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靜眼中的盧安克 ︱ 我們都不完美,但我願為你作出不可能的改善

柴靜眼中的盧安克 ︱ 我們都不完美,但我願為你作出不可能的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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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子裡沒有障礙,才是自由。」

當年第一次知道有個用「華德福」方式在廣西山村教孩子的德國人盧安克,差點一時衝動背包下鄉——後來才發現那會兒還真是頭腦發熱啊~

人會「發熱」,大概源於某種好奇、羨慕和崇拜,當別人做到什麼自己想做卻做不到的事,心生嚮往。

只是人有時會分不清嚮往的究竟是一種形式,還是一種心境?

既然如此,就覺得羨慕和崇拜可以算啦,留著點「好奇」就行,安心回家掃掃一地雞毛就很不容易呢~(聽起來有點「每況愈下」還是「每下愈況」什麼的,呵呵)

話說回來,盧安克在我心中依舊是接近聖賢級別的人,他不僅「知道」,而且「做到」。他放下征服和改變的目標,超越私心地陪伴孩子們成長,戰勝憤怒。

關於他的消息現在已幾乎看不見了,正文採訪也是大約7年前舊事。那時,他還不認為自己會有那種「無法分離的愛情」,可聽說後來為了妻子,盧安克選擇離開自己喜歡的山村和孩子。

還是隱隱相信的:他會在某處繼續做他自己的事,有承受、有快樂。

因為,活到現在這年紀,我太相信有些路一走上去,就是條不歸路。

平靜的顛覆

——2011柴靜訪盧安克

每當月亮戴上光環

是她在清晨前哭了

明天

你就會摸到她的眼淚

1

我和盧安克坐在草地上,七八個小孩子滾在他懷裡,常不常地打來打去。

我本能地拉住那孩子的手:

「不要這樣......」

「為什麼不要這樣?」

我就差說「阿姨不喜歡這樣」了,繃住這句話,我試圖勸他們:

「他會疼,會難受」。

「他才不會!」他們嘎嘎地笑,那個被打的小孩也樂。

盧安克坐在小孩當中,不作聲,微笑地看著我無可奈何的樣子。

我後來問他:

「我會忍不住想制止他們,甚至想要去說他們,這是我的第一個反應,可是你不這麼做?」

「我知道他們身上以前發生的事情,還有他們不同的特點,都可以理解。」

「但是理解夠嗎?」

「如果已經理解,然後再去給他們說一句話,跟(帶著)反感的一句話是不一樣的。」

我啞口無言。

2

我採訪姐弟倆。

弟弟賣力地劈柴,大家都覺得這鏡頭很動人,過一會兒火暗下來了,攝像機拍不清楚了,就停下來,說再添點柴。再過了一會兒,我讓弟弟帶我去他的菜地看看,他拒絕了。

「為什麼呢?」我有點意外。

「你自己去」,他看都不看我。

我納悶了一晚上。

盧安克第二天說給我聽:

「那時候正燒火,你說你冷了,他很認真的,他一定要把那個木柴劈開來給你取暖,後來他發現,你是有目的的,你想採訪有一個好的氣氛,有做事情的鏡頭,有火的光,有等等的這樣的目的。他發現的時候,他就覺得你沒有百分之百地把自己交給他,他就不願意接受你,而你要他帶你去菜地看,他不願意。」

我當時連害躁的感覺都顧不上有,只覺得頭腦里有一個硬東西轟一下碎了。

「目的是好的,但是是空的。」他說。

「空的?

「空的,做不了的。如果是有了目的,故意去做什麼了,沒有用的,沒有效果,那是假的。

「你是說這樣影響不到別人?」我下意識地喃喃自語。

「這個很奇怪,我以前也沒想過,想影響別人,反而影響不到。因為他們會感覺到這是為了影響他們,他們才不接受了。」

3

孩子在火邊俯耳跟他說悄悄話。

「你肯定在說怎麼考驗我們,」我猜。

盧安克對他笑:「不行,他們城裡人會不喜歡」。

我隱約聽見一點......「是要拉我們去玩泥巴?」

他轉頭問我:「你喜歡土嗎?」

「當然了。」我認為我喜歡,在我對我自己的想像里,我還認為自己喜歡在下著大雨的時候滾在野外的泥巴里呢。

採訪結束之後,是傍晚六點多,天已經擦黑了,山裡很冷。

盧安克忽然站住了,溫和地問我:「我們現在去,你去嗎?」

「現在?」我愣住了。

我沒想到我自己頭腦中的第一反應是:「我只帶了一條牛仔褲」。

就這一個念頭一切已經逝去

我根本不敢再回答我想去,那是做作,再非要努著去,弄得滿身泥,甚至雀躍歡呼……只會是個醜陋的場面。

4

「當時發生什麼了?」

「我記不起來了。」

「那個時候你怎麼想的?」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他沉靜地看著我,他在採訪中有很多次說這兩句話了。

一開始,我看著他,腦子裡幾乎有個嗡嗡的尖叫的聲音:「這個採訪失敗了,馬上就要失敗了。」

之前曾經有同行,幾乎是以命相脅地採訪了他,但完全沒有辦法編成片子,就是因為媒體的常規經驗,在他面前是行不通的。他不是要為難誰,他只回答真問題——真正因為未知和交談而生髮的問題,而不是你已經在他書里看過的,想好編輯方案的,預知他會怎麼回答,預知領導會在哪個地方點頭,觀眾會在哪個地方掉眼淚的問題。

我放棄了。

我不帶指望地坐在那兒,手裡的提綱已經揉成了一團,這些年採訪各種人物,熟極而流的職業經驗,幾乎土崩瓦解。

然後我發現我在跟他講那個我小學的時候,近視後因為恐懼而把視力表背會的故事,是鬼使神差說出來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會說這個,我甚至早就忘了這個事,但我現在把它說出來了,而且說了這麼長一段。

我以前約束過自己,絕不在電視採訪時帶入個人感受----這是我的禁忌。但我都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畫著黑色驚嘆號的禁忌也一起在尖叫中粉碎了。

我看節目的時候,發現我自己講的時候目光向下,很羞澀,就象我八歲的時候一樣。

5

然後我才知道,他說他不記得了,是真的不記得了。

「以前我的思考都在頭腦里發生,我想到了,但我做不到。現在我不思考了,只感受,反而做到了我之前想做而做不到的,因為思考變成了生活變成了行為。」

看他的博客,會清晰地看到他這個變化的過程。

他之前寫過《與孩子的天性合作》,寫下他的研究和經驗。幾十萬字,現在他已經不再記得寫過什麼,他也不認為會有什麼可借鑒的模式。他說他不再思考,也不再寫了,只是感受。我當時看的時候擔心他墜入虛無,直到採訪時,才知道我頭腦中的樁子插得何等之深。

「你認為孩子應該是什麼樣的呢?」

「如果自己作為老師,帶著一種想像,想像學生該怎麼樣,總是把他們的樣子跟覺得該怎麼樣比較,是教育上最大的障礙。這樣我沒辦法跟他們建立關係,這個想像就好象一面隔牆在學生和我的之間,所以我不要這個想像。」

「我們平常接觸到的一個很好的老師也會說,我想要一個有創造力的,有想像力的,什麼樣的學生,他也會有他的一個標準,難道你沒有嗎?」

「那學生做不到,他會不會放棄呢,會不會怪這個學生?」

「可能會失望。」

「我以前考慮過很多方法,最後放棄了,方法都沒有用唯一有用的是老師的心態。老師心態最受影響的就是那種學生該怎麼樣的想像:他總是想著這個,就沒辦法進入適合學生的心態,沒辦法真正去看學生是怎麼樣子的。如果很開放地看得到,沒有什麼想像,很自然地就會有反應,適合學生的反應,而這種反應學生很喜歡,很容易接受。」

所以他才說,他沒有任何可寫的了,他曾經在博客里以巨大的篇幅批評和反對過標準化教育,反對整齊劃一的校園,反對「讓人的心死去」的教育理念,他跟現實世界裡的問題較著勁,現在他說他放棄了要改變什麼的想法。

我剛一聽的時候也一驚。

他說:「如果想改變中國的現狀,然後帶著這個目的做我做的事情,那我不用做了。幸好我不是這樣的,我不想改變,我沒有這個壓力。」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接著往下問:「如果不是為了改變,那我們做什麼?」

「當然會發生改變,改變自會發生,但這不是我的目的,也不是我的責任,也不是壓在我的肩膀上的。」

「改變不是目的?」

「它壓著太重了,也做不到。」他說,「但你不這麼想的時候,它會自已發生」。

有人跟我形容過聽他說話的感覺——你以為是禪悟式的玄妙,其實背後是嚴整的邏輯體系,是一步步推導認識的結果。

「你原來也有過那種著急的要改變的狀態,怎麼就變了,就不那樣了?」

「慢慢理解為什麼是這個樣子,理解了就覺得當然是這樣了。」

「你對現實完全沒有憤怒?」

「沒有。」

「你知道還會有一種危險是,當我們徹底地理解了現實的合理性,很多人就放棄了。」這是我的困惑。

「那可能還是因為想到自己要改變,所以沒辦法了,碰到障礙了,就放棄了。我也改變不了,但也不用改變,它還是會變。」

「那我們做什麼呢?」

「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6

「你想要愛情嗎?」我問他。

他四十一歲了,他在廣西的農村從青年變成了成年人。他沒有家,沒有房子,沒有孩子,光著腳穿著球鞋,因為那裡買不到一雙45碼的襪子。

「我不知道愛情是什麼,沒經歷過。」

我當時的反應,是心裡一緊。

但他接下去說「我在電視上看過,覺得很奇怪。」

「奇怪?」

「電視上看那種愛情故事,根據什麼感情產生的,我不知道。怎麼說?一個人屬於我?我想像不出來這種感受。」

他說過,他能夠留在中國的原因之一,是他的父母從來不認為孩子屬於自己

我說:「可是我就連在你身邊這些小男孩的身上,都能看到他們對人本能的一種喜愛或者接近,這好像是天性吧?」

「他們屬於我,跟愛情的那種屬於我不一樣的。一種是能放開的,一種是放不開的。」

「能放開什麼?」我還是沒聽明白。

「學生走了,他們很容易就放開了,沒有什麼依賴的。但我看電視劇上那種愛情是放不開的,對方想走很痛苦的。」

「你不嚮往這種依賴和佔有?」

「不。」

7

在節目後的留言里,都有一種共同的情緒:盧安克給人的,不是感動,不是那種會掉眼淚的感動。他讓你呆坐在夜裡,會想「我現在過的這是什麼樣的生活?」

今天中午在江蘇靖江,飯桌上,大家說到他,坐在我旁邊的一個人也很觸動,但他說:「這樣的人絕不能多。」

「為什麼?」

他看上去有點茫然,喃喃自語:「會引起很多的矛盾……他在顛覆。」

這奇怪的話,我是理解的,他指的是越了解盧安克,越會引起人內心的衝突,會讓人們對很多固若金湯的常識和價值觀產生疑問。

我問過盧安克:「你會引起人們的疑問,他們會對原來這個標準,可能不加思考,現在會想這個對還是錯,可是很多時候提出問題是危險的?」

如果怕自由那就危險。自由是一種站不穩的狀態。」

「從哪兒去找到這種能不害怕的力量?」

「我覺得如果只有物質,那就只有害怕。如果有比物質更重要的事情,就不用害怕了。」

他在片子中下過一個定義:「腦子裡沒有障礙才是自由。」

8

我採訪的孩子里有一個最皮的。

我跟任何別的學生說話,他都會跳進來問:「說什麼說什麼說什麼?」

等打算跟他說話的時候,他已經跳走了,或者把別人壓在身子底下開始動手了,我採訪他的時候,他急得不得了,前搖後晃。

他只有呆在盧安克懷裡的時候,才能那麼一呆十幾分鐘,象只小熊一樣不動。即使是別人挑釁他,他也能呆住不還手。

文明就是停下來想一想自己在做什麼」盧安克說,但我從來沒見過他跟孩子去講這些道理。

「語言很多時候是假的」他說,「一起經歷過的事情才是真的。」他讓他們一起拍電視劇,去扮演一個角色,一個最終明白「人的強大不是征服了什麼,而是承受了什麼」的孩子。

他陪著這些孩子長大,現在他們就要離開這所學校了。這些小孩子,一人一句寫下他們的歌片語成一首歌,

「我孤獨站在,這冰冷的窗外……」

「好漢不需要面子……」

大家在鋼琴上亂彈個旋律,然後盧安克記下來,他說,創造本來就是亂來。

這個最皮的孩子忽然說:「要不要聽我的?」他說出的歌詞讓我大吃一驚,我捉住他胳膊:「你再說一遍。」

他說:

「我們都不完美/

但我願為你作出

/不可能的改善」

我問:「你為誰寫的?」

「他!」他指向盧安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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