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根據村上春樹小說改編的電影都不好看?

村上春樹的小說有多少一流、多少二流還要見仁見智,但迄今為止,所有改編自村上春樹作品的電影都是失敗的。

標準

關於文學改編電影,我贊同蘇聯導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在《雕刻時光》中提到的觀點。他說,並非所有文學作品都適合改編成電影。「有些作品本身完整,意象精確,人物刻畫高深莫測,結構富含魅力。這樣的書不容斷章取義,終篇散發出作者攝人且獨特的人格,像這樣的作品是大師級的作品,只有那些對精緻文學和電影都漠不關心的人才會想要把它們改編成電影。」

那麼,哪些作品適合改編?塔可夫斯基以自己的作品《伊萬》為例。在他看來,這部蘇聯作家博戈莫洛夫的同名短篇小說稱不上傑作,但它有理念、主題和清楚而紮實的結構,作品本身在美學層面並不突出,而電影正有這種功效,「可以賦予故事一種情感的美學強度,進而將故事的理念轉化成為由生命所背書的真理」。

塔可夫斯基的說法適用於絕大部分文學改編,那些故事性強,人物性格立體的作品總能得到導演們的青睞。最符合這個標準的經典案例要數弗朗西斯·科波拉的「教父」系列,他把一部二流文學作品帶進了影史。

村上春樹的小說有多少一流、多少二流還要見仁見智,但他的文本卻絕對符合「意象精準」這個難改編條件。

《挪威的森林》劇照

在討論村上春樹那些失敗的電影改編作品之前,我想先聊聊諾貝爾獎得主愛麗絲·門羅和西班牙導演佩德羅·阿莫多瓦。

2016年的戛納電影節上,阿莫多瓦帶去了自己的新片《胡麗葉塔》。這部作品改編自愛麗絲·門羅的短篇小說集《逃離》。

門羅的小說也在「難改編的文學作品」之列,她的故事都源於日常,日常中卻暗藏風暴,女人的神經質滲透在她細膩鋪陳的文字中,你很難抓住某個單獨的意象大做文章。

阿莫多瓦顯然鍾愛門羅的作品,他們也有共同之處——都善於把握和表現女性心理。在阿莫多瓦的作品《吾棲之膚》里,女主角薇拉讀的小說就是門羅的《逃離》。五年之後,他把捧在薇拉手中的故事也搬上了大銀幕。

《吾棲之膚》劇照

《胡麗葉塔》並非改編自《逃離》短篇小說集中的某個故事,而是雜糅了《機緣》《匆匆》《沉寂》三個短篇,最終形成一個完整的劇本。門羅的筆觸冷漠而神經質,阿莫多瓦的鏡頭比門羅的文字溫暖,但保留了她的神經質,再加上歐洲取景和歐式的生活方式,電影呈現了與原著不同的質感和溫度,但對女性的解讀和同情卻是一致的。

在寫村上春樹的改編電影時提到門羅和阿莫多瓦,這似乎有些離題。但我的確在看《胡麗葉塔》時想到了村上春樹。電影里有這樣一個鏡頭:失去丈夫的胡麗葉塔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中,一度生活無法自理,需要女兒來照顧她的日常起居。一天,胡麗葉塔坐在梳妝台前,女兒用毛巾幫她擦頭髮,毛巾揭開,胡麗葉塔的臉從年輕的阿德麗安娜·尤加特變成了蒼老的艾瑪·蘇雷茲,演員和年齡的轉換以這樣巧妙的方式完成了。

「曾經我以為,人是一天天慢慢長大、變老的,現在才知道,人是在一瞬間變老的。」《舞!舞!舞!》中的經典獨白無意中被阿莫多瓦詮釋了,幾日掙扎在村上春樹令人犯困的改編電影中的我突然眼前一亮。

仰望

或許,村上春樹就是缺少一個像阿莫多瓦詮釋門羅一樣,能夠理解他卻又不仰視他的改編者。依村上春樹作品的流行程度,他的小說改編成電影的比例實在太低了,算上三部十幾分鐘的短片,也不過七八部。

這其中有客觀原因,村上春樹的作品常常側重描寫精神世界和內心,「孤獨」是永恆的主題,而小說的戲劇衝突並不強烈,很多時候,連故事都是支離破碎的。

但相較於客觀原因,主觀因素更是電影改編的障礙。村上春樹對自己作品的把控非常嚴格,絕大多數的影視劇改編合作都被他拒之門外,即便同意改編,他對劇本也有著自己固執的堅守。

據說,這種習慣性拒絕是從第一部改編作品《且聽風吟》上映後開始的。這部完成於1979年的中篇小說是村上春樹「青春三部曲」的第一部,也是他的成名作。小說以富有都市感的輕巧文風講述了「我」在暑假裡與好友鼠、酒吧店長之間的友誼,以及「我」與一個酒吧買醉女孩間的短暫愛情故事。

《且聽風吟》劇照

小說一經發表就很快流行起來,導演大森一樹關注到這部作品,並意外地發現,村上春樹是自己的學長。多了這層關係,似乎就更容易信任彼此了。大森一樹找到村上春樹,並攀了親戚,表達了想把《且聽風吟》改編成電影的想法。村上春樹聽後痛快地答應了。

大森一樹原本想把《且聽風吟》拍成法國新浪潮式的電影,讓·呂克·戈達爾式的電影。如果真如他設想中那樣,《且聽風吟》或許會準確且品相不錯,村上春樹文字中的隨性和流浪氣質符合新浪潮的美學傾向。

但或許是能力有限,或許是預算有限,電影的最終效果很粗糙。在結構鬆散的文學語言向影像語言轉化的過程中,大森一樹失去了節奏。他本人也承認,自己低估了這部小說的改編難度,以第一人稱敘述的小說普遍不容易改編,更何況是這樣一部情節鬆散、語言時而生活化時而金句不斷的後現代風作品。

電影1981年上映,票房和口碑都慘淡極了。如今再回顧這部電影,唯一能夠引起話題的或許只有男主角小林薰。當年開著紅色小汽車把妹、吃花生米喝啤酒的大學生,如今已成了每天守在《深夜食堂》里的滄桑大叔。

《且聽風吟》開創了村上春樹改編電影的統一風格,後來的所有電影改編幾乎都使用了旁白這一形式,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留住小說的氣質,才是對原作者村上春樹的尊重。

首部電影受挫,這讓村上春樹對於自己作品的改編越發謹慎。在此後的20多年裡,除了三部實驗性質的短片,村上春樹的小說都沒有再被搬上過大銀幕。

直到2004年,短篇小說《東尼瀧谷》被改編成電影,這才讓村上春樹迷再次在大銀幕上看到他的作品。

《東尼瀧谷》劇照

《東尼瀧谷》是一次近乎朝聖性質的改編。如果說,大森一樹還嘗試在《且聽風吟》中加入自己的風格,《東尼瀧谷》的導演市川準的改編就是一次完完全全的文字的圖解。在忠於原著這件事上,或許沒有人比市川准更努力了。

東尼瀧谷是小說男主角的名字,他在孤獨的父親的撫養下度過了孤獨的童年,成為一位手藝精湛的插畫師。他獨自一人生活,偶爾與父親聯絡。漂亮的熱衷於買衣服的英子走入了他的生活,把他從孤獨中解救出來,而英子和父親的先後離世,又讓他回到了習以為常的孤獨中。小說原著的魅力在於,有關東尼瀧谷的一切都是孤獨的,妻子去世後,他請人穿著妻子的衣服工作,以求治療自己的憂傷,連這略顯變態的療愈方式都流露著孤獨。

市川准顯然想緊緊抓住原著中的孤獨感。他以極為克制和工整的鏡頭來展現東尼瀧谷的日常生活,鏡頭始終從左至右地慢慢移動,以暗色隔斷來銜接每一個場景。奧斯卡最佳配樂得主坂本龍一為電影設計了鋼琴配樂,零星點綴的鋼琴聲從頭至尾不停息,時刻在烘托著電影的孤獨氛圍。作為村上春樹的「粉絲」,西島俊秀曾主動嚮導演申請,希望能夠出演這部電影,最終,他成了電影的靈魂——旁白配音。至於電影男主角,市川准選擇了舞台劇演員尾形一成,他的長相和氣質與村上春樹本人極為相似。

虔誠的市川准在圖解《東尼瀧谷》上做到了極致,基本呈現了文字的質感。但這種做法的問題在於,電影犧牲掉太多屬於電影本身的視覺語言和戲劇衝突,淪為村上春樹小說的附屬品。這不是一部可以獨立存在的電影,它需要依託於原著的文本。若觀眾不是村上春樹的讀者,他們就很難在觀影中找到快感。

三年之後,美國人導演、華裔明星陳冲主演的《神的孩子全都跳舞》也遇到了這樣的問題,電影無法脫離小說文本而獨立存在。迄今為止,村上春樹的所有改編都遭遇了類似的問題,還沒有導演能在自我表達與尊重原著中找到平衡。

挪威的森林

作為村上春樹最暢銷的作品,《挪威的森林》的電影版本一直被讀者所期待。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日本導演岩井俊二都被認為是最適合拍攝這部電影的人。但這種期待沒有打動岩井俊二,也沒有打動村上春樹,最終得到電影改編權的是越南裔法國籍導演陳英雄。

在得知消息時,我一度覺得這也是個不錯的選擇。畢竟,陳英雄拍攝過類似的青春題材電影,長片處女作《青木瓜之味》曾讓他拿到戛納電影節金攝影機獎和法國電影愷撒獎最佳處女作獎,電影還被提名了當年的奧斯卡最佳外語片。

陳英雄在法國接受電影教育,他的作品一直不缺少文學性。在那部幫他得到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的《三輪車夫》里,他讓梁朝偉塑造了一個時而陰鬱、時而洒脫的詩人形象,感到痛苦時,詩人是會流鼻血的。

據說,陳英雄也很合村上春樹的胃口。在把改編權交付出去時,他只提了兩個要求——要看劇本,要知道電影的預算。看劇本是對自己負責任的寫作者都會提出的要求,至於要了解預算,村上春樹大概是被之前的小成本文藝片搞怕了,畢竟,《挪威的森林》是他最有市場號召力的作品,他的期待值更高。

導演陳英雄在拍攝現場

從演員配置來看,《挪威的森林》的確是一部以青春片為類型定位的商業電影。男主角松山健一因《一公升眼淚》和《死亡筆記》積累了足夠的人氣,女主角直子的扮演者菊地凜子走的是國際化路線,曾憑《通天塔》得到過奧斯卡最佳女配角提名。飾演綠子的水原希子是日本人氣頗高的模特,擁有一批忠實的青少年「粉絲」。

《挪威的森林》也是陳英雄第一次改編別人的作品。與之前的村上春樹改編作品相比,陳英雄在《挪威的森林》中增加了更多個人化的理解,雖然這成為日後電影被原著「粉絲」所詬病的重要因素,但就電影的獨立性而言,這不失為一種進步。

陳英雄賦予《挪威的森林》一種更潮濕、黏稠的氣質,這或許與他的越南裔身份有關。原著的城市感更強,但在電影中,導演加入了更多外景戲,大片的森林、河流和下不完的雨,男女主角在野外急速行走,這些都讓人物命運與自然發生了關係。

村上春樹的宿命感是屬於城市的,而陳英雄的宿命感與自然萬物有關。

在《挪威的森林》的電影改編中,激情戲是最受讀者和觀眾期待的部分,這部分改編也給陳英雄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小說中的多場性愛描寫都與人物命運和故事走向關係密切,絕非為了情色而情色,但當這些鏡頭需要以影像化的方式呈現時,其中的分寸感就很難把握了。

《挪威的森林》劇照

拍多了就只剩慾望沒有命運,拍少了,沒有文字的註解,就顯得不咸不淡。最終,陳英雄選擇做減法,幾場床戲都拍得很收斂,讓人看得不過癮。

比激情場面更讓人失望的是陳英雄對於原著中人物關係的把握,他大量刪減了小綠的戲份,將故事的重心從男主角渡邊身上轉移到女主角直子身上,渡邊糾結於兩個女孩之間的複雜情感變得師出無名。

歸根結底,陳英雄與其他改編者一樣,他雖然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影像風格,但依然放不下村上春樹書中的那些金句,也太顧慮小說呈現的完整性,以至於每個情節都不敢錯過,每個情節都潦草收場。

2010年,《挪威的森林》上映,電影遭受了票房和口碑的雙雙失利,這部電影也成了陳英雄的滑鐵盧之作。

好在他名氣大,曾經積累的信任讓他順利度過此劫。最早改編村上春樹作品的大森一樹就沒那麼幸運了。《且聽風吟》之後,大森一樹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沒有電影可拍,也找不到投資,不得不靠拍青少年喜歡的偶像劇為生,以求漸漸挽回聲譽。

《挪威的森林》上映六七年後,依然沒有任何一部村上春樹的作品再被搬上銀幕。在今天人人講大IP的時代,他的作品真是異類,它們具備所有大IP所必備的條件,卻永遠拍不好,也火不起來。這真是一個有待攻克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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