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七月初,《何梅協定》的簽署在實質上已將平津河北的主權徹底放棄。黨部,軍隊,主席市長都被撤走,明令取締所有反日活動。籠罩在北平上空兩年的陰翳,正式落下雷雨。他們長年緊懸而變得酸硬的心反而終於放下了,直往下墜落,聽不見回聲和落地的聲音。彷彿那就是一個漫長的凋落過程,從沒有結果,連死亡都無法終結一切。

  景行領到畢業證後,正猶豫要去報考哪所大學。林書南替他找來許多有關學校和各校名師的資料,緊張地挑選想報考的學校。林書南已經畢業。他找到了一所出版社做編輯。他在剛入學時兼修了日語,這家出版社在面試時因此選用了他。他本人對這份工作其實並不大滿意,但現在工作實在太難找,他別無辦法。所幸他並不需要做翻譯,只需要在修改排版時和翻譯者能探討就行。

  景行看到一半時,胡適敲門進來。他並不是平日溫和的模樣,而是換了正經嚴肅的語氣說:「書南,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話要對景行說。」

  他知二人情同手足,平時有話交代從來不避忌,但今日臉色格外難看。林書南不敢多問就走了出去。胡適走到他床邊坐下後道:「你也坐,我是和你說件正經事。」

  他眉目緊鎖,聲音低沉道:「你不能在北平念大學了。我替你準備了上海幾所好學校的資料,你過兩天就啟程去吧。先去聖約翰大學試試看,然後再依次往下,入學考試時間不衝突即可。」

  景行完全沒有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安排,震驚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思緒混亂複雜地攪動著。胡適又說:「你是個聰明又刻苦的孩子,而且懂事明理,沒有辜負任何人的期望。我相信你父親一定會很欣慰的。等到了上海後,一切就要靠你自己了,有事就和我聯繫。這裡永遠都是你的家。」

  他的語氣又變得很溫和,但是卻透出不容置疑的堅決。「叔叔,我能知道為什麼嗎?」他口齒不清地道:「我……很喜歡北平。我不能留下嗎?」

  胡適沉聲道:「我把書南叫出去也是這個原因。現在日本等於是拿到了華北的主權,城市能保多久都是未知之數,更何況大學。所有學校都岌岌可危。其實他們都打算採取應對措施了。一旦實行,那將會是一場浩蕩的遷學之路。你父親雖然並沒有親手把你託付給我,但是你在我眼中,和祖望思杜並沒有區別。我不能承諾你什麼,只有讓你安心地念完四年的大學,我也才能安心。上海畢竟是國際大城市,有不少英法人,日本人再發瘋,也不至於那麼快就打到那邊去。」

  他語重心長地說:「戰亂的局面,誰也無法控制,哪怕是發起人。但是你的局面,還能由你控制。你絕不能因為任何事犧牲了你自己的自由。把自己鑄造成器,方才可以希望有益於社會。真實的為我,便是最有益的為人,把自己鑄造成了自由獨立的人格。為個人爭自由就是為國家爭自由,爭取個人的人格就是為社會爭人格。真正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立起來的。」

  年過四十的男人將他寬容溫潤的態度拋開,以嚴父和慈父的口吻,將手搭在他的肩上。在他的目光中,所有的反抗都成了嘆息般的無力。國不成國,他無能為力復甦城春草木,卻至少讓家能成家。他眼看山河破碎的斷壁殘垣馬上就要倒塌下來。那一瞬間彷彿什麼都不重要了,唯獨他眼中重要的人的一生。景行沉默許久,答應了他。

  林書南得知了,並沒有說什麼傷感之言或是挽留的話,以鼓勵的語氣笑道:「你在那兒好好念書,我過幾年說不定也要來上海的,哥到時候再來找你。」

  他常年作為他的學生,耳濡目染,自然最能明白他的心思。景行在收拾東西時,他坐在床上無聊地翻著《邊城》,最後將書丟在一邊道:「我出去走走。」

  景行沒有攔住他,想說什麼都噎在了口中。他知道林書南是捨不得自己的。他孤身在外,並沒有親人,實實在在地把景行當成了親人。烽火連三月,總是比太平盛世更容易生出孤寂之感。

  若昕一下一下打著竹扇,替睡在涼席上的嘉明扇風。他的睡姿很可愛,像是年畫上抱鯉魚的娃娃,把和自己一般大的枕頭全都擁在懷中。若昕看著這畫面,心裡說不出的安寧。他天真懵懂的神態總是會讓她想到那個少年。春雲撥開紗簾,輕輕扣了她的肩,俯身低語道:「六姨太,有個叫林書南的人要見您。天太熱了,他就在太陽底下曬著。我讓他進來了,就在迴廊里。您要見嗎?」

  若昕放下竹扇,輕聲道:「別弄醒他,你也去午睡吧。我這兒不用人伺候。對了,你先去廚房拿一壺冰鎮的茉莉花茶來,我要招待客人。」

  春雲出去請了林書南進屋,又很快端了茶來,留二人在小客廳。若昕道:「這麼熱的天,什麼大事要正中午跑來,喝點冰茶吧。」

  他打量著她的裝扮,道:「你這樣打扮,我一下子都沒有認出來。」

  「連我自己都認不出來。」她輕嗤一聲,替他倒了一杯,端了茶盞捧在手心。涼意一絲絲從盞壁蔓延到她的手心。

  「景行一定看習慣了你的樣子。」

  「他么?他就是那樣,什麼都不介意,所以一直都是被人欺負。」她唇際揚起輕笑,長眉也舒展開。

  「不見得,我想只有你會欺負他。」

  杯盞中的水因她晃蕩的笑容灑出來些許。她拿帕子擦拭後道:「你說正題吧,我笑也笑過了。有話但說無妨。」

  他鬆口氣,把杯子擱回茶几,直言道:「景行後天就要去上海了。事出從急,所以時間安排得很緊。」

  她按緊了杯把手,指尖泛出青白色,眼中因談及他亮起的光澤也黯淡下去。她早已猜到林書南來的目的,算算時間,確實差不多了。

  「我並沒有要求你做什麼,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事理。」見若昕臉色發暗,林書南擔心她會改變主意,遂正色道:「景行是個能夠安穩幸福的人,不能再有任何拖累他的因素存在。我不妨告訴你,他在學校里並不好過。我無意中探聽到,同學間都在傳他是高官姨太太的相好,靠給別人做小白臉,才有了念書的資格。他們語氣中的鄙夷不屑,也不用我特意學給你聽了。」

  他站起來道:「他能否歲月靜好,其餘的事都有人安排好了,只要他自己一心努力,絕不成問題,現在最大的關鍵就是你。」

  他猶豫後又說:「我把他當親弟弟看,所以惡人就由我做了吧。如果你再和他有瓜葛,將來哪怕他成家立業,也始終是個隱患。縱然是捕風捉影,稍有不慎也會毀了他一世。你我都了解景行的性子,他生性溫和淡泊,但是一旦執意做了什麼事,就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倔脾氣。我若是勸得動他,我也不會來打擾你。因為我清楚,世上唯有你,能讓他徹底死心。」

  她緩緩起身,雙目又復燃如燈,淺笑道:「你放心。」

  林書南嘴唇顫抖了幾下,向她微鞠了一躬,誠懇地說:「多謝你成全。」

  「是我該謝你。」她揚起若有若無的笑意,說:「現在我要去換衣服了。請你幫我把他約出來吧。」

  茶樓牆角的花幾瓷瓶中插了幾枝白玉蘭。一張方桌,兩把半圓形靠椅,一位麗人臨窗卻望,眉眼在身後的玉蘭陪襯下,像兩滴墨水洇濕在花箋上。灰瓦上遍灑金光,經黯淡的灰瓦一削後卻成了清凈的白光。沒有人知道她在看什麼,但過路的茶客都避免不了把目光移向她身上。

  景行趕來時,若昕就坐在那裡,身上一件粉色旗袍,綉了滿篇幅的長枝桃花,盤髻上戴了金釵翠翹。她的面前擺了一壺茶,兩盤點心。兩隻手交錯疊放,上下交換了數次,面色紋絲不動,猶如最美麗的布偶擺在窗邊的多寶架上。

  她見景行跑上樓,笑道:「聽見那麼亂的腳步聲,就知道是你來了。坐吧,我做了你最喜歡的桂花高。」

  她的笑容很飽滿,幾番描繪後的妝容沒有半分瑕疵,「聽說你要去上海念書了,我特地來給你餞行。」

  像是早就知道她會這麼說,他捏緊了拳,強撐起笑,鼓動了很久,鐵下心喑啞道:「你要和我一起走嗎?」

  「不了。」她輕描淡寫,一筆帶過,輕易地打斷了他的思路,「我要留下來照顧嘉明。我想你既能理解我,更能理解他。我們都失去了家,總是在失去中掙扎,所以我不想再讓他重蹈我們的覆轍。這並不是我的選擇,而是我的希望。」

  她的眼中含有不為人知的溫存,在巧笑下帶動她身上的滿枝桃花都暈開了色調。「你的西服我會記得的。等你到了上海後,記得給我寫信,我會給你寄來的。」

  若昕把糕點移到他面前,期待地說:「快嘗嘗看。從小都是你做點心給我吃,現在終於讓我做給你吃一次了。」

  景行拿起一枚醜陋的桂花高,艱難地咀嚼,已經麻木地沒有任何感覺,嫌棄道:「真難吃,也不知撒了多少糖,都快被你齁死了。」

  她莞爾一笑,雙頰透出緋紅,任性地說:「我第一次做,能成形都很不錯了,終於不是壓碎的。你還挑三揀四。」

  桂花高甜得發膩。他不停地塞進口中,並不是珍惜最後一次品嘗她手藝的機會,而是實在找不出話說。他想他原不該來參加這苦不堪言的餞別會。

  等他傻得把兩盤點心都給吃光後,連唯一的掩飾都沒有了。若昕看著他幼稚的模樣,心中緊擰了一把,笑道:「你還真是缺根筋,林書南說的一點都沒錯。去了上海,記住一定要多留個心眼,別輕易讓人欺負了去。我爹當年做生意,我聽他說過上海人最精明,瞧你外地人老實,不把你扒層皮下來就誓不罷休的。」

  她垂頭看澄澈的清茶,像是他即將開始的最嶄新清澈的生命,用最真摯最虛偽的祝福低聲笑道:「別忘了,你答應過我。除了我,你不準讓任何人騙你。」

  他再也坐不住了,悵然若失的感覺又再一次佔滿了他全身的每一個角落。

  「那我先回去收拾東西了。」

  他走到樓梯口停住,想再回頭看一眼,或是抓住她的手,硬將她帶上火車。他想不到她拒絕的理由。即使,她有拒絕自己的一千個原因,但是她也不能拒絕自由。他尚未篤定這念頭,她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身邊,輕笑道:「我也要回去了,嘉明和王渝謙在等我吃晚飯。」

  她沒有回頭,步態優雅地下樓。曾經他親眼一步步看她為他人所學的淑女步態,現在又一步步為他人所走。他意識到自己的幼稚,其實從一開始他才是最不自由,現在終於接觸到了,卻不敢邁出第一步。

  他不辨悲喜地笑了聲,下意識伸出手汲取能讓自己安寧的香氣,才發現一直隨身攜帶的青果荷包,早已經不在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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