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物周刊|仇曉飛:「如果不畫畫,我是個極度無趣的人」
本文發表於2017年《南方人物周刊》第530期,已獲轉載授權。
仇曉飛:我旁觀我的畫 從過去回到未來
文/蒯樂昊
站在工作室里的仇曉飛看起來像一個夢遊的少年,他個子很高,作為一個畫油畫的人也顯得過於白凈,四周整齊地堆著他那些大尺幅的畫,大罐的顏料在升降機前排著隊,陳設看不出個性。只有那些畫面沖外的畫布成為視覺會激烈捕捉的對象,大多是不合理的、衝突的、夢魘般的色彩和形狀。「如果不畫畫,我是個極度無趣的人。」
不抽煙,不喝酒,不愛出門,只是常常做夢,他出人意表的動作,都在他的創作里。從央美畢業之後,他們一批人成為市場上最炙手可熱的青年藝術家,作品賣得很貴,很受藏家追捧,他本可以這樣一路畫下去,可是他卻突然改變了方向和語言,像一條突然改變了坐標的船,向即興和抽象的海域駛去。
從過去回到未來
「有點像在時間裡面,你找到一個蟲洞,進入了另外一個空間。」隨著畫畫的深入,仇曉飛發現,時空上的環狀結構無處不在,每天不停地重複,未來可能回到過去的某點,「今天中午12點的太陽和昨天中午12點是相接近的,如果比喻成繪畫,這一點畫出來的東西可能和離久遠以前的一個時間點更接近。你嵌入的那個點不一定僅僅跟過去有關係,有可能跟未來有關係,有幻想、有幻境存在。」他把這種博爾赫斯在《交叉小徑的花園》里隱喻的時空螺旋循環,提煉成了一條蛇的形象,環狀盤曲,並且長了一張愕然的人臉。
仇曉飛,重歸於好,2009,布面油畫 ? 仇曉飛,佩斯北京供圖
繪畫語言上的巨變,始於他自央美畢業第十年。在2012年之前,他還會做很嚴密的畫稿,從小幅的草稿,到大幅的油畫,類似一種謄寫關係,「做稿你會考慮結構,考慮形象,考慮設置關係,這種方式都偏古典。但是,我所探討的問題可能跟潛意識有關,是心理的一個瞬間。我畫小稿的時候忽然捕捉到這一點,當我謄寫到大的畫稿,往往它就失去了,這種方式太間接了,慢慢我就發現,即興的方式更適合我。」
轉型是痛苦的,有大半年的時間,他沒有畫出一幅畫來。只要創作,焦慮就無處不在。仇曉飛用長時間的審視和小範圍的實驗渡過了這段時間,第一幅轉型之作《干葉》,後來在佩斯北京的個展上被掛在入門最醒目處,一個提綱契領式的開場。他記錄下了當時的過程,他把半罐噴漆噴向畫布,噴到一半的時候,粉紅色的漆沒有了,這是他不能預設的,只好換上藍色、綠色的漆,在漸變中,新的空間關係誕生。
仇曉飛,干葉,2013,布面丙烯? 仇曉飛,佩斯北京供圖
仇曉飛作品《干葉》在2014年個展「南柯解酲」中展出,佩斯北京供圖
借讀生
仇曉飛的父母都是所謂「紅二代」,「文革」中被下放到哈爾濱,他就在那裡出生,十歲左右才隨家人重新回到北京。那時候的東北大工業還未蕭條,尤其是哈爾濱,「洋氣得很」,東方小巴黎,有著濃郁的異國浪漫情調,而北京卻是另一番風貌,又大又土,「像一個很大、很大的縣城」。那種開闊,對一個孩子來說,似乎也是壓迫。母親是單位集體戶,父親回京屬於借調,仇曉飛上了北京的初中,但是卻沒有戶口,「這在當時是一個挺嚴重的事兒,沒有肉票,家裡買肉就很困難,單位一時分不了房,那時也壓根沒有租房市場,都得自己想辦法解決。」首都很大,但是對他們一家來說,都是「借」來的。借讀生成績好壞,不影響學校升學率,老師也就馬馬虎虎,如果考不上全國招生的高中,考大學也就沒有借讀生的份兒,為此父母日夜懸心。老師說,要不,你學倆特長吧,考上美院附中,那可就是半條腿跨進中央美院了。
2006年出版的仇曉飛《黑龍江盒》,書中包含了仇曉飛的隨筆、畫作及記憶小物。
仇曉飛一直記得他剛到北京的時候,父親領他去看中國美術館的中國現代藝術展,當時他還是個孩子,對顧德新他們的作品充滿了好奇。等他上了美院附中,整個當代藝術的潮流已經開始了,他在那個時候看到王蓬、趙半狄他們的實驗藝術,第一次看到裝置作品。
到了央美,頭兩年基礎課,「其實很無聊」,跟附中一樣,畫石膏,畫肖像,畫風景和靜物,但是,新潮文學、實驗戲劇,包括搖滾樂在當時都能給予他們營養,告訴他們主流之外的另一種可能。那是一個信息平行湧入的時代,美術史在西方有其前後承接的脈絡,但是對於仇曉飛來說,它們幾乎是同步的,文藝復興和杜尚、歐洲古典主義和波普在同一時間進入他的思維體系,「藝術史對於我們從來都不是循序漸進的過程,從視覺和經驗來講是混亂的、浪漫主義的。」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感受,幾乎是他們這一代美術青年的共同記憶。兩年後,仇曉飛進入劉小東工作室學習油畫,當時劉已經是一位明星藝術家,「他不保守,比如我感興趣裝置,他也能說得上他的角度。他經常帶畫冊來給我們看,給我們講博伊斯,而且他全世界地走,眼界廣,這個對我們影響很大。」
記憶碎片的疊加
很多油畫藝術家一旦弄上裝置,就不再願意回到架上了,裝置藝術的直接、體量和力感,常常是傳統的架上繪畫所不能比擬的。但是仇曉飛卻是個另類,學生時代和畢業之初,他的重心都在裝置藝術上,最後卻慢慢回歸繪畫。繪畫因其冗長、親力親為的製作過程,變成一種心理釋放的手段,成為個人療愈的出口。
他曾經做過一組「樣板間」的裝置,「1992年我們搬進一個三居室,在定慧寺,老小區,單位分的房子,一直沒有裝修過,到了2007年,房子連牆皮都已經掉滿地,實在不行了,得重新裝修一下。家裡那冰箱、電視都使了好多好多年,我爸媽還挺捨不得。」仇曉飛說,那就別扔了,都給我做成作品吧。滿滿一車拉到他的工作室,他把它們翻製成玻璃鋼,在上面上色、描畫那些傢具和電器上的貼紙,「就是我小時候貼的那種,變形金剛之類。」在那個時代,每個人的家裡都很像。
仇曉飛,樣板間-廚房,2007,玻璃鋼、丙烯著色 ? 仇曉飛,佩斯北京供圖
仇曉飛,三千尺,2009,布面油畫? 仇曉飛,佩斯北京供圖
他發現他的創作方式有一點像編輯,用編輯的方式在處理圖像。「在我的畫面裡面,一個很古典的方式和一個非常當代的方式、一種即興的方式和一種構造的構圖之間的關係是平行的,我像在對待材料一樣使用它們,有點像音樂家採樣的大唱片,像科學家對待切片,或者像一個DJ在打碟。」
互聯網剛興起時,對整個信息分享乃至圖像生產都產生了巨大的顛覆,仇曉飛覺得,這些應該反作用於繪畫上。他開始在網上搜索詞條,下載相關的圖形,然後在這些圖形中尋找創作來源。比如他在網上搜索「與我的愛人和解」或者「瘋人」,把截圖匯總起來作為繪畫的草圖,那幾乎是人類經驗的通約,是在個人經驗之上的合併同類項,但是又不同於達達主義的隨機挪用。後來他發現,其實人的情感、思維、技藝,都是以相似的方式疊加和拼貼起來。就像他所欣賞的法國作家和電影人阿蘭·羅伯-格里耶,他對電影最大的貢獻,就是「對經驗進行碎片化,同時對眼和耳這兩種感官進行調控」,「焊接過去和現在,將它們完全融解在同一時間流中。」
仇曉飛,繁殖瘋人,2009,布面油畫 ? 仇曉飛,佩斯北京供圖
幾何體的性格
他畫過一幅《悲觀的暮年》,一邊是蛇盤踞在彩色的地磚之上,另一邊是黑白空洞的樓房前站著的中年婦人,被頭頂的三角高帽子壓得失去了面目。這是他在畫自己的至親。
他曾經專門關注過精神病患隨手塗抹的圖形,其中涉及大量的幾何圖案,「繪畫從形象開始,最後又回歸到形象。但其實我不算純粹的抽象繪畫,我的畫里都有具象,空間具體的所指。比如說圓形,圓形在所有的繪畫里它都不是一個穩定的形狀,它是流動的,傾斜的,三角形則相反,它極度穩定,任何背景都不能夠消解掉這個三角形,它始終跳脫出來。這很有意思,幾何和心理、和你的意圖之間,始終存在某種關係,幾何體都有自己的性格,有自己的作用。」
仇曉飛,悲觀的暮年,2010,布面油畫 ? 仇曉飛,佩斯北京供圖
仇曉飛的繪畫受到極簡主義的影響,但是他的展覽或作品卻往往有一個拗口的標題,似乎他總是不太信任可以輕易獲得的東西,二元對立的,平行的,既此又彼的結構才契合他的價值觀,比如《雙擺》、比如《南柯解酲》:「一方面是夢,一方面是醉。夢和醉都是非理性的,夢有邏輯,有步驟,但是實際整體是荒誕的,醉是一個不清醒的狀態,兩者和諧又衝突。」他覺得這個世界有一個動力,就像人的兩條腿一樣,兩者之間的衝突與協作,產生的動力使人得以直立行走,這似乎也昭示了一個心物二元的世界中最深層的驅動力。
仇曉飛,廟頂,2014-2015,布上丙烯,木板,舊白瓷掛鉤,塑料網兜,木球 ? 仇曉飛,佩斯北京供圖
他的另一個作品《山前木後山》,標題彷彿迴文詩。最開始他畫了一幅風景畫,畫中有三個虛構的木架子,畫完他意猶未盡,又讓木工師傅照著畫中的比例,給他做了三個真實的架子,他把三個木架子的畫,靠在真實的三個木架子上。「在審美結構上把自己抽離出來了,像一個旁觀者,看著畫在自己循環,讓作品跟作品本身對話。」
仇曉飛,山前木後山,2011,木頭、木板油畫? 仇曉飛,佩斯北京供圖
仇曉飛個展「勞申伯格說,拐杖總比畫杖長」展覽現場,2013
單打獨鬥的十二羅漢
在央美的畢業生中,曾經有一個叫作N12的組織,囊括了當時非常活躍的12位青年藝術家,「之前可能八五新潮有過這種組織,後來就慢慢散掉了,然後就沒有這種土壤了,藝術家們都單打獨鬥,很少以一種群體的方式亮相。」2003年前後正是中國當代藝術剛剛出現井噴跡象的時候,畫廊業開始起步,N12就是在這種溫度之下出爐的。「當時宋琨、王光樂他們幾個人,就說我們組織一個展覽,N12是一個組織方式,但是並沒有共同的藝術宣言,沒有彼此的約束和藝術語言上的協同,它不是一個藝術流派。當時的市場還根本關注不到年輕藝術家這個概念,僅有的幾個畫廊,比如說四合院畫廊,做的都是方力鈞、張曉剛這一代人。我們當時在中央美院位於王府井的一個陳列館裡做的展覽,觀眾非常非常多,而且來的80%都是不認識的人,跟藝術行業不相關的人,那時候彷彿感受到了一種生態,非常旺盛。」
藝術行業趨於平穩之後,一切都變得不那麼有趣。在展覽上,永遠是熟悉的面孔,像一個小圈子裡自己人的遊戲。這個是媒體,那個是藏家,這個是機構,那個是學院,展廳里出席的人就是一條完整而封閉的產業鏈。但在勃興之初並非如此。2016年仇曉飛在紐約的佩斯畫廊做個展,開幕時來了七百多號人,連展廳都擠不下,他有點吃驚,彷彿回到了當年王府井那個陳列室。
仇曉飛佩斯紐約個展「雙擺」開幕現場,佩斯畫廊供圖
身份的寓言
仇曉飛這一代藝術家是幸運的,從畢業起就幾乎沒有體會過匱乏的滋味。「2002畢業的時候因為創作比較好,拿了一筆兩萬塊的獎學金,在當時是一筆大錢,拿那個錢就生活了兩年,到了2003、2004年就開始有畫廊了,雖然開始的時候錢很少,除了買顏料、租房以外沒有剩餘的錢,但是也從來沒有斷過,最早的那些小畫劉小東他們都買,相當於一種資助吧,最困難的時候,沒錢吃飯了,就去考前班教教課,教幾天就夠生活了,我們真是相當幸運地趕上了好時候。」他和胡曉媛都是N12的成員,也都來自哈爾濱,畢業後雙雙成為職業藝術家,擁有各自獨立的工作室,在創作上互不打擾。「藝術家在創作的過程里是非常脆弱的,很謹小慎微地去維護自己的那一點點東西。那些東西也還在建立中,隨時有可能倒塌。後來我們才學會了不置評,在過程中互相不置評。」
仇曉飛佩斯香港個展《問松柳》展覽現場,佩斯香港供圖
仇曉飛佩斯香港個展《問松柳》展覽現場,佩斯香港供圖
在今年的香港巴塞爾藝術展期間,佩斯畫廊帶來了仇曉飛的個展《問松柳》,亦被視為他轉型之後風格日趨成熟的一次展覽。仇曉飛說起他之前在紐約看到的一個羅馬尼亞藝術家的作品,「他在影像中採訪自己的母親,母親年輕時給領導人獻花。當時他媽媽二十多歲,電視台採訪她,沒有錄下聲音,是一個配音給他媽媽配了聲音。後來他媽媽已經五十多歲,他拿那個錄像,重新去採訪當年始末,他媽媽說,這是胡說八道的,這裡邊全都不是我說的話,但是他說,你看唇語,這就是你當年說的話。可他母親完全迴避這個事情。他在探討身份文化的時候,你始終看到一個大屏幕上有一隻手在彈奏鋼琴,然後上面另外一個朋友也是另外一隻手在彈奏鋼琴。你會看到那個演奏的手,在停頓,在抖動,神經質地痙攣,這是一個一戰時的作曲家,在戰爭中失去了一隻手臂,他所有的音樂都是為獨臂演奏者做的,但是後來的演奏者並不是獨臂。他很巧妙,很有尊嚴地探討身份的來源,而不是把身份作為標籤來販賣。這很高級。」這讓仇曉飛開始反思自己,一個藝術家,無論他的風格和藝術語言如何嬗變,他的文化身份,他的國別傳統、他的個人經歷,就像血液一樣,是始終難以被置換的。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第530期
文 / 本刊記者 蒯樂昊 編輯 / 周建平
已獲轉載授權
仇曉飛(1977- ,中國)的藝術實踐包括油畫、水彩、立體繪畫雕塑及裝置。他的早期創作關注與記憶有關的圖像溯源學。近期創作則經歷了從「繪畫再現」到「再現繪畫」的過程,嘗試將文本式的邏輯思考從繪畫的直接行動中清除出去,以迎接一種極富感染力且不斷演化的繪畫行動。仇曉飛的作品在國內外多個重要美術館及機構展出,如上海民生現代美術館、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今日美術館、荷蘭格羅寧根博物館、德國ZKM美術館、英國泰特利物浦美術館、瑞士伯爾尼美術博物館等。
仇曉飛2016年佩斯紐約個展「Double Pendulum」展覽現場
仇曉飛2014年佩斯北京個展「南柯解酲」展覽現場
仇曉飛,植,2014,布面丙烯 ? 仇曉飛
仇曉飛,素描 2017-1,2017 ? 仇曉飛
仇曉飛,植 No.2,2017,布面丙烯 ? 仇曉飛
仇曉飛,素描 2017-2,2017 ? 仇曉飛
仇曉飛,荒林窺測,2014,布面丙烯 ? 仇曉飛
佩斯畫廊全球展訊
teamLab
Living Digital Forest and Future Park
May 20, 2017 – Nov 19, 2017
Pace Beijing
798 Art District, No. 2 Jiuxianqiao Road
Chaoyang District, Beijing, China
Hong Hao
Sep 08, 2017 –Nov 02, 2017
Pace Hong Kong
15C Entertainment Building, 30 Queens Road Central, Hong Kong, China
Tara Donovan
Sep 06, 2017 –Nov 11, 2017
Pace Seoul
Itaewon-ro 262, Yongsan-gu, Seoul, South Korea
Oldenburg/van Bruggen
Shelf Life
Oct 13, 2017 – Nov 11, 2017
Pace
537 West 24th Street, New York, NY, USA
Loie Hollowell
Point of Entry
Sep 19, 2017 – Nov 02, 2017
Pace Palo Alto
229 Hamilton Avenue, Palo Alto, CA, USA
Upcoming
Agnes Martin, Richard Tuttle
Pace
32 East 57th Street, New York, NY, USA
Elizabeth Murray
Pace
510 West 25th Street, New York, NY, USA
Richard Avedon
Pace
537 West 24th Street, New York, NY, USA
Adam Pendleton
PacePalo Alto
229 Hamilton Avenue, Palo Alto, CA, USA
Group exhibition: Impulse
PaceLondon
6 Burlington Gardens, London, U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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