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愛情和「青春」(魯迅)

第十二章 女人、愛情和「青春」


  當然,在和「鬼氣」的對抗中,魯迅並非處處失敗。自從回國以後,他就不再是一個天真的樂觀主義者,他賴以對抗「鬼氣」的主要力量,也早已不是那種明確的理想主義信念,而是他的生命的渴望發展的本能。不甘心「待死」也罷,想告別魏連殳也罷,都主要是這本能勃發的結果。因此,即便在思想上掙不脫「鬼氣」的包圍,他也會在其他方面繼續掙扎。到一九二五年,他終於在一個方向上打開了缺口,那就是對女人的愛情。   我們都還記得,一直到二十年代初,他的生活中可以說是毫無女性的溫馨氣息的。為了不使母親傷心,也為了維持自己的名譽,他甘願過一種苦行僧式的禁慾生活。但是,雖說自己願意,這樣的日子卻非常難捱,一丸一八年初,他的一位生性洒脫的堂叔病逝,他在信中向朋友慨嘆:「家叔曠達,自由行動數十年而逝,仆殊羨其福氣」,1就透漏出他對自己的不滿有多麼深切。隨著對民族和社會的失望日益加深,又與周作人鬧翻,大家庭的理想破滅,內心深處的虛無感愈益瀰漫開來,他這不滿也一天比一天壯大。他不是看出了原先的那些犧牲的無謂,不想再那樣「認真」么?他不是說從此要顧自己過活,隨便玩玩,不再一味替別人耕地么?原先重重地壓在背上的那些責任感,似乎日益顯出它們的輕薄,他也勢必要一次次反問自己:你個人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麼?不就是衝出單人禁閉的囚室,尋一位真心喜愛的女人嗎?他在虛無感中陷得越深少那背棄孝道和婚姻的內疚感就越淡,我簡直想說,正是那「個人主義」的情緒,激活了他追求愛情和個人幸福的激情。他開始和姑娘們來往,有的來往還相當密切。到女子師範大學任教之後,他的客廳里更出現了一群聰明活潑的女大學生。有一次過端午節,他請她們在家中吃飯,竟喝得有了醉意,「以拳擊『某籍』小姐兩名之拳骨,」又「案小鬼[指許廣平]之頭」,2手舞足蹈,開懷大樂,那久受壓抑的生命活力,勃然顯現。   就這樣,在一九二五年夏天,魯迅終於和這群女學生中的一個--許廣平--相愛了。   許廣平是廣東番禹人,比魯迅年輕近二十歲。雖是南方人,身材卻頗高,好像比魯迅還要高一些。人也不漂亮。但是,她卻是那群女學生中最有才華的一個,對社會運動,甚至對政治運動,都滿懷熱情她敬仰魯迅,也能理解他,對他的追求就更為熱烈。你不難想像,當她表白了愛情,又從他那裡收穫同樣的表白的時候,她的心情會多麼興奮。   但是,魯迅的心情卻複雜得多。他愛許廣平,但對這愛情的後果,心中卻充滿疑慮。這疑慮還是來自虛無感,它就像一枝鋒利的雙刀劍,既戳破孝道之類舊倫理的神聖性,又戳破個性解放、「愛情至上」之類新道德的神聖性,它固然鏽蝕了魯迅的精神舊宅的門鎖,卻也會當著他的面,把他打算遷去的其他新居都塗得一團黑。傳統的大家族當然是無價值的,孝道也可以說是無謂的,但那新女性的丰采,戀愛婚姻的幸福,是不是也是一個幻象呢?魯迅早已過了「情人眼裡出西施」的年齡,再怎樣喜愛許廣平,也不會看不出她的缺陷。社會又那樣險惡,在一九二五年,無論北京的學界還是官場,都有一股對他的敵意在婉蜒伸展,一旦他背棄自己的婚姻,會不會授那些怨敵以打擊的口實呢?倘若種種打擊紛至沓來,他們的愛情能禁受住嗎?在寫於這時候的短篇小說《傷逝》中,他把涓生和子君的結局描繪得那麼絕望,把他們承受不住社會壓力,愛情逐漸變質的過程表現得那麼可信,你就能知道他的疑慮有多深,思緒也是怎樣地偏於悲觀了。   所以,他最初的行動非常謹慎。他向許廣平表明,他無意和她正式結婚,在名分上,他還保持原來的婚姻。這實際就是說,他並不准備徹底拆毀那舊式婚姻的囚室,他僅僅是自己鑿一個洞逃走。他也不想馬上和許廣平同居,固為條件還不具備,還需要作些準備。首先是錢。為了購置磚塔衚衕的房子,他已經欠了朋友八百塊錢的債,一直無力償還;他又才被章士釗革職不久,倘若因為和許廣平同居而遭人垢病,打輸了官司,那豈不是要落人涓生和子君的惡運了嗎?其次,他也不願在北京與許廣平同居,離母親和朱安太近,同在一座城中,畢竟不大方便。北京的空氣又日漸壓抑,後來更發生「三.一八」慘案,他自己也幾次離家避難,要想建立一個新的家庭,總得另尋一處安全的地方。當然,他最擔心的,還是和許廣平的愛情本身。這裡既有對許廣平的疑慮,也有對自己的反省。「我已經是這個年紀,又有這麼多內心的傷痛,還能夠容納這樣的愛情,還配得上爭取這樣的愛情嗎?」「讓她這樣與我結合,她的犧牲是不是太大了?」「即便她現在甘心情願,以後會不會後悔?」「她究竟愛我到了什麼程度?」我相信,每當晚上,他躺在床上抽煙默思的時候,類似上面這樣的疑慮一定會在他心中久久盤旋,去而復返的。他面前似乎已經浮出了一條逃離絕望的清晰的生路,但他何時走進去,又怎樣走進去,卻久久下不了決斷。   一九二六年初春,一個新的機會來了,新任廈門大學國學系主任的林語堂,是魯迅的老朋友,邀請他去廈門大學任教。那裡遠離北京,鄰近廣東,不但氣候溫暖,政治空氣也總比北京要和暖得多,每月又有四百塊錢的薪水,正是一個適合開始新生活的地方。魯迅欣然應允,就在這一年八月離京南下,適逢許廣平要回廣州,便一同動身。但是,儘管有這麼好的機會,又是與許廣平同行,他仍然不作明確的計劃。他只是與許廣平約定,先分開兩年,各自埋頭苦幹,既是做一點工作,也為積一點錢,然後再作見面的打算。3你看,他還是用的老辦法,當對將來缺乏把握,難下決斷的時候,就先將決斷往後推,拖延一陣再說。   魯迅興緻勃勃地踏上了廈門島。可是,幾乎就從第一天起,種種不如意的事情接踵而來。地方的荒僻,人民的閉塞,學校主事人那樣勢利,教師中的淺陋之徒又如此眾多,再加上若干職員和校役的褊狹懶散,終至使他連聲嘆息:自己還是太天真了,北京都那樣糟糕,廈門還會好么?他尤其惱火的是,他在北京的那批學者對頭——他稱之為「現代評論派」,居然也紛紛甫下,有的就直接到了廈門大學,和他做同事。譬如顧頡剛,他曾公開說佩服胡適和陳西瀅,現在居然也到廈門大學來做教授;自己來了不算,還推薦其他的熟人來,這些被薦者來了之後,又引薦另外的人,這在魯迅看起來,簡直就是「日日夜夜布置安插私人」4他寫信對朋友抱怨:「『現代評論派』的勢力,在這裡我看要膨脹起來,當局者的性質,也與此輩相合。」5遠遠地躲到廈門來,竟然還是會遇上他們;在北京受排擠,跑到這裡來還是受排擠,這怎麼能不教他光火呢?他曾這樣向人描述自己的心情:「一有感觸,就坐在電燈下默默地想,越想越火冒,而無人澆一杯冷水,於是終於決定日:仰東碩殺!我帶來者!」6這「仰東碩殺」是紹興土話,意思就是「操他媽的!」廈門大學竟然逼得魯迅不斷要在心裡罵出這樣的話,他當然不願在這裡久留了。他到廈門不到四個月,就開始想走。一個學期的課還沒講完,就已經向校方遞了辭呈。他原想在廈門大學工作兩年,現在卻提前一年半離開,當他獨自一個人在夜燈下寫辭呈的時候,先前那種種走投無路,屢屢碰壁的記憶,一定又會湧上腦際吧。   處在這種經常要罵出「仰東碩殺」的心境里,他對和許廣子的愛情的疑慮自然會逐漸加重。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他寫信對她說:     常遲疑於此後所走的路:(一)、積幾文錢,將來   什麼都不做,苦苦過活;(二)、再不顧自己,為人們   做一點事,將來餓肚也不妨,也一任別人唾罵;(三)、   再做一些事(被利用當然有時仍不免),倘同人排斥,   為生存起見,我便不問什麼都敢做,但不願失了我的   朋友。第二條我已行過兩年多了,終於覺得太傻。前   一條當先託庇於資本家,須熬。末一條則太險,也無   把握(於生活)。所以實在難於下一決心,我也就想   寫信和我的朋友商議,給我一條光。7   看得出他非常矛盾,雖然列出了三條路,真心想走的卻是第三條;但他不知道許廣平是否真願意和他攜手共進,也不知道這條路是否真能夠走通。疑慮重重之際,就乾脆向許廣平和盤托出,既是試探,也是求援。   許廣平是多麼敏感的人,立刻就覺出了魯迅的心思,她知道他有疑慮,也知道這疑慮的深廣,她甚至還想到了他的可能的後退,這自然使她深為不滿,就用這樣激動的口氣回信說:   你信本有三條路,給叫我「一條光」,我自己還是   瞎馬亂撞,何從有光,而且我又朱脫開環境,做局外   旁觀。我還是世人,難免於不顧慮自己,難於措辭,但   也沒有法了。到這時候,如果我替你想,或者我是和   你疏遠的人,發一套批評,我將要說:你的苦了一生,   就是一方為舊社會犧牲。換句話,即為一個人犧牲   了你自己。而這犧牲雖似自願,實不啻舊社會留給   你的遺產。……你自身是反對遺產制的,不過覺得這   分遺產如果拋棄了,就沒人打理,所以甘心做一世農   奴,死守遺產。……我們是人,天沒有叫我們專吃苦   的權利,我們沒有必吃苦的義務,得一日盡人事求生   活,即努力做去。我們是人,天沒有硬派我們履險的   權力,我們有坦途有正道為什麼不走,我們何苦國了   舊社會而為一人犧牲幾個,或牽連至多數人,我們打   破兩面委曲忍苦的態度,如果對於那一個人的生活   能維持,對於自己的生活比較站得穩,不受別人借口   攻擊,對於另一方,新的部面,兩方都不因此牽及生   活,累及永久立足點,則等於面面都不因此難題而失   了生活,對於遺產拋棄,在舊人或批評不對,但在新   的,合理的一方或不能加以任何無理批評,即批評也   比較易立足。……因一點遺產而牽動到了管理人行   動不得自由,這是在新的狀況下所不許,這是就正當   解決講,如果覺得這批評也過火,自然是照平素在京   談話做去,在新的生活上,沒有不能吃苦的。8   這信寫得很動情,也許是急不擇言吧,許多話都說得很直。她一下子挑穿了魯迅不願意解除舊式婚姻的內心原因,又用那樣熱烈的口氣激勵他作出決斷。她甚至不隱瞞自己的焦急和。不快,最後那一段話,簡直是在賭氣了。   也幸虧是這樣的急不擇言,反而打消了魯迅的疑慮。說到底,他最大的顧慮正在許廣平本人,現在從她的這封信,他看見了她的真心,許多擔心和猶豫,一下子消散了。他立刻回信,語氣非常誠懇,不再有前一封信中的含混,態度也很樂觀。似乎是決意要走第三條路了:「我一生的失計,即在向來不為自己生活打算,一切聽人安排,……再後來,思想改變了,但還是多所顧忌,這些顧忌,大部分自然是為生活,幾分也為地位,所謂地位者,就是指我歷來的一點小小工作而言,怕因我的行動的巨變而失力量」,「我也決計不再敷衍了。……離開此地之後,我必須改變我的農奴生活」,「我覺得現在H.M.比我有決斷得多……」9一個多月以後,他更明白表示:「我對於名譽,地位,什麼都不要,只要梟蛇鬼怪夠了」,10這所謂「梟蛇鬼怪」,就是指許廣平。   也就在他終於確信了許廣平的愛情的同時,廣州中山大學接連來信,熱情地邀他去擔任國文系的教授和主任。這無疑從另一面增強了他的勇氣。人世間不但真有值得信賴的愛情,他自己也還有可以闊步的生路、無論從哪一頭看,他的條件似乎都要比涓生和子君好得多,那麼,他為什麼不試一試呢?從旁觀者的眼光看,這自然是又陷入了對自己命運的錯覺,但是,一個剛剛開始全身心浸入愛情的人,他會情不自禁地把整個世界都看成是玫瑰花,會以為自己一拳便能打出個新天地,這一點錯覺又算得了什麼?魯迅內心的虛無感是那體深厚,他大概也只有靠這樣的錯覺,才能夠擺脫它的羈絆吧。他終於下定了決心。一九二七年一月到廣州,住進中山大學之後,即由許廣平陪伴在旁,即便有客來訪,她也並不迴避。十個月之後他到上海,更在虹口的景雲里租了一幢三層的房子,與許廣平公開同居。在舊式婚姻的囚室里自我禁閉二十年之後,他總算逃出來了。   身邊有了許廣平,他似乎年輕了許多。他的衣著現在有人料理,頭髮和鬍鬚現在有人關心,在那麼長久地禁慾之後,他終於體會到了女性的溫暖和豐腴,他的整個心靈,都因此變得鬆弛了。在廣州,他與許廣平等人接連遊覽越秀山,白天逛花市,晚上看電影,滿臉歡愉,興緻勃勃。到上海之後不久,又和許廣平去杭州遊玩,雖然是七月份,暑熱逼人,他卻毫不在意,去虎跑品茶,到西湖泛舟,快活得像一個小孩子。陪同遊玩的許欽文和章廷謙都暗暗驚喜,從他們十幾年前做魯迅學生的時候起,還從未見他表現過這樣濃的遊興。魯迅本是個善感的人,你只要讀過他的《社戲》,就一定會記得他對家鄉風物的那種善感的天性。可是,由於家道中落以後的種種刺激,到了青年時代,他卻對自然風景失去了興趣。他在東京那麼多年,只去上野公園看過一次櫻花,而且還是和朋友去書店買書,順路經過才去看的。他在仙台整整兩年,附近不遠就有一個著名的風景區松島,他也只去玩過一次。口國以後,住在杭州那樣優美的地方,一年問竟只去西湖游過一次,還是朋友情的客。別人都連聲稱讚「平湖秋夜」和「三潭映月」,他卻以為「不過平平」。一九二四年他寫《論雷峰塔的倒掉》,居然把雷峰塔和保淑塔弄錯了位置,你當可以想像,他平日對這些景緻是如何不留心。以後到北京,住的時間更長,遊玩卻更少。即使去西安,主人安排他們遊覽名勝古迹,他最感興趣的地方,卻是古董鋪。弄到最後,他甚至公開說:「我對於自然美,自恨並無敏感,所以即使恭逢良辰美景,也不甚感動。」11我不知道他說這話有多少調侃的意味,倘是講真話,那他是錯了。對自然風景的敏感,是人的天性,每個人的天賦當中,多少都埋有親近大自然的情感萌芽,只是由於後來的經歷不同,有些人的天性得到激發,變成酷愛自然之美的多情者,有些人的天性卻遭受壓抑,便自以為對山水缺乏敏感了。面對優美的自然風景,我們會不會深受感動,這實在可以作為衡量我們的自然人性是不是正常發展的重要標尺。固此,看到魯迅在廣州和杭州玩得那樣快活,我想誰都會為他高興,他童年時代的善感的靈性。那《社戲》中的天真田情態,終於在他身上復甦了。   當然,愛情在他身上喚起的,絕不止是親近自然的遊興。一說到愛情,人總會習慣性地想到青春,想到年輕的生命,尤其魯迅那個時代的中國人,更容易把愛情看成青年人的專利,許多人鼓吹愛情至上的最大理由,不就是青春和生命的天賦權利嗎?許廣平是那樣一個富於活力的姑娘,又比魯迅年輕那麼多,魯迅一旦與她相愛,這愛情就會對他造成一種強大的壓力,要求他振作精神,儘可能地煥發生命活力。倘說在紹興會館時,他自安於「農奴」式的枯守。還可以倚仗老成和冷靜來抵擋世俗歡樂的誘惑,甚至克制和壓抑生命的本能衝動;他現在卻必須完全改變,要竭力振奮起自己的人生熱情,竭力放縱那遭受長期壓抑,差不多快要枯萎的生命慾望。男人畢竟是男人,魯迅即便把人生看得很透,也總會希望自己是一個富幹活力的人,一個能夠讓女性崇拜的人。他當然有自卑心,所以才說自己「不配」;12但他更多的是妄強心,他希望自己能有潔力,至少在精神」上依然年輕。事實上,也只有當這要強心在他頭腦中佔上風的時候,他才會但然地接受許廣平的愛。只是這要強心一面允許他擁抱許廣平,一面卻又暗暗地告誡他:你必須像個年輕人!   魯迅本就是情感熱烈的人,假如他真正率性而行,至少在精神上,他的許多表現自然會洋溢出青年人的氣息。他對黑暗的極端的憎惡,那種不願意「費厄潑賴「(FairPlay)的決絕的態度,都是極能引起青年共鳴的特性。但是,他畢竟又是個思想深刻的人,四十年的經歷早向他心中注入了一種深廣的憂鬱,迫使他養成一種沉靜的態度,不喜歡歡呼雀躍,也不主張赤膊上陣,不輕信,更不狂熱,選一處有利的屏障,伏在壕塹中靜靜地觀察,這正是他到北京以後逐漸確定下來的人生態度,也是真正符合他的深層心境的人生態度。因此,一旦他有意要振作鬥志,煥發精神,以一種青年人的姿態置身社會,他的言行就常常會逾出「常態」,顯出一種特別的情味。比方說,他從來就是個實在的人,說話都是有一句說一句,可在磚塔衚衕的家裡與姑娘們笑談的時候,他卻屢次提到自己床鋪下面藏著一柄短刀,又詳述自己在東京如何與「綠林好漢」們[指光復會中人]交往,言語之間,時時露出一絲誇耀的意味。再比如,到二十年代中期,他對青年學生已經不抱什麼期望,所以「女師大風潮」鬧了半年多,他一直取旁觀態度。可是,一旦與許廣平們熟識,他的態度就明顯改變,代她們擬呈文,趙草宣言,還一個一個去聯絡教員簽名,組織校務維持會,里外奔走,口誅筆伐,終至被章士釗視作眼中釘,我不禁想,倘若他並不認識許廣平她們,他的態度會有這麼大的轉變嗎?即便出於義憤,站出來聲援學生,也不過是像聯署那份宣言的馬幼漁們一樣,說幾句公道活了事吧。同樣,他向來就不大讚成學生請願,不但對「五四」運動作過那樣冷淡的評價,就在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上午,他還硬把許廣平留在家裡,不讓她去執政府門前請願:「請願請願,天天請願,我還有東西等著要抄呢!」13可是,當「三.一八」慘案的消息傳來,死難者中間又有他熟稔的女師大學生劉和珍,他的反應就完全不同了。他接二連三地寫文章斥罵當局,口氣激烈得近於切齒,我難免又要想,倘若他不是對劉和珍們懷有親近的感情,他的反應會不會有所不同?身為這些年輕姑娘的親近的師長,對她們的慘遭屠戮卻全無救助之力,望著許廣平們的悲憤的眼光,他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我猜想,大概正是這樣的一種心情,才使他下筆的態度格外激烈,詛咒的口氣也格外決絕吧。推而廣之,他在二十年代中期的公開的文章中,依舊勉力唱一些其實心裡並不相信的希望之歌;在明明已經深覺沮喪的情形下,依舊戴著面具,表現出充滿熱情的鬥士的姿態,所有這些「心口不一」的行為背後,是否都有那愛情的壓力在起作用呢?   不用說,他到廣州與許廣平會合以後,這壓力就更大了。有活力的人不應該老是神情陰鬱,於是他勉力說一些鼓舞人的話,有一次甚至斷言:「中國經歷了許多戰士的精神和血肉的培養,卻的確長出了一點先前所沒有的幸福的花朵來,也還有逐漸生長的希望。」14有活力的人不但應該對將來抱有信心,更應該投入實際的革命,許廣平就正是這樣做的,她自己是國民黨左派,對「國民革命」滿懷熱情。於是魯迅藏起他先前那個徹底的懷疑意識,也來熱烈地讚揚北伐,讚揚革命。尤其是對青年人發表演講,他更是慷慨激昂。他稱讚廣州是「革命策源地」,而現在已是「革命的後方」;他向中山大學的學生呼籲,要他們用「革命的精神」,「瀰漫」自己的生活「這精神則如日光,永永放射,無遠弗到。」。他更說自己「願意聽聽大炮的聲音,彷彿覺得大炮的聲音或者比文學的聲音要好聽得多似的。」16在一次演講會上,他甚至提高了嗓門,大聲號召說:「廣東實在太平靜了,我們應該找刺激去!不要以為目的已達,任務已完,像民元革命成功時說的,可以過著很舒服的日子!17讀著他這些激進的言辭,我彷彿能想像到當時的情景:一個黑瘦矮小,年近半百的人,迎著台下年輕聽眾們的熱切的目光。用紹興腔提高了嗓門大聲呼喊——為了煥發青春的氣息,他的確是盡了全力了。這也自然,身邊有許廣平,四周又是初到廣州時的青年人的熱烈的歡迎,任何人處在這樣的境遇里,恐怕都不免要興奮得像一個十六八歲的小夥子吧。   魯迅畢竟不是十六八歲的小夥子了。一九二七年舊曆初三,他和許廣平等人漫步越秀山,當踏上一個小土堆時,也許是想表現一下自己的身手還健,他執意要從那土堆上跳下來。他是跳下來了,但卻碰傷了腳,半天的遊興,就此打斷。這腳傷還遲遲不肯痊癒,半個月後他去香港作演講,還是一拐一拐的,走得很費力。不知為什麼,每當讀到他在廣州的那些激昂的言辭,我就總要想起這件事,它似乎是一個象徵,既表現了他的心情的活潑,更表現了他的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四十五歲才嘗到愛情,已經太晚了,他無法像十六八歲的小夥子那樣忘情地擁抱它。在整個二十年代中期和晚期,他常常都情不自禁地要用惡意去揣測世事,要他單單在爭取個人幸福的事情上卸下心理戒備的盾牌,他實際上也做不到。因此,即使他決意和許廣平同居了,即便他努力顯示一種勇敢的姿態,他內心還是相當緊張。   這緊張也井非無因。就在他到廈門不久,北京和上海的熟人間已經有一種傳聞,說他和許廣平同車離京,又從上海同船去廈門,「大有雙宿雙飛之態」。18他們還沒有同居,議論就已經來了,真是同居了,那流言真不知要飛舞到怎樣。事實上,一九二八年二月,他和許廣平同居不到半年,就收到過這樣一封信:「魯迅先生:昨與××××諸人同席,二人宣傳先生討姨太太,棄北京之正妻而與女學生發生關係,……此事關係先生令名及私德,……於先生大有不利,望先生作函警戒之……」19寫信人自稱是崇拜魯迅的青年,卻如此看待他和許廣平的愛情,這教他作何感想呢?社會上永遠有好奇者,有好事者,有小人,有庸眾,你就是再循規蹈矩,謹小慎微,只要你是名人,就總會有流言粘在背上,有惡意跟蹤而來。乾脆想通了這一點,不去管它,人反而能活得自在,魯迅同輩的文人中,就頗有一些人是放浪洒脫,無所顧忌的。但是,魯迅做不到這一點,愈是心中「鬼氣」蒸騰,愈是把社會看得險惡,一點小小的流言,就愈會引發他廣泛的聯想;形形色色的遺老遺少的攻訐,報章雜誌上的惡意或無聊的渲染,學界和文壇上的有權勢者的封鎖,最後是經濟上的拈據和窘困:他已經無力擺脫那個涓生和子君式的悲劇的夢魘了。   正因為心頭總是壓著那個夢魘,魯迅和許廣平同居之後,依然左盼右顧,如履薄冰。他將許廣平的卧室設在三樓,自己則住二樓,對外只說她給自己當助手,作校對,除了對極少數親近朋友,一概不說實情。即便去杭州,實際上是度蜜月,他也要遮遮掩掩。動身之前。他先要杭州的朋友預訂一間有三張床的房間;到了杭州,許欽文等人接他們到旅館,住進那房伺後,正要離開,他卻喚住了許欽文,眼睛盯著他,「嚴肅他說:『欽文,你留在這裡。以後白天有事,你儘管做去,晚上可一定要到這裡來!』」他並且指定許欽文睡在中間那張床上,將自己和許廣平隔開20——這是怎樣奇怪的安排!一年半以前,他鼓勵許廣平到中山大學給他當助教,口氣是何等堅決:「不必連助教都怕做,對語都避忌,倘如此,可真成了流言的囚人了。」21可你看他這住房的安排,不正是自己要作流言的囚人嗎?越是知道他白天玩得那樣快活,看到他晚上這樣睡覺,我就越感到悲哀,除了喝醉酒,他大概一輩子都沒有真正放鬆過吧,陪伴心愛的女人到西湖邊上度蜜月,都會如此緊張,這是怎樣可憐的心境,又是怎樣可悲的性格?   這樣的緊張一直持續了很久。從一開始,許廣平就沒有向親屬說過實情。直到一九二九年五月,她已經懷了五個月的身孕,她的姑母到上海,她才將實情告訴她,並請她轉告家中的其他人。在魯迅這一面,也是從這時候起,才陸續告訴遠。方的朋友。但即使是通報,口氣也往往含糊,譬如他給未名社的一位朋友寫信,說那些流言如何氣人,於是他索性「到廣東,將這些事對密斯許說了,便請她住在一所房子里——但自然也還有別的人。前年來滬,我也勸她同來了,現就住在上海。幫我做點校對之類的事……」22這哪裡只是通報,中間夾著這麼多解說,而且到了最後還是含混,並不把事情說清楚。也許他並非存心如此?那麼,心裡明明想告訴別人,寫出來卻這樣吞吞吐吐,這又說明了什麼呢?許廣平將實情告訴姑母后,對魯迅說:「我的親人方面,如由她說出,則省我一番布告手續,而說出後,我過數月之行動[指生產]可以不似驚弓之鳥,也是一法。」23什麼叫「驚弓之鳥」?莫非在下意識里,他們自己也有點心虛?一個人受多了壓抑,就會喪失從自己的角度看事情的能力,甚至連評價自己,也會不自覺地仿照周圍人的思路。尤其當與社會習俗發生衝突的時候,他就是再明白自己應該理直氣壯,心理上還是常常會承受不住,不知不覺就畏縮起來。魯迅和許廣平這「驚弓之烏」的緊張,是不是也正來源於這一點呢?當然,他們願意將消息公諸親友,總還是因為有了信心,你看魯迅這時候寫給許廣平的信:「看現在的情形,我們的前途似乎毫無障礙,但即使有,我也決計要同小刺蝟[對許廣平的呢稱]跨過它而前進的,絕不畏縮」,24就表露出終於鬆了一口氣的輕鬆感。但是,要到同居一年半以後,才剛剛松這一口氣,他們先前的屏息擔心,未免也太過分了。   注釋   從某種意義上講,魯迅和許廣平相愛而終於同居,在上海建立新的家庭,是他一生中最有光彩的舉動。正是在這件事情上,他充分表現了生命意志的執拗的力量,表現了背叛傳統禮教的堅決的勇氣,表現了一個現代人追求個人自由的個性風采。但是,也恰恰在這件事情上,他內心深處的軟弱和自卑,他對傳統道德的下意識的認同,他對社會和人性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都表現得格外觸目。一個人一旦相信愛情,就不再是虛無主義者,魯迅能夠打開一個缺口,也就應該可以衝出「鬼氣」的包圍,如果這樣來看,他和許廣平的同居就正顯示了他對自己命運的一次重大的勝利,但是,他在衝出包圍的途中,要經歷那麼多的猶豫和權衡,這會不會使他終於爭取到手的幸福,不知不覺就變了味呢?男女愛情,這本是為人的一項基本樂趣,倘若你必須要耗費那麼長的生命,經歷那麼深的痛苦,才能夠獲得它,你還能說它是一項樂趣嗎?用太多痛苦換來的幸福,它本身已經不是幸福,它甚至會變成一筆三債,將承受者的脊樑壓彎。因此,我一想起魯迅硬拉許欽文同眠一室的情景,先前那因他們同居而產生的欣喜心情便迅即消散。魯迅是獲得了勝利,可恰恰是這個勝利,宣告了他將難得再有真正的勝利。   1魯迅:一九一八年三月十日致許壽裳信,《魯迅書信集(上)》,十六頁。   2魯迅: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八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七十八頁;並《研究》,四十頁。   3許廣平:《魯迅和青年們》,《魯迅生平史料彙編(第四輯)》,八頁。   4魯迅: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五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二百十二頁。   5魯迅:一九二六年十月二十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一百三十六頁。   6魯迅: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致章廷謙信,《魯迅書信集(上)》,一百一十頁。   7魯迅: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五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一百六十九頁;並《研究》,一百零四至一百零五頁。   8許廣平: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致魯迅信,《研究》,一百二十六頁至一百二十九頁。   9魯迅: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一百八十七頁。   10魯迅: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一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二百三十六頁。   11魯迅:《廈門通信》,《華蓋集續編》,一百三十九頁。   12同10。   13許廣平:《魯迅與三·一八慘案》,《魯迅生平史料彙編(第三輯)》,三百六十八頁。   14魯迅:《黃花節的雜感》,《而已集》,四頁。   15魯迅:《中山大學開學致語》,《集外集拾遺》,二百十五頁。   16魯迅:《革命時代的文學》,《而已集》,十六頁。   17清水:《我懷念到魯迅先生》,《魯迅生平史料彙編(第四輯)》,二百七十五頁。   18川島:《和魯迅相處的日子》,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六年版,四十五頁。   19周伯超:一九二八年二月九日致魯迅信,引自《研究》,二百七十頁。   20許欽文:《魯迅在杭州》,鍾敬文編:《魯迅在杭州》,杭州,《西湖文藝》編輯   21魯迅: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一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二百三十八頁;並《研究》,一百八十九頁。   22魯迅:一九二九年三月二十二日致韋素園信,《魯迅書信集(上)》,二百十五頁。   23許廣平:一九二九年五月二十八日致魯迅信,《兩地書》,二百七十頁;並《研究》,二百二十頁。   24魯迅:一九二九年五月十九日致許廣平信,《兩地書》,二百四十八頁;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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