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滴|楊絳:我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場
「鍾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裡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場,盡我應盡的責任。」
楊絳, 走在人生邊上的思考文|馬宗武
北京三里河一個屬於國務院的宿舍小區,全是三層樓的老房子,幾百戶中唯一一家沒有封閉陽台、也沒有室內裝修的寓所,便是楊絳的棲身之處。從1977年一家人搬進來,她就再沒離開過。一晃三十多年了,曾經的「我們仨」,只剩下這位在2014年7月17日迎來一百零三歲誕辰的老人,她有時也會喃喃自語:「家在哪裡,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
但從那時起,楊絳就把這間寓所稱為「人生的客棧」,歡樂與傷悲來來往往,都成了過客,已沒有什麼可以擾亂她平靜的心靈。楊絳開始獨自一人全身心整理錢鍾書的學術遺物——她把這叫作「打掃現場」,每天的生活簡單而規律,筆耕不輟,深居簡出。在她身上,人們往往忘掉時間的殘酷:一百多年無情而漫長,而這位女性始終一如既往地柔韌、清朗、獨立,充滿力量。
楊絳在她的《我們仨》中這樣寫道:「我們這個家,很樸素;我們三個人,很單純。我們與世無爭,與人無爭,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難,鍾書總和我一同承擔,困難就不復困難;還有個阿瑗相伴相助,不論什麼苦澀艱辛的事,都能變得甜潤。我們稍有一點快樂,也會變得非常快樂。所以我們仨是不尋常的遇合。」
從1994年開始,錢鍾書住進醫院,纏綿病榻,全靠楊絳一人悉心照料。不久,在北京師範大學任教的女兒錢瑗也因肺癌住院,女兒與錢鍾書相隔大半個北京城,當時八十多歲的楊絳來回奔波,辛苦異常。錢鍾書已經病到不能進食,只能靠鼻飼,醫院提供的勻漿不適合吃,楊絳就親自來做,做各種雞魚蔬菜泥,燉各種湯,雞胸肉要剔得一根筋沒有,魚肉一根小刺都不能有。
楊絳在後來的文章中回憶道:「鍾書病中,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顧人,男不如女。我儘力保養自己,爭求『夫在先,妻在後』,錯了次序就糟糕了。」
1997年,被楊絳稱為「我平生唯一傑作」的愛女錢瑗去世。一年後,錢鍾書臨終,一眼未合好,楊絳附在他耳邊說:「你放心,有我吶!」內心之沉穩和強大,令人肅然起敬。楊絳說:我們三人就此失散了。就這麼輕易失散了。「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鍾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裡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場,盡我應盡的責任。」
當年已近九十高齡的楊絳筆耕不輟,開始翻譯柏拉圖的《斐多篇》,並將丈夫錢鍾書七萬餘頁的筆記悉心整理出版。2003年,《我們仨》出版問世,這本書寫盡了她對丈夫和女兒最深切綿長的懷念,感動了無數中國人。而時隔四年,九十六歲高齡的楊絳又意想不到地推出一本散文集《走到人生邊上》,探討人生的價值和靈魂的去向,被評論家稱讚道:「九十六歲的文字,竟具有初生嬰兒的純真和美麗。」走到人生的邊上,她愈戰愈勇,唯願「死者如生,生者無愧」。
2001年楊絳以全家三人的名義,將高達八百多萬元的稿費和版稅全部捐贈給母校清華大學,設立了「好讀書」獎學金。楊絳在捐贈儀式上的說,這次是一個人代表三個人說話。楊絳說:「我是一個人代表三個人,我自己一個,還有已經去世的錢鍾書,和我們的女兒錢瑗,那個時候,我跟錢瑗在錢鍾書的病床前邊,我們一起就商量好了一件事,就是說,將來我們要是有錢,我們要捐助一個獎學金,這個獎學金呢就叫『好讀書』獎學金,不用我們個人的名字,這是第一句話;第二句呢,『好讀書』獎學金的宗旨是扶貧,因為我們看到富裕人家的子弟,他們如果要升學呢很方便,可是貧窮人家的兒女儘管他們好讀書,而且有能力好好讀書,可是他們要上一個中學就有種種困難,上大學就更不用說了。『好讀書』獎學金的宗旨就是要鼓勵和幫助家境貧寒的學生。『自強不息』是『起』,起點的起;『厚德載物』是『止』,『止於至善』的『止』。這八個字很完美,清華的校訓也就是清華大學『好讀書』獎學金對於得獎學生的期望。」
截至2012年底,「好讀書」獎學金捐贈累計逾千萬,受到資助的學生已達數百位。「好讀書」表達了楊絳一家三口對生命和靈魂的全部要求和期待。永遠上進,自強不息,這股知識分子的清流所及,必將草木茂盛、春暖花開。
楊絳與錢鍾書一樣,出了名的不喜歡過生日,她曾經為了逃避打擾,專門躲進清華大學招待所住了幾日「避壽」。她早就借翻譯英國詩人蘭德的這首著名的詩,寫下自己無聲的心語:「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簡樸的生活、高貴的靈魂是人生的至高境界。」這是楊絳非常喜歡的名言。在許多朋友的眼裡,楊絳生活異常儉樸、為人低調。她的寓所,沒有進行過任何裝修,水泥地面,非常過時的柜子、桌子,老舊的樣式,始終安之若素,室內沒有昂貴的擺設,沒有書房,只有一間起居室兼工作室,也當作客廳,但每間屋子裡有書櫃,有書桌,所以隨處都是書房。楊絳總是說,我這樣已經很好了,這是我們自己的一種生存方式。一些淡雅的花草,散擺在案頭和陽台,給她帶來一些春的氣息。
如果說楊絳先前的作品觀照的是世事、是社會,那麼她晚年的作品則是在觀照自己。2007年,楊絳出版了散文集《走到人生邊上》。每個人遲早都要面對死亡,無論是佛教、道教還是基督教,對於死亡都有一套自己的解釋系統。《走到人生邊上》可以看作是楊絳對於生死以及人的本性、靈魂等哲學命題的一次終極思考。楊絳在文中這樣寫道:「二OO五年一月六日,我由醫院出院,回三里河寓所。我是從醫院前門出來的。如果由後門太平間出來,我就是『回家』了。躺在醫院病床上,我一直在思索一個題目:《走到人生邊上》。一回家,我立即動筆為這篇文章開了一個頭。從此我好像著了魔,給這個題目纏住了,想不通又甩不開。老人的前途是病和死。我還得熬過一場病苦,熬過一場死亡的苦,再熬過一場煉獄裡燒煉的苦。老天爺是慈悲的。但是我沒有洗鍊乾淨之前,帶著一身塵濁世界的垢污,不好『回家』。」
楊絳這次走到人生邊上,親臨生死一線之間的經歷,讓「回家」的路附著了更多體驗,更多關於人類生命、死亡的本真體驗。
楊絳的死亡觀,對死亡、死亡與生命的關係的看法,對人類終極宿命的觀照,有一個與自身生命共進的過程。她相信靈魂不死,不再對周遭事物的短暫和生命的匆促感到不安,不再無可奈何地發出人生一切只是夢幻泡影的喟嘆。在《走到人生邊上》中,她這樣寫道:「我試圖擺脫一切成見,按照合理的規律,合乎邏輯的推理,依靠實際生活經驗,自己思考。我要從平時不在意的地方,發現問題,解答問題;能證實的予以肯定,不能證實的存疑。這樣一步一步自問自答,看能探索多遠。好在我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人,無黨無派,也不是教徒,沒什麼條條框框干礙我思想的自由。而我所想的,只是淺顯的事,不是專門之學,普通人都明白。」
一個人到底該怎樣度過晚年,如何面對人類最終的命運?這是人最深層次的問題,數千年里無數賢哲一直爭論不休,回答這樣的問題擔子太重。
楊絳的生命一路沉甸甸地奔騰流淌,靈魂曾在抗爭中受傷,鮮血梅花一般濺落、流溢。於人生邊上萬般苦思和斷想中,她描述人類的困惑與祈願、渴望與希冀、生命之本或精神之魂,「九蒸九焙」之後的沉靜里,滿是歷劫後的積澱和大徹大悟。
楊絳走在人生邊上思考生命本源,思索天地生人的目的,思考天命大戒,成了一個新世紀的靈魂啟蒙者。人人受鍛煉,受鍛煉的是靈魂。她的靈性良心如清水般潔凈、通透,正是人類本性之魂。正如她在作品中寫到的,「這純潔的、看不見的靈魂離開了人世,就到那看不見的、神聖的、不朽的、有智慧的世界上去了。靈魂到了那裡,就在幸福中生存,脫離了人間的謬誤、愚昧、怕懼、瘋狂的熱情,以及人間的一切罪惡,像得道者說的那樣,永遠和天神們住在一起了」。
一百零三歲的楊絳,在夕陽餘暉中吟唱生命之歌,經歷時間洗鍊的思想和情感,散發著精粹的、最具人性的光輝。繁華盡落之後的真淳,生命最後狀態里的飽滿,是她留給世界的最美的風景。著名學者周國平說:「這位可敬可愛的老人,我分明看見她在細心地為她的靈魂清點行囊,為了讓這顆靈魂帶著全部最寶貴的收穫平靜地上路。」
文章摘自現代出版社《折騰吧,小青年》
編輯:辛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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