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2015最值得閱讀的長篇小說

「到一九九八年,天空上面會有兩隻月亮,美國會發射一隻人造月亮上去,到時候地球上面沒夜裡頭了,夜裡亮得像日里。」這是孫智正小說《南方》中所引早年讀到的一個說法。一九九八業已遠去,然而自那一年起突飛猛進的可能並非太空領域,不是人們仰望的那一部分,而是低頭,是日常注目的那些物事,尤以移動互聯網和智能科技所帶來的改變最為顯著。

在此前後,人們越來越多地議論起閱讀碎片化、淺俗化的問題。各種影像、圖片則昂首闊步,擠壓著閱讀的時間和空間。具體到相對嚴肅的文學閱讀,有人說小說式微,更有甚者宣稱電視劇是這個時代的長篇小說。我的看法不太一樣,很可能,人類從未像今天這樣熱衷於「閱讀」,這樣喜歡讀取並需要讀取一個個文本——海量的信息獲得、社會交往和工作展開均有賴於閱讀(及相聯的視聽),一雙雙眼睛盯著大大小小或固定或移動的屏幕,這會激發與此相適應的虛構文本誕生。在另一端,多少年來,小說每每在被宣布死亡之際,便會有新的傑作橫空出世。所以,無須悲觀,只要小說所誕生的那個「孤獨的個人」存在,小說就依然會在場,會發展。

以一個年度為單位來打量一種文體,未必明智。不過,新世紀以來,尤其是近十年來,當下題材的長篇小說越來越多(《兄弟》彷彿一個勃發點),在此視角下,再回望剛剛過去的一年,長篇小說確乎接續了這一趨勢並有所延展。從《群山之巔》到《匿名》,從《歡樂而隱秘》到《我們的踟躕》,從《黃埔四期》到《人類學》……中國傳統資源正悄然得到煥發,中國當下經驗正接受日益深刻的檢視和審美轉化,有不少作家意識到自身創作的慣性或局限性,在破局、立新。

現實生活的變化是迅猛甚至是爆炸式的,觸目驚心、鮮活直接,但對於一個作家而言,其間也隱含著「幻象」,一落筆可能就小了、偏了甚至錯了。書寫者似乎生逢其時,卻也面臨更嚴酷的挑戰,既要看清逼近的現實,也要眺望或洞見到現實背後的現實和美,就像有位詩人所說:枝葉和花朵搖落,那是「枯萎」,也是「進入真理」。

王安憶、遲子建和嚴歌苓是勤勉、高產而又各擅勝場的作家,這一年均有新作,對現實與虛構給出了各自的思考。

嚴歌苓帶來《護士萬紅》(單行本名為《床畔》)和《上海舞男》。萬紅一直認為英雄連長張穀雨不是植物人,經年累月守護著他。作者說這個故事縈繞於心間多年,一再延宕,推翻構思,輾轉寫成。驚喜不大,但作者對生命的珍視,對故事的拓展,是下了功夫的。閱讀時,很擔心英雄連長果真活過來,終究沒有,於他是悲劇,於小說而言則避免了一種廉價的傳奇,並折射出更為真實的世態人情。《上海舞男》寫發生在老上海和當代上海的兩場愛情,推動這相隔數十年的兩段情感的內在力量並不很充沛,但是,關於「漢奸」作家愛情的那條線非常有意味,其間有著歷史與現實的互文,以及人對人的好奇與耐心,嚴歌苓在探問並挖掘,能感到她試圖打破書寫慣性、打開自身的努力。

「你不是在虛構小說吧?」當被告知殺了養母、強暴了「小仙」安雪兒的辛欣來的生父是個大富豪,安平這麼問道。故事的陡轉和逆光而行,正是這部小說振奮人心也考驗讀者之處。作者巧妙地在群山之巔的龍盞鎮,融入大學投毒案、繼子殺繼父案、死刑犯取腎等等社會事件,有回憶,有正在進行時,有無盡的纏繞,有人想「活出人的樣子」,卻不成個樣子,甚至走上不歸路。遲子建的小說有一股英氣,不過較少處理那種十分混沌的題材,而《群山之巔》轉變不小,它粗朴、渾蒙而又奇崛。事實上,近幾年更多的幽暗因素已然潛入其文本,她在用更闊達邃遠的目光打量這個世界。就對自身寫作慣性的省思,對文本的破與立而言,她比嚴歌苓更加自覺,所挑戰的難度也更大,縱使有些地方還不能從容駕馭,但實績驕人,那是一種看上去像魔幻現實而又獨屬於她的筆觸與深入。

《匿名》寫一起陰差陽錯的綁架案,王安憶暗暗抽去了綁架的重重迷霧,而聚焦於一個人在陌生僻遠之境的重生。他要取火,要生存,要發聲,要恢復記憶,要面對危險和寂寥……

這是一個被過度命名的現實世界,到處是名字,是符號;這也是一個被過度暴露的世界,到處是鏡頭,是監測,而作者寫的是一種匿名。一個人如何走過人類漫長的「進化」歷程,或者說,一個人如何成為人類文明的鏡子,可玩味之處頗多。在男主人公即將回到所從來處之際,他死了。這也是一種「回不去了」,它彷彿是虛構人物和作者的共謀,隱喻了我們這個時代的某些斷裂和無奈。

人類文明是否會突然休克或陷入某種極端境地?人可能需要重新用腳思考,用耳朵去看,用眼睛去判斷,用被塗抹了的記憶去打撈自己的歷史,重新學會與自己相處,與自然相處,與恐懼以及生命的局限性相處,憑藉極其有限的文明遺存去展開知識生產,回復到一個新的文明層級。王安憶以往的小說一直不乏獨特的思考,但《匿名》更具形而上意味。

敢於嘗試「不好看」的小說,是勇敢的冒險,也是敘事的革新。不過,行文的繁複和綿密也可能是問題,是否語言能更匹配於主旨的轉化?是否有更好的方式強化內在的張力?是否能以更新奇的形式眺望那貌似看不見的現實?此外,男主人公的靈魂縱深和主體精神,是否足以撐得起作者所設定的對生活與文明的重建?

韓東和弋舟可以說是兩代人,不過,新作均關乎情感,直指現實。尤為關鍵的是,他們還均引入了傳統文化的「源頭活水」。

《歡樂而隱秘》包含一定的以文犯險,於韓東而言則是水到渠成。齊林對果兒一片痴情,百般忍讓,原來兩人多年前便有一面之緣,她還救過他,當他們真正可以結合時,他卻殞身斷崖……小說之不同一般在於,它以蘊含於民間社會意識中的「小嬰靈」開篇,涉及因果之說、眾生平等,以及痴與悟等等。

弋舟《我們的踟躕》,寫的是幾個飽經滄桑的人如何選擇,離異後的李選在畫家曾鋮和領導張立均之間徘徊,而他們也無不進退踟躕。一個看上去很簡單的故事,被完成得跌宕連綿,一唱三嘆。

韓東寫的是當下的情感故事,卻又有意無意地回到廣闊社會那些被忽視的肌理褶皺之中,回到那些久遠漫漶而依舊發揮效力的民間思緒、宗教文化和社會意識,這種「回溯」式的注目以及探索,使得這部小說在面貌和筋骨上均與眾不同。弋舟小說中不斷出現「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一詩,就像「踟躕」二字一樣,愛情似乎人人熟識,卻又模糊而搖擺。這與「死生契闊,與子成說」相去甚遠,也沒有被唱爛的「死了都要愛」痛並快樂,卻自有其真實、動人。而這樣映射主人公言行的詩句,往往和簡訊、QQ等當下即時通訊一道殺入文本,情感與心理拿捏準確,敘事步步為營。時代看似高歌猛進盛氣凌人,其實遍布曖昧和猶疑。兩位作者在傳統和當下之間建立了一種秩序,一種呼應,一種相互的檢視與照亮。

韓東和弋舟比自己筆下的人物看得更遠更豁達,同時對這些虛構人物又頗為體貼,他們以各自的方式將這個時代撕開,而這也可視為一個不斷縫合的過程。

值得一提的是,面對外在於個人的「龐然大物」,這兩部作品均不是大動干戈、峻急表達,而是不約而同地都選擇了某種輕或輕盈,以一根既簇新又古早的槓桿,撬動沉重而傲慢的現實。

還有很多作家作品,可以稱為「肖像」書寫,他們均著重寫某一類人。如,楊紹斌《誕生》寫一個有性情有苦痛的作家,鮑紅志《楚生》寫楚劇表演藝術家,馬拉《未完成的肖像》寫一群當代藝術家,張者《桃夭》寫律師和法官,常小琥《收山》寫廚師和餐飲業……

以下的幾幅肖像、幾段故事,尤其體現了不堪承受之「重」。

《還魂記》的「亡靈敘事」引起了評論者的注意。一個即將刑滿釋放的人竟死在獄中,其亡魂則迴向自己的村莊。陳應松表示:「我想突破自己過去的寫法,突破小說的文體束縛,表現出一個至少在目前來看,還算是一種很獨特的小說寫法。」如此這般的整體構思和具體敘寫,令人感佩。能看到或感覺到小說中的衝擊力、撕裂、悲苦、幽暗,不過餘味不是很足,如何做到超拔實屬不易。劉慶邦的《黑白男女》以一個礦難起筆,寫死難礦工的妻兒老小的故事,有改嫁,有悲歡離合,這種高像素的呈現方式考驗功力。這不止是礦工家庭的悲歌,還是關於死亡與失去、殘缺的生活以及如何繼續生活之書。周大新《曲終人在》寫作家受邀為一位去世的省長立傳、畫像,小說每一章都是一個被採訪者的口述,從省長妻子、兒子,到領導同事、企業家、教授、住持、演員、保姆、司機等近三十人,帶出省長的功與過、愛與恨、得與失。第二任妻子第一個出場,最後再度登場,她後來的講述——她沒愛過省長,只是同情,且他曾因保護一個幹部而導致她的父母自殺——是一種解構與重啟。小說勉力講述好人難當、清官難做,但是在複雜社會面前還缺乏毅然決然的詰問,書中隱現的「正能量」消解了小說本應具備的爆發力,以及可能逼近的深度。《篡改的命》是作家東西面對殘酷現實的一次狂飆式創作,一個人高考時被冒名頂替,命運逆轉,而他的父親也曾在招工時被人頂掉,為了讓孩子大志能改變命運,竟然把孩子送給了有錢人家(且還是自己的仇家)。小說令人重新認識農民身份與城市魅惑,財富與貧窮,如何愛,又如何獲得尊嚴……觸目驚心的是現實細節,發人深省的是荒誕意味,不過,這兩者的結合有些匆促,作者並未看得足夠遠和通透,筆下人物止於絕望和悖論性的抗爭。

「黃埔四期」有幾分神奇,何頓沒有寫林彪等人,而筆觸國民黨將士,且涉及他們及其後人1949以降在大陸深一腳淺一腳的生活。《黃埔四期》里不少戰爭場面描寫得準確而恢弘,樹立一種標高。這裡的細節鋪陳(以史料、踏訪和自身精氣神為依託),這裡的不事雕琢(以忠實和渾厚為依託),我們總說「中國經驗」,這便是,而且當得起壯闊二字。那種粗朴,那種為共和國另一部分創建者立傳的浩蕩之氣,那種對於弔詭人生的鉤沉與追問,使得其中那些拖沓、纏繞和贅述也變得可以原諒。而且故事講得堪稱「好看」,一種屬於當代長篇小說的引力被召喚了出來。

在此意義上,陳彥的《裝台》也「好看」。作者注目那些給藝人裝台置景的人,他們是幕後再幕後的小人物。在光環止步之處,小說誕生了。作者的胃口好,筆力也足,五行八作、各色人等的肖像生動鮮活。主人公刁順子屢屢自稱是「下苦的」,措辭刺目而又質樸溫厚。這是與文娛舞台對應的「生活場」,有情感糾葛、家庭瑣碎,有工作中的千鈞重擔、刻不容緩、堅韌行事、江湖應對。評論家李敬澤甚至認為《裝台》在當下經驗中回應著古典小說傳統中的至高主題「色與空」,涉及心物、強弱、成敗、愛與為愛所役等。

把《裝台》和《黃埔四期》並置著閱讀,尤其有意味。它們看上去沒什麼技巧,其實兩個作者都不在乎小聰明小手段,而是將妥貼與活力穩健化入一步步的敘事之中,彷彿大象慢慢穿過滿是枝葉、土石和鳥獸的廣袤森林。對自身的短長,對沉重的歷史,對堅硬而飄忽的現實,他們看得比較清晰,他們尊重並挖掘中國經驗和故事。苛刻的讀者可能還不很滿足,期望這樣的作品也能「飛」起來。

這一年,還有不少作家的創作值得留意,他們或年輕,或已不算年輕,但都是新世紀以來甚至就是近幾年才真正廣為人知,有的尚未得到充分的認可和關注。他們是:袁勁梅《瘋狂的榛子》、陳謙《鏡遇》,周瑄璞《多灣》、須一瓜《別人》、任曉雯《生活,如此而已》、周嘉寧《密林中》、張怡微《細民盛宴》,葛亮《北鳶》、孫智正《南方》、王若虛《火鍋殺》……限於篇幅不便一一展開,他們對現實和生活各有各的觀察和理解,在敘事上有或顯豁或幽微的探索。

馮唐和路內年齡相仿,對時代的理解、對文本的處理則頗為不同。我專文討論過前者的創作,關於2015年的新作《女神一號》,已有學者點出其可貴的「冒犯」以及問題所在:「是田小明的身體虛脫了,還是馮唐也寫虛脫了?這終歸還是個問題,總不能在那麼狷狂聰慧的冒犯之後,那麼才情橫溢的胡說八道之後,身體就真的完全被掏空了?還是需要一點東西留下來,不只是那點液體。」(陳曉明語)

路內一直在自己的路上行進,風景獨好。他的書寫也有了小小的慣性,不過,從幾年前的《雲中人》和近作《慈悲》均可隱約看出他在調整,在和筆下人物一起轉身,在此過程中,他有意無意地將敘事的榫卯和努力的思考都亮了出來。

比較晚也比較偶然才注意到康赫的《人類學》,斷斷續續讀罷莫名感傷。在這一年的創作當中,這部長篇對我的震撼最大。

《人類學》有些符合艾柯提出的「無限的清單」:詩人的故事,戲劇的衍生,畫家村的流轉,商業的變化,民間人士的遊走,口音的切換,語言的搏鬥,北京的身體,政治的俗常表演……130萬字,頭緒繁多,作者的筆法有點像袁枚《隨園食單》中所言,「有味者使之出,無味者使之入。」從體量到內涵再到社會的輻射性,從形而下到形而上,它與其他小說很是不同,但也有著對現實的磅礴介入,那是1990年代的細節,也是對世紀末的考古,同時又指向新世紀,指向今時今朝。在這裡,馬克思被稱為「鬥爭蒙太奇大師」,有人會花六個小時談論何為無意義,「本報訊」會告訴你「五十萬噸黃沙空降北京」,在主要人物麥弓看來「成功就是失敗」……整部作品是一個超文本,鏈接與正文沒那麼涇渭分明,正文可能更細瑣,鏈接可能更雄渾而精彩。興緻勃勃的書寫中,隱含著一種靜悄悄的野心。一般的讀者未必讀得進,作家也未必。於是便也構成「冒犯」,不過,是一種含情脈脈而又別開生面的冒犯。

科學技術、社交方式、生活方式、語言方式和閱讀方式無不在變易之中,註定會有新的小說形式出現。《人類學》也許就是其中之一。當然,它不是雅俗共賞、少長咸宜的那種,但絕對是無法歸類也無法低估的開放式奇書,是小說在21世紀之可能的一種美妙例證。作者康赫服膺於司馬遷和《史記》,認同魯迅的語言和創造,從他的文本,還可見對巴爾扎克和喬伊斯等有著獨異的了解和體認。在這樣的作家心中,悠久中國、複雜中國的脾性自是緊要,而對世界文化也大可懷有一種「鄉愁」。

作家要介入現實而不囿於現實,洞察生活而又仰望夜空,檢視自身而又發掘自身,吸納傳統文化而又不泥古不化,博採世界文學的營養而又煥發本民族的特色和經驗……時代在變,閱讀在變,好的(長篇)小說依舊在路上,並註定將創造出屬於自己的讀者。小說家的命運是開天闢地,是一往無前,也是無盡的領受和艱苦的勞作,一切有如《群山之巔》後記中所談到的:為瞭望見那望不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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