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er Wars

來自專欄一點兒也不宅32 人贊了文章

Rewind Cinema Vol.57

Summer Wars

Prologue

如果說《穿越時空的少女》[1]是細田守導演證明自己並未江郎才盡的翻身之作，《夏日大作戰》[2]則是他確立自己在日本動畫長片領域地位的重要作品。儘管劇情的核心橋段早在其之前的作品《數碼寶貝：我們的戰爭遊戲》[3]中便已作過預演，《夏日大作戰》仍在這一被驗證可行的基本情節線的基礎上，以更細緻的設定、更緊湊的節奏、更具現實意義的主題實現了一次品質層面的飛躍。

LOVE MACHINE

整部電影的反派名為「愛的機器」[4]，這名字本身已頗含反諷之意在內，因為它通篇在做的事情，無非是為滿足自己無可滿足的求知慾，在平靜的人世間攪起一波又一波混亂。儘管影片將絕大部分注意力投到了它吞噬OZ[5]賬戶的行為上（這也確實足以與其求知/吞噬信息的本能掛鉤），但從反方向來看，「愛的機器」與OZ有某種異曲同工之妙，前者的存在意義是追求無盡的信息，後者又有何異？前者的成長與暴虐不過是再現了後者的誕生以及可能發展而至的未來。

更有趣的是，「愛的機器」在尚未獲取海量知識時便已展露出頗為「人性」的一面，它不僅強行掠奪OZ賬戶，還在其中肆意妄為。這看似不合理（吞噬賬戶已足以等同於求知）的行為反而有其內在邏輯可循，所有的作亂在某種層面上，都與人類進行的「科學實驗」並無二致，均在打破原有的均衡狀態，並由此觀察作為實驗對象的人類會做出怎樣的應對。「存在」與「變化」，本是現實的固有屬性，但若我們放大「存在」的定義，就會發現「變化」也是「存在」的一部分，換言之，陣內家不受歡迎的私生子侘助固然為AI注入了本不屬於它的「求知慾」，令「愛的機器」不再如「天網」[6]那樣自我覺醒，我們卻很難將其所犯罪行完全歸咎於人類。從更大尺度來看，它的作亂仍然是一種理性行為，只不過電影賦予它的形象從丑角逐漸升級為魔王，但不論體形如何，一以貫之地給它添上了一嘴利齒，以強化「吞噬」之意。

在影片的高潮，女主角篠原夏希欲以「花札」和對手一決高下，所有人都擔心「愛的機器」是否會現身，畢竟它已佔儘先手，但侘助卻信心十足，指出它不會錯過任何一場遊戲。此際再來看這個反派，難免不會意識到它與人類小孩的共通：如果說OZ是成年人組成的完善社會體制在虛擬空間的化身，「愛的機器」便是尚未成熟的兒童在虛擬空間的投射，他們不知進退，樂於嘗試，儘管頻頻犯錯，甚至會在危急之際暴露出人本性的惡（操控衛星攻擊核電站及陣內一家），卻代表著人類最為可貴的那部分活力和未來。

FAMILY

站在AI對面的，是人類。

從立項之初，細田守導演便堅持為這部作品設定八十名主角，這一點換來的是對「家庭」這一觀念前所未見的表達。不論陣內家是否暗指真田，以人數如此眾多的一家人作為主角構建故事，對任何一部電影長片而言都是巨大挑戰。如何在有限的空間內對這些人作出足夠給觀眾留下印象的描繪，筆力分散之後如何分清主次，如何透過這個「普通」日本家庭觸及人類整個社會，如何讓每一名觀眾都能找到一個家庭成員帶入自身，都是稍不注意就會落入俗套的難題。

其實影片若干主要劇情並沒有太多新意：開頭代理男友的橋段早已被無數作品用爛；OZ之前除了天網，還有《黑客帝國》[7]；甚至最終的舉全世界之力與「愛的機器」一決雌雄，也和元氣彈如出一轍。但正是對這些被驗證可行的橋段近乎完美的執行，奠定了本作在敘事層面的完善基礎，而在此之上的靈光閃現，反而更值得咀嚼。

代理男友本是俗套，畫面呈現上也頗有些服務觀眾的意味在內，但男主角小磯健二於陣內一家逐漸獲得認可，從一名陌生人到「成為」家族一員的過程，卻得到了完整且足以令人信服的描繪，他人格層面的閃光點也與這個家族背後隱藏的「屢敗屢戰、永不言棄」這一信念頗為貼合。反過頭來看陣內栄第一次見到他時的點頭認可，內心難免泛起一股奇妙之感，人與人之間的聯繫，往往並非由血緣所決定，與內在的人格關係更為密切。

陣內栄拿起話筒投身動員工作，是這部影片的第一個淚點。

她未必明白何為OZ，亦不可能搞明白侘助釋放出的「惡魔」是何種工作原理，但她能夠從身邊發生的事情推斷出問題的嚴重性，早在確認問題產生自家族內部之前，便已將解決問題的責任攬在自己身上，以瘦小的身軀對抗整個社會面對的威脅。不論她所做的一切能否真正起到作用，這種匹夫有責的態度，正是令陣內家得以代表人類社會尊嚴的關鍵所在。

篠原夏希的花札決戰，則不僅是另一個淚點，另一種俗套（團結一致戰勝敵人），也值得咀嚼再三。這場對決不僅發生在賭場中，選取的還是運氣成分不小的花札，從敘事層面看，切合了高倍率決勝的需求，足以自洽；但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也是整個人類社會孤注一擲放棄理性抗爭後的選擇。簡而言之，人類社會再也無法以自身調節機能來約束「兒童」階段的自我，最終只能選擇以賭見輸贏。這實在很難稱為一場堂堂正正的對決，不僅充分利用了「愛的機器」並無花札經驗的弱點，也利用了花札本身「賭」的成分。這種非理性的謀略本身，究竟是一種人類獨有的智慧，還是人類所謂的「勇氣」？在這場看似落入俗套的終極對決背後，大有值得玩味之處。

STRANGER

無論小磯健二還是陣內侘助，都是陣內家的外來者。

兩人都經歷了接納、排斥、融合這一相似的角色成長曲線，只不過前者並無陣內的血統，後者雖與陣內家血脈相連，卻在名義上不為世人所容。外來者進入家庭的方式也在二者身上得到了體現，一種是血脈層面的進入，另一種則是名義層面的進入。但在此之上，還有一層，那便是信念層面的進入：這部作品的最終一戰之所以動人，正在於全家人不論出身、背景、工種，能夠聚集到一起，拋棄成見，奉獻自己所長，聯手對敵，最終的勝利離不開任何一個環節的努力。這種規避個人英雄主義的處理方式，固然帶有深深的東方烙印，又在另一個層面持續強化著「家庭」的意義。

正如陣內栄那段蒙太奇所展示的，陣內家之所以能夠成為本片的主角，與其規模密不可分。嚴格說來，這個家庭已經構成了一個自給自足的小社會，其觸角探入了社會的各個行業，各個層面，甚至可以說陣內家就是日本社會的縮影。因此這個家庭的信念，也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傳承於日本社會中的某種信念。對陣內家而言，永不言棄固然是題中已有之意，還有一點是透過陣內栄針對兩個外來者的態度展露出來的：這就是接納他人的氣度。

家庭是以血緣為基本關聯的，但代際之間的傳承卻又一定會打破這種規則，因此某個家族的興衰，往往在於它面對外部環境時的接納能力，這種能力越強，它本身的複雜與變化便越多，內在豐富性就越高，一旦選擇固步自封，便定會積弱難返。而不論是對小磯健二的接納，還是針對陣內侘助留下的這封遺書，都表露出陣內家習武之家表層之下的真正強大之處。陣內栄能夠一眼看破小磯健二的本質，判斷出他能夠在危急時刻挺身而出，進而將之吸納進自己家族，以及始終挂念著陣內侘助這個雖無名分卻又在血緣層面與陣內家密不可分之人，正是從兩個方向展現著「家庭」的力量之源：堅固的血緣關係，以及在締結姻緣時不斷引入/強化優良基因的能力。

這種包容外來者的氣度，既讓陣內家能夠對外建立起各式各樣的關係，也反方向讓它不得不擔負起更廣泛意義上的責任。一個小家庭或許有可能在這場大亂中獨善其身，但陣內家這種規模的家族，必定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從這一點上，我們或可一瞥家庭這一基本人類單位與人類社會之間的關係，《夏日大作戰》令我們看一次便落淚一次，但它真正的價值，或許在於對這種關係的梳理、揭示以及呈現，它以一部動畫長片的體量，將個體、家庭、社會這三個層面的關係極盡細緻地描繪出來，足以讓每個人切身感到自己身上肩負的責任。

我們不再是被某個英雄拯救的芸芸眾生，我們每個人，本就該是英雄。

Epilogue

在細田守執導的動畫長片中，有一點反覆出現：「希望」，這也是他的作品中最為動人之處。這固然與導演本身的經歷關係密切[8]，但對這種希望的堅守，以及如何不落俗套、將其真誠地呈現出來，則是更值得我們思考的地方。現實生活中擁有陣內家這種規模家族的人終歸是少數，當面臨人生中的重大抉擇時，不一定會有一位太奶奶告訴你應該怎樣做，但如果你足夠幸運，一定會有家人站在你的身邊給予支持。

不論組成家庭與否，也無論是否有血緣關係，能夠支撐我們走過這混沌世界的，便只有這或許天生便有，又或許耗費一生時間亦難尋覓的「羈絆」。

希望，就在此處。

[1]: The Girl Who LeaP Through Time

[2]: Summer Wars

[3]: Digimon: Our War Game

[4]: LOVE MACHINE

[5]: 故事設定中全球最大的社交網路，命名來源不明，可能暗指《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

[6]: Skynet，《終結者》（Terminator）系列中自我覺醒的人工智慧。

[7]: Matrix

[8]: 細田守家庭難稱幸福，《哈爾的移動城堡》事件也曾一度讓他的事業一蹶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