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道藝術中的名著: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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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幽人韻士,屏絕聲色,其嗜好不得不鐘於山水花竹。
夫山水花竹者,名之所不在,奔競之所不至也。
天下之人,棲止於囂崖利藪,目瞇塵沙,心疲計算,欲有之而有所不暇,故幽人韻士得以乘間而據為一日之有。
夫幽人韻士者,處於不爭之地,而以一切讓天下之人者也;
惟夫山水花竹;欲以讓人,而人未必樂受,故居之也安,而據之也無禍。
嗟夫,此隱者之事,決烈丈夫之所為,餘生平企羨而不可必得者也。
幸而身居隱見之間,世間可趨可爭者既不到,餘遂欲欹笠高岩,濯纓流水,又為卑官所絆,僅有栽花蒔竹一事,可以自樂。
而邸居湫隘,遷徒無常,不得已乃以膽瓶貯花,隨時插換。
京師人家所有名卉,一旦遂為余案頭物,無捍剔澆頓之苦,而有味賞之樂,取者不貪,遇者不爭,是可述也。
噫,此暫時快心事也,無狃以為常,而忘山水之大樂。
石公記之。凡瓶中所有品目,條列於後,與諸好事而貧者共焉。
花目
燕京天氣嚴寒,南中名花多不至。
即有至者,率為巨璫大畹所有,儒生寒士,無因得發其幕,不得不取其近而易致者。
夫取花如取友,山林奇逸之士,族迷於鹿豕,身蔽於豐草,吾雖欲友之而不可得。
是故通邑大都之間,時流所共標共目,而指為雋士者,吾亦欲友之,取其近而易致也。
餘於諸花,取其近而易致者:入春為梅,為海棠,夏為牡丹,為芍藥,為石榴;秋為木樨,為蓮、菊,冬為蠟梅。
一室之內,荀香何粉,迭為賓客。
取之雖近,終不敢濫及凡卉,就使乏花,寧貯竹柏數枝以充之。
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豈可使市井庸兒,溷入賢社,貽皇甫氏充隱之嗤哉!
品第
漢宮三千,趙娣第一;邢、尹同幸,望而泣下。
故知色之絕者,蛾眉未免俯首,物之尤者,出乎其類。
將使傾城與眾姬同輩,吉土與凡才並駕,誰之罪哉!
梅以重葉、綠萼、玉蝶、百葉緗梅為上,海棠以西府紫錦為上,牡丹以黃樓子、綠蝴蝶、西瓜瓤、大紅,舞青猊為上,芍藥以冠群芳,御衣黃,寶妝成為上。
榴花深紅重台為上,蓮花碧台錦邊為上,木樨球子早黃為上,菌以諸色鶴翎、西施剪絨為上,蠟梅罄口香為上。
諸花皆名品,寒士齋中,理不得悉致;
而餘獨敘此數種者,要以判斷群菲,不欲使常閨艷質,雜諸奇卉之間耳。
夫一字之褒,榮於華袞。今以蕊宮之董狐,定華林之春秋,安得不嚴且慎哉!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
器具
養花瓶亦須精良,譬如玉環、飛燕,不可置之茅茨,又如嵇、阮、賀、李,不可請之酒食店中。
嘗見江南人家所藏舊觚,青翠入骨,砂斑垤起,可謂花之金屋。其次官、哥,象,定等窯,細媚滋潤,皆花神之精舍也。
大抵齋瓶宜矮而小,銅器如花觚、銅觶、尊、罍、方漢壺、素溫壺、匾壺,窯器如紙槌、鵝頸、茄袋、花樽、花囊、蓍草、蒲槌,皆須形制短小者,方入清供。
不然,與家堂香火何異?雖舊亦俗也。
然花形自有大小,如牡丹、芍藥、蓮花,形質既大,不在此限。
嘗聞古銅器入土年久,受土氣深,用以養花,花色鮮明如枝頭,開速而謝遲,就瓶結實,陶器亦然。
故知瓶之寶古者,非獨以玩。
然寒微之士,無從致此,但得宣、成等窯磁瓶各一二枚,亦可謂乞兒暴富也。冬花宜用錫管,北地天寒,凍冰能裂銅,不獨磁也,水中投硫黃數錢亦得。
擇水
京師西山碧雲寺水、裂帛湖水、龍王堂水,皆可用。
一入高梁橋,便為濁品。
凡瓶水,須經風日者.其他如桑園水、滿井水、沙窩水、王媽媽井水,味雖甘,養花多不茂。
苦水尤忌,以味特咸。未若多貯梅水為佳。
貯水之法:初入甕時,以燒熱煤土一塊投之,經年不壞,不獨養花,亦可烹茶。
宜稱
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過二種三種,高低疏密,如畫苑布置,方妙。
置瓶忌兩對,忌一律,忌成行列,忌以繩束縛。
夫花之所謂整齊者,正以參差不倫,意態天然,如子瞻之文,隨意斷續,青蓮之詩,不拘對偶,此真整齊也。
若夫枝葉相當,紅白相配,此省曹墀下樹,墓門華表也,惡得為整齊哉!
屏俗
室中天然幾一,藤床一。幾宜闊厚,宜細滑。凡本地邊欄漆卓,描金螺鈿床及彩花瓶架之類,皆置不用。
花祟
花下不宜焚香,猶茶中不宜置果也。
夫茶有真味,非甘苦也,花有真香,非煙燎也。味奪香損,俗子之過。
且香風燥烈,一被其毒,旋即枯萎,故香為花之劍刃。
棒香、合香,尤不可用,以中有麝臍故也。
昔韓熙載謂:「木樨宜龍腦,酴醵宜沉水,蘭宜四絕,含笑宜麝,薝蔔宜檀。」
此無異筍中夾肉,官庖排當所為,非雅士事也。
至若燭氣煤煙,皆能殺花,速宜屏去,謂之花祟,不亦宜哉?
洗沐
京師風霾時作,空窗淨幾之上,每一吹號,飛埃寸餘。
瓶君之困辱,此為最劇,故花須經日一沐。
夫南威、青琴,不膏粉,不櫛澤,不可以為姣。
今以數葉殘芳垢面穢膚,無刻飾之工,而任塵土之質,枯萎立至,吾何以觀之哉!
夫花有喜、怒、寤、寐、曉、夕,浴花者得其侯,乃為膏雨。
淡雲薄日,夕陽佳月,花之曉也,狂號連雨,烈焰濃寒,花之夕也,唇檀烘日,媚體藏風,花之喜也,暈酣神斂,煙色迷離,花之愁也,欹枝困檻,如不勝風,花之夢也,嫣然流盻,光華溢目,花之醒也。
曉則空庭大廈,昏則曲房奧室,愁則屏氣危坐,喜則歡呼調笑,夢則垂簾下帷,醒則分膏理澤,所以悅其性情,時其起居也。
浴曉者,上也,浴寐者,次也,浴喜者,下也。
若夫浴夕浴愁,直花刑耳,又何取焉。
浴之法:用泉甘而清者,細微澆注,如微雨解酲,清露潤甲。
不可以手觸花及指尖折剔,亦不可付之庸奴猥婢。
浴梅宜隱士,浴海棠宜韻客,浴牡丹、芍藥宜靚妝妙女,浴榴宜、艷色婢,浴木樨宜清慧兒,浴蓮宜嬌媚妾,浴菊宜好古而奇者,浴蠟梅宜清瘦僧。
然寒花性不耐浴,當以輕綃護之。
標格既稱,神彩自發,花之性命可延,寧獨滋其光潤也哉!
使令
花之有使令,猶中宮之有嬪御,閨房之有妾媵也。
夫山花草卉,妖艷實多,弄煙惹雨,亦是便嬖,惡可少哉。
梅花以迎春、瑞香、山茶為婢,海棠以蘋婆、林檎、丁香為婢,牡丹以玫瑰、薔薇、木香為婢,芍藥以鶯粟,蜀葵為婢,石榴以紫薇、大紅千葉木槿為婢,蓮花以山礬、玉簪為婢,木樨以芙蓉為婢,菊以黃白山茶、秋海棠為婢,蠟梅以水仙為婢。
諸婢姿態,各盛一時,濃淡雅俗,亦有品評:水仙神骨清絕,織女之梁玉清也,山茶鮮妍,瑞香芬烈,玫瑰旖旎,芙蓉明艷,石氏之翔風,羊家之靜婉也,林檎、蘋婆,姿媚可人,潘生之解愁也;鶯粟、蜀葵,妍於籬落,司空圖之鸞台也,山礬潔而逸,有林下氣,魚玄機之綠翹也,黃白茶韻勝其姿,郭冠軍之春風也。
丁香瘦,玉簪寒,秋海棠嬌,然有酸態,鄭康成、崔秀才之侍兒也。
其他不一一比像,要之皆有名於世,柔佞纖巧,頤氣有餘,何至出於子瞻榴花、樂天春草下哉。
好事
嵇康之鍛也,武子之馬也,陸羽之茶也,米顛之石也,倪雲林之潔也,皆以僻而寄其磊傀俊逸之氣者也。
余觀世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
若真有所癖,將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錢奴宦賈之事?
古之負花癖者,聞人談一異花,雖深谷峻嶺,不憚蹶躄而從之。
至於濃寒盛暑,皮膚皴鱗,汗垢如泥,皆所不知。
一花將萼,則移枕攜襆,睡臥其下,以觀花之由微至盛至落至於萎地而後去。或千株萬本以窮其變,或單枝數房以樹其趣,或臭葉而知花之大小,或見根而辨色之紅白,是之謂真愛花,是之謂真好事也。
若夫石公之養花,聊以破閒居孤寂之苦,非真能好之也。
夫使其真好之,已為桃花洞口人矣,尚複為人間塵土之官哉?
清賞
茗賞者,上也,談賞者,次也,酒賞者,下也。
若夫內酒越茶及一切庸穢凡俗之語,此花神之深惡痛斥者,寧閉口枯坐,勿遭花惱可也。
夫賞花有地有時,不得其時而漫然命客,皆為唐突。寒花宜初雪,宜雪霽,宜新月,宜暖房,溫花宜睛日,宜輕寒,宜華堂,暑花宜雨後,宜快風,宜佳木蔭,宜竹下,宜水閣,涼花宜爽月,宜夕陽,宜空階,宜苔徑,宜古藤巉石邊。若不論風日,不擇佳地,神氣散緩,了不相屬,此與妓舍酒館中花何異哉!
監戒
宋張功甫《梅品》語極有致,余讀而賞之,擬作數條,揭於瓶花齋中。花快意凡十四條:明窗,淨幾,古鼎,宋硯,松濤,溪聲,主人好事能詩,門僧解烹茶,薊州人送酒,座客工畫花卉,盛開快心友臨門,手抄藝花書,夜深爐鳴,妻妾校花故實。
花折辱凡二十三條,主人頻拜客,俗子闌入,蟠枝,庸僧談禪,窗下狗,鬥蓮子,衚衕歌童,弋陽腔,醜女折戴,論升遷,強作憐愛,應酬詩債未了,盛開家人催算帳,檢韻府押字,破書狼籍,福建牙人,吳中贗畫,鼠矢,蝸涎,僮僕偃蹇,令初行酒盡,與酒館為鄰,案上有黃金白雪、中原紫氣等詩。
燕俗尤競玩賞,每一花開,緋幕雲集。以餘觀之,辱花者多,悅花者少。
虛心檢點,吾輩亦時有犯者,特書一通座右,以自監戒焉。
花寄瓶中,與吾曹相對,既不見摧於老雨甚風,又不受侮於鈍漢粗婢,可以駐顏保令終,豈古之瓶隱者歟?
鬱伯承曰:如此,則羅虯《花九錫》亦覺非禮之禮,不如石公之愛花以德也。請梓之,掃花頭陀陳繼儒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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