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之凄與魔幻之美----苗金德
《百年孤獨》是一部奇書,也是一部傑作,它被譽為「再現拉丁美洲歷史社會圖景的鴻篇巨著」。它的發表,被認為是拉丁美洲的「一場文學地震」。現在人們又公認它是拉丁美洲魔幻現實主義文學最典範的作品,是繼《堂·吉訶德》之後最偉大的西班牙語作品。這部小說因其內容的奇特和手法的獨特,而區別於我們傳統意義上的小說,因此要真正讀懂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
小說的題目是《百年孤獨》,其內容就如題目所示,包括著「百年」和「孤獨」兩個方面。「百年」是歷史,表示年代的久長,即拉丁美洲人民苦難歲月的漫長。作者虛構的馬貢多小鎮是哥倫比亞乃至拉丁美洲的縮影。書中從它建立、發展,一直寫到它消亡,這百年間的歷史,處處包含著哥倫比亞乃至拉丁美洲歷史的影子。馬貢多的發展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由布恩地亞家族的第一代阿卡迪奧帶領人們開闢馬貢多,此時的馬貢多基本上是一個世外桃源式的自然村落,頗似19世紀前後閉塞落後的哥倫比亞;第二階段馬貢多捲入了戰爭,失去了往日平靜的生活,很像內戰動亂時期的哥倫比亞;第三階段馬貢多變成了一個被美國聯合果品公司控制的香蕉園,象徵著外國壟斷資本對哥倫比亞的侵入和破壞。作家在他的作品中描寫這百年歷史,是為了讓人們看到拉丁美洲百年滄桑中經歷的種種苦難和災禍,痛恨造成這些災難的外來入侵勢力和內部的反動統治。
小說內容的第二層意思是「孤獨」。「孤獨」是小說內容的構成,其實更是小說的意蘊所在。為表現這一憂憤深廣的思想,作者在作品中不厭其煩地展現布恩地亞家族孤獨的種種形態。儘管這些人在外形和性格上各不相同,但其孤獨卻是驚人的一致,並且代代相傳,支配著他們的行動。老阿卡迪奧被吉卜賽人的魔術所吸引,一心搞發明創造,迷戀煉金試驗,但不為人們所理解,最後精神失常,發了瘋,被捆在一棵大栗樹下,在風雨之中孤獨地死去。奧雷良諾是一個革命家,當過起義領袖,作者在他身上投注了最多的筆墨。他生性孤僻,即使是事業的巔峰時期,也沒有擺脫過孤獨。至於起義失敗後,他更是孤獨纏身,閉門獨居,把自己關在小屋裡做小金魚,做了又化,化了又做,無休無止,在孤獨中消磨時光度過餘生。阿瑪蘭塔手臂上纏著「死亡愛情」的黑紗,和死神一道縫製屍布,日縫夜拆等待末日的到來。烏蘇拉的養女雷蓓卡,在丈夫死後,把自己關進破房,與世隔絕,以致人們以為她早已離開人世。整部小說籠罩在這種孤寂、鬱悶、憂傷的氣氛之中。由於孤獨,馬貢多人喪失了感情的溝通和交流,他們幾乎沒有對話,基本上是各說各的話;由於孤獨,馬貢多人不懂得愛情,「百年里誕生的所有的布恩地亞當中惟一由於愛情而受孕的嬰兒」,是外甥和姨母亂倫的產兒,並且居然是長著「豬尾巴」的;由於孤獨,馬貢多人極端愚昧落後,飽受吉卜賽人的欺騙和新老殖民主義者的欺凌,終而使馬貢多在一場颶風中被整個地颳走,並從人們的記憶中完全消失。
「孤獨」的真正含義作者沒有說,不過他說過「孤獨的反義詞是團結」的話,並在談到拉丁美洲的前途時,又發出過這樣的嘆息:「朋友們,這就是我們孤獨的嚴重程度。」他認為孤獨使拉丁美洲長期處於落後和愚昧狀態,如果再不打破閉塞和混亂的局面,拉丁美洲就會像馬貢多、就會像布恩地亞家族一樣毀滅。因此可以這樣說,他寫這部小說的目的是希望拉丁美洲能早日結束這種孤獨而苦難的歷史,從而走向完全相反的生活。難怪小說的最後他如此激情地寫道:「一切將不會重現,遭受百年孤獨的家族,註定不會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現了。」而實現這一心愿,最好的方法是團結。作者的這番話其實在提醒拉美兄弟乃至整個星球上不同膚色的人們,從孤獨中吸取教訓,著手創造一種與現實相反的生活,一種真正的人的生活。孤獨作為一種情緒,一種現象,在人類產生之時就已經存在;作為文學的描寫對象,也並非從他開始。但以前作家所描寫的多是個體內心的孤獨。能真正將個體的孤獨與家族的孤獨,民族的孤獨、國家的孤獨以至與整個拉丁美洲的孤獨聯繫在一起,並賦予「孤獨」以新的內涵,加西亞·馬爾克斯是第一人。
二
《百年孤獨》的成功,得力於內容的「神奇」,同時也得力於魔幻現實主義手法的運用。魔幻現實主義,原是用於西歐一個現代畫流派的,我國在80年代譯介拉美作品時移用,併流行開來。拉美文化是一種奇特的混血文化,其中融混著印第安文化、阿拉伯文化、歐洲文化、黑非洲文化,異彩並呈。這在加勒比地區尤為明顯,幾位享譽世界文壇的魔幻現實主義大師如阿斯圖里亞斯、魯爾福等,均出在加勒比地區。在藝術上,魔幻現實主義作家喜歡用既新奇又怪誕的風格與超自然、超現實的人物、事件和情節,描寫拉丁美洲複雜的歷史、社會和政治現象,作品情節離奇、內容荒誕,籠罩著一層似是而非、迷離恍惚的魔幻色彩。
加西亞·馬爾克斯遵循著「變現實為幻想而不失其真」的魔幻現實主義創作原則,運用許多奇特的想像、極度的誇張,並大量化用印第安傳說、東方神話、希伯來神話和《聖經》典故等,將馬貢多神奇的自然和馬貢多人神奇的意識表現得淋漓盡致。被老布恩迪亞刺死的鄰居阿吉廖爾,他的鬼魂時常出現,烏蘇拉幾次發現他在用蘆葦堵刀口,並且追蹤來到馬貢多,又與老布恩地亞成了朋友,經常在一起聊天,通宵達旦。當吉卜賽人拽著兩塊磁鐵走家串戶時,磁鐵就會使「鐵鍋、鐵盆、鐵鉗、小鐵爐紛紛從原地落下,木板因鐵釘和螺釘沒命地掙脫出來而嘎嘎作響,甚至連那些遺失很久的東西,居然也從人們尋找多遍的地方鑽了出來,成群結隊地跟在墨爾基阿德斯那兩塊魔鐵後面亂滾」。上校奧雷良諾的出生跟他神奇的一生一樣神奇,他生性好靜而孤僻,「在娘肚子里就會哭,生下來時睜著眼睛。給他剪臍帶時,他就擺動著腦袋辨認房間里的東西,還以好奇而並不驚慌的神態察看著人們的臉龐。然後,他不再理會前來看他的人們,卻專心致志地盯著那棕櫚葉蓋的頂棚,房頂在雨水的巨大壓力下眼看就要塌下來了」。因為荒誕,不合理的就成了合理的:在這裡,大雨可以連下四年十一個月零二天;神父喝了一杯咖啡立即離地十二厘米;霍·阿卡迪奧的血可以流出房門,繞過街道,一直流到烏蘇拉的腳下;貌若天仙、心地純潔的俏姑娘雷麥黛絲,因一陣風讓她飛上天去,消失在太空之中;香蕉園工人大罷工而慘遭屠殺後,屍體被裝上火車,運到海邊扔掉,那火車竟有200多節車廂,然而馬貢多人都不相信這是真的。如此一來,小說便有了非常濃重的魔幻色彩,但又使人感到這個完全虛構的世界裡,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一切現實都是真實的。作者就在這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中影射、諷刺現實,使作品收到強烈的藝術效果。
小說的魔幻因素也來源於作者所用的象徵手法。如馬貢多人突然患上失眠症,一時間,人們連平時最熟悉的東西都叫不出來,只得在每一樣東西上寫上名稱:桌、鍾、門、牆、床、鍋等;牛、豬、雞、山羊、香蕉等。為防健忘,他們又在籤條上寫上:「這是一頭乳牛。每天早晨擠奶,就可得到牛奶;把牛奶煮沸,摻上咖啡,就可得到牛奶咖啡。」這一切顯然不只是在講什麼馬貢多人的健忘,更是在提醒人們千萬不要忘記那「一幕幕事先註定要被人遺忘的拉美歷史」。又如黃色的運用,拉美與東方的習俗相反,他們視黃色為凶兆和災難的象徵。墨爾基阿德斯臨死前,他的假牙在水杯中長出了小黃花;老布恩地亞死後天上忽然下起了黃花雨;布恩地亞家族覆亡前,庭院的水泥地的裂縫中也鑽出了小黃花;此外如黃色火車、黃色蝴蝶、黃色玫瑰等等。這種種黃色為終將消失的世界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令人觸目驚心。同時讓人作深沉的哲理思考,對「百年孤獨」的拉美有更深的認識。
三
人教版新高中《語文》第五冊節選了《百年孤獨》的第一章。它既具有與整部小說相關聯的思想和藝術特質,同時又具有獨立成章的表述個性。這一章的主要內容是寫老布恩地亞與吉卜賽人的交往,隨著吉卜賽人每一次帶來的新奇東西的不同,老布恩地亞進行科學鑽研和探險的內容也隨之發生變化,而這些內容又無不帶有荒誕的味道,讓人在「似是而非,似非而是」之中,感受到其中的深意。墨爾基阿德斯拽著兩塊「魔鐵」的表演,使得具有極其豐富想像力的老布恩地亞著魔,「他的想像常常超越大自然的智慧,甚至比奇蹟和魔術走得更遠」,於是他用「魔鐵」來開採地底下的黃金。神奇的放大鏡,使他不惜用三塊金幣把它換來,用來試驗作戰武器,儘管他「多處灼傷,經久方愈」,也不能影響他的獻身精神。對航海儀器的著迷,讓他在長達數月的雨季中閉門不出,整夜整夜地觀測星辰的移動,甚至不為妻子的狂怒所嚇退。鍊金術更讓他痴迷無比,他把三十枚金幣投進燒鍋,跟銅屑、雄黃、硫磺、鉛等一起熔化,最後終使烏蘇拉的這筆珍貴的遺產變成了一團粘在鍋底里挖不下來的鍋巴。讀著這些荒誕的文字,讓人感受到老布恩地亞痴迷的不僅是這些物件,更是這些物件所代表的科學與文明,他想結束這種封閉落後、與世隔絕的生活,從而徹底地擺脫「孤獨」。
小說的魔幻色彩在這一章中主要表現為獨特的敘事角度。從總體上來看,小說基本保持了一種追憶的視角,即作家從現在的角度來俯視布恩地亞家族和馬貢多,然後向人們講述一個已經逝去的故事。小說開頭:「許多年之後,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小說由「現在」起筆,很自然地將讀者帶到初建時期的馬貢多,同時又讓讀者知道人物多年後(未來)的遭遇。類似的句子在文中經常出現:「許多年以後,這裡成了一條定期的驛道,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也從這一地區經過時,看到這艘帆船隻剩下一具燒焦的龍骨,在一片虞美人花地中。這時,他才相信這一段歷史並非父親杜撰的產物」;「許多年以後,在正規軍軍官命令行刑隊開槍前一分鐘,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重溫了那個和暖的三月的下午的情景」。這種在情節發展中插進現時的寫法,增加了小說的容量,拓寬了讀者的思維空間,讓人領悟到小說深廣的意蘊,一方面認識小說的歷史意識,同時也感受到小說的現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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