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榆:盧廣「黑鏡頭」下的殘酷真相(南方周末 2010-4-7)
作者: 受訪:盧廣 採訪:南方周末記者 夏榆 發自北京 2010-04-07 15:41:52 來源:南方周末
5歲的甘肅天水人楊新閏,上完小學二年級就輟學了,跟著父母來到黑龍貴工業區,他一天能賺16元 攝於2005年4月8日 (盧廣/圖)
雲南石林縣板橋鄉小矣馬伴村董光喬有山坡地8畝,今年小麥絕收,他正在整地,等待下雨種玉米 攝於2010年4月 (盧廣/圖)
內蒙古黑龍貴工業區,在石灰窯打工的農民工夫婦剛回到住處 攝於2007年3月22日 (盧廣/圖)
內蒙古拉僧廟工業園區每天大量的工業污水流向黃河灘 攝於2005年7月26日 (盧廣/圖)
「我今天拍他的污水口,他會告訴上面,別人再來拍的時候,他們會說剛好設備壞了,所以排放了污水。」盧廣深諳這些污染地區的「潛規則」,所以他每年都會去同一個地方再拍一次。
3月20日,盧廣在北京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報告廳做關於「中國污染」的報告,講述照片背後的故事。
報告結束後,盧廣趕到雲南旱災地區,從3月30日開始,盧廣一直在雲南會澤縣紀錄他眼中的旱災。
雲南會澤:「人們挑著水桶到處找水源」
我現在雲南的會澤縣金鐘鎮的麥地村,重點在做當地農民怎麼自救。
這裡山草枯黃,土地乾裂,田地幾乎沒有任何水分。
這裡日照太強,農民們去年種下的小麥顆粒無收。我每天跟著幾戶人家,看他們如何生產自救。
我跟著的這戶人家有7口人,父親叫邵順起,60歲,他們家去年種的小麥都乾死了。老人養了兩頭牛,牛沒有草吃,他們就把曬在外面的玉米粒喂牛,當地的糧食價格猛漲,大米4塊5一公斤,老人準備賣掉一頭牛來買大米;還有一戶人家,男主人叫楊順平,他的女婿在城裡開黑車,現在被叫回來,一家七口人聯合起來在水庫底下開荒種地。這個水庫叫毛家水庫,曾經是亞洲第一大壩,現在水位下降30多米,水庫幾乎沒水,露出土地,楊順平一家就在這裡開墾了五十畝田地,他們選擇在水庫底種植,準備種白菜和土豆。他們已多日沒有大米吃了,只有土豆和玉米可以吃。
我也問他們要是水庫漲水怎麼辦,他們說問過氣象人員,兩三個月難有水漲起來,兩三個月種下的東西就可以收割了。他們天不亮就起來幹活,干到天黑,楊順平女婿的黑車就停在水庫,晚上也不回去,就睡在車裡。
我去了陸良鄉、東川縣、石林縣、尋店縣。我不是科學家,不能從氣象上找原因,我的看法乾旱就是不下雨,從去年八月之後幾乎沒有下過雨。雲南高原的太陽酷曬,就是下雨,雨量小土地也馬上幹了。農民種下的東西都收不上來,去年種的土豆長不出來,他們就刨出來,用來餵豬。我所在的這個地方,山上的草全曬死了,毛竹也一片一片死了,只有樹還是綠的。
現在當地的農民喝的水沒問題了,電視新聞報道雲南旱災之後,運水的車能送水過來。除了個別的地方缺水以外,飲用水已沒問題。但是灌溉的水還是沒有,農民的地里絕收。
我選擇麥地村,是因為這個村裡的人在水庫底開荒。原來建水庫之前,這個地方就是他們的耕地,現在水庫的水幹了,他們要到這裡來種植。這裡一直是乾旱,前幾天下過一場小雨,沒有用,這裡要下很大的雨才能濕地。
村子裡三分之一是老人和女人,三分之二的青壯勞力離開村莊出外打工,他們會寄點錢回來,但是這裡的糧食和蔬菜百分百地漲價。我覺得真正的問題還不是沒水喝,真正的問題是整個雲南缺少糧食。長年乾旱,雲南連煙葉都收不上來。乾裂的土地,農民到處在挑著水桶找水源,這個景象讓我很震撼。
內蒙烏海:村民抗議,廠長也抗議
內蒙烏海有個北山村,當地也叫北山農場,這個村的農民是從外地搬遷過來種菜,供給附近煤礦的。這個村子有五百多人,在這裡有三十多年了,工業發展導致的污染影響了這個村莊,他們進行抗議。誰抗議誰就被趕走,地方政府把他們從農民牧民變成居民戶口,給一套價格比較低廉的房子。
一個農民沒了土地,就意味著失業。最後這些村民還是回到工廠或者小煤窯去打工。
我在西部拍污染有兩三年,不斷披露西部污染的嚴重性。地方政府也有顧忌,特別是我也開始把這些照片寄給環保總局。環保總局一個工作組2005年5月份在那裡呆了將近兩年。基本上把這裡污染嚴重的焦化廠和小鍊鋼廠關閉。20萬噸以下的焦化廠關閉,20萬噸以上還留著。其實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還有很多20萬噸以下的留著。那是有關係的廠。
我採訪過兩個老闆,問他焦化廠關閉以後會怎麼樣,他說,焦化廠投資需要3000萬到5000萬,他們有的剛開工一兩年有的還剛剛開工,錢都沒有賺回來,政府就將他們關閉了。他們來這裡其實是當地政府招商引資,從別的地方搬到這裡來的。他們收到法院的傳票,因為投資的錢不只是他們拿的,還有很多借的錢,所以關閉以後沒法還錢,收到很多法院傳票,這個問題也是影響很大。他們也到北京上訪,說你們招商引資讓我來,不到幾個月又讓我們關閉,他們也想不通這個事。有一個女老闆就跳樓自殺了,這個影響很大,最後地方政府給每個被關閉企業賠償300萬,這樣問題才算解決。
黃海沿岸:很多防毒面具
2002年開始,中國的化工企業開始迅速發展,現在中國的註冊的化工企業有兩萬多家。
世界各地的化工巨頭都在中國設立分廠,按照我的調查發現,化工企業是污染最嚴重的。這張照片是海邊的灘涂,本來是鳥類聚集的地方,現在黃海沿岸江蘇這一塊的沿海都建立起一些化工廠,這些化工廠冒出濃濃的黃煙和有毒的氣體。這種黃色煙霧主要是含硫,形成酸雨污染是最嚴重的,環保局多次讓他們減排污染物。當地居民抗議也沒用,他們白天排少一點,晚上排得就很大。群眾和我們說,一旦風往這邊刮,晚上睡覺的時候也會被熏醒。
這個地方的人化驗結果都是肝腫大。化工廠周圍的一些村莊,準備了很多防毒面具,因為化工廠經常有毒氣泄漏事件,經常死人,這些都是小的。萬一發生大爆炸,他們就很危險。我到江蘇採訪當中,發現一個是煙塵的影響,還有就是污水。化工廠主要是水的問題,它的用水量很大,往往鄰近長江珠江黃海,主要是為了排水方便。我當時拍照時,當地工業園區的管委會準備增加兩條污水排放管道,直接埋到河裡,這條河到大海只有三到五公里,所以挖坑把管道接上去,污水直接排放到河中間,別人也就看不到它排放的污水了。
在黃海海岸線上,有很多很多的這種秘密管道,把沒有處理過的污水排放到大海里。影響最大的一根污水管道,總投資1個億,它一直延伸到深海,整整半年多埋設管道,從廣東、舟山、青島幾個地方的操作船都過來幫忙埋,管道直徑是1.2米,他的污水就直接排放到深海,我坐船去過深海的地方,但一次都沒有看到,因為深海水流很急,而且很深,有四五十米以上,所以沒辦法看到污水的排放。但是我知道他們在排放污水,我從這個地方能看到深紅色的污水滲透出來。污水廠離這裡的距離有幾公里,它在路上會出現崩裂,但是這些崩裂我從來沒有拍到過。
他們排放的都是濃濃的深紅色的污水,在黃海沿岸的灘涂,退潮的時候還能看見出水口。
我2009年11月初帶了一批記者去看這個污水口,現在他們已經把它敲掉了。但是污水還在冒,只有水到很低的時候,才能看到這個污水口。這個污水是生產化纖時產生的,濃濃的黃色的。這是南京的一個化纖廠,在沿海,每天24小時污水不斷地滾滾流進大海。後來我在長江邊發現排放的這些黃色的污水也都是化纖廠。
化纖廠、造紙廠都是污染大的企業。平時你可以看到的污水排放的地方,更多的還是用管道。化工園區外面有污水存儲池,污水處理廠把污水集中起來,本來是把污水集中起來處理以後排放到大海里去,他們確實把各個廠的污水集中起來,等退潮的時候,因為大海有小潮大潮,一個月有兩次小潮兩次大潮,當小潮的時候,污水就全部排放到大海裡面去,他要排三天三夜才能把存儲的污水全部排掉,那時候整個海域全是紅色的,魚一碰到全是死。
長江上中游:污水像瀑布一樣流到三峽
長江兩岸的化工廠有一萬多家,大大小小的化工廠特別多,影響特別大。
長江的碼頭很多,運貨量也多。這張照片是三峽,我們從下游一直走到上海邊上長江口,這是在重慶市的化工廠,冒著黃煙,周邊是冒著帶白粉的煙塵,這是一個做純鹼的大型化工企業。它有污水處理廠,污水已經被處理過了,但是我可以看到,三峽的水很藍,第一天下午他排放的是奶白色的污水,還有很多的泡沫,第二天早晨的時候,是帶點紅色的污水,酸性很重,污水像瀑布一樣流進長江三峽,三峽水庫水那麼好,污染一樣很嚴重。這是在武漢的一個造紙廠拍攝的污水排放,整個污水就流到了長江。武漢有很多污水處理廠,城市的污水也很嚴重,都流進了長江。當地群眾說,這個污水口如果夏天看的話是很黑的,現在還不是很黑,但也是很臭,這些水都是城市污水流出來的,排到長江,按道理是應該處理才排的。武漢城市污水排放長江是很嚴重的。
後來我到江西九江的鄱陽湖,鄱陽湖本來是長江調節水位的地方。剛去的時候我看了一個報道,說國務院剛確定鄱陽湖為生態功能保護區,這張照片是綠色的熱氣騰騰的污水,酸味很重,一直流進了鄱陽湖。這張照片離污水口只有一百米,污水是奶白色的,前邊排放的一層層的是像蛋糕一樣的東西,這就是一種白色的污染物,沉澱在這裡了。再過去將近100米是黑色的污水,這個污水是洗煤廠流出來的,我去的時候正好是10月份鄱陽湖水位最低的地方,灘涂都露了出來,都是黑色的。再過去100米就是紅色的污水了,這個是化纖廠的污水,這裡有兩個化纖廠,一個外資的一個私人的,這兩個廠排放了大量的污水,直接流進鄱陽湖,根本沒有污水處理。
鄱陽湖九江的污水一樣是相當嚴重的。九江下來是一個縣,叫湖口縣,湖口縣也是工業發展比較重要的縣。主要的是鍊鋼廠,很多的污水根本沒有進行處理,直接就排放到長江,整個這一帶24小時是黑色的。
我從輪船上邊往下邊拍照片,我問了一個船老大,問他們喝什麼水,他說他們喝的就是長江的水,他們從長江取水的時候也是找化工企業比較少的地區,不然取水上來味道會很重,但直接飲用長江水,拉肚子鬧肚子的疾病會很多。
長江下游:洗金子的污水匯入長江
從九江湖口下來到安徽的安慶,安慶化工園區污染也很嚴重,這張照片是拍於染色廠,一個老人告訴我,這個污水口一下子是藍色的,一下是黃色的,不同顏色的污水直接排到長江,長江離這裡就是兩三公里。安慶下來就是銅陵,銅陵銅礦很多,現在是生產金子,這個污水都是洗金子的水,礦物質很重,按照規定這個水經過處理以後排放出去應該是清的,他們排放出來的水不是清的,還是紅的,根本沒有處理,這個是我問了污水處理廠的工作人員。我問他你們排放出來的水為什麼是紅色的,他說因為這兩天雨水大,來不及處理,就直接排放了,他說處理過的水應該是不紅的。
這條河從金礦到長江,有十幾公里,沿岸的化工廠污水也排放到這條河裡面,這個紅色的水,是重金屬污染物,這種重金屬污水排到長江,會對下游飲水產生嚴重的影響。銅陵還有一個化工園區,開發很好,但它的污水也一直受到各個地方的批評,我在網上也看了很多這兒的污染情況,後來我們去,就很難很難找到污水口了,後來仔細觀察發現,污水口全是在江底,污水口污水從江底下往上冒白沫,另外幾個根本看不到,只能看到江水是灰色的,但是看不到污水口在哪裡。
後來仔細看才發現污水從哪兒冒出來,上游比較清,下游比較黑,在長江邊的氣味很重很重。
(實習生陳剛對本文亦有貢獻)
http://www.infzm.com/content/43572電子報 >>南方周末>>第1364期「我拍的照片地球人都會重視」作者: 南方周末記者 夏榆 發自北京 2010-04-07 16:29:41 來源:南方周末
張於庄村,高萬順的妻子得了癌症去世,家裡一貧如洗 (盧廣/圖)
盧廣在張於庄認識了一對25歲的新婚夫婦,丈夫張巧良患了氣管癌,全家依靠打工積攢籌措到7萬元給他做了手術,但是再沒錢化療,不到一個月,張巧良因癌症複發去世了,當時他的新婚妻子懷孕9個月。盧廣拍下一個從新婚到墓地的故事 (盧廣/圖)
張於庄村,22歲的朱小燕2007年在肚子里長了一個很大的惡性腫瘤,經多家醫院治療無效於2008年7月去世。清明節,四歲的孩子王穎跟爺爺一起為母親上墳 (盧廣/圖)
盧廣在江蘇沿海地區拍攝 (盧廣/圖)
五年來,盧廣活躍在中國的「邊緣」地區,大量拍攝西部大淘金、吸毒者、小煤窯、艾滋病村、京杭大運河、青藏鐵路建設、SARS、血吸蟲病、奧運改變中國、污染等。
2009年10月14日,紐約亞洲協會舉行2009年尤金·史密斯基金頒獎典禮。典禮由尤金·史密斯基金董事會執行主席、聯繫圖片社總裁羅伯特·普雷基主持。
中國紀實攝影師盧廣榮獲2009年獎金3萬美元。其中展出的圖片就有張於庄村的系列圖。
盧廣獲獎後不到半個月,癌症村張於庄受到普遍關注,由衛生部、環境保護部和新華社組成的聯合調查組進駐位於洪河流域的張於庄村。
張於庄的村委會主任蘇聯合告訴盧廣,調查組去了那些有癌症病人的家裡,查看他們的病歷,查看醫檢拍出的片子:「以前我們上訪都沒有用,你的照片一獲獎,領導都親自來了。」
照片帶來自來水
盧廣是2004年從網上看到張於庄村被污染的消息,當時他已開始拍攝中國的污染地區。
河南省西平縣張於庄村是盧廣重點拍攝的村落,也是污染嚴重的地區之一,當地人癌症死亡率高,被稱為癌症村。污染源是附近造紙廠和化工廠排放的工業廢料。污染對農作物的影響、對農民生活的影響都很厲害,當地群眾抗議多次都沒有用。
2009年4月2日,盧廣自費前往張於庄村調查污染情況。在盧廣關於污染的拍攝過程中,洪河流域的污染令他觸目驚心,整條河都是紅褐色。
舞陽、舞鋼位於洪河上游,兩地一些工廠排放出來的污水,流向西平縣。張於庄村是西平縣眾多受污染的地區之一。「直徑80公分的污水管道,24小時滾滾不停。」盧廣用了一個月走訪洪河沿岸的村莊,看到的是醬油色的污水。黑水沿著張於庄村邊流過,流了二十多年。那裡到夏秋的時候,蚊蠅特別大,特別多。洪河全長近三百公里,沿途村莊都是受害者。污水流過的地方一些大樹都枯死。化工廠旁邊的村莊也都遷走了。
洪河流域的村莊多貧困,當地主要種小麥、玉米,一畝小麥或玉米,一年收入僅600元。
見到張於庄村村委會主任蘇聯合時,盧廣只說了自己是一個環保志願者,想來看看洪河的污染情況。主任就說我們村誰誰去年剛死,問他有沒有數據,主任說數據在管計劃生育的婦聯主任王鳳蘭那裡。
盧廣去找婦聯主任,王鳳蘭告訴盧廣:「2007年死亡47人,2008年死亡39人,2009年1到3月份是18個。這個村裡出生率很低,死亡率卻很高,死亡的人90%以上都是因為癌症。還有婦女懷孕出現怪胎,發現就打掉了。還有傻子,生下來不知道,幾個月以後才知道是傻子,像這種畸形嬰兒在這個村裡比率很高。」
張於庄村一直使用的是壓井水,那是很淺的水。水打上來看著很清,但是如果放三天,水下層的顏色和河裡的顏色是一樣的。他們喝了這麼多污染物下去,好些人就這樣得病了。「1990年代,中原地區經濟迅速發展,河南幾千家造紙廠蜂擁而上。造紙廠所產生的污水沒有經過任何處理就直接排放入河流,使60%以上的河流被污染,河水不能飲用,不能灌溉農田。沿河而居的群眾生活受到嚴重影響,癌症、腦血栓、各種怪病高發。」
當地群眾一直沒有自來水,只是最近兩年,張於庄村的部分地區才開始打了深井,取地下水飲用。「雖然現在井水是乾淨的,但污染物甚至已經滲透到了地下,將來這些井水也無法飲用了。」盧廣說。
最初到張於庄村的時候,村民都不敢說家裡人有癌症病人,怕影響不好,很忌諱。為了了解更詳細更真實的情況,盧廣就住到了村民的家裡。有個男孩,母親剛去世,父親外出打工,跟爺爺奶奶在一起,盧廣就住到這個家庭,睡在患癌症死去的母親的床上。
盧廣跟村民一起吃飯,花很多時間跟村民在一起,目睹了他們的哀苦和病痛。
一個16歲結婚的姑娘,22歲得病死了。清明節老公公領著孫女給媽媽上墳。盧廣跟著去墓地,拍了一路。孩子磕完了頭,被老人領著一步步往回走,盧廣先退出來,回頭,用上長鏡頭,他們走一步,他拍一張.。
張於庄村從2000年起,因為出現眾多癌症患者,多是食道癌、肝癌。當地村民向縣政府抗議,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因為這裡的土地屬於化工廠。
2009年10月,盧廣作品獲獎之後,聯合調查組到達張於庄村,當地政府開始關注洪河流域的污染狀況,他們給每一家安裝自來水管,盧廣很為這個事高興:「其實安裝自來水管,我去的時候就聽說了,但是一直沒有行動,10月《中國污染》專題獲獎之後,媒體都關注污染問題,給鄉政府、縣政府壓力很大,加上中央又有人來調查,所以到11月中旬,他們就開始安裝自來水了,每戶人家都安裝了。村民們說,多虧北京來的環保愛好者,他們才有了自來水。」
有毒的不光是煙塵
自2005年始,盧廣用了五年時間,調查拍攝中國污染問題。
他拍攝了長江污染、珠江污染、淮河污染、松花江和海河的污染。現在主要做的拍攝計劃是中國的土地污染。就是工業煙塵,廢水對土地的污染。
剛開始沒有完整的計劃,是看到什麼拍什麼,五年過去,發現這是中國污染的一個全面調查。
在拍攝《中國污染》的專題中,盧廣被抓起來很多次。
「拍攝過程中的危險是時時存在的,好在和記者不一樣,記者是必須完成任務,不管多危險都必須拍。我不是,我發現有人天天看守,我就等。早晨天一亮,還沒有人來的時候拍。吃飯的時候,沒有人的時候,我去拍。」
第一次盧廣到黃海沿岸的連雲港化工園區拍照片,看到有兩根排污管道在埋,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偷埋管道到黃海里去。
「我根本沒有想到有人衝上來,以前沒被抓住過。這些人想把我相機搶過來,幾十人圍著我,把我壓在地上搶相機。我緊緊抱住相機。」
僵持了十來分鐘,「又有兩個工業園區的武警消防隊員過來讓我交出相機,我說你是人民戰士,是保護人民的。我是路過這兒,我沒有犯法。他們說你拍照了,我說拍照不犯法,拍照是自由的。老總命令手下人把我拉回到管委會,到了管委會,那邊正要漲潮,要馬上埋掉管子。有人打電話讓他們回去了,就剩下一個人看著我。當時我們有兩個人,一個當地開計程車兼嚮導的人。我跑出去了,那個當地人被抓起來了,審問了兩個小時,問我是哪個報社的。當地人一直不說,不說反而沒事,一說就麻煩大了。」
還有一次,是2008年,盧廣到另外一個化工園區拍攝,在旅館住下來,帶一個徒弟去拍照片。
「有個開車的人,路過看到我拍照片就停在那裡打電話,但是我們都不知道,過了20分鐘,我拍完了到另外一個地方拍的時候,幾輛車衝過來,說他們是當地村的書記、主任什麼的,其實是環保局的,讓我們把相機拿出來。我背的是旅行包,相機就放在裡面,我的朋友是攝影包,他們就打開攝影包檢查,看裡面沒東西,本來讓我們走,後來有人打電話來,那些人說沒有查出東西,相機里沒有東西。」
搜不出來,他們就把盧廣拉到一個酒店,硬請吃飯,耗了兩個多小時,盧廣拿出身份證給他看,對方查出了他是浙江永康人,開照相館的,一個攝影愛好者。看到不是記者,就算了。
「萬一他們回家在網上查一下盧廣那就完蛋了。」盧廣說,他已經總結出了生存之道,「抓到就說是攝影愛好者,他讓你刪除照片,你就給他刪除,刪除以後回來你可以再恢復。」
http://www.infzm.com/content/43571電子報 >>南方周末>>第1364期攝影師是歷史的保管人——專訪尤金·史密斯基金董事會主席作者: 南方周末記者 夏榆 特約撰稿 李適 發自北京、紐約 2010-04-07 16:32:31 來源:南方周末
羅伯特·普雷基認為攝影師最值得珍視的品質,是對社會和人類的關切和憐憫 (盧廣/圖)
在國內攝影界,盧廣是爭議比較大的人,這些爭議包括他以揭中國家醜作為獲獎的籌碼,他的「擺拍」,甚至包括他的攝影作品的真實性。
對此盧廣也坦然:「我40張圖片在網上公布,如果圖片有問題,不用攝影人給我指出,地方政府早就把我拉下去了。」
紀實攝影師李振盛與盧廣在拍攝艾滋病專題的時候相識:「他用影像無可辯駁的力量讓世人正視艾滋病的存在,以前地方政府是不承認有艾滋病的。現在他用紀實攝影紀錄環境污染,沒有勇氣、沒有使命感是做不到的。我老了,不老的話我也跟他一塊去幹了。」
李振盛由衷地欣賞盧廣,並把他介紹給了羅伯特·普雷基。
羅伯特·普雷基是美國聯繫圖片社的總裁,也是世界新聞基金會的創始人之一,曾被《美國攝影》雜誌評為世界攝影最具影響力百人之一。普雷基多次擔任重要的國際賽事評委,也是尤金·史密斯基金董事會主席——2009年10月,盧廣的系列作品《中國污染》獲得2009年尤金·史密斯人道主義攝影大獎。
普雷基一直在全球發現有價值的攝影師,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盧廣可能是第一位通過攝影將河南艾滋病村這個問題放入公眾視野的人。一開始,當地的政府官員,甚至國家官員都否認這回事。當時很多人批評他,認為他對中國的報道太負面。今天,我想很多人都感激他對這一事件的揭露。」
普雷基評價盧廣的《中國污染》系列作品令人難以抗拒:「對於中國的工業污染,盧廣可能不是第一個或者惟一進行拍攝的人,但他對這個問題的切入是嚴肅有力的。」
4月5日,普雷基接受南方周末記者採訪,談他對紀實攝影的個人見解。
污染不是中國獨有的
南方周末:從你看來,尤金·史密斯人道主義攝影獎授予盧廣大獎,理由是什麼?
羅伯特·普雷基:首先,尤金·史密斯人道主義攝影紀念基金會頒發的並不是一個獎項或者一筆獎金(award),而是一筆經費(grant)。過去的34年來,這個基金每年都會頒發一筆經費給一兩名攝影師,目的是保證這些重要的、有意義的、關注人類生存的長期攝影項目,不會因為資金短缺而中斷。
今年,這筆經費是3萬美元,決定這筆經費獲得者的,並不是基金會本身,而是三名評委。2009年,這三名評委分別是曾擔任基金會理事會主席長達十年的海倫·馬庫斯女士,來自印度的畫廊主持人、策展人戴薇卡·達雷特-辛格,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攝影策展人傑夫·羅森海姆。他們覺得這是一個對中國、對世界來說都很重要的課題。
中國已經是全球範圍內舉足重輕的一股經濟力量,但這並非沒有代價。比方說工業污染,大量的污水、廢料排入江河大海,造成對當地百姓健康的威脅。盧廣拍攝這一項目,是符合尤金·史密斯的攝影傳統的。之所謂稱它為「人道主義」攝影,就是因為其對人類生存處境和命運的關注。
南方周末:在中國攝影界,盧廣的攝影方法是被爭議的,比如他的「擺拍」,你怎麼看待攝影作品的真實性?
普雷基:尤金·史密斯也經常被指責照片過於「舞台化」,太多擺布。似乎人們對盧廣的疑問也是一樣的。
我說似乎,是因為中國攝影圈內,還沒有人直接跟我這麼說,都是「有人說盧廣怎麼怎麼樣」。所以,第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擺拍」,我不認為他「擺拍」了,「擺拍」(staging)意味著擺布出不真實的現場進行拍攝。就好比演戲或者拍電影,搭出來假的場景,讓人們誤以為那就是真實的現場。我認為盧廣可能是在拍攝過程中讓被拍攝人「擺」(posing)出了造型。這是拍攝環境肖像時,攝影師常用的一種手法。如果你翻閱美國的《財富》雜誌,你就會看到許多「擺」出來的環境肖像。
安妮·萊伯維茨可能是這方面的先驅:把拍攝對象放在特定的環境下,讓他做出特定的造型以迎合這個環境,並進行拍攝。盧廣在拍攝人物肖像時,可能也用到了同樣的手法。
南方周末:你認為什麼是不能接受的「擺拍」?
羅伯特·普雷基:真正的問題在於,盧廣是否在一定環境下,擺出了不存在的場景,來針對一個現象說一些不真實的話,編一些故事;又或者,盧廣所拍攝的,是一個真實而又重要的問題,是應該引起人們熱切關注的問題,而他所做的,可能是為了突出這一問題,讓一些處於這個環境裡面真實的人、切身受到這個問題嚴重影響的人,做出特定的動作,以這種方式讓我們更貼近真相。
我認為,盧廣所做的,是後者。看他所拍攝的,是否是一件正在中國真實發生的,對中國人的生存、健康、心理具有重大影響的事件。如果答案是「是」的話,如果盧廣用他強有力的方式表達出來的,是一個真實的問題,那他就是一位嚴肅、真實、堅定的「關懷」紀實攝影師,儘管他的攝影風格可能和史密斯的「水俁」和「匹茲堡」專題一樣,非常得「詩意」或「舞台化」。其實,史密斯的「水俁」可能影響到了盧廣,畢竟他們面對的同樣是污染的問題:工業廢料的任意排放對居民健康造成嚴重影響,包括新生兒先天缺陷等等。
污染並不是中國的獨有現象,美國、歐洲、日本等,在現代化進程中,都發生過這些問題。如果指責盧廣的攝影人認為盧廣的拍攝方法不對的話,或者他們應該用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式把這些重要的問題拍攝出來。
是不是真有人因艾滋病而死
南方周末:你說對於真實的調查,在今天的世界越來越有意義。為什麼?
羅伯特·普雷基:今天的世界被「秀場」佔領了。政客喜歡粉飾太平,強調盛世和進步。娛樂產業也差不多,做出來的產品就是為了逗人們開心,把苦的一面忘掉。媒體也好不到哪去,體育,無論是足球還是奧運,佔據了電視和紙媒越來越多的空間,讓人們沒有更多的心思去關注不那麼美好的真實。
所以,任何把「真實」的一面釋放出來的努力,都值得尊敬。不是絕對的真實,誰也不敢說誰就掌握了絕對的、全面的真實。但是,能夠讓人們看到事情的另一面,不太光彩的一面,這對我們更全面地、更平衡地去看待問題,是必不可少的。
比如盧廣的艾滋村專題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如果沒有像盧廣這樣的人願意花時間去做這件事情的話,也許情況會越來越糟糕,問題永遠也得不到解決。
今天,中國政府在處理河南艾滋病問題上,非常有效率,也對艾滋病患者提供了很多關懷和幫助。但是,當時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否認這個問題的存在,否認盧廣照片中反映出來的問題。當時盧廣遭受了很多譴責,大家把焦點放在,哦,照片里的這個女的,或者這個小孩,是不是被擺拍的。
我們應該關注的是,照片里的這些人,是不是真的受到艾滋病的威脅,是不是真的有人因為艾滋病而死亡,艾滋病是不是真的在這些村子裡泛濫。答案是,是,是,是。那麼,盧廣所做的工作,就是對真實的調查。他並不是一名新聞工作者,他不是在採訪新聞。因此,他有更大的自由度,通過自己的風格來表達自己個人的觀點。
加拿大的攝影師愛德華·伯丁斯基,他也拍攝過中國的工業污染,有時他的拍攝場景跟盧廣是非常相似的,但他的拍攝風格和切入角度又跟盧廣的不同。有人批評他的作品過於藝術化,但我覺得,我們把太多的時間花在評判風格上,我們關注的,其實應該是題材和內容的重要和迫切性。
(採訪得到李振盛先生協助,在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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