員,當過卡芬雅克政府的外交部長,在政界有親身閱歷。這樣的經歷沒有局限住他的思想,反而磨礪他的歷史觀察力。《舊制度與大革命》最為精彩的章節第三編第一章,談文人為何在法國擔當社會動員,乃至直接出任議會領袖,「文學化」的領袖集團給革命造成何種後果,即因為他在政界內部曾有親力親為之閱歷,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當然,大革命的文學化政治性格首先應歸咎於路易十四時代的長期專制,禁絕知識分子的知情與參與,一旦崩盤,「參與爆炸」,這才造成不懂政治卻又具備文學煽情力的文人衝上第一線,充當「廣場政治第一提琴手」。

李慎之臨終前曾有類似觀察,曾對我說:「在中國能看得懂這種政治,能負責任地發言,非得在如此政府里當過部級幹部以上。」這話也是話糙理不糙。李慎之反民主,有精英傾向?不是的。這是因為政治生活還處於制度化程度低、信息不對稱、社會大眾包括文人知情權很不夠的初級狀態,要從根本上消解托克維爾所說的那一消極後果,首先是要根本改變這一狀態。

而在此之前,它的具體運作在外面看不清楚,至多只能模糊感覺它的「潛規則」,你要身歷其境,在裡面摸爬滾打過,才知道它的強勢在哪裡,短板在哪裡,才能夠切中肯綮,說到要害。

反過來說,具有這等經歷的人,有幾個能像托克維爾那樣正面使用這些從政經歷,公開地說,大膽地說,負責任地說?

這也是托克維爾曾看到,當下很多人最擔心的地方:一個民族的大多人若被隔絕在政治之外,信息不對稱,一旦「參與爆炸」,報復性反彈,就又會造成大革命3.0的狀態。托克維爾當年為何發憤著述?初衷就在這裡。

五十年外翻新篇——托克維爾其書

托克維爾是當過部長的人,卻是一個腦袋指揮屁股的部長,是一個真正懂得這種政治,卻又讓全民族分享他政治經驗的部長。李慎之也擔任過部級官員,他戲稱自己是「學官」——胡喬木曾提議他任某部級機關首腦,他堅辭不就,胡才改任他為社科院副院長,一個學術機關的「部長」,他自稱「學官」還能當,也願意當。但他並未因部長俸祿而局限,頗有托克維爾曾祖輩那個自由派老貴族的風範。

托克維爾與李慎之這樣的「部長」,不是屁股指揮腦袋,而是反過來,一旦提筆寫歷史,就可能超越我們這些以歷史學為職業的人,成為教授的教授,歷史學家的歷史學家。他們才是真正的愛國者,是對自己生身之民族敢負責任、能擔大任的人。

中國有史家斷言,五十年的歷史不能寫,不可寫。這一說自有其無奈,有合理性,但也有局限性。而托克維爾恰恰認為,五十年內外的歷史最值得寫,也最應該寫:

我寫這本書的時候,離大革命已經相當遠,使我們只是輕微地感受那種令革命參與者目眩的激情。那些激情到了我們這一代基本褪完,同時又相當近,使我們能夠深入到指引大革命的精神中去理解。

後代人寫歷史,史料佔有比我們強,冷靜客觀也比我們強,但有一條致命短肋:離這個時代過遠,已感覺不到這個時代的精神氛圍,沒有現場感。只根據書面史料寫出來的東西,哪怕再豐富,「紙上得來終覺淺」,首先就是「隔」,會發生另一種主觀,另一種扭曲。

其實中國的史學傳統並不排斥當代人寫當代史,甚至,中國史學的偉大傳統就是從司馬遷寫當代史開始。為此,司馬遷個人身受「腐刑」,付出慘烈代價。千年之後,我們才可能讀到《史記》——「無韻之離騷,史家之絕唱」。

司馬遷和托克維爾的著述成功,都證明歷史寫作的最佳時間,可能就是在距離那一時代五十年左右的間隔?近了不行,激情與利害得失尚未過濾;遠了也不行,沒有「在場感」,即使寫成一部《哈姆雷特》,也可能是「有哈姆雷特,卻沒有丹麥王子」。

放到當下,離我們50年最重大的歷史事件是什麼?「文革」。為什麼會發生「文革」?制度性原因是什麼?又怎麼逼出一個180度的掉頭大轉彎——改革?「文革」和改革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歷史單元,它們之間有沒有聯繫?

歷史以否定的形式焊接在一起——「托克維爾線」

這就說到托克維爾此書給我們的一個重要啟示:歷史是以否定的方式,將前後兩個貌似相反的時代焊接在一起。大革命表面上是摧毀中央集權的官僚制度,但在托克維爾看來,官僚制度在大革命前已經開始,革命不僅沒有打斷這一過程,反而是以表面摧毀的方式最終完成了這一歷史過程。托克維爾在這本書的序言里特別交代:

我不僅看到了大革命最早的努力這一秘密,也看到了它對最終結果的期望。——幾年過後,在1789年消失的、舊制度下的法律和政治慣例又出現了,就像一條河變成暗河沒多遠,水流就又出現,然後用老水沖刷新鞋一樣。

這是一條奇怪的歷史曲線,在其他國家其他時代曾多次發生,我們或可稱之為「托克維爾線」?回首中國人自己經歷的「文革」、改革,可以檢驗「托克維爾線」是否存在。

托克維爾的思想貢獻當然也不限於這一「曲線」。他也有可以商量可以討論的盲點,但他確實佔有近代思想史上很多個第一:

第一次揭示如巴黎那樣將一國首都建成三中心重疊之超大模式,是自掘墳墓;第一次揭示專制制度要麼造成公眾冷漠,要麼造成文學化廣場政治;他第一次警示改革與革命的不解之緣,改革一旦啟動,萬不能中途停頓;

甚至第一次正面論述共和與民主的緊張,民主與自由的衝突,以至史家評述他雖然是近代人物,卻具有現代思想性格。

所有這些,對我們走好前面的歷史行程不無裨益。時間所限,最後只能說一說托克維爾與中國的緣分。

法國大革命在中國引起關注,康樑上書即已形成熱點。從晚清到民國,每一次社會危機出現,有識、有憂之士即會想起大革命3.0,激進者為之辯護,自稱為「革命派」,保守者為之警示,被稱為「保皇派」,兩種對立的歷史敘述都是很早進入中國,如盧梭學說進入中國是在一個世紀之前,而嚴復1903年立刻做出反應,對之抨擊,也有百年之久。直至2011年網路上的韓寒三篇博文引起軒然大波,也能看到大革命史的不同論述。

如此極端的大革命引進史、複述史,從一個側面反映百年中國,始終處於兩極擺盪,找不到一個長治久安的中點。無論是歷史爭議還是現實辯論,兩造之間,獨獨缺少托克維爾這一節:維護小革命1.0,批判大革命3.0,既不能簡單歸之於「革命派」,也不能簡單歸之於「保皇派」。

「文革」中,也曾以法國革命前後的極端事件比附當時的群眾運動,如稱「第一張馬克思主義大字報」為「新北京公社宣言」,稱上海「一月革命」為「巴黎公社」。流風所及,以致1966年群眾運動分裂,也出現「保皇派」這一大革命史特有的法國貶稱。但那些對大革命史的理解,僅限於五四時期的片面頌揚。

其實,在革命與保皇兩極之間,還有托克維爾這樣的獨立思想。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這是潤之昔日豪情,撫今思昔,後一句似應改為:「想改革、憂革命,還看今朝」?無論如何,2012年一開始大家能讀《舊制度與大革命》,就算是「盛世危言」,也比此前只讀各種麻醉品好。這本身就是好消息,令人驚覺,也令人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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