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莉諾.奧斯特羅姆：制度的細節

　　一直來，學術界、政府和媒體都認為公共資源的治理難以擺脫困境，公地的悲劇是不可避免的，在經濟學中，三個分析公地問題的主要理論模型——公地的悲劇，囚徒困境和集體行動的邏輯——似乎都有力地支持了這一結論，然而，埃莉諾·奧斯特羅姆卻對這種觀點說「不」，她用大量的案例證明，在現實當中人們能夠進行有效的合作，形成目標一致的集體行動，解決「公地的悲劇」問題。在案例研究的基礎上，她告訴人們在大量存在搭便車和違背承諾的誘惑的情況下，人們是如何為集體的利益，通過新制度的供給實現對自身的組織和治理的。不僅如此，她還建立了一個關於公共事務自組織治理的一般性的分析框架，為人們理解公共事務治理提供了全新的思路。　　傳統的經濟理論認為，要避免「公地的悲劇」，只有兩種解決辦法，一是外在的「利維坦」，也就是系統地實施中央政府的控制，對資源進行國有化，進行集中的管理和使用，這種辦法在實踐中曾被廣泛實施，但是無一例外地遭受失敗，現在人們已經認識到，這種解決方案在理論上就是行不通的，因為它是以中央政府有可靠的信息、不會犯錯誤等為假設前提的，而這些假設在現實中是根本不成立的；另一種解決辦法是主張公地的私有化，這種方法遇到的問題是對於一些資源，如水和漁場來說，由於交易費用過高等原因，確立私有產權幾乎是不可能的。但這是不是意味著人們就無法解決「公地的悲劇」問題了呢？不是。奧斯特羅姆教授發現在現實當中，存在著大量既非國有化，也非私有化的解決之道，她稱之為自主組織和自主治理的方法，如在阿爾卑斯的草甸和森林、日本的公用山地、西班牙的韋爾塔的灌溉系統以及加利福尼亞的地下水抽取等案例中，人們都是利用了這種自組織的方法解決了搭便車和逃避責任等問題，從而克服了資源的濫用和退化，實現了資源的持續有效使用。她的研究針對的就是人們在處理公共資源問題時，如何自主建立制度安排的，她自認為，如果她的研究能夠打破人們這樣一個信念，即解決公共池塘資源問題，只能實行完全的私人財產權或集權式的政府規制，那麼她的主要目的就達到了。　　那麼，為什麼傳統的經濟理論沒有成功地預測到現實中人們有能力解決公地的悲劇問題呢？奧斯特羅姆教授指出這是因為經濟理論模型本身存在固有的局限性，比如簡單的經濟人假設，這一假設認為人只關注個人的利益而忽視他人的利益，另外，傳統的經濟理論還假設那些經濟模型所依賴的約束條件在各種現實條件下都是固定不變的等等，這樣，在那些抽象的理論模型中，使得各種新的制度安排在現實中得以出現各種因素無法體現出來，也導致現實中的制度安排不會象模型預設的那樣運行。　　因此，奧斯特羅姆教授改變了人們對「制度」的簡單認識，使人們意識到不能簡單地根據模型去設計制度，而要把一些「細節」也考慮在內，比如，她告訴我們，特定選擇的順序排列、不同選擇順序的相對獎勵和懲罰以及相關物質環境的特定結構等都會影響結果，在不同的情境下，有不同的「細節」，如把在一種物質環境中使用的規則用於另一物質環境，後果將大不相同。如研究人員忽視這些細節，而只考慮抽象的假設，那麼他的研究一定是存在嚴重缺陷的，如政策制定者簡單地把經濟模型推導出的結論應用於現實中，那麼結果可能是非常有害的。　　基於對現實的觀察和大量一手材料的提煉，奧斯特羅姆教授建立了一個一般性的自主組織和自主治理公共池塘資源分析框架，這個分析框架和傳統經濟理論「從假設前提到結論」的理論體系是大不相同的。在她的這個分析框架中，她概括了影響制度選擇的內部變數和外部變數，並對影響每一變數的因素又做了進一步的細分。這樣，相比傳統的經濟理論，她提出這一分析框架更具有現實性和應用價值，可以作為人們設計更具有可行性且更有可操作性的政策的重要參考。　　奧斯特羅姆教授的公共池塘自主組織理論也大大地深化了我們對「組織」和「市場」的認識，尤其是對後者。她認為傳統的企業理論和國家理論都沒能合乎邏輯地說明一組面臨集體行動問題的委託人如何解決新制度的供給問題、可信承諾問題和相互監督問題，而她的自主組織理論能對上述問題做出更好的闡述。在主流的經濟理論中，市場往往被理解為價格、供求和競爭等資源配置機制，而奧斯特羅姆教授明確告訴我們，市場是一套制度安排，市場不是存在於真空當中，而是立基於制度之上，人們的目光不能僅盯著私人之間交易的效率，而要投向制度的效率。　　她還深化了人們對什麼是「公共物品」的理解，指出一個競爭性的市場本身就是一個公益物品，一旦形成了一個競爭性市場，個人不管是否為市場的創建和維持支付過代價，都可以自由使用。沒有各種公共制度的支持，任何市場都是不能長期存在下去的。　　從要求人們關注現實世界中的細節，不要停留在理論模型的隱喻上，直到對影響制度生成的各種因素的全面分析，圍繞「制度」這個主題，奧斯特羅姆教授建立了一個完整的制度分析理論體系，極大地彌補了傳統經濟理論的不足。　　（《財經》雜誌，2012年6月19，發表時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