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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清玉潤女兒文

——兼談《紅樓夢》的空靈美裘新江《紅樓夢》是一部女兒書, 形容女兒最美妙的詞莫過於四字——冰清玉潔。第五回描繪警幻仙子「蹁躚裊娜, 端的與人不同」,賦雲:「羨彼之良質兮, 冰清玉潤; ??果何人哉? 如斯之美也!。」①警幻作為大觀園女兒在天上的幻影, 這無疑是女兒們的至上讚譽。作者意在說明, 大觀園女兒原本來自「人跡希逢, 飛塵不到」的「仙閨幻境」(太虛幻境) , 一種「清凈女兒之境」, 有著不同於世俗人的冰玉美質, 偏偏她們在「塵境」中得不到應有的尊重和愛惜。現實中本來最卑污的東西反而最高貴; 最高貴的反而最卑*。故滿懷「入泥憐潔白, 匝地惜瓊瑤」性情的曹雪芹, 要借一曲悲歌水國吟, 來顛倒陰陽乾坤, 定要尋回那人間早已失去的真性真情。《紅樓夢》是崇尚人性美、人格美的絕世奇文。冰雪性情曹雪芹曹雪芹緣何叫「雪芹」, 人們並沒有深究過。曹雪芹好友張宜泉《題芹溪居士》詩下小注云:「姓曹, 名瞮, 字夢阮, 號芹溪居士, 其人工詩善畫。」②並未出現「雪芹」。值得注意的是雪芹好友敦誠有兩首詩:《贈曹芹圃》旁註:「即雪芹」;《寄懷曹雪芹》旁註:「瞮」③。這種旁註似乎透露了「雪芹」不是現實中常用的名字, 或許是專為《紅樓夢》而起的筆名, 不然作者何來膽量敢直書「曹雪芹」幾個大字在小說中。聯繫楔子中所列空空道人、孔梅溪等化名以及「悼紅軒」這種小說家言, 筆者有理由相信「雪芹」是伴隨著《紅樓夢》才有的。不管怎樣,「雪芹」之名猶如作者取字「夢阮」一樣是大有深意的。「雪芹」諧「雪情」, 說明作者懷有冰雪性情, 小說客觀描寫也可印證。曹雪芹晚年貧寒, 北京西郊之雪陶冶其性, 鑄其傲骨, 更激發其創作靈感。張宜泉《傷芹溪居士》詩曰:「《北風圖》冷魂難返,《白雪歌》殘夢正長。」④此為作者冰雪性情在詩畫中的反映, 自然也可以帶進小說。敦誠《挽曹雪芹》詩云:「開篋猶存冰雪文」。⑤這「冰雪文」據說就是《紅樓夢》。孟郊有詩云:「一卷冰雪文, 避俗常自攜。」⑥可見,「避俗」為冰雪文的特質, 指文章反映的清剛高潔的傲骨。這種骨氣在明清之際尤受推崇, 如張岱在《一卷冰雪文序》中說,「蓋人生無不藉此冰雪之氣以生」。⑦曹雪芹吸取了這股冰雪之氣並賦予了女兒們。曹雪芹愛用冰雪喻女兒之表。冰雪晶瑩潔白, 喻女兒外表, 便給人一種聖潔美。如寫警幻的美就用了「迴風舞雪」、「春梅綻雪」來修飾。作者分別寫到過湘雲、寶釵的雪白膀子(第二十一、二十八回) , 由局部見整體, 就表現了女兒們冰雪般聖潔肌膚, 猶如神像般神聖不可侵犯。故寶玉看了湘雲的雪膀, 有的只是關懷; 看了寶釵的雪臂, 有的只是美的遐想和美的崇尚。曹雪芹更愛用冰雪喻女兒之性。「風流靈巧招人怨」的晴雯,《芙蓉女兒誄》說「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值得一提的是人們頗多微詞的「冷美人」薛寶釵, 也是富於冰雪性情的。作者稱她「山中高士晶瑩雪」, 人們通常只理解為寶釵結局的冷落是片面的。「嘆人間, 美中不足今方信。」除看到不足的一面, 還應看到美的一面。不過, 美好品性與深厚感情畢竟不同, 由美的讚頌就更能引出一種深刻的情的失落感。作者近乎完美地刻划了她作為高士的冰雪品格, 是深有寓意的。作者寫她住在如「雪洞一般」的房子里, 偏愛素凈。所吃的「冷香丸」要用白牡丹、白荷、白芙蓉、白梅的花蕊和雨水、白露、白霜、白雪來配製, 這樣便可專治她「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這股熱毒實為皇商家庭出身女兒先天就有的, 故需要冰雪品格的培養來以冷制熱。冷香丸雖有效驗, 但並不能完全避免這股熱毒不會冒出來, 故寶釵有時見機導勸, 要惹寶玉生氣。如此看來,「雪堆出來的」寶釵並非最完美, 不過在塵境中也算是超群拔俗了,而被譽為「群芳之冠」。因此,「冷」在小說中並非惡的代名詞, 相反從冰雪性情出發, 它還是一個人高潔品格的重要特徵, 如同霜菊雪梅, 唯有其冷才見其性, 唯有其冷才避其俗。除寶釵, 黛玉、妙玉、晴雯、惜春等女兒性格中何嘗沒有冷的特徵?第三十七回湘雲有詠海棠句, 叫「自是霜娥偏愛冷」。黛玉的「孤高自許, 目無下塵」是一種冷, 冷中體現著做人的尊嚴。妙玉的性冷好潔是對世俗的厭棄, 故其上等的茶也要「收的梅花上的雪」來沏。有意思的是寶玉也有冷性, 第八回寫他雪天中竟不要溫酒, 說「我只愛吃冷的」。由於女兒有了冰雪品性, 所以才得到作者的極力推崇。賈寶玉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 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 我便清爽; 見了男子, 便覺濁臭逼人。」甄寶玉也說:「這女兒兩個字, 極尊貴、極清凈的, 比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 」如此瘋話, 惟有冰雪性情的人才解其味。女兒是水作的, 但不是液態的, 而是固態的, 是冰雪凝成的。冰雪不易沾塵, 卻自有一股清剛之氣, 冷冷逼人。故冰雪為水之精魂, 女兒不是普通水。探春海棠詩有一句:「雪為肌骨易銷魂」, 可謂女兒寫照。也正因如此,小說中除寶玉, 鬚眉和女人都不配冰雪之喻。鬚眉自不必說, 女人有點讓人困惑。第七十七回寶玉曾認為「女兒個個是好」,「女人個個是壞」, 原因就在於女人已失去作女兒時的冰清玉潤的風采, 而這與寶玉的審美理想是格格不入的。小說雖不把是否嫁人作為衡量是否為女兒的標準, 但女兒嫁了人,「染了男人的氣味」, 往往就變成了混帳的女人, 故寶玉不願看到女兒嫁人。第七十九回寶玉聽說迎春出嫁還陪了四個丫頭過去, 不由跌足自嘆:「從今後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潔人了。」曹雪芹還愛用冰雪狀物寫景。當然, 狀物寫景的最終目的還是為了寫人、造境。大觀園是女兒們活動的環境, 除了有一景叫「荻蘆夜雪」, 還有「清溪瀉雪」的沁芳泉, 如女兒一般清亮芳香。第三十回曾寫到寶玉隨身攜帶的荷包里裝有「香雪潤津丹」, 可見寶玉的雪性。第三十七回姊妹們的白海棠詩, 無一例外的(包括寶玉) 都以冰雪喻海棠。象探春的「雪為肌骨易銷魂」; 寶釵的「冰雪招來露砌魂」; 寶玉的「七節攢成雪滿盆」,「出浴太真冰作影」; 黛玉的「碾冰為土玉為盆」; 湘雲的「秋陰捧出何方雪」。白海棠具有雪性, 實乃女兒的自況。第五十一回寶玉曾自比為「那野墳圈子裡長的幾十年的一顆老楊樹」, 而對麝月等人說:「你們就如秋天芸兒進我的那才開的白海棠。」第七十七回他又把海棠枯萎看成晴雯被逐後的死亡預兆。小說更是通過「琉璃世界白雪紅梅」的境界創造, 將寫景狀物、寫人寓意進行了高度融合。前八十回集中描寫冰雪的文字並不多,但零散的冰雪文字對渲染小說總體的環境氣氛是有作用的。比如第六回作為情節的正式展開就是以冬天為背景的。冬天豈能無雪,於是到第八回伴隨一聲「林姑娘來了」便有了雪。但作者並未著意描繪雪, 雪正是藏筆和蓄筆, 我們只是通過熱酒、手爐和冷言冷語等, 才感受到了冷冷雪氣。這雪氣與小說結尾的雪相呼應, 進而就奠定了全書悲劇的基調。經第四十五回寶玉借斗笠談雪的預示, 一篇正式描繪冰雪的大文章才呼之欲出。於是, 作者在第四十九、五十回中盡情揮灑了他的冰雪性情。然而, 雪情是空情,「白雪紅梅」意象具有它的象徵意義。在冷與熱(白與紅) 的反襯中, 就寄寓了聚散、盛衰和色空諸多人生觀念。因此寫雪又不能拘泥於雪, 還必須把與紅梅意象相關的色寫透, 來「自色悟空」。作者用「光輝奪目」、「搓綿扯絮」、「並無二色」、「玻璃盆」之類語彙, 寫出了雪勢之大、雪色之亮, 更將筆墨重點放在了雪中花團錦簇、兒女歡笑的熱鬧場景上。寫新添了四個女兒, 大觀園人口從未這樣熱鬧過; 寫爭吃烤鹿肉, 聯句賞梅, 連從不作詩的鳳姐也吟了一句詩, 詩社從未這樣火爆過。作者更把鏡頭對準女兒的雪衣雪帽和怒放的紅梅, 濃筆重抹, 那「十來件大紅衣裳, 映著大雪好不齊整」, 與紅梅共同構成火紅熱烈的景象, 並給人女兒就是紅梅的聯想。請看寶玉眼中, 那妙玉門外的十數株紅梅如胭脂一般, 映著雪色, 分外顯得精神, 好不有趣! 「好不有趣」猶言「好不齊整」, 而「胭脂」又是女兒的代名詞。不過, 女兒們比靜止的紅梅更可愛, 更精神, 她們是流動的紅梅, 流動的美, 為大觀園增色, 洪秋蕃評曰:「黛玉諸美或披猩紅斗篷, 或披錦紋鶴氅, 或穿掐金香羊皮及鹿皮小靴, 明??翠羽, 往來於琉璃香界, 異常艷麗, 不負此園, 不負此雪。櫳翠庵紅梅退避三舍矣。」⑧所評甚是。然而, 這一切將隨著冰融雪化成為過去。正如太平閑人所評:「此回極熱而實極冷, 花團錦簇, 都在雪中」。⑨「白雪紅梅」將要變成作者一個美麗而遙遠的夢。從主題表現看, 這「賞心悅目的白雪紅梅, 與雪中尋樂的詩會酒會使得以後茫茫的大地更顯得荒涼落寞。」悲金悼玉紅樓夢「冰清玉潤」連用, 說明冰玉意象在晶瑩明潔上有相似性。但冰雪的本性是水, 玉的本性是石。在質地上玉較冰雪更顯得剛硬, 在身份上玉似比冰雪也更顯得希罕高貴。故第二十二回黛玉曾質問寶玉:「我問你: 至貴者是"寶』, 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 爾有何堅?」「寶玉竟不能答」。因為寶玉實覺得自己尚不夠玉的品格。可笑的是, 世人對玉的偏愛, 也僅看重玉的功利價值, 將之視作權力和財富的象徵。於是金玉連用, 並附會出「金玉良緣」之說, 反失了金玉高貴的本性。玉還與封建迷信糾纏在一起。「據說, 玉能發出一種特殊的光澤, 這種光澤白天不容易見到, 夜裡可照亮方圓數尺之地, 而這種光澤是邪魔鬼魅最怕見到的。因此, 皇帝常持玉笏以示威嚴並保健康; 平民百姓也喜歡佩玉器以求平安。」古人還特愛用玉造字起名, 其泛濫連鳳姐都有所不滿。第二十七回小紅說自己「原叫紅玉的」, 鳳姐聽說將眉一皺, 頭一回, 說道:「討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 你也玉, 我也玉。」的確, 世人對玉的狂熱, 並不是愛玉的精神。玉落塵世如同金一般本身就是一種悲劇, 故曹雪芹要「悲金悼玉」。《紅樓夢》作為一部冰雪文, 恰恰崇尚的是玉的精神, 玉的天性, 從而脫盡世俗之氣。張岱說過:「蓋文之冰雪, 在骨在神。故古人以玉喻骨, 以秋水喻神, 已盡其旨。」《紅樓夢》重視玉骨, 黛玉《葬花詞》雲:「質本潔來還潔去, 強於污淖陷渠溝。」寫的雖是桃花之骨, 亦可理解為玉骨, 因為「寧為玉碎, 不為瓦全」是它最好的註解。大觀園女兒的白海棠詩, 狀花之性, 同樣毫無例外的都與玉有關。如探春的「玉是精神難比潔」; 寶釵的「愁多焉得玉無痕」; 黛玉的「碾冰為土玉為盆」; 湘雲的「種得藍田玉一盆」; 寶玉也有「捧心西子玉為魂」句。我們說過白海棠是女兒的自況, 那麼作者以玉喻女兒的意圖也就顯而易見了。如寫警幻「香培玉琢」; 寫小英蓮「粉妝玉琢」; 寫妙玉「金玉質」; 寫傅秋芳「瓊閨秀玉」。更賦予一些女兒以玉的名字, 如黛玉、妙玉、紅玉、玉釧兒、玉官等。把女兒比作玉並不新鮮, 前人不乏「偷香竊玉」之類陳詞濫調, 古代讀書人還信奉「書中自有顏如玉」的信條, 但多著眼肌膚之美, 並含有玩弄或輕視之意, 根本不尊重女性獨立的人格。乍看曹雪芹也落了俗套, 如第二回賈雨村曾疑惑地問:「何得賈府亦樂此俗套?」「用這些"春』"紅』"香』"玉』等艷字」。寶玉尤愛用玉字, 怡紅院先被他題作「紅香綠玉」, 令賈政不滿, 到了元春那就改成「怡紅快綠」, 偏偏他天生一段獃性, 題詩時又寫出「綠玉春猶卷」句, 經寶釵提醒才將「玉」字改成「蠟」字。寶玉愛用玉字, 以至賈政對此過敏。第七十五回寶玉作中秋詩, 作前賈政就先提醒「只不許用那些冰玉晶銀彩光明素等樣堆砌字眼」。由此看來,「玉」字之俗連俗人都嫌, 而這原本是俗人自己的過錯, 是他們玷污了玉的清潔雅性。曹雪芹偏要從俗入手, 來俗中見雅, 化俗為雅, 通過大觀園女兒玉骨的刻劃, 來化腐朽為神奇, 讓讀者真正認識到玉的價值。雖然玉的溫潤明凈外表也構成女兒美的一個方面, 但曹雪芹更看重女兒玉體的內在精神和靈性。精神體現著人格, 靈性體現著智慧。作者嫌棄「金玉其外, 敗絮其中」的女子, 如多姑娘、夏金桂之流。而崇尚具有玉骨的女兒, 如晴雯, 寶玉說她「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如尤三姐, 寫她痴情烈性, 其死亡的場面竟也是那麼美:「可憐"揉碎桃花紅滿地, 玉山傾倒再難扶』, 芳靈蕙性, 渺渺冥冥,不知那邊去了。」尤三姐也自稱是「金玉一般的人」。第七十九回, 寶玉用「吹散芰荷紅玉影」, 來喻自己與迎春的分離, 以玉狀荷, 又以荷狀了迎春的品性。至於黛玉、妙玉更是上等的好玉。豈願與世俗同流合污。故第十六回寶玉轉贈北靜王的禮物給黛玉, 黛玉竟擲之不取, 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而妙玉的孤高好潔, 以至「太高人愈妒, 過潔世同嫌。」需要指出, 作者對玉潔的認識也不同於世俗, 並不單指身體之潔, 只要是性情真誠, 品格高尚者, 如香菱、平兒等,仍可配玉潔之喻。當然, 女兒的「芳靈蕙性」也很重要。玉的靈性, 小說一再暗示過。寶玉佩帶的玉, 就叫「通靈寶玉」, 在青埂峰下還是一塊無材補天的頑石, 只因「靈性已通」才得下凡來, 成了寶玉的護身符。有了它, 寶玉靈性十足,「其聰明乖覺處, 百個不及他一個」; 失去它, 寶玉就會失魂落魄, 形同行屍走肉。這種靈性發乎天然, 真情流露, 恰與女兒相通。因為女兒不受世風影響, 更沒有讀書的枷鎖束縛自己, 讓功名富貴糊塗了心, 故女兒「其聰俊靈秀之氣, 則在萬萬人之上。」這正是寶玉所愛慕的。作者筆下的女兒, 雖不能說盡善盡美,卻大都聰慧靈敏, 天真可愛, 猶如春天充滿了勃勃生機。愛女兒就是愛春天, 愛青春, 愛生命。比如紅玉, 雖被譏為爬高枝兒, 卻是一個本性善良、聰明伶俐的女兒。第二十七回寫她回鳳姐的話, 一氣說了十七個「奶奶」, 各有身份, 一絲不亂而又簡便周全, 深受鳳姐賞識, 這就是一種靈性。紅玉還是一個俠肝義膽的女兒。據脂批透露, 賈家事敗, 鳳姐和寶玉入獄, 紅玉前去探慰並搭救, 不愧為一塊晶瑩剔透而又熱情似火的紅塵美玉。有些女兒作者沒提玉字, 但從具體描寫來看, 實仍當作玉來刻劃。第五十四回賈母請文官一班丫頭過來唱戲, 要聽樂器少的, 清淡些的, 文官笑道:「這也是的, 我們的戲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親家太太姑娘們的眼, 不過聽我們一個發脫口齒, 再聽一個喉嚨罷了。」喜得李嬸薛姨媽直誇「好個靈透孩子」。「靈透」是玉的特性。這班唱戲丫頭就是梨園中的靈秀之玉。就是鳳姐, 單從靈性上說, 也不失玉品。小說中除寶玉, 鬚眉和女人也難享玉之喻。寶玉因有通靈寶玉, 加上他的女兒之態和性情, 才與鬚眉區別開來而有了玉品。故第十五回北靜王水溶初見寶玉, 就直誇道:「名不虛傳, 果然如"寶』似"玉』。」值得注意的是, 寶玉的神話原型是赤瑕宮神瑛侍者。「瑛」者, 指玉的光彩或似玉的美石。神瑛侍者實際上就是玉的守護神, 其幻化為寶玉(保玉) , 就是要下凡保護冰清玉潤的女兒免遭惡運。然而, 塵境太醜惡污濁了, 神瑛侍者也無能為力。「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 可憐金玉質, 終陷淖泥中。」這不只是妙玉的判詞, 更帶有普遍的意義。這正應了太虛幻境的那副對子:「幽微靈秀地, 無可奈何天。」神瑛侍者的紅塵之行, 最終伴隨著理想的落空而化為一曲悲金悼玉的《紅樓夢》。雪照瓊窗玉作宮《紅樓夢》冰玉意象的運用, 不僅有助於人物的刻劃和主題的表現, 還帶來了藝術上的空靈美。空靈是中國傳統詩畫和園林藝術較高的品格。詩貴有意象、意境, 含蓄空靈。宋代嚴羽《滄浪詩話》雲:「盛唐詩人惟在興趣, 羚羊掛角, 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 如空中之音, 相中之色, 水中之月, 鏡中之象, 言有盡而意無窮。」張岱直說:「詩以空靈才為妙詩」。中國畫也講究「意象的虛實相生相變之理, 即虛中有實, 虛而不空, 實中有虛, 實而不塞。??天地間的氣和光, 籠罩萬物而無跡, 畫上的空白, 就是氣和光流轉的通道, 一旦通道堵塞, 意象、意境便失去氣韻空靈, 變為板滯之物。」即繪畫要在「點染依稀, 煙雲滅沒」中現空靈渺茫之象。中國園林追求的也是有隔有通, 實中有虛, 疏而不密, 開闊朗暢, 即要有空靈淡遠之境。小說中的大觀園已現身說法。第四十回寶釵有一段評畫評園的話, 雲:「這園子卻是象畫兒一般, 山石樹木, 樓閣房屋, 遠近疏密, 也不多, 也不少, 恰恰的是這樣。你就照樣兒往紙上一畫, 是必不能討好的。這要看紙的地步遠近, 該多該長, 分主分賓, 該添的要添, 該減的要減, 該藏的要藏, 該露的要露。」這實際上代表了中國傳統藝術的基本追求。一句話, 作詩者不要把話說盡; 繪畫者不要把畫面填滿; 園林設計要有空間上的通透感, 這樣自會有一股空靈清潤之氣從中產生。小說作為一門藝術, 也是這樣。雖說中國古代小說一度冠之「野史」之名, 但真的象歷史那樣以「實錄」自居, 必然會板實無味,失去它作為藝術的靈性。詩人兼畫家的曹雪芹深諳此理, 不再把小說看成歷史的附庸, 而是獨抒性靈的手段, 自覺地將詩畫藝術品格引進了小說《紅樓夢》, 為讀者創造了一個空靈晶映的藝術境界。劉熙載《藝概》雲:「花鳥纏綿, 雲雷奮發, 弦泉幽咽, 雪月空明: 詩不出此四境。」「雪月空明」應是《紅樓夢》的境界。此境界作者也有所透露。如第十二回跛足道人曾說風月寶鑒「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空靈殿」什麼樣? 第五回曾描述:「但見珠簾綉幕, 畫棟雕檐,說不盡那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更見仙花馥郁,異草芬芳, 真好個所在。」它是人生的歸宿, 生命的度脫。它「宛轉相關,寄託無跡, 不粘滯於景物, 不著力於論斷, 遺形取神, 超相入理, 固別有道在矣。」冰雪意象的運用有助於空靈境界空之意蘊的揭示。具有仙品玉品的大觀園女兒在塵境中, 為情所迷, 卻不知一切都是鏡中花,水中月, 惟有萬物本體(空) 才是真實的, 色不過是萬物本體的瞬息生滅的假相, 如同第一回雲:「究竟是到頭一夢, 萬境歸空。」就象冰雪, 清剛高潔的品格固然可貴, 結果還是冰融雪化一場空。這種美的落空具有強烈的命運悲劇感。當女兒們被賦予了冰雪品格時, 已註定她們難逃「千紅一哭, 萬艷同悲」的命運。第一回一僧一道看見甄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 向士隱道:「施主, 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見士隱不睬,又念了四句:「慣養嬌生笑你痴,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元霄後,便是煙消火滅時。」「這詩中澌澌溶雪的意象正是甄家敗亡、賈家瞬息榮華的隱喻。」也是大觀園女兒美麗難駐的隱喻。為了暗示雪空意蘊, 小說除了不斷出現「空」字, 還把它與雪對應著寫。如寫寶釵的「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寫李紈的「如冰水好空相妒」。湘雲詠雪聯句:「空山泣老??」。寶琴詠梅句:「閑庭曲檻無餘雪, 流水空山有落霞。」第七十六回黛玉賞月卻有「空剩雪霜痕」的聯句。有的冰雪描寫雖未出現「空」字, 卻明顯地暗示著空。如寶釵判詞:「金簪雪裡埋」。不能僅理解為寶釵結局的冷落, 它包含著空的意蘊。寶釵是一個重視冰雪品格修養的「高士」。「金簪」與「玉帶林中掛」中的「玉帶」, 同為比喻美好的品德(「金玉質」) , 結果卻是一場空(「雪裡埋」)。第五回還寫到鳳姐的畫,「一片冰山, 上面有一隻雌鳳。」這裡的「冰山」也暗示著空, 即鳳姐雖有絕世之才, 也不能永遠依恃, 換來的卻是「生前心已碎, 死後性空靈。」至於大家熟悉的「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更成了萬境歸空的一種象徵。雖然小說寫空的意象不局限於冰雪, 如對夢的描寫, 也具有較強烈的空幻感, 第三十八回湘雲《菊影》詩便有「霜印傳神夢也空」之句, 但冰雪意象能更好地體現「色空」觀念, 體現出世間「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的瞬息變化。玉意象在小說空靈境創造上主要起到溝通塵境和幻境、人與神聯繫的作用。在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中, 給人以空靈流轉、神情蕩漾之感。比較突出的是小說借玉品賦予大觀園女兒以仙品。太虛幻境「神仙姐姐」住的空靈殿, 便是玉宮, 姊妹們「皆是荷袂蹁躚, 羽衣飄舞, 姣若春花, 媚如秋月」, 焚的是「群芳髓」香, 喝的是仙茗靈酒, 說起那肴饌之盛, 真是「瓊漿滿泛玻璃盞, 玉液濃斟琥珀杯。」可見, 神仙世界充滿了玉一般的純凈透瑩感, 投影到大觀園女兒的身上也便使她們有了神仙的品格。大觀園原本就是人間的仙境, 也只有冰清玉潤的女兒才能相配。其實, 小說已反覆透露了大觀園女兒的仙品。如黛玉的神話原型是生於「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絳珠草, 後修成絳珠仙子, 為「還淚」而隨神瑛侍者下凡。故作者說她是「閬苑仙葩」,「世外仙姝寂寞林」。此外, 作者第三回寫探春「文彩精華, 見之忘俗」; 寫鳳姐「彩綉輝煌, 恍若神妃仙子」。第五回寫妙玉「氣質美如蘭, 才華阜比仙」; 寫可卿的卧室「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第三十七回湘雲詠白海棠詩更有「神仙昨日降都門, 種得藍田玉一盆」句, 將神仙意象和玉意象貫通, 狀花的同時, 也暗示著大觀園女兒所具有的玉品仙姿。大觀園的景色固然美麗, 因為有了女兒才充滿了靈秀之氣, 而寶玉也才恍然又有回到夢中太虛幻境的感覺。清王夫之說得好:「全寫人中之景, 遂含靈氣」。《紅樓夢》境界的空靈美, 凝結著大觀園女兒的靈氣秀美。總之,《紅樓夢》冰玉意象的運用, 讓讀者感受到藝術上空靈美的同時, 又獲得了人格上的悲劇美, 進而還能升華到哲學層次, 通過對宇宙本體和生命意義的思考而獲得一種哲理美。《紅樓夢》的魅力是永恆的。注 釋:① 本文正文依據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 人民文學出版1982年2 月版, 以下不再一一註明。②③④⑤ 參見朱一玄編《紅樓夢資料彙編》, 南開大學出版社1985 年9 月版, P36、P23、P24、P37。⑥ 華忱之、喻學才校注《孟郊詩集校注》, 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 年12 月版, P352。⑦b 雲告點校《琅??文集》, 嶽麓書社1985 年7 月版, P18、P54、P152。⑧⑨ 馮其庸《八家評批紅樓夢》(中) , 文化藝術出版1991 年9 月版, P1198、P1223。⑩盛孝玲《〈紅樓夢〉里的雪》, 載《紅樓夢研究集刊》第7 輯, P219。⑾葉明鑒《中國護身符》, 花城出版社1993 年7 月版, P237。⑿引自徐中玉主編中國古代文藝理論專題資料叢刊《意境·典型·比興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 年5 月版, P89、P8、P25、P55。⒀葛路、克地著《中國藝術神韻》, 天津人民出版1993 年8 月版, P233。---原載《紅樓夢學刊》199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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