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連的歪曲——祁同偉

　　米琴|文

　　財新文化專欄作者

　　【名著的啟示】《人民的名義》電視劇中的祁同偉是殺人兇手，謀害的人中還有自己的學弟。他殺了一個學弟陳海還不夠，還要殺另一個學弟侯亮平。這麼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卻表現得富有魅力、讓人憐惜，以至於「大家越來越同情祁同偉卻不喜歡侯亮平」。[1]

　　據說，人們「同情的是祁同偉的掙扎」以及「祁同偉的經歷」[2]，主要是寒門子弟受權貴蹂躪的經歷。戲裡戲外，祁同偉都被稱為是於連式的悲劇人物。甚至有評論說祁同偉是「於連的翻版」，「中國現代版的於連」。 主要也是因為二者都是「草根逆襲」可結局悲慘。[3]

　　於連和祁同偉都出身貧寒，可「心比天高」。二人也都試圖藉助與權貴聯姻而飛黃騰達。最後，一個選擇走上斷頭台，另一個在被審判之前就自行了斷。可如果比較二者在每一階段的表現和狀況，會發現兩人之間存在巨大反差。

　　首先，二人早期的境遇並不相同。出身貧困卑微的於連，從小受到上流社會人士的歧視。在富人眼裡，他只是「鄉下人」或「木匠的兒子」，而不是有名有姓的人。貴族出身的市長在決定請於連做家庭教師時說：「我本來絕不會想到讓木工的兒子和我們的孩子在一起」。和他決鬥過的貴族子弟得知他的身份後也「不願意人家說他和一個木匠的兒子決鬥過」。一位銀行家的太太稱他為「糞堆里出生的、傲慢無禮的小東西」。他甚至都沒機會進正規的學校，只在私人傳授下受教育。[4]

　　祁同偉則獲得名牌大學碩士研究生的學位。在大學期間，他還在教授的幫助下成為風光無兩的學生會主席。他的前女友是抗日老幹部陳岩石的女兒。陳岩石的兒子陳海經常在經濟上資助他。之後又有省副書記的女兒梁璐看上他。似乎他並沒受到什麼歧視。不過，他拒絕了梁璐的追求之後遭到其父的報復，在分配工作上受到極不公平的待遇。這位權貴父親殘酷地「蹂躪」了祁同偉，但並沒嫌棄祁同偉的農民出身，還一個勁兒要逼他做自己的女婿。

　　二人早期的表現也不相同。祁同偉「出身寒微，卻能以積極的姿態努力奮鬥」。[5]於連並沒有積極奮鬥，因為他早就看出，在自己所處的腐敗社會，個人奮鬥根本沒用。後來，他在社會上的每一步高升都是靠別人幫助，而自己反倒做些自毀前程的事。比如，他在十九歲時由神父舉薦到市長家做家教。這本來是個接觸權貴，趁機往上攀爬的好機會，可他特別憎恨那個蠻橫、勢利的市長，不僅沒去討好市長，反而還勾引他的夫人，落得開除下場。[6]

　　二人對社會的認識更存在差異。於連才智超人，但因為缺乏社會關係和錢而無法有遠大前程。那些貴族特權階層的人卻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一切。他因此對自己所處的社會忿忿不平，抱著批判態度。他還特彆氣憤一些富人發的是不義之財，可還受到人們尊敬。他尤其痛恨那個收容所所長。後者在管理窮人的福利之後把自己的財產增加了兩、三倍。早期的於連是一個正直的青年，希望為正義而戰。他設想自己做了市長後就會「懷著良好的願望」，把「那些欺騙行為統統除掉！讓正義在維里埃（市）取得勝利」。[7]

　　祁同偉是政法專業研究生，對社會本應有比較深刻的認識，特別是權力和法制的關係。可他只是從自身經歷得出「英雄拗不過權力」、「英雄是權力的工具」之類似是而非的結論。他從來沒想過要改造社會，也沒想過要用自己學到的知識為農民服務，或為改變底層社會的處境做出努力。毫無獨立思想和處世原則的他還很快就成了權力的俘虜，進而成了權力的瘋狂追求者。

　　二人的相似之處是都受到權貴女兒的追求。可他們對兩位女性的態度大相徑庭。祁同偉對梁璐極為鄙視和厭惡，稱其為「老娘」。梁璐比他大十歲這一點就好像讓他受到奇恥大辱。他對梁璐純粹是利用，也就是利用她父親使自己升官發財。

　　於連對侯爵女兒瑪蒂爾德的愛慕，最初主要「建立在她王后般的舉止和令人讚歎的打扮上。」她的衣著的精緻趣味和舉手投足的優雅都讓他神魂顛倒。那時於連對瑪蒂爾德的愛有虛榮的成分，在隱意識里有「向上爬的庸俗慾望」。後來他「發現她有學問，甚至通情達理」。結識瑪蒂爾德後，「他開始不再把舉止高貴所具有的那種美視為心靈乾枯了」。他二人因為在精神上產生共鳴，經常互相交流思想，漸漸從朋友發展到戀人。[8]

　　於連對瑪蒂爾德動了真情之後常忘記自己的「發跡」和「成功」野心，甚至將生死都置之度外了。在瑪蒂爾德故意冷淡他的那段日子裡，「他有好幾次想到了自殺」。瑪蒂爾德向侯爵公布了她和於連的戀情和結婚計劃後，於連時刻準備著讓候爵打死。侯爵在收到市長夫人被迫寫的抵毀於連的信後，曾提出給於連一大筆錢，讓他遠走高飛。可於連絲毫沒考慮這個能使他一下子成為富翁的提議，而是立即採取了向市長夫人開槍的行動。這也就是說，於連在財富和瑪蒂爾德之間選擇了後者。這個行動贏得了瑪蒂爾德對他的加倍的愛。可他在臨終前感到對不起瑪蒂爾德，因為他發現自己真正愛的還是市長夫人。值得注意的是，市長夫人也比於連大十歲。[9]

　　祁同偉屈服權力後拋棄了女友陳陽，後來又與高小琴成為情人。這一對兒也頗有思想共鳴。電視劇多次表現他們之間的纏綿情意，給凶相畢露的祁同偉增加了不少溫柔的成分，這也是祁同偉引起同情的原因之一。貪官得到真摯愛情的描述總讓人想到《百年孤獨》作者的短篇小說《超越愛情的永恆之死》，其主題就涉及貪官和愛情的關係。小說告訴人們，腐敗貪官根本沒有一顆真正的心，只有一顆虛假的心，更別說是能讓愛神的箭射中的心了。[10]

　　《紅與黑》中於連和市長夫人的愛情還另有深意。於連打市長夫人的那一槍徹底消滅了自己想飛黃騰達的野心，因此他也就大徹大悟了。市長夫人不顧一切前來探監，使於連對幸福有了新的認識。於連對她說：「如果您不來監獄看我，我死了還不知道什麼是幸福呢。」他也意識到市長夫人對他的愛比瑪蒂爾德更純更深。可她有丈夫和孩子。在當時情況下，於連和她的愛情不可能有任何結果。於連對整個社會感到徹底失望，而且不願意再向貴族集團妥協，所以拒絕了無罪釋放的機會，堅稱自己有罪。在法庭上，他向貴族集團宣布：「我本沒有榮幸屬於你們那階級，你們在我身上看到的是一個農民，一個起來反抗他的卑賤命運的農民。」臨刑前那段日子，於連最耽心的是自己表現出懦弱。如果他缺乏赴死的勇氣，「對瓦勒諾們、對維里埃那些平庸的偽君子們來說，這是怎樣的勝利啊！他們在法國勢力很大，佔盡了種種社會利益。至此我至少可以對自己說：他們得到了金錢，的確，一切榮譽都堆在他們身上，而我，我有的是心靈的高尚。」[11]

　　於連一度也曾忘記了自己當初想主持正義的願望。他巴結權貴，學會了進行利益交換，對自己的不義行動找借口，甚至得出要達目的就得不擇手段的結論。但最終，他還是在不義之財和「心靈的高尚」之間，選擇了後者。[12]

　　祁同偉則「墮入地獄，萬劫不復」。（於連的指導神甫曾告誡他：「如果您想巴結權貴，那您必將墮入地獄，萬劫不復……。」）祁同偉為了保住自己的不義之財不惜殺人滅口。他還慷慨激昂，自我陶醉在「賠上性命也要勝天半子」的英雄情懷之中。這居然還迷惑了不少觀眾，對他肅然起敬。

　　同情於連在情理之中，同情祁同偉則折射出令人不安的社會心態。看看下面這些議論就能感受到，很多人對機會不平等的不滿。有些人甚至憤怒到喪心病狂行為都能理解的程度。

　　「為什麼這麼多人同情祁同偉，就是因為相比腐敗，民眾更害怕權力在合法的名義下不受控制。也更在意上升的通道是否通暢。」 「這種權力的運用，可以輕描淡寫地在一瞬間毀掉一個人的一生。」「沒遭受過權貴的蹂躪，難以理解祁同偉喪失底線的根本原因。」「像謀殺陳海的祁同偉一樣，害死徐玉玉的電信詐騙犯、砍殺幼兒的喪心病狂、縱火焚車的馬永平和陳水總……這些人身後無不透射出階層上升通道關閉，『進步』無門，窮人甚至朝不保夕的結構性矛盾。」「祁同偉最終自殺於當年他抓捕毒販的孤鷹嶺，那個寄託了他的光榮與夢想卻被權貴無視的地方。他死於自作孽，更死於階級固化的重壓。他的悲劇也是底層社會的悲劇和我們時代的悲劇。」[13]

　　如果祁同偉的腐敗案例真代表底層社會的悲劇，如果底層社會那些想「上升」的人都和道德淪喪、自我毀滅而絲毫不致力於社會改革的祁同偉產生共鳴，那這個社會還有希望嗎？

　　[1][2][5][13]《為什麼大家越來越同情祁同偉 卻不喜歡侯亮平？》，《我們同情的是祁同偉的掙扎，而不是他的腐化》，《「精緻利己主義者」祁同偉為何引起同情？》，《為何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同情（憐惜）祁同偉的經歷？》

　　[3]《祁同偉――於連式的悲劇人物》，《<人民的名義>人物論：「於連」祁同偉》，《<人民的名義> 祁同偉為什麼是一個於連式人物？》

　　[4][6][7][8][9][11][12]詳見筆者的《仇富、羨富與拒富——<紅與黑>中的於連》，《<紅與黑>中的貴族范兒》，《勵志英雄和社會叛逆——孫少平和於連的反差》

　　[10]參看筆者的《貪官與愛情——馬爾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