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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捷徑回家的人

作者:晚睡

又臨4月1日,12年了,往事倏忽就到眼前。

一切都彷彿是昨天,彷彿還能看見港島滿城的悲哀,白花、白口罩、黑西服,黑白分明,互相抗衡,有一種刺進眼裡的凜冽。12年,身邊物是人非,人生走走停停,已經是中年人的我,變了那麼多,只有這點思念永在決堤,永不合龍。

時光見證,能被延綿、拉長的思念才是真思念。有些悲痛,能夠被治癒,有的不能,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而已。

在百度搜索「張國榮」三個字,首當其衝出現的就是「張國榮死亡之謎」,一行黑字,觸目驚心,看得人黯然神傷。

2003年4月1日,他自文化酒店24樓縱身一躍,結束了自己輝煌瑰麗的一生,也為人間帶來了至今難於痊癒的創痛。文化界人士形容他的離世是一樁「國家事件」,「人們對他的悼念,不僅僅是對一位藝術家的懷念,也是對被摧毀的藝術品的無限遺憾追思。」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對他到底為何選擇以如此戲劇性的方式離開人士的猜測,就沒有停止過。導演夢碎、情變、人戲不分、無法接受自己老去、心理脆弱、撞邪、中蠱,等等說法層出不窮,很多電視台在自己的追思節目中都進行了分析,還有個別不負責任的電視台道聽途說,把一些偏頗的觀點以及將他的熒幕形象加以牽強附會的梳理,結論無非就是他性格憂鬱,不夠堅強,遇到困難無法開解,以至於走上絕路。

偏偏還就是這種觀點傳播的最廣,包括在現在,也是這樣。人們覺得,既然演過那麼多悲劇角色,還演得那麼好,怎麼會一點都不會干擾呢。再加上他幼年坎坷的經歷,缺少愛的成長環境,日常的較為情緒化,那必然會朝著一個悲劇人物的方向去發展。

人走後,不能為自己辯護,往往野史橫行,眾說紛紜,那不是愛他的人願意看到的。

黎小田說自他去世後,大家都不想再談原因,太叫人傷心了。這可以理解,對於他的朋友來說,他們都那麼了解他,都不相信那些流言,人不在了,已經是最大的損失和懲罰,到底是什麼原因已經不再重要。

但對於這個世界來說,不談怎麼行呢,流言洶洶,讓太多人誤會他了。

前幾天在微博上談起他,有人感慨:「這麼好的人,怎麼就不願意活了呢?」不,不是他不願意活,他只是病了。就這麼簡單。

他性格中固然有憂鬱、敏感、任性的一面,不過這都只是底色的一種,事實上,他是一個非常堅強的人,具有強大的意志。音樂人許願心中始終記著最好的張國榮是一個瀟洒的張國榮,「什麼姣、妖、型、寸、怨男、反叛,統統都不是,要記住,他本來就是一個很瀟洒的人。」這種瀟洒不是不執著,而是「他的瀟洒有著大哥的風範。」

日本歌妓演員板東五三郎說他是一個細心而可靠的人,「和他一起說話,可以感覺到他對生活的堅強姿態。當然在工作上他也是一個有著堅強信念的人。」

自殺並非他自己的意願,只是帶來死亡的一種手段。因為抑鬱症是能要人命的病,據有關統計數據顯示,截止2009年在國內超過2600萬抑鬱症患者中,有10%-15%會選擇自殺,總的自殺人數達到近400萬人,還有200萬人自殺未遂。抑鬱症所帶來的死亡,和癌症患者最終被癌細胞掏空一樣,都是病情惡化的結果。

這病,與性格無關。徐克十分了解他,也非常了解演員的狀態,「情緒化是一定的,每個演員都情緒化,演員需要用感情和肢體來演繹戲中人,你不能要求他們演戲時一下子笑一下子哭,平時卻不要他們情緒化,好難,不可以的,不開心發作起來是好正常。其實演員就像一張情緒地圖,這不是問題已,藏起來反而是問題。」

那時候我們對抑鬱症知之甚少,連他自己也是。在他人到中年的時候,其實很多當年看不開的都已經看開,他正處在生命最洒脫隨意的階段,有很多錢,有想做的事,有愛自己的人,那麼完美,完美到恨不得叫人停下時間,再不往前走。日本朋友回憶他們的交往,在談到人生有很多悲傷事和困難事的時候,他看著餐桌上的鮮花,說:「但是我想我們的人生中有上帝給我們贈送鮮花,所以我們必須感謝人生。把這些看作幸福之事,就可以渡過任何痛苦事和悲傷事……。」

這是他一貫的態度,也是護著他在兇險的娛樂圈一路闖蕩過來的武器。他的病來勢洶洶,是腦子中的化學激素分泌不平衡造成的,完全無關什麼性格的憂鬱或者外界的打擊,他正好好的安排著自己的導演夢,突然,「砰」的一聲,就像弦斷了,鐘擺突然停擺,他人生的所有活力和鬥志都沒有了。

在英國著名演員羅賓·威廉姆斯因重度抑鬱症自殺後,有身患抑鬱症的網友描述抑鬱症患者的靈魂如同在地獄中沉淪。「我不想見人,不想接電話,不想與人說話,不想出門,這等簡單的事情於我簡直苦不堪言,我開始進入如深淵般的社交困境,我的手腳也如同長出了繩索把我徹底捆縛住了。我開始覺得我的人生徹底無望了。」

他說抑鬱症的對面不是「快樂」,而是「活力」,是一個人的身體被困住,僵在原地的感覺,好像所有的精力都被榨乾了,「所以不要對抑鬱症患者說開心一點、想開一點這種話,……抑鬱症是一種病,不是一種悲觀失落的心情,不是矯情,不是故作姿態,是管理情緒的機能壞掉了,是大腦中無法分泌出有活力的因子。」

對於深陷抑鬱症的人來說,生與死只有一線之隔,他們每天都在死亡線上徘徊。為何會得病,也很難找到確切的原因,就像癌症患者可以因為在得病後倒推出一些致病的因素,卻不能從開始就完全杜絕防範。

這是今天人們的認識,但當時卻遠遠沒有這樣的科學氛圍。他的經理人陳淑芬說,「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會有這個病,因為他什麼都有,現在選擇自己喜歡的工作,怎麼這樣的一個人會有抑鬱症呢?別人都不會相信的,怎麼可能呢?」別人不信,他也不信。他堅強了半生,是徹底的完美主義者,不能允許自己脆弱、姑息、懈怠的人,怎麼可能接受自己失掉最寶貴的「活力」。

他不服輸,努力去做事,開始的時候連醫生都不願意看,開了葯也不吃,直到病情迅速發展,他失掉了他最為看重的自制力,「病發時完全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手啊,腳啊,都沒有辦法控制……。」那時有人見過他和唐先生去吃飯,他替唐先生夾菜,手不停抖,夾起來掉下,再夾又掉,又夾……

他不願意承認,更不願意將病痛示人。2002年,在錄製《Crossover》專輯的時候,他已經是病情深重,情緒低落,嗓音沙啞,但他對外只宣稱是胃液倒流,竭力掩飾,連與他合作的陳小寶都以為他是小病,疏忽了關照他。2003年,兩個人最後一次通話,陳小寶已經完全聽不出他的聲音來,聊了幾分鐘後,依然將信將疑,以為是有人假扮張國榮來戲弄自己。他向陳小寶承諾,自己欠他的唱片,無論如何都要完成。

最痛苦的時候,他疼到好似所有的筋和肉都要從骨頭上分離,他夜不能寐,很多天都睡不了一個好覺。有一次朋友去他家裡,只見到唐先生一個人,還以為他不在,不一會樓上的房間里發出野獸一般的嘶嚎,還傳來有巨大的撞擊房門的聲音,朋友嚇壞了,從唐先生痛苦的表情中才知道,他是發病了,所以將自己鎖在房間里,否則,他會傷到自己,也會傷到他所愛的人。那段時間,有人爆出聽到他家裡有摔東西的聲音,大概情變的消息就這麼傳出去了,其實他只是不能控制自己了。

他被折騰得非常慘,嗓子腫得和紅蘋果差不多,完全倒聲,別說唱歌,嚴重的時候連話都說不出來。偶爾好一點,他還要做一些答應別人做的事情,最後一張專輯斷斷續續錄了很久,2002年10月參加登喜路新店剪綵,他只微笑,不說話。2003年3月8日,他參加百事巨星演唱會,人生最後一次容光煥發的出現在公眾面前。

他是好強的人,他不喜歡被人亂講,特別特別想要好起來,「醫生說他可以喝一點點紅酒,沒有問題,但是他一點也不喝。」他重新將自己戒了好幾年的煙撿了起來,抽得很兇,可還是對抗不了疾病的痛苦。

朋友林建明說他患的是抑鬱加狂躁症,「一時情緒高漲到頂點,一時又會降落到谷底,很辛苦,不受控制,自己也不知何時病發,是抑鬱症中最慘的一類。」蘇施黃理解他的病就好像在爬山,「以為越過一個山峰就回家了,結果又見到另外一個山峰,直到筋疲力盡,有病是煎熬,都不知哪一天會好,他們每一天都好吃力。」

安慰有時候也是壓力,開解也是壓力,他去世後肥姐沈殿霞說他經常去她那裡聊天,她勸他想想自己什麼都有了,不要有太多壓力,但這種簡單的「你只要開朗點就沒事了」的意識,對抑鬱症患者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譴責,「抑鬱症患者的孤獨與絕望,經常來自於外界的誤解或輕視。」

我有個朋友,也和他一樣,因為抑鬱症跳樓自殺。據說當場目擊的人說,以為他不會真的跳下來,因為他站在窗台上的時候還輕輕撣了撣褲腳,把從牆邊蹭到的白灰彈掉。那人說:這麼看重自己形象的人怎麼會死呢?可他跳了,義無反顧,絕不給自己和企圖營救他的人一點機會。把自己剛剛收拾整潔的外表染上觸目驚心的血腥,就像他。李碧華說他,「血滲出來,暈淡一如胭脂,為你蒼白虛弱的一息,抹上最後濃妝。」

事後才知道,朋友病得很重,很痛苦,徹夜不能眠,精神瀕臨崩潰。大家無法接受現實,是另外一個朋友安慰我們說:這也是病,就把他看成患上絕症而去世的,這麼想想,就不會太傷心了。

這麼想,的確是好了一點。只是病了,心理和生理的病都是一回事,那是無比艱難的對抗。有時會贏,有時會輸。

為何選擇跳樓,是因為那樣最徹底、最狠毒、最不能翻轉頭。之前在2002年他曾經吃安眠藥自殺過,卻又被救起,他大概是不願意再浪費親人的傷心。

最後一刻,他一定是不怕的,雖然他恐高。站在高高的24層之上,是他鐘愛的香港夜景,他貪婪的看著萬家燈火,那裡有他孤獨的幼年,勤奮的少年和璀璨而持久的藝術青春,他一定想把這一切都好好的記在眼中,這樣等他思念人間的時候,也一定能夠找到歸路。迎著呼嘯的風,風吹亂了他的頭髮,他卻滿心安寧。他給他敬愛的陳太打電話:「你在前門等我5分鐘,然後我就會來了。」

那是人生最後一次殘忍的相見。永別,在生與死的兩端。

有人怪他死於自殺,不如梅姐那樣堅持到最後。梅姐固然值得敬佩,但我們不應該膚淺的談論生與死,這永遠是一個很深刻的話題。不要把阿梅的堅持到最後,和他的自我選擇相比,沒有誰比誰更高貴,他們都是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來抵禦無常,他們都是戰士,個人所承擔的痛苦是無法比較的。那沒有發生在我們身上,所以不應該我們輕率的去評價。

《生命力》雜誌這樣寫:「抑鬱症可以侵襲任何人,張國榮也沒有倖免的特權。他積極地勇於面對病症,卻仍不幸未能根治,更在病發之時跳樓身亡。若病人因病逝世也要被批評,未免太荒謬了吧?誰都有不喜歡張國榮的權利,卻請不要用他的逝世方式來誣衊他。」

福克納在得知海明威自殺後,說:「我不喜歡一個走捷徑回家的人。」

我們也不喜歡。我們拿到的,都是單程車票,應該一起坐到終點,誰也不應該中途下車,除非命運點了你的名字。

但是,如果在人間還有別的路可走,他又怎麼會選擇從捷徑回家呢。他這一輩子都是從不投機取巧的人,他都是踏踏實實、兢兢業業的做事,不是他想走捷徑回家,而是這是讓他的靈魂得到安寧的唯一之路。

我們中國民間有句話:醫得了病,醫不了命。病到不能自救,那就是他的命。

他一生從不輸人,只輸給命。他輸了一次,輸給了死亡。可這又怎樣,我們都要輸給它的,或早或晚,「彼此都不舍,但世上永有分別時」。無論是如他一般站在舞台上的巨星,還是一生寂寂無名的普通人,都要在這個世界告別。這是如此不公平,但每天有那麼多人過世,都是別人的親人,哪裡有什麼公平可言。12年了,對這個結果,想不通也得想通了。

人生是一種失色照片,時光暗淡了很多人的臉。走著,走著,就有人走散了,走著,走著,就有人提前離場了。作為一個走捷徑回家的人,他在那端等著與愛他的人重聚。因為他在那裡,愛他的人甚至願意相信有來生——爾冬陞一臉凝重地說害怕是自己拍的《異度空間》給了他不好的訊息,到底是不是這樣,「將來再問他」,說完綻放出一個開朗的笑容。他的經理人陳淑芬也說:「等我忙完這邊的事,就會到那邊去找你。」

他說過,「我是個規規矩矩,沒做什麼壞事的人,當我百年歸去的時候,我會上天堂的。」「天堂是一個充滿愛,沒有病痛的地方···童話故事裡天堂的小天使不都是手執一本詩歌集,懂得唱歌的人嗎?」在人間的時候,他愛讀詩,又長於唱歌,已經做了人間的天使,去天使的故鄉,也不會被慢待吧。

他是因病去世。世人應該記住,不要在他的死亡上添加不負責任的猜測。為何一個人以何種方式辭世是件重要的事情,因為死亡固然是終局,但比終局更長久的是人的聲譽,他們存在過的真相。這不僅是對他的安慰,,更關乎我們以何種方式來回報他賦予世界的美。

附珍貴演唱視頻

《當愛已成往事》

《千千闕歌》

《風繼續吹》 (告別歌壇演唱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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