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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2

第四十一回 還道村受三卷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話說當下宋江在筵上對眾好漢道:「小可宋江自蒙救護上山,到此連日飲宴,甚是快

樂。不知老父在家正是何如。即日江州申奏京師,必然行移濟州,著落鄆城縣追捉家屬,比

捕正犯,恐老父存亡不保!宋江想今,欲往家中搬取老父上山,以絕挂念,不知眾弟兄還肯

容否?」晁蓋道:「賢弟,這件是人倫中大事。不成我和你受用快樂,倒教家中老父苦?如

何不依賢弟!只是眾兄弟們連日辛苦,寨中人馬未定,再停兩日,點起山寨人馬,一逕去取

了來。」宋江道:「仁兄,再過幾日不妨,只恐江州行文到濟州,追捉家屬,以此事不宜

遲。今也不須點多人去,只宋江潛地自去,和兄弟宋清搬取老父連夜上山來,那時鄉中神不

知,鬼不覺;若還多帶了人半去,必然驚嚇鄉里,反招不便。」晁蓋道:「賢弟路中俏有疏

失,無人可救。」宋江道:「若為父親,死而無怨。」當日苦留不住。宋江堅執要行,便取

個氈笠戴了,提條短棒,腰帶利刀,便下山去。眾頭領送過金沙灘自回。且說宋江過了渡,

到朱貴酒店裡上岸,出大路投鄆城縣來;路上少不得飢餐渴飲,夜住曉行。一日,奔宋家村

晚了,到不得,且投客店歇了。次日趲行,到宋家村時卻早,且在林子里伏了,等待到晚,

卻投莊上來敲後門。莊裡聽得,只見宋清出來開門;見了哥哥,那一驚,慌忙道:「哥哥,

仔回家來怎地?」宋江道:「我特來家取父親和你。」宋清道:「哥哥!你在江州做了的事

如今這裡都知道了。本縣差下這兩個頭每日來勾取,管定了我們,不得轉動。只等江州文書

到來,便要捉我們父子二人下在牢里監禁,聽候拿你,日里夜間,一二百士兵巡綽。你不宜

遲,快去梁山泊請下眾頭領來救父親並兄!」宋江聽了,驚得一身冷汗,不敢進門,轉身便

走,奔梁山泊路上來。是夜,月色朦朧,路不分明。宋江只顧揀僻靜小路去處走。約莫也走

了一個更次,只聽得背後有人發起來。宋江回頭聽時,只隔一二里路,看見一簇火把亮,只

得得叫道:「宋江休走!」宋江一頭走,一面肚裡尋思:「不聽晁蓋之言,果有今日之禍!

皇天可憐,垂救宋江則個!」遠遠望見一個去處,只顧走。少間,風掃薄雲,現出那個明

月,宋江方認得仔細,叫聲苦,不知高低。看了那個去處,有名喚做還道村。原來團團都是

高山峻岭,山下一遭澗水,中間單單只一條路。人來這村左來右去走,只是這條路,更沒第

二條路。宋江認得這個村口,卻待回身,卻被背後趕來的人已把住了路口,火把照耀如同白

日。宋江只得奔入村裡來,尋路躲避;抹過一座林子,早看見一所古廟;雙手只得推開廟

門,乘著月光,入進廟裡來。尋個躲避處;前殿後殿相了一回,安不得身,心裡發慌。只聽

得外面有人道:「都管只走在這廟裡!」宋江聽時是趙能聲音,急沒躲處;見這殿上一所神

廚,宋江揭起帳幔,望裡面探身便鑽入神廚里,安了短棒,做一堆兒伏在廚內,身體不把不

住地抖。只聽得外面拿著火把照將入來。宋江在神廚里一頭抖,一頭偷眼看時,趙能,趙得

引著四五十人,拿把火把,各到處照。看看照上殿來。宋江抖道:「我今番走了死路,望神

明庇佑則個!......神明庇佑!......神明庇佑!......」一個個都走過了,沒人看著神廚

里。宋江抖定道:「可憐天!」只見趙得將火把來神廚里一照,宋江抖得幾乎死去。趙得一

只手將朴刀捍挑起神帳,上下把火只一照,火沖將起來,衝下一片黑塵來,正落在趙眼裡,

了眼;便將火把丟在地下,一腳踏滅了走出殿門外來,對士兵們道:「這不在廟裡。-別又

無路,走向那裡去了?」眾士兵道:「多應這廝走入村中下林里去了。這裡不怕他走脫:這

個村喚做還道村,只有這條路出入;裡面雖有高山林木,無路上得去。都頭只把住村口,他

便會插飛上天去也走不脫了!待天明,村裡去細細搜捉!」趙能,趙得道:「也是。」引了

士兵出殿去了。宋江抖定道:「不是神明庇佑;若還得了性命,必當重修廟宇。再

塑......」只聽得有幾個士兵在廟門前叫道:「都頭,在這裡了!」趙能,趙得,和眾人又

搶入來。宋江地又把不住抖。趙能到廟前問道:「在那裡?」士兵道:「都頭,你來看,廟

門上兩個塵手跡!一定是推開廟門,閃在裡面去了!」趙能道:「說的是;再仔細搜一搜

看!」這夥人再入廟裡來搜時。宋江這一番抖真是幾乎休了。那夥人去殿前殿後搜遍,只不

曾翻過磚來。眾人又搜了一回,火把看看照上殿來,趙能道:「多是只在神里。卻兄弟看不

仔細,我自照一照看。」一個士兵拿著火把,趙能便揭起帳幔,五七個人伸頭來看。不看萬

事俱休,看一看,只見神里捲起一陣惡風,將那火把都吹滅了,黑騰騰罩了廟宇,對面不

見。趙能道:「又作怪。平地里捲起這陣惡風來!想是神明在裡面,定嗔怪我們只管來照。

因此起這陣惡風顯應。我們且去罷。只守住村口,待天明再來尋。」趙得道:「只是神里不

曾看得仔細,再把去搠一搠。」趙能道:「也是。」兩個待向前,只聽得殿前又捲起一陣怪

風,吹得飛砂走石,滾將下來;搖得那殿宇岌岌地動;罩下一陣黑雲,布合了上下,冷氣侵

入,毛髮豎起。趙能情知不好,叫了趙得道:「兄弟!快走!神明不樂!」眾人一哄都奔下

殿來,望廟門外跑走。有幾個跌翻了的,也有閃了二腿的,爬得起來,奔命走出廟門,只聽

得廟裡有人叫:「饒恕我們!」趙能再入來看時,兩三個士兵跌倒在龍墀里,被樣根釣住了

衣服,死了掙不脫,手裡丟了朴刀,扯著衣裳叫饒。宋江在神里聽了,忍不住笑。趙能把士

兵衣服解脫了,領出廟門去。有幾個在前面的士兵說道:「我說這神道最靈,你們只管在里

面纏障,引得小鬼發作起來!我們只在守住了村口等他。須不他飛了去!」趙能,趙得道:

「說得是;只消村口四下里守定。眾人都望村口去了。只說宋江在神里,口稱慚愧,道:

「雖不被這們拿了,怎能彀出村口去?......」正在內尋思,百般無計,只聽得後面廊下有

人出來。宋江又抖道:「又是苦也!早是不鑽出去!」只見兩個青衣童子,逕到廚邊,舉口

道:「小童奉娘娘法旨,請星主說話。」宋江那裡敢做聲答應。外面童子又道:「娘娘有

請,星主可行。」宋江也不敢答應。外面童子又道:「宋星主,休得遲疑,娘娘久等。」宋

江聽得鶯聲燕語,不是男子之音,便從神椅底下鑽將出來看時,是兩個青衣女童侍立在邊,

宋江了一驚,卻是兩個泥神。只聽得外面又說道:「宋江主,娘娘有請。」宋江分開帳幔,

鑽將出來,只見是兩個青衣螺髻三女童,齊齊躬身,各打個稽首。宋江問道:「二位仙童自

何而來?」青衣道:「奉娘娘法旨,有請星主赴宮。」宋江道:「仙道差矣。我自姓宋,名

江,不是甚麼星主。」青衣道:「如何差了!請星主便行,娘娘久等。」宋江道:「甚麼娘

娘?亦不曾拜識,如何敢去!」青衣道:「星主到彼便知,不必詢問。」宋江道:「娘娘在

何處?」青衣道:「只在後面中。」青衣前引便行。宋江隨後跟下殿來。轉過後殿側首一座

子牆角門,青衣道:「宋星主,從此間進來。」宋江跟入角門來看時,星月滿天,香風拂

拂,四下里都是茂林修竹。宋江尋思道:「原來這廟後又有這個去處。早知如此,不來這裡

躲避,不受那許多驚恐!」宋江行時,覺得香塢兩行,夾種著大松樹,都是合抱不交的;中

間平坦一條龜背大街。宋江看了,暗暗尋思道:「我到不想古廟後有這般好路徑!」跟著青

衣行不過一里來路,聽得潺潺的澗水響;看前面時,一座青石橋,兩邊都是朱欄;岸上栽種

奇花異草,蒼松茂竹,翠柳夭桃;橋下翻銀滾雪般的水。流從石洞里去。過得橋基,看時,

兩行奇樹,中間一座大朱紅欞星門。宋江入得欞星門看時,抬頭見一所宮殿。宋江尋思道:

「我生居鄆城縣,不曾聽得說有這個去處!」心中驚恐;不敢動。青衣催促,請星主行。一

引引入門內,有個龍墀,兩廊下儘是朱紅亭柱,都掛著綉;正中一所大殿,殿上燈燭熒煌。

青衣從龍墀內一步步引到月台上,聽得殿上階前又有幾個青衣道:「娘娘有請,星主進

入。」宋江到大殿上,不覺肌膚戰慄,毛髮倒豎。下面都是龍鳳磚階。青衣入廉內奏道:

「請至宋星主在階前。」宋江到廉前御階之下,躬身再拜,俯伏在地,口稱:「臣乃下濁庶

民,不識聖上,伏望天慈俯賜憐憫!」御內傳旨,教請宋星主坐。宋江那裡敢抬頭。教四個

青衣扶上錦墩坐。宋江只得勉強坐下,殿上喝聲「卷,」數個青衣早把珠捲起,搭在金釣

上。娘娘問道:「星主別來無恙?」宋江起身再拜道:「臣乃庶民,不敢面覷聖容。」娘娘

道:「星主,既然如此,不必多禮。」宋江恰取抬頭舒眼,看殿上金碧交輝,點著龍鳳燭;

兩邊都是青衣女童,持笏捧圭,執旌擎扇侍從;正中七寶九龍上坐著那個娘娘,身穿金縷絳

綃之衣,手秉白玉圭璋之器,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口中說道:「請星主到此。」命童子獻

酒。兩下青衣女童執著蓮花寶瓶,捧酒過來,斟天杯內。一個為首的女童執杯遞酒,來勸宋

江。宋江起身,不敢推辭,接過杯,朝娘娘跪飲了一杯。宋江覺得這酒馨香馥郁,如醍醐灌

頂,甘露心。又是一個青衣捧過一盤仙棗來勸宋江。宋江戰戰兢兢,怕失了體面,伸著指頭

取了一枚,就而食之,懷核在手。青衣又斟過一杯酒來勸宋江,宋江又一飲而盡。娘娘法

旨,教再勸一杯。青衣再斟一杯酒過來勸宋江,宋江又飲了。仙女託過仙棗,又食了兩枚。

共飲過三杯仙酒,三枚仙棗,宋江便覺有些微醺;又怕酒後,醉失體面。再拜道:「臣不勝

酒量,望乞娘娘免賜。」殿上法旨道:「既是星主不能飲酒,可止。」教:「取那三卷『天

書』賜與星主。」青衣去屏風背後,青盤中托出黃羅袱子,包著三卷天書,遞與宋江。宋江

看時,可長五寸,三寸;不敢開看,再拜受,藏於袖中。娘娘法旨道:「宋星主,傳汝三卷

天書,汝可替天行道:星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勿忘勿泄。」宋江再拜謹

受。娘娘法旨道:「玉帝因為星主魔心未斷,道行未完,暫罰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

分毫懈怠。若是他日罪下都,吾亦不能救汝。此三卷之書可以善觀熟視。只可與天機星同

觀,其他皆不可見。功成之後,便可焚之,勿留於世。所囑之言,汝當記取。目今天凡相

隔,難以久留,汝當速回。」便令童子急送星主回去。「他日瓊樓金闕,再當重會。」宋江

便謝了娘娘,跟隨青衣女童,下得殿庭來。出得欞星門,送至石橋邊,青衣道:「恰星主受

驚,不是娘娘,護佑,已被擒拿。天明時,自然脫離了此難。星主,看石橋下水裡二龍相

戲!」宋江欄看時,果見二龍戲水。二青衣望下一推。宋江大叫一聲,撞在神廚內,覺來乃

是南柯一夢。宋江爬將起來看時,月影正午,料是三更時分。宋江把袖子里摸時,手內棗核

三個,袖裡帕子包著天書;將出來看時,果是三卷天書;又只覺口裡酒香。宋江想道:「這

一夢真乃奇異,似夢非夢:若把做夢來,如何有這天書在袖子里,口中又酒香,棗核在手

里,說與我的言語都記得,不曾忘了一句?不把做夢來,我自分明在神廚里,一交顛將入

來,有甚難見處?......想是此間神聖最靈,顯化如何?只是不知是何神明?」揭起帳幔看

時,九龍椅上坐著一位妙面娘娘,正和方一般。宋江尋思道:「這娘娘呼我做星主,想我前

生非等閑人也。這三卷天書必然有用。青衣女童道:『天明時,自然脫離此村之厄。』如今

天色漸明,我出去。」便探手去廚里摸了短棒,把衣服拂拭了,一步步走下殿來。從左廊下

轉出廟前,仰面看時,舊牌額上刻著四個金字,道:「玄女之廟。」宋江以手加額稱謝道:

「慚愧!原來是九天玄女娘娘傳受與我三卷天書。又救了我的性命!如若能彀再見天日之

面,必當來此重修廟宇,再建殿庭。伏望聖慈俯垂護佑!」稱謝已畢,只得望著村口悄悄出

來;離廟未遠,只聽得前面遠遠地喊聲連天。宋江尋思道:「又不濟了!」住了腳。「且未

可去;若到他面前,定吃他拿了,不如且在這裡路傍樹背後躲一躲。」卻閃得入樹背後去,

只見數個士兵急急走得喘做一堆,把刀拄著,一步步走將入來,口裡聲聲都只叫道:「神聖

救命則個!」宋江在樹背後看了,尋思道:「又作怪!他們把著村口,等我出來拿我,又怎

地搶入來?」再看時,趙能也搶入來,口裡叫道:「神聖!-神聖救命!」宋江道:「那如

何恁地慌?」見背後一條大漢追將入來。那個大漢,上半截不著不絲,露出鬼怪般肉,手裡

拿著兩把夾鋼板斧,口裡喝道:「舍鳥休走!」遠觀不,近看分明;正是黑旋風李逵。宋江

想道:「莫非是夢裡么?」不敢走出去。那趙能正走到廟前,被松樹根只一絆,一交跌在地

下。李逵趕上,就勢一腳踏住脊背,手起大斧,待要砍,背後又是兩籌好漢趕上來,把氈笠

兒掀在脊樑上,各挺一條朴刀,上首的是歐鵬,下首的是陶宗旺。李逵見他兩個趕來,恐怕

爭功壞了義氣,就手把趙能一斧砍做兩半,連胸脯都砍開了,跳將起來,把士兵趕殺,四散

走了。宋江兀自不敢便走出來。背後只見又趕上三籌好漢,也殺將來;前面赤發鬼劉唐,第

二石將軍石勇,第三催命判命官李立。這六籌好漢說道:「這們都殺散了,只尋不見哥哥,

怎生是好?」石勇叫道:「兀那松樹背後一個人立在那裡!」宋江方敢挺身山來說道:「感

謝眾兄弟們又來救我性命!將何以報大恩!」六籌好漢見了宋江,大喜道:「哥哥有了!快

去報與晁頭領得知!」石勇,李立分頭去了。宋江問劉唐道:「你們如何得知來這裡救

我?」劉唐答道:「哥哥前下得山來,晁頭領與吳軍師放心不下,便叫戴院長隨即下來探聽

哥哥下落。晁頭領又自已放心不下,再著我等眾人前來接應,只恐哥哥有些疏失。半路里撞

見戴宗道兩個賊驢追趕捕捉哥哥,晁頭領大怒,分付戴宗去山寨,只教留下吳軍師,公孫

勝,阮家三兄弟,兄方,郭盛,朱貴,白勝,看守寨柵,其餘兄弟都教來此間尋覓哥哥。聽

得人說道:『趕宋江入還道村口了!』村口守把的這們盡數殺了,不留一個,只有這幾個奔

進村裡來。隨即李大哥追來,我等都趕入來。不想哥哥在這裡!」說猶未了,石勇引將晁

蓋,花榮,秦明,黃信,薛永,蔣敬,馬麟到來;李立引將李俊,穆弘,張橫,張順,穆

春,侯健,蕭讓,金大堅。一行眾多好漢都相見了。宋江作謝眾位頭領。晁蓋道:「我叫賢

弟不須親自下山,不聽愚兄之言,險些兒又做出事來。」宋江道:「小可兄弟只為父親這一

事懸腸掛肚,坐卧不安,不由宋江不來取。」晁蓋道:「好教賢弟歡喜:令尊並令弟家眷,

我先叫戴宗引杜遷,宋萬,王矮虎,鄭天籌,童威,童猛送去,已到山寨中了。」宋江聽得

大喜,拜謝晁蓋,道:「得仁兄如此施恩,宋江死亦無怨!」一時,眾頭領各各上馬,離了

還道村口,宋江在馬上,以手加額望空頂禮,稱謝神明庇佑之力,容日專當拜還心愿。一行

人馬逕回梁山泊來。吳學究領了守山頭領,直到金沙灘,都來迎接。同到得大寨聚義廳上,

眾好漢都相見了。宋江急問道:「老父何在?」晁蓋便叫請宋太公出來。不多時,鐵扇子宋

清策著一乘山轎,抬著宋太公到來。眾人扶策下轎,上廳來。宋江見了,喜天降,笑逐顏

開,再拜道:「老父驚恐。宋江做了不孝之孝,負累了父親驚受怕!」宋太公道:「叵耐趙

能那兄弟兩個每日撥人來守定了我們,只待江州公文到來,便要捉取我父子二人解送官司。

聽得你在庄後敲門,此時已有八九個士兵在前面草廳上;續後不見了,不知怎地趕出去了。

到三更時候,又有二百餘人把庄門開了,將我搭扶上轎抬了,教你兄弟四郎收拾了箱籠,放

火燒了莊院。那時不繇我問個緣繇,逕來到這裡。」宋江道:「今日父子團圓相見,皆賴眾

兄弟之力也!」叫兄弟宋清拜謝了眾頭領。晁蓋眾人都來參拜宋太公,已畢;一面殺牛宰

馬,且做慶喜筵席,作賀宋公明父子團圓。當日盡歡方散。次日又排筵席賀喜。大小頭領盡

皆歡喜。第三日,晁蓋又梯已備個筵席,慶賀宋江父子完聚。忽然感動公孫勝一個念頭:思

憶老母在薊州離家日久了,未知如何。眾人飲酒之時,只見公孫勝起身對眾頭領說道:「感

蒙眾位豪傑相待貧道許多時,恩同骨肉;只是貧道自從跟著晁頭領到山,逐日宴樂,一向不

曾還鄉看視老母;亦恐我真人本師懸望。欲待回鄉省視一遭。暫別眾頭領三五個月,再回來

相見,以滿貧道之願,免致老母念懸望。」晁蓋道:「向日已聞先生所言:令堂在北方無人

侍奉。今既如此說時,難以阻當;只是不忍分別。雖然要行,且待來日相送。」公孫勝謝

了。當日盡醉方散,各自歸房安歇。次日早,就關下排了筵席,與公孫勝餞行。且說公孫勝

依舊做雲遊道人打扮了,腰裡腰包肚包,背上雌雄寶劍,肩膊上掛著棕笠,手中拿把殼扇,

便下山來。眾頭領接住,就關下筵席,各各把盞送別。餞行已遍,晁蓋道:「一清先生,此

去難留,不可失信。本是不容先生去,只是老尊堂在上,不敢阻當。百日之外,專望鶴駕降

臨,切不可爽約。」公孫勝道:「重蒙列位頭領看待久,貧道豈敢失;回家參過本師真人,

安頓了老母,便回山寨。」宋江道:「先生何不將帶幾個人去,一發就搬取老尊堂上山?早

晚也得侍奉。」公孫勝道:「老母平生只愛清幽,吃不得驚,因此不敢取來。家中自有田產

山莊,老母自能料理。貧道只去省視一遭便來。再得聚義。」宋江道:「既然如此,專聽尊

命。只望早早降臨為幸。」晁蓋取出一盤黃白之資相送。公孫勝道:「不消許多,但彀盤纏

足矣。」晁蓋定教收了一半。打拴在腰包里,打個稽首,別了眾人,過金沙灘便行,望薊州

去了。眾頭領席散,待山上,只見黑旋風李逵就關下放聲大哭起來。宋江連忙問道:「兄

弟,你如何煩惱?」李逵哭道:「干鳥氣么!這個也取爺,那個也望娘,偏鐵牛是土掘坑裡

鑽出來的!」晁蓋便問道!「你如今待要怎地?」李逵道:「我只有一個老娘在家裡。我的

哥哥又在別人家做長工,如何養我娘快樂?我要去取他來,這裡快樂幾時也好。」晁蓋道:

「兄弟說得是;我差幾個人同你去取了上來,也是十分好事。」宋江便道:「使不得!李家

兄弟生性不好,回鄉去必然有失。若是教人和他去,亦是不好。況他性如烈火,到路上必有

衝撞。他又在江州殺了許多人,那個不認得他是黑旋風?這幾時官司如何不行移文書到那裡

了!必然原藉追捕。-你又形貌兇惡,倘有失,路程遙遠,恐難得知。你且過幾時,打聽得

平靜了,去取未遲。」李逵焦躁,叫道:「哥哥!你也是個不平心的人!你的爺便要取上山

來快活,我的娘由他在村裡受苦!兀的不是氣破了鐵牛肚子!」宋江道:「兄弟,你不要焦

躁。既是要去取娘,只依我三件事,便放你去。」李逵道:「你且說那三件事?」宋江點兩

個指頭,說出這三件事來,有分教;李逵施為撼地搖天手,來爬山跳澗蟲。畢竟宋江對李逵

說出那三件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假李逵剪徑劫單身 黑旋風沂嶺殺四虎

話說李逵道:「哥哥,你且說那三件事?」宋江道:「你要去沂州水縣搬母親,第一

件,徑回,不可酒。第二件,因你性急,誰肯和你同去,你只自悄悄地取了娘便來。第三

件,你使的那兩把板斧,休要帶去,路上小心在意,早去早回。」李逵道:「這三件事有甚

么依不得!哥哥放心。我只今日便行。我也不住了。」當下李逵拽扎得爽利,只跨一口腰

力,提條朴刀,帶了一錠大銀,三五個小銀子,了幾杯酒,唱個大喏,別了眾人,便下山

來,過金沙灘去了。晁蓋,宋江與眾頭領送行已罷。回到大寨里聚義廳上坐定。宋江放心不

下。對眾人說道:「李逵這個兄弟此去必然有失;不知眾兄弟們誰是他鄉中人。可與他那裡

探聽個消息。」杜遷便道:「只有朱貴原是沂江沂水縣人,與他是鄉里。」宋江聽罷,說

道:「我忘了。前日在白龍廟聚會時。李逵已自認得朱貴是同鄉人。」宋江便著人去請朱

貴。小嘍羅飛奔下山來。直至店裡,請得朱貴到來。宋江道:「今有李逵兄弟前往家鄉搬取

老母,因他酒性不好,為此不肯差人與他同去。誠恐路上有失,今知賢弟是他鄉中人,你可

去他那裡探聽走一遭。」朱貴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縣人。見有一個兄弟喚做朱富,在本

縣西門外開著個酒店,這李逵,他是本縣百丈村董店東住;有個哥哥喚做李達,專與人家做

長工。這李逵自小凶頑,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一向不曾回家。如今著小弟去那裡探

聽也不妨,只怕店裡無人看管。小弟也多時不曾還鄉,亦就要回家探望兄弟一遭。」宋江

道:「這個看店不必你憂心,我自教侯健,石勇,替你暫管幾時。」朱貴領了這言語,相辭

了眾頭領下山來,便走到店裡,收拾包里,交割面與石勇,侯健,自奔沂州去了。這裡宋江

與晁蓋在寨中每日筵席,飲酒快樂,與吳學究看習天書,不在話下。且說李逵獨自一個離了

梁山泊,取路來到沂水縣界。於路李逵端的不酒,因此不惹事,無有話說。行至沂水縣西門

外,見一簇圍著榜攪看,李逵也立在人叢中,聽得讀榜上道:「第一名,正賊宋江,系鄆城

縣人。第二名,從賊戴宗,系江州兩院押獄。第三名,從賊李逵,系沂江沂水縣

人。......」李逵在背後聽了,正待指手畫腳,沒做奈何處,只見一個人搶向前來,攔腰抱

住,叫道:「張大哥!你在這裡做甚麼?」李逵扭過身看時,認得是早地忽律朱貴。李逵問

道:「你如何也來在這裡?」朱貴道:「你且跟我說話。」兩個一同來西門外近村一個酒店

內,直入到後面一間靜房中坐了。朱貴指著李逵,道:「你好大膽!那榜上明明寫著賞一萬

貫錢捉宋江,五千貫捉戴宗,三千貫捉李逵,你如何立在那裡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

送官,如之奈何!宋公明哥哥只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來;又怕你到這裡做出怪來,續

後特使我趕來探聽你的消息。我遲下山來一日,又先到你一日,你如何今日到這裡?」李逵

道:「便是哥哥分付,教我不要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你如何認得這個酒店裡?你是這裡

人?家在那裡住?」朱貴道:「這個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家裡。我原是此間人。因在江湖上

做客,消折了本錢,就於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便叫兄弟朱富來與李逵相見了。朱富置

酒款待李逵。李逵道:「哥哥分付,教我不要酒;今日我已到鄉里了,便兩碗兒,打甚麼要

緊!朱貴不敢阻擋他,由他。當夜直到四更時分。安排些飯食,李逵了,趁五更曉星殘月,

霞光明朗,便投村裡去。朱貴分付道:「休從小路去。只從大朴樹轉彎,投東大路,一直往

百丈村去,便是董店東。快取了母親,和你早回山寨去。」李逵道:「我自從小路去,不從

大路去!誰耐煩!」朱貴道:「小路走,多大蟲;又有乘勢奪包里的剪徑賊人。」李逵應

道:「我怕甚鳥!」戴上氈笠兒,提了朴刀,跨了腰刀,別了朱貴,朱富,便出門投百丈村

來。約行了十數里,天色漸漸微明,去那露草之中,趕出一隻白兔兒來,望前路去了。李逵

趕了一直,笑道:「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正走之間,只見前面有五十來株大樹叢雜,

時值新秋,葉兒正紅。李逵來到樹林邊廂,只見轉過一條大漢,喝道:「是會的留下買路

錢,免得奪了包里!」李逵看那人時,戴一頂紅絹抓兒頭巾,穿一領粗布衲襖,手裡拿著兩

把板斧,把黑墨搽在臉上。李逵見了,大喝一聲:「你這廝是甚麼鳥人,敢在這裡剪徑!」

那漢道:「若問我名字,嚇碎你的心膽!老爺叫做黑旋風!你留下買路錢並包里,便饒了你

性命,容你過去!」李逵大笑道:「沒有娘鳥興!你這廝是甚麼人,那裡來的,也學老爺名

目,在這裡胡行!」李逵挺起手中朴刀奔那漢。那漢那裡抵當得住,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

上一朴刀,搠翻在地,一腳踏住胸脯,喝道:「認得老爺么?」那漢在地下叫道:「爺爺!

饒你孩兒性命!」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漢黑旋風李逵便是!你這廝辱沒老爺名

字!」那漢道:「孩兒雖然姓李,不是真的黑旋風;為是爺爺江湖上有名目,鬼也害怕,因

此孩兒盜學爺爺名目胡亂在此剪徑,但有孤單客人經過,聽得說了『黑旋風』三個字,便撇

了行李逃奔去了。以此得這些利息。實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賤名叫李鬼,只在這前村

住。」李逵道:「叵耐道無禮,在這裡奪人的包里行李,壞我的名目,學我使兩把板斧!且

教他我一斧!」劈手奪過一把斧來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爺爺!殺我一個,便是殺我兩

個!」李逵聽得,住了手,問道:「怎的殺你一個便是殺你兩個?」李鬼道:「孩兒本不敢

剪徑,家中因有個九十歲的老母,無人養贍,因此孩兒單題爺爺大名唬嚇人,奪些單身的包

里,養贍老母;其實並不曾害了一個人。如今爺爺殺了孩兒,家中老母必是餓殺!」李逵雖

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君,聽得說了這話,自肚裡尋思道:「我特地歸家來取娘,倒殺了一個

養娘的人,天地也不容我-罷!罷!我饒了你這廝性命!」放將起來。李鬼手提著斧,納頭

便拜。李逵道:「只我便是真黑旋風;你從今已後休要壞了俺的名目!」李鬼道:「孩兒今

番得了性命。自回家改業,再不敢倚著爺爺名目在這裡剪徑。」李逵道:「你有孝順之心,

我與你十兩銀子做本錢,便去改業。」李逵便取出一錠銀子,把與李鬼,拜謝去了。李逵自

笑道:「這廝撞在我手裡!既然他是個孝順的人,必去改業。我若殺了他,天地必不容我。

我也自去休。」拿了朴刀,一步步投山僻小路而來。走到已牌時分,看看肚裡又餓又渴,四

下里都是山徑小路,不見有一個酒店飯店。正走之間,只見遠遠地山凹里露出兩間草屋。李

逵見了,奔到那人家裡來,只見後面走出一個婦人來,髻鬢邊插一簇野花,搽一臉胭脂鉛

粉。李逵放下朴刀,道:「嫂子,我是過路客人,肚中飢餓,尋不著酒食店。我與你幾錢銀

子,央你回些酒飯。」那婦人見了李逵這般模樣,不敢說沒,只得答道:「酒便沒買處,飯

便做些與客人了去。」李逵道:「也罷;只多做些個,正肚中餓出鳥來。」那婦人道:「做

一升米不少么?」李逵道:「做三升米飯來。」那婦人向廚中燒起火來,便去溪邊陶了米,

將來做飯。李逵轉過屋後山邊來凈手。只見一個漢子,顛手顛腳,從山後歸來。李逵轉過屋

後聽時,那婦人正要上山討菜,開後門見了,便問道:「大哥!那裡閃了腿?」那漢子應

道?「大嫂,我險些兒和你不見了!你道我晦鳥氣么?指么出去等個單身的過,整整等了半

個月日,不曾發市。甫能今日抹著一個,你道是誰?原來正是黑旋風!恨撞著那驢鳥!我如

何敵得他過,倒他一朴刀,搠翻在地,定要殺我。我假意叫道:『你殺我一個,害了我兩

個!』他便問我緣故。我便假道:『家中有九十歲的老母,無人養贍,定是餓死!』那驢

鳥,真箇信我,饒了我性命;又與我一個銀子做本錢,教我改了業養娘。我恐怕他省悟了趕

將來,且離了那林子里,僻靜處睡一回,從山後走回家來。」那婦人道:「休要高聲!一個

黑大漢來家中,教我做飯,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門前坐地。你去張一張看;若是他時,你去

尋些麻藥來,放在菜內,教那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對付了他,謀得他些金銀,搬往縣裡住

去,做些買賣,卻不強似在這裡剪徑?」李逵已聽得了,便道:「叵耐這廝!我倒與了他一

個銀子,又饒了性命,他倒又要害我!這個正是天地不容!」一轉踅到後門邊。這李鬼恰待

出門,被李逵劈揪住。那婦人慌忙自望前門走了。李逵捉住李鬼,按翻掣出腰刀,早割下頭

來;拿著刀,奔前門尋那婦人時,正不知走那裡去了;再入屋內來。去房中搜看,只見有兩

個竹籠,盛些舊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銀兩並幾件釵環。李逵都拿了,又去李鬼身邊搜了那錠

小銀子,都打縛在包里里;去鍋里看時,三升米飯早熟了,只沒菜蔬下飯。李逵盛飯來,了

一回,看著自笑道:「好痴漢!放著好肉在前面,不會!」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兩

塊肉來,把些水洗凈了,灶里抓些炭火來便燒;一面燒一面;得飽弓,把李鬼的屍首拋放屋

下,放了把火,提了朴刀,自投山路里去了。比及趕到董店東時日已平西。逕奔到家中,推

開門,入進裡面,只聽得娘在床上問道:「是誰入來?」李逵看時,見娘雙眼都盲了,坐在

床上念佛。李逵道:「娘,鐵牛來家了!」娘道:「我兒,你去了許多時,這幾年正在那裡

安身?你的大哥只是在人家做長工,止博得些飯食,養娘全不濟事!我時常思量你,眼淚流

干,因此瞎了雙目。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尋思道:「我若說在梁山泊落草,娘定不肯

去;我只假說便了。」李逵應道:「鐵牛如今做了官,上路特來取娘。」娘道:「恁地好

也!只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鐵牛背娘到前路,覓一輛車兒載去。」娘道:「你

等大哥來,商議。」李逵道:「等做甚麼,我自和你去便了。」恰待要行,只見李達提一罐

子飯來。入得門,李逵見了便拜道:「哥哥,多年不見!」李達罵道:「你這廝歸來做甚?

又來負累人!」娘便道:「鐵牛如今做了官,特地家來取我。」李達道:「娘呀!休信他放

屁!當初他打殺了人,教我披枷帶鎖,受了萬千的苦。如今又聽得他和梁山泊賊人通同,劫

了法場,鬧了江州,現在梁山泊做了強盜。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來,著落原籍追捕正身,要

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財主替我官司分理,說:『他兄弟已自十來年不知去向,亦不曾回家,

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冒供鄉貫?』又替我上下使錢。因此不官司仗限追要。見今出榜賞三千

貫捉他!-----你這廝不死,卻走家來胡說亂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躁,一發和你同

上山去快活,多少是好,」李達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又敵他不過;把飯罐撇在地下,一直

去了。李逵道:「他這一去,必報人來捉我,是脫不得身,不如及早走罷。我大哥從來不曾

見這大銀,我且留下一錠五十兩的大銀子放床上。大哥歸來見了,必然不趕來。」李逵便解

下腰包,取一錠大銀放在床上,叫道:「娘,我自背你去休。」娘道:「你背我那裡去?」

李逵道:「你休問我,只顧去快便了。我自背你去,不妨。」李逵當下背了娘,提了朴刀,

出門望小路里便走。說李達奔來財主家報了,領著十來個莊客,飛也似趕到家裡,看時,不

見了老娘,只見床上留下一錠大銀子。李達見了這錠大銀,心中忖道:「鐵牛留下銀子,背

娘去那裡藏了?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來,我若趕去,倒他壞了性命。想他背娘必去山寨里快

活。」眾人不見了李逵,都沒做理會處。李達對眾莊客說道:「這條牛背娘去,不知往那條

路去了。這裡小路甚雜,怎地去趕他?」眾莊客見李達沒理會處,俄延了半,也各自回去

了,不在話下。這裡只說李逵怕李達領人趕來,背著娘,只奔亂山深處僻靜小路而走。看看

天色晚了,李逵背到嶺下。娘雙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自認得這條嶺喚做沂嶺,過那邊

去,方有人家。娘兒兩個趁著星明月朗,一步步捱上嶺來。娘在背上說道:「我兒,那裡討

口水來我也好。」李逵道:「老娘,且待過嶺去,借了人家安歇了,做些飯罷。」娘道:

「我日中了些乾飯,口渴得當不得!」李逵道:「我喉嚨里也煙發火出;你且等我背你到嶺

上,尋水與你。」娘道:「我兒,端的渴殺我也!救我一救!」李逵道:「我也睏倦得要不

得!」李逵看看捱得到嶺上松樹邊一塊大青石上,把娘放下,插了朴刀在側邊,分付娘道:

「耐心坐一坐,我去尋水來你。」李逵聽得溪澗里水響,聞聲尋路去,盤過了兩三處山腳,

來到溪邊,捧起水來自了幾口,尋思道:「怎生能彀得這水去把與娘?」立起身來,東觀西

望,遠遠地山頂見一座廟。李逵道:「好了!」攀藤攬葛,上到庵前,推開門看時,是個泗

洲大聖祠堂;面前只有個石香爐。李逵用手去掇,原來是和座子鑿成的。李逵拔了一回,那

里拔得動;一時性起來,連那座子掇出前面石階上一磕,把那香爐磕將下來,拿了再到溪

邊,將這香爐水裡浸了,拔起亂草,洗得乾淨,挽了半香爐水,雙了擎來,再尋舊路,夾七

夾八走上嶺來;到得松樹邊石頭上,不見了娘,只見朴刀插在那裡。李逵叫娘水,杳無蹤

跡。叫了一聲不應,李逵心慌,丟了香爐,定住眼,四下里看時,並不見娘;走不到三十餘

走,只見草地上團團血跡。李逵見了,一身肉發抖;趁著那血跡尋將去,尋到一處大洞口,

只見兩個小虎兒在那裡一條人腿。李逵把不住抖,道:「我從梁山泊歸來,特為老娘來取

他。千辛萬苦,背到這裡,倒把來與你了!那鳥大蟲拖著這條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誰的?」

心頭火起便不抖,赤黃須早豎起來,將手中朴刀挺起,來搠那兩個小虎。這小大蟲被搠得

慌,也張牙舞爪,鑽向前來;被李逵手起,先搠死了一個,那一個望洞里便鑽了入去。李逵

趕到洞里,也搠死了。李逵卻鑽入那大蟲洞內,伏在裡面,張外面時,只見那母大蟲張牙舞

爪望窩裡來。李逵道:「正是你這孽畜了我娘!」放下朴刀,跨邊掣出腰刀。那母大蟲到洞

口,先把尾去窩裡一剪,便把後半截身軀坐將入去。李逵在窩裡看得仔細,把刀朝母大蟲尾

底下,盡平生氣力,捨命一戮,正中那母大蟲糞門。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裡

去了。那母大蟲吼了一聲,就洞口,帶著刀,跳過澗邊去了。李逵拿了朴刀,就洞里趕將出

來。那老虎負疼,直搶下山石下去了。李逵恰待要趕,只見就樹邊捲起一陣狂風,吹得敗葉

樹木如雨一般打將下來。自古道:「雲生從龍,風生從虎。」那一陣風起處,星月光輝之

下,大吼了一聲,忽地跳出一隻吊睛白額虎來。那大蟲望李逵勢猛一撲。那李逵不慌不忙,

趁著那大蟲勢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蟲頷下。那大蟲不曾再掀再剪:一者護那疼痛,二者

傷著他那氣。那大蟲退不彀五七,只聽得響一聲,如倒半壁山,登時間死在下。那李逵一時

間殺了母子四虎,還又到虎窩邊,將著刀復看了一遍,只恐還有大蟲,已無有蹤跡。李逵也

睏乏了,走向泗州大聖廟裡,睡到天明。次日早晨李逵來收拾親娘的腿及剩的骨殖,把布衫

包里了;直到泗州大聖廟後掘土坑葬了。李逵大哭了一場,肚裡又又渴,不免收拾包里,拿

了朴刀,尋路慢慢的走過嶺來。只見五七個獵戶都在那裡收窩弓弩箭。見了李逵一身血污,

行將下嶺來,眾獵戶了一驚,問道:「你這客人莫非是山神土地?如何敢獨自過嶺來?」李

逵見問,自肚裡尋思道:「如今沂水縣出榜賞三千貫錢捉我,我如何敢說實話?只謊說

罷。」答道:「我是客人。昨夜和娘過嶺來,因我娘要水,我去嶺下取水,被那大蟲把我娘

拖去了。我直尋到虎窩裡,先殺了兩個小虎,後殺了兩個大虎。泗州大聖廟裡睡到天明,方

下來。」眾獵戶齊叫道:「不信你一個人如何殺得四個虎?便是李存孝和子路,也只打得一

個。這兩個小虎且不打緊,那兩大虎非同小可!我們為這個畜生不知都了幾頓棍棒。這條沂

嶺,自從有了這窩虎在上面,整三五個月沒人敢行。我們不信!敢是你哄我?」李逵道:

「我又不是此間人,沒來由哄你做甚麼?你們不信,我和你上嶺去尋著與你,就帶些人去扛

了下來。」眾獵戶道:「若端的有時,我們自重重的謝你。是好也!」眾獵戶打起忽哨來,

一霎時,聚三五十人,都拿了撓釣棒,跟著李逵,再上嶺來。此時天大明朗,都到那山頂

上。遠遠望見窩邊果然殺死兩個小虎:一個在窩內,一個在外面;一隻母大蟲死在山邊,一

只雄虎死在泗州大聖廟前。眾獵戶見了殺死四個大蟲,盡皆歡喜,便把索子抓縛起來。眾人

扛抬下嶺,就邀李逵同去請賞;一面先使人報知里正上戶,都來迎接看,抬到一個大戶人

家,喚做曹太公莊上。那人曾充縣史,家中暴有幾貫浮財,專在一鄉放刁把纜;初世為人便

要結幾個不三不四的人恐唬鄰里;極要談忠說孝,只是口是心非。當時曹太公親自接來,相

見了,邀請李逵到草堂上坐定,動問殺死虎的緣由。李逵卻把夜來同娘到嶺上要水,......

因此殺死大蟲的話說了一遍。眾人都呆了。曹太公動問:「壯士高姓名諱?」李逵答道:

「我姓張,無名,只喚做張大膽。」曹太公道:「真乃是大膽壯士!不恁地膽大,如何殺得

四個大蟲」!一壁廂叫安排酒食管待,不在話下。且說當村裡知沂嶺殺了四個大蟲,抬到曹

太公家,講動了村坊道店,哄得前村後村,山僻人家,大男幼女,成群拽隊,都來看虎,入

見曹太公相待著打虎的壯士在廳上酒。數中有李鬼的老婆,逃在前村爹娘家裡,隨著眾人也

來看虎,認得李逵的模樣,慌忙來家對爹娘說道:「這個殺虎的黑大漢,便是殺我老公,燒

了我屋的。他叫做梁山泊黑旋風。」爹娘聽得,連忙來報知里正。里正聽了道:「他既是黑

旋風時,正是嶺後百丈村打死了人的李逵。逃走在江州,又做出事來,行移到本縣原籍追

捉。如今官司出三千貫賞錢拿他。他走在這裡!」暗地使人去請得曹太公到來商議。曹太公

推道更衣,急急的到里正家裡。里正說:「這個殺虎的壯士正是嶺後百丈村裡的黑旋風李

逵,見今官司著落拿他。」曹太公道:「你們要打聽得仔細。倘不是時,倒惹得不好。若真

個是時,卻不妨,要拿他時也容易。只怕不是他時難。」里正道:「見有李鬼的老婆認得

他。曾來李鬼家做飯,殺了李鬼。」曹太公道:「既是如此,我們且只顧置酒請他,問他今

番殺了大蟲,還是要去縣裡請功,還是要村裡討賞。若還他不肯去縣裡請功時,便是黑旋風

了,著人輪換把盞,灌得醉了,縛在這裡,去報知本縣,差都頭來取去,萬無一失。」眾人

道:「說得是。」里正與眾人商議定了。曹太公回家來款住李逵,一面且置酒來相待,便

道:「適間拋撇,請勿見怪。且請壯士解下腰間腰刀,放過朴刀,寬鬆坐一坐。」李逵道:

「好,好。我的腰刀已搠在雌虎肚裡了,只有刀鞘在這裡。若開剝時,可討來還我。」曹太

公道:「壯士放心。我這裡有的是好刀,相送一把與壯士懸帶。」李逵解了腰間刀鞘並纏袋

包里,都遞與莊客收貯;便把朴刀倚過一邊。曹太公叫取大盤肉,大酒來。眾多大戶並里正

獵戶人等,輪番把盞,大碗大盅只顧勸李逵。曹太公又請問道:「不知壯士要將這虎解官請

功,只是在這裡討些發?」李逵道:「我是過往客人,忙些個。偶然殺了這窩猛虎,不須去

縣課請功。只此有些發便罷;若無,我也去了。」曹太公道:「如何敢輕慢了壯士!少刻村

中劍取盤纏相送。我這裡自解虎到縣裡去。」李逵道:「布衫先借一領與我換了蓋。」曹太

公道:「有,有。」當時便取一領青布衲襖,就與李逵換了身上的血污衣裳。只見門前鼓響

笛鳴,都將酒來與李逵把盞作慶,一杯冷,一杯熱。李逵不知是計,只顧開懷暢飲,全不記

宋江分付的言語。不兩個時辰,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立腳不住。眾人扶到後堂空屋下,放

翻在一條板凳上;就取兩條繩子;連板凳綁住了;便叫里正帶人飛也似去縣裡報知,就引李

鬼老婆去做原告,補了一張狀子。此時鬨動了沂水縣裡。知縣聽得,大驚,連忙升廳問道:

「黑旋風拿住在那裡?這是謀叛的人,不可走了!」原告人並獵戶答應道:「見縛在本鄉曹

大戶家。為是無人禁得他,誠恐有失,路上走了,不敢解來。」知縣隨即叫喚本縣都頭李雲

上廳來分付道:「沂嶺下曹大戶莊上拿住黑旋風李逵。你可多帶人去,密地解來。休要鬨動

村坊,被他走了。」李都頭領了台旨,下廳來,點起三十個老郎士兵,各帶了器械,便奔沂

嶺村中來。這沂水縣是個小去處,如何掩飾得過。此時街市講動了,說道:「拿著了鬧江州

的黑旋風,如今差李都頭去拿來。」朱貴在東庄門外朱富家,聽得了這個消息,慌忙來後面

對兄弟朱富說道:「這黑又做出事來了!如何解救?宋公明特為他誠恐有失,差我來打聽消

息。如今他拿了,我若不救得他時,怎的回寨去見哥哥?似此似此怎生是好!」朱富道:

「大哥,且不要慌。這李都頭一身好本事,有三五十人近他不得。我和你只兩個同心合意,

如何敢近傍他?只可智取,不可力敵。李雲日常時最是愛我,常常教我使些器械。我卻有個

道理對他,只是在這裡安不得身了。今晚煮三二十斤肉,將十數瓶酒,把肉大塊切了,將些

蒙汗藥拌在裡面,我兩個五更帶數個火家,挑著去半路里僻靜等候,他解來時,只做與他酒

賀喜,將眾人都麻翻了,放李逵,如何?」朱貴道:「此計大妙。事不宜遲,可以整頓,乃

早便去!」朱貴道:「只是李雲不會酒,便麻翻了,終久醒得快。還有件事。倘或日後得

知,須在此安身不得。」朱貴道:「兄弟,你在這裡賣酒也不濟事。不如帶領老小,跟我上

山,一發入了夥。論秤分金銀,換套穿衣服,卻不快活?今夜便叫兩個火家,覓了輛車兒,

先送妻子和細軟行李起身,約在十里牌等候,都去上山。我如今包里內帶得一包蒙汗藥在這

里;李雲不會酒時,肉里多糝些,逼著他多些,也麻倒了。救得李逵,同上山去,有何不

可?」朱富道:「哥哥說得是。」便叫人去覓下一輛車兒,打拴了三五個包箱,在車兒上;

家中物都棄了;叫渾家和兒女上了車子,分付兩個火家跟著車子,只顧先去。且說朱貴,朱

富當夜煮熟了肉,切做大塊,將葯來拌了,連酒裝做兩擔,帶了二三十個空碗;又有苦幹菜

蔬,也把葯來拌了;恐有不肉的,也教他著手。兩擔酒肉,兩個火家各挑一擔;弟兄兩個自

提了些果盒之類四更前後,直接將來僻靜山路口坐等。到天明,遠遠地只聽得敲著鑼響,朱

貴接到路口。且說那三十來個士兵自村裡吃了半夜酒;四更前後,把李逵背剪綁了解將來。

後面李都頭坐在馬上。看看來到前面,朱富便向前攔住,叫道:「師父且喜,小弟將來接

力。」桶內舀一酒來,斟一大鍾,上勸李雲。朱貴托著肉來,火家捧過果盒。李雲見了,慌

忙下馬,跳向前來,說道:「賢弟,何勞如此遠接!」朱富道:「聊表徒弟孝順之心。」李

雲接過酒來,到口不吃。朱富跪下道:「小弟已知師不飲酒,今日這個喜酒也飲半盞兒,」

李雲推卻不過,略呷了兩口。朱富便道:「師父不飲酒須請些肉。」李雲道:「夜間已飽,

吃不得了。」朱富道:「師父行了許多路,肚裡也了。雖不中,胡亂請些,以免小弟之

羞。」揀兩塊好的遞將過來。李雲見他如此,只得勉意了兩塊。朱富把酒來勸上戶里正並獵

戶人等,都勸了三鍾。朱貴便叫士兵莊客眾人都來酒。這夥男女那裡顧個冷,熱,好,不

好。酒肉到口,只顧;正如這風捲殘雲,落花流水,一齊上來搶著了。李逵光著眼,看了朱

貴兄弟兩個,已知用計,故意道:「你們也請我吃些!」朱貴喝道:「你是歹人,有酒肉與

你!這般殺才,快閉了口!」李雲看著士兵,喝叫快走,只見一個個都面覷,走動不得,口

顫腳麻,都跌倒了。李雲急叫:「中了計了!」恰待向前,不覺自家也頭重腳輕暈倒了,軟

做一堆,睡在地下。當時朱貴,朱富各奪了一條朴刀,喝聲「孩兒們休走!」兩個挺起朴刀

來趕這夥不曾吃酒肉的莊客並那看的人。走得快的走了,走得遲的就搠死在地。李逵大叫一

聲,把那綁縛的麻繩都掙斷了;便奪過一條朴刀來殺李雲。朱富慌忙攔住,叫道:「不要無

禮!他是我的師父,為人最好。你只顧先走。」李逵應道:「不殺得曹太公老驢,如何出得

這口氣!」李逵趕上,手起一朴刀,先搠死曹太公並李鬼的老婆;續后里正也殺了;性起

來,把獵戶排頭兒一味價搠將去。那三十來個士兵都被搠死了。這看的人和眾莊客只恨爹娘

少生兩隻腳,都住深野路逃命去了。李逵還只顧尋人要殺。朱貴喝道:「不幹看的人事,休

只管傷人!」慌忙攔住。李逵方住了手,就士兵身上剝了兩件衣服穿上。三個人提著朴刀,

便要從小路里走。朱富道:「不好,是我送了師父性命!他醒時,如何見得知縣?必然趕

來。你兩個先行,我等他一等。我想他日前教我的恩義,且是為人忠直,等他趕來,就請他

一發上山入夥,也是我的恩義,免得教回縣去苦。」朱貴道:「兄弟,你也見得是。我便先

去跟了車子行,留李逵在路傍幫你等他。若是他不趕來時,你們兩個休執等他。」朱富道:

「這是自然了。」當下朱貴前行去了。只說朱貴和李逵坐在路傍邊等候。果然不到一個時

辰,只見李雲挺著一條木刀,飛也似趕來,大叫道:「強賊休走!」李逵見他來得凶,跳起

身,挺著朴刀來斗李雲,恐傷朱富。正是有分教;梁山泊內添雙虎,聚義廳前慶四人。畢竟

黑旋風斗青眼虎,二人勝敗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錦豹子小徑逢戴宗 病關索長街遇石秀

話說當時李逵挺著朴刀來斗李雲。兩個就官路傍邊了五七合,不分勝敗。朱富便把朴刀

去中間隔開,叫道:「且不要。都聽我說。」二人都住了手。朱富道:「師父聽說:小弟多

蒙錯愛,指教棒,非不感恩;只是我哥哥朱貴現在梁山泊做了頭領,今奉及時雨宋公明將

令,著他來照管李大哥。不爭被你拿了解官,教我哥哥如何回去見得宋公明?因此做下這場

手段。李大哥乘勢要壞師父,是小弟不肯容他下手,只殺了這些士兵。我們本待去得遠了,

猜道師父回去不得;必來趕我;小弟又想師父日常恩念,特地在此相等。師父,你是個精細

的人,有甚不省得?如今殺害了多少人生命,又走了黑旋風,你怎生回去見得知縣?你若回

去時,定官司,又無人來相救;不如今日和我們一同上山,投奔宋公明入了夥。未知尊意如

何?」李雲尋思了半向便道:「賢弟,只怕他那裡不肯收留我。」朱富笑道:「師父,你如

何不知山東及時雨大名,專一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好漢?」李雲聽了,嘆口氣,道:「閃得

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只喜得我並無妻小,不怕官司拿了。只得隨你們去休!」李逵便

笑道:「我的哥!你何不早說?」便和李雲剪拂了。這李雲既無老小,亦無家富。當下三人

合作一處,來趕車子。半路上朱貴接見了,大喜。四籌好漢跟了車仗便行,於路無話。看看

相近梁山泊,路上又迎著馬麟、鄭大籌。都相見了,說道:「晁,宋二頭領又差我兩個下山

來探聽你消息;今既見了,我兩個先去回報。」當下二人先上山來報知。次日,四籌好漢帶

了朱富家眷,都至梁山泊大寨聚義廳來。朱貴向前先引李雲拜見晁,宋二頭領,相見眾好

漢,說道:「此人是沂水縣都頭;姓李,名雲,綽號青眼虎。」次後朱貴引朱富參拜眾位,

說道:「這是舍弟朱富,綽號笑面虎。」都相見了。李逵拜了宋江,給還了兩把板斧,取娘

至沂嶺,被虎了,因此殺了四虎說罷,流下淚來。又訴說假李逵剪徑被殺一事,眾人大笑。

晁二宋大笑道:「被你殺了四猛虎,今日山寨里添得兩個活虎,正直作慶。」眾多好漢大

喜,便教殺牛宰馬,做筵席慶賀兩個新到頭領。晁蓋便叫去左邊白勝上首坐定。吳用道:

「近來山寨十分興旺,感得四方豪傑望風而來,皆是晁、宋二兄之德,亦眾弟兄之福也。雖

然如此,還令朱貴仍復掌管山東酒店,替回石勇、侯健。朱富老少另撥一所房舍住居。日今

山寨事業大了,非同舊日;可再設三處酒館,專一探聽吉凶事情,往來義士上山。如若朝廷

調遣官兵捕盜,可以報知,如何進兵,好做準備。可令童威,童弟兄帶領十數個火伴那裡開

店。令李立帶十數個火家去南邊那裡開店。令石勇也帶十來個伴當去北山那裡開店。仍復都

要設立水亭、號箭,接應船隻。但有緩急事情,飛捷報來。山前設置三座大廟,專令杜遷總

行把守。但有一應委差,不許調應,早晚不得擅離。又令陶宗旺把總監上,掘港汊,修水

路,開河道,整理宛子城垣,修山前大路。他原是莊戶出身,修理久慣。令蔣敬掌管庫藏倉

廒,支出納入;積萬累千,書算帳目。令蕭讓設置寨中寨外,山上山下,三關把隘許多行移

關防文約,大小頭領號數。煩令金大堅刊造雕刻一應兵符印、信牌面等項。令侯健管造衣袍

鎧甲、五方旗號等件。令李雲監造梁山泊一應房室廳堂。令馬麟監管修造大小戰船。令宋

萬,白勝去金沙灘下寨。令王矮虎,鄭天壽去鴨嘴灘下寨。令穆春,朱富管收山寨錢糧。呂

方,郭盛於聚義廳兩邊耳房安歇。令宋清專管筵宴。」都分撥已定,筵席了三日,不在話

下。梁山泊自此無事,每日只是操練人馬,教演武藝;水寨裡頭領都教習駕船赴水,船上

殺,也不在話下。忽一日,宋江與晁蓋,吳學究並眾人閑話道:「我等弟兄眾位今日共聚大

義,只有公孫一清不見回還。我想他回薊江探母,參師,期約百日便回;今經日久,不知信

息,莫非昧信不來?可煩戴宗兄弟與我去走一遭,探聽他虛實下落,如何不來。」戴宗願

往。宋江大喜,說道:「只有賢弟去得快,旬日便知信息。」當日戴宗別了眾人;次早,打

扮做承局,離了梁山泊,取路望薊州來。把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作起「神行法」來,於路些素

茶素食。在路行了三日,來到沂水縣界,只聞人說道:「前日走了黑旋風,傷了好些人,連

累了都頭李雲,不知去向,至今無獲處。」戴宗聽了冷笑。當日正行之次,只見遠遠地轉過

一個來,手裡提著一根渾鐵筆管。那人看見戴宗走得快,便立住了腳,叫一聲「神行太

保。」戴宗聽得,回過臉來定眼看時,見山坡下小徑邊立著一個大漢,生得頭圓耳大,鼻直

口方,眉秀目疏,腰細膀闊。戴宗連忙迴轉身來,問道:「壯士,素不曾拜識,如何呼喚賤

名?」那漢慌忙答道:「足下果是神行太保?」撇了,便拜倒在地。戴宗連忙扶住,答禮,

問道:「足下高姓大名?」那漢道:「小弟姓楊,名林,祖貫彰德府人氏;多在綠林叢中安

身,江湖上都叫小弟做錦豹子楊林。數月之前,路上酒肆里遇見公孫勝先生,同在店中酒相

會,備說梁山泊晁,宋二公招賢納士,如此義氣,寫下一封書,教小弟自來投大寨入夥;只

是不敢輕易擅進。公孫先生又說:『李家道口舊有朱貴開酒店在彼,招引上山入夥的人。山

寨中亦有一個招賢飛報頭領,喚做神行太保戴院長,日行八百里路。』今見兄長行步非常,

因此喚一聲看,不想果是仁兄。正是天幸,無心得遇!」戴宗道:「小可特為公孫勝先生回

薊州去,杳無音信,今奉晁,宋二公將令,差遣來薊州探聽消息,尋取公孫勝還寨;不期卻

遇足下。」楊林道:「小弟雖是彰德府人,這薊州管下地方州郡都走遍了;倘若不棄,就隨

帶兄長同去走一遭。」戴宗道:「若得足下作伴,實是萬幸。尋得公孫先生見了,一同回梁

山泊未遲。」楊林見說了,大喜,就邀住戴宗,結拜為兄。戴宗收了甲馬,兩個緩緩而行,

到晚就投村店歇了。楊林置酒請戴宗。戴宗道:「我使『神行法,』不敢食葷。」兩個只買

些素饌相待。過了一夜,次日早起,打火了早飯,收拾動身。楊林便問道:「兄長使『神火

法』走路,小弟如何趕得上?只怕同行不得。」戴宗笑道:「我的『神行法』也帶得人同

行。我把兩個甲馬拴在你腿上,作起法來,也和我一般走得快,要行便行,要住便住。不

然,你如何趕得我走!」楊林道:「只恐小弟是凡胎濁骨,比不得兄長神禮。」戴宗道:

「不妨。我這法諸人都帶得,作用了時,和我一般行,只是我自素,並無妨礙。」當時取兩

個甲馬替楊林縛在腿上,戴宗也只縛了兩個。作用了「神行法」吹口氣在上面,兩個輕輕地

走了去,要緊要慢,都隨著戴宗行。兩個於路間些江湖上的事;雖只緩緩而行,正不知走了

多少路。兩個行到已牌時分,前面來到一個去處:四圍都是高山,中間一條驛路。楊林卻自

認行,便對戴宗說道:「哥哥,此間地名喚做飲馬川。前面兀那高山裡常常有大夥在內,近

日不知如何。因為山勢秀麗,水峰環,以此喚做飲馬川。」兩個正來到山邊過,只聽得忽地

一聲鑼響,戰鼓亂鳴,走出一二百小嘍羅,攔住去路。當先擁著兩籌好漢,各挺一條朴刀,

大喝道:「行人須住腳!你兩個是甚麼鳥人?那裡去的?會事的快把買路錢來,饒你兩個性

命!」楊林笑道:「哥哥,你看我結果那呆鳥!」捻著筆管,搶將入去。那兩個好漢見他來

得凶,走近前來看了,上首的那個便叫道:「且不要動手!」道:「兀的不是楊林哥哥

么?」楊林住了,認得。上首那個大漢提著軍器向前剪拂了,便喚下首這個長漢都來施禮

罷。楊林請過戴宗,說道:「兄長且來和這兩個弟兄相見。」戴宗問道:「這兩個壯士是

誰?如何認得賢弟?」楊林便道:「這個認得小弟的好漢,他原是蓋天軍襄陽府人氏,姓

鄧,名飛;為他雙睛紅赤,江湖上人都喚他做火眼猊,能使一條鐵鏈,心皆近他不得。多曾

合夥。一別五年,不曾見面。誰想今日在這裡相遇著。」鄧飛便問道:「楊林哥哥,這位兄

長是誰?必不是等閑人也。」楊林道:「我這仁兄是梁山泊好漢中神行太保戴宗的便是。」

鄧飛聽了,道:「莫不是江州的戴院長,能行八百里路程的?」戴宗答道:「小可便是。」

那兩個頭領慌忙剪拂,道:「平日只聽得說大名,不想今日在此拜識尊顏。」戴宗便問道:

「這位好漢貴姓大名?」鄧飛道:「我這兄弟姓孟,名康,祖貫是真州人氏,善造大小船

只。原因押送花石綱,要造大船,嗔怪這提調官催併責罰,他把本官一時殺了,棄家逃走在

江湖上綠林中安身,已得年久。因他長大白凈,人都見他一身好肉體,起他一個綽號,叫他

做玉幡竿孟康。」戴宗見說大喜。四籌好漢說話間,楊林問道:「二位兄弟在此聚義幾時

了?」鄧飛道:「不瞞兄長說,也有一年多了。只半載前,在這遇著一個哥哥,姓裴,名

宣,祖貫是京兆府人氏。原是本府六案孔目山身,極好刀筆。為人忠直聰明,分毫不肯苟

且,本處人都稱他鐵面孔目。亦會拈使棒,舞劍輪刀,智勇足備。為因朝廷除將一員貪濫知

府到來,把他尋事,刺配沙門島,從我這裡經過,被我們殺了防送公人,救了他在此安身,

聚集得一二百人。這裴宣使得好雙劍,讓他年長,現在山寨中為主,煩請二位義士同往小寨

相會片時。」便叫小嘍羅牽過馬來。戴宗,楊林卸下甲馬,騎上馬,望山寨來。行不多時,

早到寨前,下了馬。裴宣已有人報知,連忙出寨降階而接。戴宗,楊林看裴宣時,果然好表

人物,生得面白肥胖,四平八穩。心中暗喜。當下裴宣邀請二位義士到聚義廳上,俱各講禮

罷,相請戴宗正面坐了;次是楊林,裴宣,鄧飛,孟康五籌好漢。賓主相待,坐定筵宴。當

日大吹大擂飲酒。戴宗在筵上說起晁、宋二人如何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四方豪傑,待人接

物,一團和氣仗義疏財;許多好處眾好漢如何同心協力;八百里梁山泊如何廣闊;中間宛子

城如何雄壯;四下里如何都是茫茫煙火;如何許多軍馬,不愁官兵來捉,......只管把言語

說他三個。裴宣回道:「小弟也有這個山寨,也有三百來匹馬,財賦也有十餘輛車子,糧食

草料不算,也有三五百孩兒們大寨入夥也有微力可效未知尊意若何?」戴宗大喜道:「晁,

宋二公待人接物,並無異心。;倘若二兄不棄微賤時,引薦於更得諸公相助,如錦上添花。

若果有此心,可便收拾下行李,待小可和楊林去蘇州見了公孫勝先生同來,那時一同扮做官

軍,星夜前往。」眾人大喜,酒至半酣,移至後山斷金亭上看那飲馬川景緻酒,戴宗看了這

馬川一派山景喝采道:「山沓水匝,真乃隱秀!你等二位如何來得到此?」鄧飛道:「原是

幾個不成材小們在這裡屯紮,後被我兩個來奪了這個去處。」眾皆大笑,五籌好漢得大醉。

裴宣起身舞劍助酒。戴宗稱讚不已。至晚便留到寨內安歇。次日,三位好漢苦留戴宗定要和

楊林下山。不住,相送到山下作別,自回寨里收拾行裝,整理動身,不在話下。且說戴宗和

楊林離了飲馬川山寨,在路曉行夜住,早來到薊州城外,投個客店安歇了。楊林便道:「哥

哥,我想公孫勝先生是個學道人,必在山間林下,不住城裡。」戴宗道:「說得是。」當時

二人先去城外一到處詢問公孫勝先生下落消息,並無一個人曉得他。住了一日,次早起來,

又去遠近村坊街市訪問人時,亦無一個認得,兩個又回店中歇了。第三日,戴宗道:「敢怕

城中有人認得他?」當日和楊林入薊州城裡來尋他。兩個尋問老成人時,都道:「不認得。

敢不是城中人,只怕是外縣名山大剎居住。」楊林正行到一個大街,只見遠遠地一派鼓樂迎

將一個人來。戴宗,楊林立在街上看時,前面兩個小牢子,一個著許多禮物花紅,一個捧著

若干緞子采繪之物,後面青羅傘下罩著一個押獄劊子。那人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藍靛般一身

花綉,兩眉入鬢,鳳眼朝天,淡黃麵皮,細細有幾根髭髯。那人祖貫是河南人氏,姓楊名

雄;因跟一個叔伯哥哥來薊州做知府,一向流落在此;續後一個新任知府認得他,因此就參

他做兩院押獄兼充市曹行刑劊子。因為他一身好武藝,面貌微黃,以此人都稱他做病關索楊

雄。當時楊雄在中間走著,背後一個小牢子擎著鬼頭靶法刀。原來去市心裡決刑了回來,眾

相識與他掛紅賀喜,送回家去,正從戴宗,楊林面前迎將過來。一簇人在路口攔住了把盞。

只見側首小路里又撞出七八個軍漢來,為頭的一個叫做踢殺羊張保。這漢是薊州守御池的軍

漢,帶著這幾個都是城裡城外時常討閑錢使的落戶漢子,官司累次奈何他不改;為見楊雄原

是外鄉人來薊州,有人懼怕他,因此不怯氣。當日正見他賞賜得許多段疋,帶了這幾個沒頭

神,得半醉,好趕來要惹他;又見眾人攔住他在路口把盞,那張保撥開眾人,鑽過面前,叫

道:「節級拜揖。」楊雄道:「大哥,來酒。」張保道:「我不要酒;我特來問你借百十貫

錢使用。」楊雄道:「雖是我認得大哥,不曾錢財相交,如何問我借錢?」張保道:「你今

日詐得百姓許多財物,如何不借我些?」楊雄應道:「這都是別人與我做好看的,怎麼是詐

得百姓的?你來放刁!我與你軍有司,各無統屬!」張保不應,便叫眾人向前一哄,先把花

紅緞子都搶了去。楊雄叫道:「這們無禮!」待向前打那搶物事的人被張保劈胸帶住,背後

又是兩個來拖住了手。那幾個都動起手來,小牢子們各自迴避了。楊雄,被張保並兩個軍漢

逼住了,施展不得,只得忍氣,解拆不開。正鬧中間,只見一條大漢挑著一擔柴來,看見眾

人逼住楊雄動揮不得。那大漢看了,路見不平,便放下了擔,分開眾人,前來勸道:「你們

因甚打這節級?」那張保睜起眼來,喝道:「你這打脊餓不死凍不殺的乞丐,敢來多管!」

那大漢大怒,性發起來,將張保劈頭只一提,一交顛翻在地。那幾個破落戶見了,待要來勸

手,早被那大漢一拳一個,都打的東倒西歪。楊雄方脫得身,把出本事來施展;一對拳頭攛

梭相似,那幾個破落戶都打翻在地。張保見不是頭,爬將起來,一直走了。楊雄忿怒,大踏

步趕將去。張保跟著搶包袱的走。楊雄在後面追著,趕轉一條巷內去了。那大漢兀自不歇

手,在路口尋人打。戴宗,楊林看了。暗暗喝采,道:「端的是好漢!真正『路見不平,拔

刀相助!』」便向前邀住,動道:「好漢,看我二人薄面,且罷休了。」兩個把他扶勸到一

個巷內。楊林替他挑了柴擔,戴宗挽住那漢子,邀入酒店裡來。楊林放下柴擔同到閣兒里

面。那大漢叉手道:「感蒙二位大哥解救了小人之禍。」戴宗道:「我兄弟兩個也是外鄉

人,因見壯士仗義之心,只恐一時拳手太重,誤傷人命,特地做這個出場。請壯士酌三杯,

到此相會,結義則個。」那大漢道:「多得二位仁兄解拆小人這場;又蒙賜酒相待,實是不

當。」楊林便道:「四海之內,皆是兄弟,怎如此說?且請坐。」戴宗相讓。那漢那裡肯僭

上。戴宗,楊林一帶坐了。那漢坐在對席。叫過酒保,楊林身邊取出一兩銀子來,把與酒

保,道:「不必來問。但有下飯,只顧買來與我們了,一發總算。」酒保接了銀子去,一面

鋪下菜蔬果品按酒之類。三人飲過數杯。戴宗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那漢答

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貫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學得些棒在身,一生執意,路見不

平,便要去相助,人都呼小弟作拚命三郎。因隨叔父來外鄉販賣羊馬,不想叔父半途亡故,

消折了本錢,還鄉不得,流落在此薊州,賣柴度日。既蒙拜識,當以實告。」戴宗道:「小

可兩個因來此間幹事,得遇壯士如此豪傑。流落在此賣柴,怎能彀發跡?不若挺身江湖上去

做個下半世快樂也好。」石秀道:「小人只會使些棒,別無甚本事,如何能彀發達快活!」

戴宗道:「這般時節不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閉塞。小可一個薄識,因一口氣,去

投奔了梁山泊宋公明入夥,如今論秤分金錢,換套穿衣服,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個官

人。」石秀嘆口氣道:「小人便要去也無門路可進!」戴宗道:「壯士若肯去時,小可當以

相薦。」石秀道:「小人不敢拜問二位官人貴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兄弟姓

楊,名林。」石秀道:「江湖上聽得說江州神行太保,莫非正是足下?」戴宗道:「小可便

是。」叫楊林身邊包袱內取一錠十兩銀子,送與石秀做本錢。石秀不敢取受,再三謙讓,方

收了,知道他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正欲訴說些心腹之話,投托入夥,只聽得外面有人尋問入

來。三個看時,是做公的,趕入酒店裡來。戴宗,楊林見人多,了一驚,乘鬧哄里,兩個慌

忙走了。石秀起身迎住,道:「節級,那裡去來?」楊雄便道:「大哥,何處不尋你,在這

里飲酒。我一時被那封住了手,施展不得,多蒙足下氣力救了我這場便宜。一時間只顧趕了

那,去奪他包袱,撇了足下。這夥兄弟聽得我打,都來相助,依還奪得搶去的花紅緞疋回

來,只尋足下不見。有人說道:『兩個客人勸他去酒店裡酒。』因此知得,特地尋將來。」

石秀道:「是兩個外鄉客人邀在這裡酌三杯,說些閑話,不知節級呼喚。」楊雄大喜,便問

道:「足下高姓大名?貴鄉何處?因何在此?」石秀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貫是金陵

建康府人氏;平生執性,路見不平,便要去捨命相護,以此都喚小人做拚命三郎。因隨叔父

來此地販賣羊馬,不期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錢,流落在此薊州,賣柴度日。」楊雄又

問:「和足下一處飲酒的客人何處去了?」石秀道:「他兩個見節級帶人進來,只道相鬧,

以此去了。」楊雄道:「恁地便喚酒保取兩酒來,大碗叫眾人一家三碗,了先去,明日得來

相會。」眾人都了酒,自各散了。楊雄便道:「石家三郎,你休見外。想你此間必無親眷,

我今日就結義你做個弟兄,如何?」石秀見說,大喜,便說道:「不敢動問節級貴庚?」楊

雄道:「我今年二十九歲。」石秀道:「小弟今年二十八歲;就請節級坐,受小弟拜為哥

哥。」石秀拜了四拜。楊雄大喜,便叫酒保安排飲饌酒果來,「我和兄弟今日個盡醉方

休。」正飲酒之間,只見楊雄的丈人潘公,帶領了五七個人,直尋到酒店裡來。楊雄見了,

起身道:「泰山來做甚麼?」潘公道:「我聽得你和人打,特地尋將來。」楊雄道:「多謝

這個兄弟救護了我,打得張保那見影也害怕。我如今就認義了石家兄弟做我兄弟。」潘公

道:「好,好。且叫這幾個弟兄碗酒了去。」楊雄便叫酒保討酒來。每人三碗了去。便叫潘

公中間坐了,楊雄對席上首,石秀下首。三人坐下,酒自來斟酒。潘公見了石秀這等英雄長

大,心中甚喜,便說道:「我女婿得你做個兄弟相幫,也不枉了!公門中出入,誰敢欺負

他!叔叔原曾做甚買賣道路?」石秀道:「先父原是操刀屠戶。」潘公道:「叔叔曾省得宰

牲口的勾當么?」石秀笑道:「自小屠家飯,如何不省得宰殺牲口。」潘公道:「老漢原是

屠戶出身,只因年老做不得了;只有這個女婿,他又自一身入官府差遣,因此撇下這行衣

飯。」三人酒至半酣,計算酒錢。石秀將這擔柴也都准折了。三人取路回來。楊雄入得門,

便叫:「大嫂,快來與這叔叔相見。」只見布裡面應道:「大哥,你有甚叔叔?」楊雄道:

「你且休問,先出來相見。」布起處,走出那個婦人來。原來那婦人是七月七日生的,因

此,小字喚做巧雲。先嫁了一個吏員,-是薊州人,喚做王押司。-兩年前身故了,方晚嫁

得楊雄,未及一人夫妻。石秀見那婦人出來,慌忙向前施禮,道:「嫂嫂,請坐。」石秀便

拜。那婦人道:「奴家年輕,如何敢受禮!」楊雄道:「這個是我今日新認義的兄弟。你是

嫂嫂,可受半禮。」當下石秀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四拜。那婦人還了兩禮,請入來裡面坐

地,收拾一間空房,教叔叔安歇。話休絮煩。次日,楊雄自出去應當官府,分付家中道:

「安排石秀衣服巾幘。」客店內有些行李包里,都教去取林楊雄家裡安放了。說戴宗,楊林

自酒店裡看見那夥做公的人來尋訪石秀,鬧鬧里兩個自走了,回到城外客店中歇了。次日又

去尋問公孫勝。兩日絕無人認得,又不知他下落住處。兩個商量了且回去。當日收拾了行

李,便起身離了薊州,自投飲馬川來,和裴宣,鄧飛,孟康一行人馬扮作官軍,星夜望梁山

泊來。戴宗要見他功勞,糾合得許多人馬上山,山上自做慶賀筵席,不在話下再說這楊雄的

丈人潘公自和石秀商量要開屠宰作坊。潘公道:「我家後門頭是一條斷路小巷。有一間空房

在後面。那裡井水又便,可做作坊,就教叔叔做房在裡面,又好照管。」石秀見了,也喜端

的便益。潘公再尋了箇舊時熟識副手,只央叔叔掌管帳目。石秀應承了,叫了副手,便把大

青大綠點起肉案子,水盆,砧頭;打磨了許多刀仗;整頓了肉案;打併人作坊豬圈;趕上十

數個肥豬;選個吉日開張肉。眾鄰舍親戚都來掛紅賀喜,了一兩日酒。楊雄一家得石秀開了

店,都歡喜,自此無話。一向潘公,石秀自做買賣。不覺光陰迅速,又早過了兩個月有餘,

時值秋殘冬到。石秀里里外外身上都換了新衣穿著。石秀一日早起五更,出外縣買豬,三日

了,方回家來,只見店不開;到家裡看時,肉店砧頭也都收過了。刀仗傢伙亦藏過了。石秀

是個精細的人,看在肚裡,便省得了,自心忖道:「常言『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哥

哥自出外去當官,不管家事,必是嫂嫂見我做了這衣裳,一定背我有話說。又見我兩日不

回,必然有人搬口弄舌。想是疑心,不做買賣。我休等他言語出來,我自先辭了回鄉去休。

自古道:『那得長遠心的人?』」石秀已把豬趕在圈裡,去房中換了手,收拾了包里,行

李,細細寫了一本清帳,從後面入來。潘公已安排下些素酒食,請石秀坐定酒。潘公道:

「叔叔,遠出勞心,自趕豬來辛苦。」石秀道:「丈人,禮當。且收過了這本明白帳目。若

上面有半點私心,天地誅滅!」潘公道:「叔叔,何故出此言?並不曾有個甚事。」石秀

道:「小離鄉五七年了,今欲要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還帳目。今晚辭了哥哥,明早便

行。」潘公聽了,大笑起來,道:「叔叔,差矣。你且住,聽老漢說。」那老子言無數句,

話不一席,有分教;報仇壯士提三尺,破戒沙門喪九泉。畢竟潘公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

分解。

第四十四回 楊雄醉罵潘巧雲 石秀智殺裴如海

話說石秀回來,見收過店面,便要辭別出門。潘公說道:「叔叔且住。老漢已知叔叔的

意了:叔叔兩夜不曾回家,今日回家,見收拾過了傢伙什物,叔叔一定心裡只道不開店了,

因此要去。休說恁地好買賣;便不開店時,也養叔叔在家。不瞞叔叔說,我這小女先嫁得本

府一個王押司,不幸沒了,今得二周年,做些功果與他,因此歇了兩日買賣。明日請下報恩

寺僧人來做功德,就要央叔叔管待則個。老漢年紀高大,熬不得夜,因此一發和叔叔說

和。」石秀道:「既然丈人恁地時,小人再納定性過幾時。」潘公道:「叔叔,今後並不要

疑心,只顧隨分且過。」當時了幾杯酒並些素食,收過不提。明早,果見道人挑將經擔到

來,鋪設壇場,擺放佛像供器,鼓鐘磬,香花燈燭。廚下一面安排齋食。楊雄在外邊回家

來,分付石秀道:「賢弟,我今夜恨當牢,不得前來,凡事央你支持則個。」石秀道:「哥

哥放心自去,自然兄弟替你料理。」楊雄去了。石秀自在門前管。此時甫得清清天亮,只見

一個年紀小的和尚揭起子入來,深深地與石秀打個問訊。石秀答禮道:「師父少坐。」隨背

後一個道人挑兩個盒子入來。石秀便叫:「丈人,有個師父在這裡。」潘公聽得,從裡面出

來。那小和尚便道:「干爺,如何一向不到敝寺?」老子道:「便是開了這些店面,沒工夫

出來。」那和尚便道:「押司周年,無甚罕物相送,些少掛,幾包京棗。」老子道:「阿

也!甚麼道理教師父壞鈔?」教:「叔叔,收過了。」石秀自搬入去,叫點茶出來,門前請

和尚。只見那婦人從樓上下來,不敢十分穿重孝,只是淡輕抹,便問:「叔叔,誰送物事

來?」石秀道:「一個和尚叫丈人做干爺的-送來。」那婦人便笑道:「是師兄海黎裴如

海。一個老實的和尚。他是裴家絨線鋪里小官人,出家在報恩寺中。因他師父是家裡門徒,

結拜我父做干爺,長奴兩歲,因此上,叫他做師兄。他法名叫做海公,叔叔,晚間你只聽他

請佛念經,有這般好聲音。」石秀道:「原來恁地。」自肚裡已瞧科一分了。那婦人便下樓

來見和尚。石秀背叉著手,隨後跟出來,布里張看。只見婦人出到外面,那和尚便起身向前

來,合掌深深的打個問訊。那婦人便道:「甚麼道理教師兄壞鈔?」和尚道:「賢妹,些少

微物,不足掛齒。」那婦人道:「師兄何故這般說?出家人的物事,怎的消受得!」和尚

道:「敝寺新造水陸堂了,要來請賢妹隨喜,只恐節級見怪。」那婦人道:「家下拙夫也不

恁地計較。我娘死時,亦曾許下血盆願心,早晚也要來寺里相煩還了。」和尚道:「這是自

家的事,如何恁地說。但是分付如海的事,小僧便去辦來。」那婦人道:「師兄多與我娘念

幾經便好。」只見裡面丫捧出茶來。那婦人拿起一盞茶來,把袖子去茶鍾口邊抹一杯,雙手

遞與和尚。那和尚連手接茶,兩隻眼涎瞪瞪的只顧那婦人的眼。這婦人一雙眼也笑迷迷的只

顧這和尚的眼。人道「色膽如天。」不防石秀在布里一眼張見,早瞧科了二分,道:「『莫

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我幾番見那婆娘常常的只顧對我說些風話,我只以親嫂嫂一般相

待。原來這婆娘倒不是個良人!莫教撞在石秀手裡,敢替楊雄做個出場也不見得!」石秀一

想,一發有三分瞧科了,便揭起布,撞將出來。那賊禿連忙放茶,便道:「大郎請坐。」這

淫婦便插口道:「這個叔叔便是拙夫新認義的兄弟。」那賊禿虛心冷氣,連忙問道:「大

郎,貴鄉何處?高姓大名?」石秀道:「我么?姓石,名秀!金陵人氏!為要閑管替人出

力,又叫拚命三郎!我是個鹵漢子,禮教不到,和尚休怪!」賊禿連忙道:「不敢,不敢。

小僧去接眾僧來赴道場。」連忙出門去了。那淫婦道:「師兄,早來些個。」那賊禿連忙

走,更不答應。淫婦送了賊禿出門,自入裡面去了。石秀在門前低了頭只顧尋思,其實心中

已瞧科四分。多時,方見行者來點燭燒香,少刻。這賊禿引領眾僧都來赴道場。潘公央石秀

接著。相待茶湯已罷,打動鼓,歌詠讚揚。只見這海黎同一個一般年紀小和尚做黎,搖動鈴

杵,發牒請佛,獻齋贊,供諸天護法,監壇主盟,追薦亡夫王押司早生天界。只見那淫婦喬

素梳,來到法壇上,手捉香爐拈香禮佛。那賊禿越逞精神,搖著鈴杵,唱動真言。那一堂和

尚見他兩個並肩摩椅,這等模樣,也都七顛八倒。證盟已畢,請眾和尚裡面齋。那賊禿讓在

眾僧背後,轉過頭來看著這淫婦笑。那淫婦也掩著口笑。兩個處處眉來眼去,以目送情。石

秀都瞧科了,足有五分來不快意。眾僧都坐了齋。先飲了幾杯素酒,搬出齋來,都下了襯

錢。潘公致了不安,先入去睡了。少刻,眾僧齋罷,都起身行食去了。轉過一遭,再入道

場。石秀不快,此時真到六分,只推肚疼,自去睡在板壁後了。那淫婦一點情動,那裡顧得

防備人看見,便自去支持眾僧,又打了一回鼓友動事,把些茶食果品煎點。那賊禿著眾僧用

心看經,請天王拜懺,設浴召亡,參禮三寶。追薦到三更時分,眾僧睏倦,那賊禿越逞精

神,高聲念誦。那淫婦在布下久立,欲熾盛,不覺情動,便教丫環請海師兄說話。那賊一頭

念經,一頭趨到淫婦前面。這淫婦扯住賊禿袖子,說道:「師兄,明日來取功德錢時就對爹

爹說血盆願心一事,不要忘了。」賊禿道:「做哥哥的記得。只說『要還願也還了好』。」

賊禿又道:「你家這個叔叔好生利害!」淫婦把頭一搖,道:「這個睬他則甚!並不是親骨

肉!」賊禿道:「恁地,小僧放心。」一頭說,一頭就袖子里捏那淫婦的手。淫婦假意把布

來隔。那賊禿笑了一聲,自出去判斛送亡。不想石秀在板壁後假睡,正瞧得看,已看到七分

了。當夜五更道場滿散,送佛化紙已了,眾僧作謝回去。那淫婦自上樓去睡了。石秀自尋思

了,氣道:「哥哥恁的豪傑,恨撞了這個淫婦!」忍了一肚皮鳥氣,自去作坊里睡了。次

日,楊雄回家,俱各不提。飯後,楊雄又出去了,只見那賊禿又換了一套整整齊齊的僧衣,

逕到潘公家來。那淫婦聽得是和尚來了,慌忙下樓,出來迎接著,邀入裡面坐地,便叫點茶

來。淫婦謝道:「夜來多教師兄勞神,功德錢未曾拜納。」賊禿道:「不足掛齒;小僧夜來

所說血盆懺願心這一事,特稟知賢妹:要還時,小僧寺里見在念經,只要寫疏一道就是。」

淫婦便道:「好,好。」忙叫丫請父請出來商量。潘公便出來謝道:「老漢打熬不得,夜來

甚是有失陪侍。不想石叔叔又肚疼倒了,無人管待。是休怪,休怪。」賊禿道:「干爺正當

自在。」淫婦便道:「我要替娘還了血懺舊願;師兄說道:明日寺中做好事,就附搭還了。

先教師兄去寺里念經,我和你明日飯罷去寺里,只要證盟懺疏,也是了當一頭事。」潘公

道:「也好。明日只怕買賣緊,柜上無人。」淫婦道:「放著石叔叔在家照管,怕怎的?」

潘公道:「我兒出口為願,明日只得要去。」淫婦就取些銀子做功果錢與賊禿去,「有勞師

兄,莫責輕微。明日准來上剎討素麵。」賊禿道:「謹候拈香。」收了銀子,便起身謝道:

「多承布施,小僧將去分表眾僧。來日專等賢妹來證盟。」那婦人直送和尚到門外去了。石

秀自在作坊里安歇,起來宰豬趕趁。是日,楊雄至晚方回,婦人待他了晚飯,洗了手,教潘

公對楊雄說道:「我的阿婆臨死時,孩兒許下血盆經懺願心在這報恩寺中。我明日和孩兒去

那裡證盟了便回,說與你知道。」楊雄道:「大嫂,你便自說與我,何妨?」那婦人道:

「我對你說,又怕你嗔怪,因此不敢與你說。」當晚無話,各自歇了。次自歇了。次日五

更,楊雄起來,自去畫卯,承應官府。石秀起來自理會做買賣。只見淫婦起來梳頭,里,薰

衣裳;洗項,迎兒起來尋香盒,催早飯,潘公起來買紙燭,討轎子。石秀自一早晨顧買賣,

也不來管他。飯罷,把丫環迎兒也打扮了。已牌時候,潘公換了一身衣裳,來對石秀道:

「相煩叔叔照管門前。老漢和拙女同去還些願心便回。」石秀笑道:「小人自當照管。丈人

但照管嫂嫂,多燒些好香,早早來。」石秀自瞧科八分了。且說潘公和迎兒跟著轎子,一逕

望報恩寺里來。說海黎這賊禿單為這婦人,結拜潘公做干爺,只吃楊雄阻滯礙眼,因此不能

彀上手,自從和這婦人結拜起,只是眉來眼去送情,示見真實的事。因這一夜道場里,見他

十分照有意。期日約定了,那賊禿磨備劍,整頓精神。已先在山門下伺候;看見轎子到來,

喜不自勝,向前迎接。潘公道:「甚是有勞和尚。」那淫婦人轎來,謝道:『多多有勞師

兄。』賊禿道:「不敢,不敢。小僧已和眾僧都在水陸堂上。從五更起來誦經,到如今未曾

住歇,只等賢妹來證賢妹來證盟。是多有功德。」把這婦人和老子引到水陸堂上,已自先安

排下香花燈燭之類,有十數個僧人在彼看經。那淫婦都道了萬禮,參禮了三寶。賊禿引到地

藏菩薩面前,證盟懺悔。通罷疏頭,便化了紙,請眾僧自去齋,著徒弟陪侍。那賊禿請,干

爺和賢妹去小僧房裡拜茶。一引把這淫婦引到僧房裡深處,-預先都準備下了-叫聲「師

哥,茶來。」只見兩個侍者捧出茶來,白雪錠器盞內,朱紅托子,絕細好茶。罷,放下盞

子,「請賢妹裡面坐一坐。」又引到一個小小閣兒里。琴光黑漆春台,掛幾幅名人書畫,小

桌兒上焚一爐妙香。潘公和女兒一台坐了,賊禿對席,迎兒立在側邊。那淫婦道:「師兄,

端的是好個出家人去處,清、幽、靜、樂。」賊禿道:「妹子休笑話;怎生比得貴宅上!」

潘公道:「生受了師兄一日,我們回去。」那賊禿那裡肯,便道:「難得干爺在此,又不是

外人。今日齋食已是賢妹做施主,如何不筋面了去?師哥,快搬來!」說言未了,卻早托兩

盤進來,都是日常里藏下的希奇果子,異樣菜蔬並諸般素饌之物,排一春台。淫婦便道:

「師兄,何必治酒?反來打攪。」賊禿笑道:「不成禮教,微表薄情而已。」師哥將酒來斟

在杯中。賊禿道:「干爺多時不來,試嘗這酒。」老兒飲罷道:「好酒!端的味重!」賊禿

道。「前日一個施主家傳得此法,做了三五石米,明日送幾瓶來與令婿。」老兒道:「甚麼

道理!」賊禿又勸道:「無物相酬,賢妹娘子,胡亂告飲一杯。」兩個小師哥兒輪番篩酒。

迎兒也勸了幾杯。那淫婦道:「酒住,不去了。」賊禿道:「難得娘子到此,再告飲一

杯。」潘公叫轎夫入來,各人與他一杯酒。賊禿道:「干爺不必記掛,小僧都分付了,已著

道人邀在外面,自有坐處酒面。干爺放心,且請開懷多飲幾杯,」原來這賊禿為這個婦人,

特地對付這等有力氣的好酒。潘公央不過,多了兩杯,當不住,醉了。和尚道:「且扶干爺

去上睡一睡。」和尚叫兩個師哥,只一扶,把這老兒攙在一個冷凈房裡去睡了。這裡和尚自

勸道:「娘子,開懷再飲一杯。」那淫婦一者有心,二來酒入情懷,不覺有些朦朦朧朧上

來,口裡嘈道:「師兄,你只顧央我酒做甚麼?」賊禿低低告道:「只是敬重娘子。」淫婦

便道:「我酒是罷了賊禿道:「請娘子去小僧房裡看佛牙。」淫婦便道:「我正要看佛牙了

來。」這賊禿把那淫婦一引,引到一處樓上,是那賊禿的卧房,設得十分整齊。淫婦看了先

自五分歡喜,便道:「你端的好個卧房,乾乾淨淨!」賊禿笑道:「只是少一個娘子。」那

淫婦也笑道:「你便討一個不得?」賊禿道:「那裡得這般施主?」淫婦道:「你且教我看

佛牙則個。」賊禿道:「你叫迎兒下去了,我便取出來。」淫婦便道:「迎兒,你且下去,

看老爺醒也未。」迎兒自下得樓來,去看潘公。賊禿把樓門關上。淫婦笑道:「師兄,你關

我在這裡怎的?」這賊禿淫心蕩漾,向前摟住那淫婦,道:「我把娘子十分愛慕,我為你下

了兩年心路;今日難得娘子到此,這個機會作成小僧則個!」淫婦道:「我的老公不是好惹

的,你要騙我。倘若他得知,不饒你!」賊禿跪下道:「只是娘子可憐見小僧則個!」那淫

婦張著手,說道:「和尚家,倒會纏人!我老大耳刮子打你!」賊禿嘻嘻的笑著,說道:

「任從娘子打,只怕娘子閃了手。」那淫婦淫心飛動,便摟起賊禿,道:「我終不成當真打

你?」賊禿便抱住這淫婦,向前卸衣解帶,了其心愿。好半日,兩個雲雨方罷。那賊禿摟住

這淫婦,說道:「你既有心於我,我身死而無怨;只是今日雖然虧你作成了我,只得一霎時

的恩愛快活,不能彀終夜歡娛,久後必然害殺小僧。」那淫婦便道:「你且不要慌。我已尋

思一條計了;我家的老公個月到有二十來日當牢上宿;我自買了迎兒,教他每日在後門裡伺

候,若是夜晚,他一不在家時,便掇一個香桌兒出來,燒夜香為號,你便入來不妨。只怕五

更睡著了,不知省覺,那裡尋得一個報曉的頭陀,買他來後門頭大敲木魚,高聲叫佛,便好

出去。若買得這等一個時,一者得他外面策望,二乃不叫你失了曉。」賊禿聽了這話,大喜

道:「妙哉!你只顧如此行。我這裡自有個頭陀胡道人。我自分付他來策望便了。」淫婦

道:「我不敢留戀長久,恐這們疑忌。我快回去是得。你只不要誤約。」那淫婦連忙再整雲

鬟,重勻粉面,開,開了樓門,便下樓來,教迎兒叫起潘公,慌忙便出僧房來。轎夫了酒

面,已在寺門前伺候。那賊禿直送那淫婦到山門外。那淫婦作別了,上轎自和潘公,迎兒歸

家,不在話下。說這賊禿自來尋報曉頭陀。本房原有個胡道,今在寺後退居里小庵中過活,

諸人都叫他做胡頭陀;每日只是起五更來敲木魚報曉,勸人念佛;天明時收掠齋飯。賊禿喚

他來房中,安排三杯好酒,相待了他,又取些鋃子送與胡道。胡道起身說道:「弟子無功,

怎敢受祿?日常又承師父的恩惠。」賊禿道:「我自看你是個志誠的人,我早晚出些錢,貼

買道度牒剃你為僧。這些銀子權且將去買衣服穿著。」原來這賊禿日常時只是教師哥不時送

些午齋與胡道;待節下又帶挈他去誦經,得些齋襯錢。胡道感恩不淺,尋思道:「他今日又

與我銀兩,必有用我處;何必等他開口?*磕z胡道便道:「師父但有使令小道處,即當向

前。」賊禿道:「胡道,你既如此好心說時,我不瞞你:所有潘公的女兒要和我來往,約定

後門首但有香桌兒在外面時,便是教我來。我難去那裡踅。若得你先去看探有無,我可去。

又要煩你五更起來,叫人念佛時,可就來那裡後門頭;看沒人,便把木魚大敲報曉,高聽叫

佛,我便出來。」胡便道:「這個*ぞ釵v。」當時應允了。其日,先來潘公後門討齋飯。

只見迎兒出來說道:「你這道人如何不來前門討齋飯,在後門裡來?」那胡道便念起佛來。

裡面這淫婦聽得了,便出來問道:「你這人莫不是五更報曉的頭陀?」胡道應道:「小道便

是五更報曉的頭陀,教人省睡,晚間宜燒些香,佛天歡喜。」那淫婦聽了大喜,便叫迎兒去

樓上取一串銅錢來施他。這頭陀張得迎兒轉背便對淫婦說道:「小道便是海師父心腹之人,

特地使我先來探路。」淫婦道:「我已知道了;今夜晚間你可來看,如有香桌兒在外,你可

便報與他則個。」胡道把頭來點著。迎兒取將銅錢來與胡道去了。那淫婦來到樓上,把心腹

之事對迎兒說。奴才但得些小便宜,如何不隨順了!說楊雄此日正該當牢,未到晚,先來取

了鋪蓋去監里上宿。這迎兒夜得了些小意兒,巴不到晚,早去安排了香桌兒,黃昏時掇在後

門外。那婦人閃在傍邊伺候。初更左側,一個人,戴頂頭巾,閃將入來。迎兒一嚇,道:

「誰?」那人也不答應。這淫婦在側邊伸手便扯去他頭巾,露出光頂來,輕輕地罵一聲:

「賊禿!倒好見識!」兩個抱摟著上樓去了。迎兒自來掇過香桌兒,關上了後門,也自去睡

了。他兩個當夜如膠似漆,如糖似蜜,如酥似髓,如魚似水,快活淫戲了一夜。正好睡哩,

只聽得咯咯地木魚響,高聲念佛,賊禿和淫婦一齊驚覺。那賊禿披衣起來,道:「我去也。

今晚再相會。」淫婦道:「今後但有香桌兒在後門外,你便不可負約。如無香桌兒在後門,

你便切不可來。」賊禿下,淫婦替他戴上頭巾。迎兒關了後門,去了。但是楊雄出去當牢上

宿,那賊禿便來。家中只有這個老兒,未晚先自要睡;迎兒這個丫頭已自做了一了;只要瞞

著石秀一個。那淫婦淫發起來,那裡管顧。這賊禿又知了婦人的滋味,便似攝了魂魄的一

般。這賊禿只待頭陀報了,便離寺來。那淫婦專得迎兒做,放他出入。因此快活往來戲耍,

將近一月有餘。且說石秀每日收拾了店時,自在坊里歇宿,常有這件事掛心,每日委決不

下,又不曾見這賊禿往來。每日五更睡覺,不時跳將起來料度這件事。只聽得報曉頭陀直來

巷裡敲木魚,高聲叫佛。石秀是乖覺的人,早瞧了九分,冷地里,思量道:「這條巷是條死

巷。如何有這頭陀,連日來這裡敲木魚叫佛?*琗⑥野i疑!」當是十一月中旬之日,五更

時分,石秀正睡不著,只聽得木魚敲響,頭陀直敲入巷裡來,到後門口高聲叫道:「普度眾

生救苦救難諸佛菩薩!」石秀聽得叫的蹺蹊,便跳將起來去門縫裡張時,只見一個人,戴頂

頭巾,從黑影里,閃將出來,和頭陀去了;隨後便是迎兒關門。石秀瞧到十分,恨道:「哥

哥如此豪傑,討了這個淫婦!倒被這婆娘瞞過了,做成這等勾當!」巴得天明,把豬出去門

前掛了,賣個早市;飯罷,討了一遭賒錢,日中前後,逕到州衙前來尋楊雄。好行至州橋

邊,正迎見楊雄。楊雄便問道:「兄弟,那裡去來?」石秀道:「因討賒錢,就來尋哥

哥。」楊雄道:「我常為官事忙,並不曾和兄弟快活三杯,且來這裡坐一坐。」楊雄把這石

秀引到州橋下一個樓上,揀一處僻靜閣兒里,兩個坐下,叫酒保取瓶好酒來,安排盤饌海鮮

案酒。二人飲過三杯,楊雄見石秀只低頭尋思。楊雄是個性急人,便問道:「兄弟心中有些

不樂,莫不家裡有甚言語傷觸你處?」石秀道:「家中也無有甚話。兄弟感承哥哥把做親骨

肉一般看待,有句話,敢說么?」楊雄道:「兄弟何故今日見外?有的話,但說不妨。」石

秀道:「哥哥每日出來,只顧承當官府,不知背後之事。這嫂嫂不是良人,兄弟已看在眼裡

多遍了,且未敢說。今日見得仔細,忍不住來尋哥哥,直言休怪。」楊雄道:「我自無背後

怪。你且說是誰?」石秀道:「前者,家裡做道場,請那個賊禿海黎來,嫂嫂便和他眉來眼

去,兄弟都看見;第三日又去寺里還血盆懺願心,兩個都帶酒歸來。我近日只聽得一個頭陀

直來巷內敲木魚叫佛,那敲得作怪。今日五更被我起來張時,看見果然是個賊禿,戴頂頭

巾,從家裡出去。似這等淫婦,要他何用!」楊雄聽了大怒道:「這賤人怎敢如此!」石秀

道:「哥哥且息怒,今晚都不要提,只和每日一般。明日只推做上宿,三更後再來敲門。那

必然從後門先走,兄弟一把拿來,從哥哥發落。」楊雄道:「兄弟見得是。」石秀又分付

道:「哥哥今晚且不可胡發說話。」楊雄道:「我明日約你便是。」兩個再飲了幾杯,算還

了酒錢,一同下樓來;出得酒肆,各散了。只見四五個虞候,叫楊雄道:「那裡不尋節級!

知縣相公後花園裡坐地,教尋節級來和我們使棒。快走!快走!」楊雄便分付石秀道:「大

官喚我,只得去應答。兄弟,你先回家去。」石秀當下自歸來家裡,收拾了店面,自去作坊

里歇息。且說楊雄被知府喚去,到後花園中使了幾回棒。知府看了大喜,叫取酒來,一連賞

了十大賞鍾。楊雄了,都各散了。眾人又請楊雄去酒。至晚,得大醉,扶將歸來。那淫婦見

丈夫醉了,謝了眾人,自和迎兒攙上樓梯去,明晃晃地點著燈盞。楊雄坐在上,迎兒去脫靴

鞋,淫婦與他除頭巾,解巾幘。楊雄見他來除巾幘,一時驀上心來,自古道:「醉發醒時

言。」指著那淫婦,罵道:「你這賤人!這賊妮子!好歹我要結果了你!」那淫婦了一驚,

不敢回話,且伏侍楊雄睡了。楊雄一頭上睡,一頭口裡恨恨的罵道:「你這賤人!你這淫

婦!你這*磡A這*甧j蟲口裡倒涎!你這*磡A這*磡q不到得*援韙F你!」那淫婦那裡敢

喘氣,直待楊雄睡著。看看到五更,楊雄醉醒了,討水。那淫婦起來舀碗水遞與楊雄了,桌

上殘燈尚明。楊雄了水,便問道:「大嫂,你夜來不曾脫衣裳睡?」那淫婦道:「你得爛醉

了,只怕你要吐,那裡敢脫衣裳,只在後倒了一夜。」楊雄道:「我不曾說甚言語?」淫婦

道:「你往常酒性好,但醉了便睡。我夜來只有些兒放不下。」楊雄又問道:「石秀兄弟這

幾日不曾和他快活得三杯。你家裡也自安排些請他。」那淫婦便不應,自坐在踏上,眼淚汪

汪,口裡嘆氣。楊雄又說道:「大嫂,我夜來醉了,又不曾惱你,做甚麼了煩惱?」那淫婦

掩著淚眼只不應。楊雄連問了幾聲,那淫婦掩著臉假哭。楊雄就踏上,扯起他在床上,務要

問他為何煩惱。那淫婦一頭哭,一面口裡說道:「我爹娘當初把我嫁王押司,只指望『一竹

竿打到底。』誰想半路相拋!今日只為你十分豪傑,嫁得個好漢,誰想你不與我做主!」楊

雄道:「又作怪!誰敢欺負你,我不做主?」那淫婦道:「我本待不說,又怕你看他道兒;

欲待說來,又怕你忍氣。」楊雄聽了,便道:「你且說怎麼地來?」那淫婦道:「我說與

你,你不要氣苦。自從你認義了這個石秀家來,初時也好,向後看看放出剌來,見你不歸

時,時常看了我,說道:『哥哥今日又不來,嫂嫂自睡,也好冷落。』我只不睬他,不是一

日了。這個且休說。昨日早晨,我在廚房洗項,這廝從後走出來,看見沒人,從背伸只手來

摸我胸前,道:『嫂嫂,你有孕也無?』被我打脫了手。本待要聲張起來,又怕鄰捨得知,

笑話裝你的幌子;巴得你歸來,又濫泥也似醉了,又不敢說,我恨不得了他!你兀自來問石

秀兄弟怎的!」楊雄聽了,心中火起,便罵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這廝倒來我面前,又說海許多事,說得個『沒巴鼻!』眼見得那慌了,便先來說破,使個見

識!」口裡恨恨地道:「他又不是我親兄弟!趕了出去便罷!」楊雄到天明,下樓來對潘公

說道:「牢了的牲口腌了罷,從今日便休要買賣!」一霎時,把柜子和肉案都拆了。石秀天

明正將了肉出來門前開店,只見肉案並柜子都拆翻了。石秀是個乖覺的人,如何不省得,笑

道:「是了;因楊雄醉後出言,走透了消息,倒這婆娘使個見識攛掇,定反說我無禮,教他

丈夫收了肉店。我若和他分辯,教楊雄出醜。我且退一步了,別作計較。」石秀便去作坊里

收拾了包里。楊雄怕他羞辱,也自去了。石秀提了包里,跨了解腕尖刀,來辭潘公,道:

「小人在宅上打攪了許多時;今日哥哥既是收了鋪面,小人告回。帳目已自明明白白,並無

分文來去。如有毫昧心,天誅地滅!」潘公被女婿分付了,也不敢留他,由他自去了。這石

秀只在近巷內尋個客店安歇,賃了一間房住下。石自尋思道:「楊雄與我結義,我若不明白

得此事,枉送了他的性命。他雖一時聽信了這婦人說,心中恨我,我也分別不得,務要與他

明白了此一事;我如今且去探聽他幾時當牢上宿,起個四更,便見分曉。」在店裡住了兩

日,去楊雄門前探聽,當晚只見小牢子取了鋪蓋出去。石秀道:「今晚必然當牢,我且做些

工夫看便了。」當晚回店裡,睡到四更起來,跨了這口防身解腕尖刀,悄悄地開了店門,徑

踅到楊雄後門頭巷內;伏在黑影里張時,好交五更時候;只見那個頭陀挾著木魚,來巷口探

頭探腦。石秀閃在頭陀背後,一隻手扯住頭陀,一隻手把刀去子上閣著,低聲喝道:「你不

要掙扎!若高做聲便殺了你!你好好實說;海和尚叫你來怎地?」那頭陀道:「好漢!你饒

我便說!」石秀道:「你快說!我不殺你!」頭陀道:「海黎和潘公女兒有染,每夜來往,

教我只看後門頭有香桌兒為號,喚他『入;』五更里教我來敲木魚叫佛,喚他『出。』」石

秀道:「他如今在那裡?」頭陀道:「他還在他家裡睡覺;我如今敲得木魚響,他便出

來。」石秀道:「你且借你衣服木魚與我。」頭陀手裡先奪了木魚。頭陀把衣服正脫下來,

被石秀將刀就頸下一勒,殺倒在地,頭陀已死了。石秀穿上直掇護膝,一邊插了尖刀,把木

魚直敲入巷裡來。那賊禿在上,好聽得木魚咯咯地響,連忙起來披衣下樓。迎兒先來開門,

賊禿隨後從門裡閃將出來。石秀兀自把木魚敲響。那和尚悄悄喝道:「只顧敲做甚麼!」石

秀也不應他,讓他走到巷口,一交放翻,按住,喝道:「不要高做聲!高做聲便殺了你!只

等我剝了衣服便罷!」那賊禿知道是石秀,那裡敢掙扎做聲;被石秀都剝了衣裳,赤條條不

著不絲。悄悄去屈膝邊拔出刀來,三四搠死了,把刀來放在頭陀身邊;將了兩個衣服,卷做

一捆包了,再回客房裡,輕輕地開了門進去,悄悄地關上了,自去睡,不在話下。說本處城

中一個賣糕粥的王公,其中五更,挑著擔糕粥,點著個燈籠,一個小猴子跟著,出來趕早

市。正來到死邊過,被絆一交,把那老子一擔糕粥傾潑在地下。只見小猴子叫道:「苦也!

一個和尚醉倒在這裡!」老子摸得起來,摸了兩手腥血,叫聲苦,不知高低。幾家鄰舍聽

得,都開了門出來,點火照時,只見遍地都是血粥,兩個屍首躺在地上。眾鄰舍一把拖住老

子,要去官司陳告。正是:禍從天降,災向地生。畢竟王公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病關索大翠屏山 拚命三火燒祝家店

話說當下眾鄰舍結住王公,直到薊州府里首告。知府升廳。一行人跪下告道:「這老子

挑著一擔糕粥,潑翻在地下。看時,有兩個死在粥里:一個是和尚,一個是頭陀。俱各身上

無一絲。頭陀身邊有刀一把。」老子告道:「老漢每日常賣糕粥糜營生,只是五更出來趕

趁。今朝得起早了些個,和這鐵頭猴子只顧走,不看下面,一交絆翻,碗碟都打碎了。相公

可憐!只見血淥淥的兩個死,又一驚!叫起鄰舍來,倒被扯住到官!望相公明鏡辦察!」知

府隨即取了供詞,行下公文,委當方里甲帶了忤作公人,押了鄰舍王公一干公等,下來簡驗

屍首,明白回報。眾人登場看檢已了,回州稟復知府:「被殺死僧人系是報恩寺黎裴如海。

傍邊頭陀系是寺後胡道。和尚不穿一絲,身上三四道搠傷致命方死。胡道身邊見有兇刀一

把。只見頂上有勒死傷痕一道,系是胡道掣刀搠死和尚,懼罪自行勒死。」知府叫拘本寺

僧,鞫問緣故,俱各不知情繇。知府也沒個決斷。當案孔目稟道:「眼見得這和尚裸形赤

體,必是和那頭陀幹甚麼不公不法的事,互相殺死,不幹王公之事。鄰舍都教召保聽候;屍

首著仰本寺住持,即備棺木盛殮,放在別處;立個互相殺死的文書便了。」知府道:「也說

得是。」隨即發落了一干人等,不在話下。前頭巷裡那些好事的子弟做成一隻曲兒,唱道:

堪笑報恩和尚,撞著前生障;將善男瞞了,信女勾來,要他喜舍肉身,慈悲歡暢。怎極樂觀

音方接引,蚤血盆地獄塑來出相?想『色空空色,空色色空,』他全不記多心經上。到如

今,徒弟度生回,連長老盤街巷。若容得頭陀,頭陀容得,和合多僧,同房共住,未到得無

常勾帳。只道目蓮救母上西天,從不見這賊禿為娘身喪!後頭巷裡也有幾個好事的子弟,聽

得前頭巷裡唱著,不服氣,便也做只臨江仙唱出來賽他,道:淫戒破時招殺報,因緣不爽分

毫。本來面目忒蹊蹺:一絲真不掛,立地放屠刀!大和尚今朝圓寂了,小和尚昨夜狂騷。頭

陀刎頸見相交,為爭同穴死,誓願不相饒。兩隻曲,條條巷都唱動了。那婦人聽得,目瞪口

呆,不敢說,只是肚裡暗暗地叫苦。楊雄在薊州府里,有人告道殺死和尚頭陀,心裡早知了

些個,尋思:「此一事準是石秀做出來的。我前日一時間錯怪了他。我今日閑些,且去尋

他,問他個真實。」正走過州橋前來,只聽背後有人叫道:「哥哥,那裡去?」楊雄回過頭

來,見是石秀,便道:「兄弟,我正沒尋你處。」石秀道:「哥哥,且來我下處,和你說

話。」把楊雄引到客店裡小房內,說道:「哥哥,兄弟不說謊么?」楊雄道:「兄弟,你休

怪我。是我一時之愚蠢,酒後失言,反被那婆娘猜破了,說兄弟許多不是。我今特來尋賢

弟,負荊請罪。」石秀道:「哥哥,兄弟雖是個不才小人,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如何肯做別

樣之事?怕哥哥日後中了奸計,因此來尋哥哥,有表記教哥哥看。」將出和尚頭陀的衣裳。

「盡剝在此!」楊雄看了,心頭火起,便道:「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這賤人,出這口惡

氣!」石秀笑道:「你又來了!你既是公門中勾當的人,如何不知法度?你又不曾拿得他真

奸,如何殺得人?倘或是小弟胡說時,不錯殺了人?」楊雄道:「似此怎生罷休得?」石秀

道:「哥哥,只依著兄弟的言語,教你做個好男子。」楊雄道:「賢弟,你怎地教我做個好

男子?」石秀道:「此間東門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靜。哥哥到明日,只說道:『我多時

不曾燒香,我今來和大嫂同去。』把那婦人賺將出來,就帶了迎兒同到山上。小弟先在那裡

等候著,當頭對面,把這是非都對得明白了。哥哥那時寫與一紙休書,棄了這婦人,不是上

著?」楊雄道:「兄弟何必說得?你身上清潔,我已知了。都是那婦人說謊!」石秀道:

「不然;我也要哥哥知道他往來真實的事。」楊雄道:「既然兄弟如此高見,必然不差。我

明日準定和那賤人來,你休要誤了。」石秀道:「小弟不來時,所言俱是虛謬。」楊雄當下

別了石秀,離了客店,且去府里辦事;至晚回家,並不提起,亦不說甚,只和每日一般;次

日,天明起來,對那婦人說道:「我昨夜夢見神人怪我,說有舊願不曾還得。向日許下東門

外岳廟裡那炷香願,未曾還得。今日我閑些,要去還了。須和你同去。」那婦人道:「你便

去還了罷。要我去何用?」楊雄道:「這心愿是當初說親時許下的,必須要和你同去。」那

婦人道:「既是恁地,我們早些素飯,燒湯洗浴了去。」楊雄道:「我去買香紙,雇轎子。

你便洗浴了,梳頭插帶了等。我就叫迎兒也去走一遭。」楊雄又來客店裡相約石秀:「飯罷

便來,兄弟,休。」石秀道:「哥哥,你若得來時,只教在半山裡下了轎,你三個步行上

來。我自在上面一個僻處等你。不要帶閑人上來。」楊雄約了石秀,買了紙燭歸來,了早

飯。那婦人不知有此事,只顧打扮的整整齊齊。迎兒也插帶了。轎夫扛轎子,早在門前伺

候。楊雄道:「泰山看家,我和大嫂燒香了便回。」潘公道:「多燒香。早去早回。」那婦

人上了轎子,迎兒跟著,楊雄也隨在後面。出得東門來,楊雄低低分付轎夫道:「與我上翠

屏山去,我自多還你些轎錢。」不到兩個時辰,早來到翠屏山上。原來這座翠屏山在薊州東

門外二十里,都是人家的亂墳;上西一望,儘是青草白楊。並無舍寺院。當下楊雄把婦人到

半山,叫轎夫歇下轎子,拔去管,搭起轎,叫那婦人出轎來。婦人問道:「怎地來這山

里?」楊雄道:「你只顧且上去。轎夫,只在這裡等候,不要來,少刻一發打發你酒錢。」

轎夫道:「這個不妨,小人只在此間伺候便了。」楊雄引著那婦人並迎兒,三個人上了四五

層山坡,只見石秀坐在上面。那婦人道:「香紙如何不將來?」楊雄道:「我自先使人將上

去了。」那婦人一引,引到一處古墓里。石秀便把包里腰刀棒都放在樹根前來,道:「嫂嫂

拜揖。」那婦人連忙應道:「叔叔怎地也在這裡?」一頭說,一面肚裡吃了一驚。石秀道:

「在此專等多時。」楊雄道:「你前日對我說道,叔叔多遍把言語調戲你,又將手摸著你胸

前,問你有孕也未,今日這裡無人,你倆個對得明白。」那婦人道:「哎呀!過了的事,只

顧說甚麼?」石秀睜著眼道:「嫂嫂!你怎麼說?」那婦人道:「叔叔,你沒事自把兒提做

甚麼?」石秀道:「嫂嫂!嘻!」便打開包里,取出海黎並頭陀的衣服來,撤放地下,道:

「你認得么?」那婦人看了,飛紅了臉,無言可對。石秀颼地掣出腰刀,便與楊雄說道:

「此事只問迎兒!」楊雄便揪過那丫頭,跪在前面,喝道:「你這小賤人,快好好實說!如

何在和尚房裡入奸,如何約會把香桌兒為號,如何教陀頭來敲木魚,實對我說,饒你這條性

命!但瞞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迎兒叫道:「官人!不干我事,不要殺我。我說與

你。」如何僧房中酒;如何上樓看佛牙;如何趕他下樓看潘公酒醒;第三日如何頭陀來後門

化齋飯;如何教我取銅錢布施與他;如何娘子和他約定,但是官人當牢上宿,要我掇香桌兒

放出後門外,便是暗號,頭陀來看了去報知和尚;如何海黎扮做俗人,帶頂頭巾入來,娘子

扯去了露出光頭來;如何五更聽敲木魚響,要看開後門放他出去;如何娘子許我一副釧鐲,

一套衣裳,我只得隨順了;如何往來已不止數十遭,後來便殺了,如何又與我幾件首飾,教

我對官人說石叔叔把言語調戲一節,「這個我眼裡不曾見,因此不敢說。只此是實,並無虛

謬。」迎兒說罷,石秀便道:「哥哥,得知么?我般言語須不是兄弟教他如此說!請哥哥卻

問嫂嫂備細緣繇!」楊雄揪過那婦人來,喝道:「賊賤人!丫頭已都招了,你便一些兒休

賴,再把實情對我說,饒你這賤人一條性命!」那婦人說道:「我的不是了!你看我舊日夫

妻之面,饒恕了我這一遍!」石秀道:「哥哥,含糊不得!須要問嫂嫂一個從頭備細原

由!」楊雄喝道:「賤人!你快說!」那婦人只得把和尚二年前如何起意;如何來結拜我父

做干爺;做好事日,如何先來下禮;我遞茶與他,如何只管看我笑;如何石叔叔出來了,連

忙去了;如何我出去拈香,只管捱近身來;半夜如何到布前我的手,便教我還了願好;如何

叫我是娘子,騙我看佛牙;如何求我圖個長便;何何教我反問你,便捻得石叔叔出去;如何

定要我把迎兒也與他,說:不時我便不來了:一一都說了。石秀道:「你怎地對哥哥倒說我

來調戲你?」那婦人道:「前日他醉了罵我,我見他罵得蹺蹊,我只猜是叔叔看見破綻,說

與他;也是前兩三夜,他先教道我如此說,這早晨把來支吾;實是叔叔並不曾恁地。」石秀

道:「今日三面說得明白了,任從哥哥心下如何措置。」楊雄道:「兄弟,你與我拔了這賤

人的頭面,剝了衣裳,然後我自伏侍他!」石秀便把婦人頭面首飾衣服都剝了。楊雄割兩條

裙帶把婦人綁在樹上。石秀把迎兒的首飾也去了,遞過刀來,說道:「哥哥,這個小賤人留

他做甚麼!一發斬草除根!」楊雄應道:「果然!兄弟,把刀來,我自動手!」迎兒見頭勢

不好,待要叫。楊雄手起一刀,揮作兩段。那婦人在樹上叫道:「叔叔,勸一勸!」石秀

道:「嫂嫂!不是我!」楊雄向前,把刀先挖出舌頭,一刀便割了,且教那婦人叫不得。楊

雄卻指著罵道:「你這賊賤人!我一時誤聽不明,險些被你瞞過了!一者壞了我兄弟情分,

二乃久後必然被你害了性命!我想你這婆娘,心肝五臟怎地生著!我且看一看!」一刀從心

窩裡直割到小肚子下,取出心肝五臟,掛在松樹上。楊雄又將這婦人七件事分開了,卻將釵

釧首飾都拴在包里里了。楊雄道:「兄弟,你且來,和你商量一個長便。如今一個姦夫,一

個淫婦,都已殺了,只是我和你投那裡去安身?」石秀道:「兄弟自有個所在,請哥哥便

行。」楊雄道:「是那裡去?」石秀道:「哥哥殺了人,兄弟又殺人,不去投梁山泊入夥,

投那裡去?」楊雄道:「且住。我和你又不曾認得他那裡一個人,如何便肯收錄我們?」石

秀道:「哥哥差矣。如今天下江湖上皆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好漢。誰不

知道?放著我和你一身好武藝,愁甚不收留?」楊雄道:「凡事先難後易,免得後患。我卻

不合是公人,只恐他疑心,不肯安著我們。」石秀道:「他不是押司出身?我教哥哥一發放

心。前著,哥哥認義兄弟那一日,先在酒店裡和我酒的那兩人:一個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

宗,一個是錦豹子楊林。他與兄弟十兩一錠銀子,尚兀自在包里,因此可去投托他。」楊雄

道:「既有這條門路,我去收拾了些盤纏便走。」石秀道:「哥哥,你也這般搭纏。倘或入

城事發住,如何脫身?放著包里里見有若干釵釧首飾,兄弟又有些銀兩,再有人同去也彀用

了;何須又去取討?惹起是非來,如何解救?這事少時便發,不可遲滯,我們只好望山後

走。」石秀便背上包里,拿了棒;楊雄插了腰刀在身邊,提了朴刀。待要離古墓,只見松樹

後走出一個人來,叫道:「清平世界,蕩蕩乾坤,把人割了,卻去投奔梁山泊入夥!我聽得

多時了!」楊雄,石秀看時,那人納頭便拜。楊雄認得。這人姓時,名遷,祖貫是高唐州人

氏;流落在此,只一地裡做些飛檐走壁跳籬騙馬的勾當;曾在薊州府里官司,是楊雄救了;

人都叫他做鼓上蚤。當時楊雄便問時遷:「你如何在這裡?」時遷道:「節級哥哥聽稟:小

人近日沒甚道路,在這山裡掘些古墳,覓兩分東西。因見哥哥在此行事,不敢出來衝撞。聽

說去投梁山泊入夥,小人如今在此,只做得些偷雞盜狗的勾當,幾時是了?跟隨得二位哥哥

上山去,不好?未知尊意肯帶挈小人否?」石秀道:「既是好漢中人物,他那裡如今招納壯

士,那爭你一個?若如此說時,我們一同去。」時遷道:「小人認得小路去。」當下引了楊

雄,石秀三個人自取小路下後山投梁山泊去了。說這兩個轎夫在半山裡等到紅日平西,不見

三個下來;分付了,又不敢上去;挨不過了,不免信步尋上山來。只見一群老鴉成團打塊在

古墓上。兩個轎夫上去看時,原來是老鴉奪那肚腸,以此聒噪。轎夫看了,著一驚,慌忙回

家報與潘公,一同去薊州府里首告。知府隨即差委一員縣尉帶了忤作行人來翠屏山檢驗屍

首。已了,回復知府,稟道:「檢得一口婦人潘巧雲副在松樹邊;使女迎兒殺死在古墓下;

墳邊遺下一堆婦人與和尚頭陀衣服。」知府聽了,想起前日海和尚頭陀的事,備細詢問潘

公。那老子把這僧房酒醉一節和這石秀出去的緣由細說了一遍。知府道:「眼見得這婦人與

和尚通姦。那女使頭陀做。想石秀那道路見不平,殺死頭陀,和尚;楊雄這廝今日殺了婦人

女使無疑。*ψw是如此。只拿得楊雄,石秀,便知端的。」當即行移文書,捕獲楊雄,石

秀。其餘轎夫等,各放回聽候。潘公自去買棺木,將屍首殯葬,不在話下。再說楊雄,石

秀,時遷,離了薊州地面,在路夜宿曉行,不則一日,行到鄆州地面;過得香林,早望見一

座高山。不覺天色漸漸晚了,看見前面一所靠溪客店。三個人行到門首,店小二待關門,只

見這三個人撞將入來。小二問道:「客人,來路遠,以此晚了?」時遷道:「我們今日走了

一百里以上路程,因此到得晚了。」小二哥放他三個入來安歇,問道:「客人,不曾打火

么?」時遷道:「我們自理會。」小二道:「今日沒客歇上有兩隻鍋乾淨,客人自用不

妨。」時遷問道:「店裡有酒肉賣么?」小二道:「今日早起有些肉,都被近村人家買了

去,只剩得一酒在這裡,並無下飯。」時遷道:「也罷;先借五升米來做飯,理會。」小二

哥取出米來與時遷,就起一鍋飯來。石秀自在房中安頓行李。楊雄取出一隻釵兒,把與店小

二,先回他這酒來,明日一發算帳。小二哥收了釵兒,便去裡面掇出那酒來開了,將一碟兒

熟菜放在桌子上。時遷先提一桶湯來叫楊雄,石秀洗了手一面篩酒來,就來請小二哥一處坐

地酒;放下四隻大碗,斟下酒來。石秀看見店中檐下插著十數把好朴刀,問小二道:「你家

店裡怎的有這軍器?」小二哥應道:「都是主人家留在這裡。」石秀道:「你家主人是甚麼

樣人?」小二道:「客人,你是江湖上走的人,如何不知我這裡的名字?前面那座高山便喚

做獨龍山。山前有一座凜巍巍岡子便喚做獨龍岡。上面便是主人家住宅。這裡方圓三十里,

喚做祝家莊、莊主太公祝朝奉有三個兒子,稱為『祝氏三傑。』庄前庄後有五七百人家,都

是佃戶。各家分下兩把朴刀與他。這裡喚作祝家店。常有數十個家人來店裡上宿,以此分下

朴刀在這裡。」石秀道:「他分軍器在店裡用?」小二道:「此間離梁山泊不遠,只恐他那

里里賊人來借糧,因此準備下。」石秀道:「與你些銀兩,回與我一把朴刀用,如何?」小

二哥道:「這個使不得,器械上都編著字型大小。我小人不得主人家的棍棒。我這主人法度不

輕。」石秀道:「我自取笑你,你便慌。且只顧酒。」小二道:「小人不得了,先去歇了。

客人自便,寬飲幾杯。」小二哥去了。楊雄,石秀,又自了一回酒。只見時遷道:「哥哥,

要肉么?」楊雄道:「店小二說沒了肉賣,你又那裡得來?」時遷嘻嘻的笑著去上提出一隻

老大公雞來。楊雄問道:「那裡得這雞來?」時遷道:「小弟卻去後面凈水,見這隻雞在籠

里,尋思沒甚酒,被我悄悄把去溪邊殺了,提桶湯去後面,就那裡得乾淨,得熟了,把來與

二位哥哥。」楊雄道:「你這廝還是這等賊手賊!」石秀笑道:「還未改本行!」三個笑了

一回,把這雞來手撕開了,一面盛飯來。只見那店小二略睡一睡,放心不下,爬將起來,前

後去照管;只見廚桌上有些雞毛和雞骨頭,卻去上看時,半鍋肥汁。小二慌忙去後面籠里看

時,不見了雞,連忙出來問道:「客人,你們好不達道理!如何偷了我店裡報曉的雞?」時

遷道:「見鬼了!耶!耶!我自路上買得這隻雞來,何曾見你的雞!」小二道:「我店裡的

那裡去了?」時遷道:「敢被野貓拖了,黃猩子了,鷂鷹撲去了?我怎地得知?」小二道:

「我的雞在籠里,不是你偷了是誰?」石秀道:「不要爭。直幾錢,賠了你便罷。」店小二

道:「我的是報曉雞,店內少他不得。你便賠我十兩銀子也不濟,只要還我雞!」石秀大怒

道:「你詐哄誰!老爺不賠你便怎的!」店小二笑道:「客人,你們休要在這裡討野火!只

我店裡不比別處客店∶你到莊上便做梁山泊賊寇解了去!」石秀聽了,大罵道:「便是梁山

泊好漢,你怎麼了我去請賞?」楊雄也怒道:「好意還你些錢,不賠你怎地我去?」小二叫

一聲:「有賊!」只見店裡赤條條地走出三五個大漢來,逕奔楊雄,石秀來。被石秀手起,

一拳一個,都打翻了。小二哥正待要叫,被時遷一拳打腫了臉,做聲不得。這幾個大漢都從

後門走了。楊雄道:「兄弟,這們一定去報人來,我們快吃了飯走了罷。三個當下吃飽了,

把包里分開背了,穿上麻鞋跨了腰刀,各人去架子上揀了一條好朴刀。石秀道:「左右只是

左右,不可放過了他!」便去前尋了把草,里點個火,望裡面四下燒著。看那草房被風一

煽,刮刮雜雜火起來。那火頃刻間天也似般大。三個拽開腳步,望大路便走。三個人行了兩

個更次,只見前面後面火把不計其數;約有一二百人,發著喊,趕將來。石秀道:「且不要

慌,我們且揀小路走。」楊雄道:「且住!一個來殺一個!兩個來殺一雙!待天色明朗即

走!」說猶未了,四下里合攏來。楊雄當先,石秀在後,時遷在中,三個挺著朴刀來戰庄

客。那夥人初時不知,輪著棒趕來,楊雄手起朴刀,早戳翻了五七個,前面的便走,後面的

急待要退。石秀趕入去,又戳翻了六七人。四下里莊客見說殺傷了十數人,都是要性命的,

思量不是頭,都退去了。三個得一步趕一步。正走之間,喊聲又起。枯草里舒出兩把撓來,

正把時遷一撓搭住,拖入草窩裡去了。石秀急轉身來救時遷,背後又舒出兩把撓來,得楊雄

眼快,便把朴刀一撥撥開,望草里便戳。都走了。兩個見捉了時遷,怕深入重地,亦無心戀

戰:「顧不得時遷了,且四下里尋路走罷。」見遠遠的火把亂明,小路又無叢林樹木,得有

路便走,一直望東邊去了。眾莊客四下里趕不著,自救了帶傷的人去,將時遷背剪綁了,押

送祝家莊來。且說楊雄、石秀,走到天明,望見一座村落酒店。石秀道:「哥哥,前頭酒肆

里買碗酒飯了去,就問路程。」兩個便望村店裡來,倚了朴刀坐下,叫酒保取些來,就做些

飯。酒保一面下菜蔬,燙將酒來。方欲待,只見外面一個大漢走入來,生得臉方腮,眼鮮耳

大,貌丑形,穿一領茶褐衫,戴一頂萬字頭巾,系一條白絹搭膊下面穿一雙油膀靴叫道:

「大官人教你們挑了擔來莊上納。」店主人連忙應道:「裝了擔,少刻便送到莊上。人分付

了,便轉身;又說道:「快挑來!」待出門,正從楊雄,石秀前面過。楊雄認得他。便叫一

聲「小郎,你如何在這裡,不看我一看?」那人迴轉頭來看了一看,也認得,便叫道:「恩

人如何來到這裡?」望著楊雄便拜。不是楊雄撞見了這個人,有分教:三庄盟誓成虛謬,眾

虎咆哮起禍殃。畢竟楊雄,石秀,遇見的那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撲天雕兩修生死書 宋公明一打祝家莊

話說當時楊雄扶起那人來叫與石秀相見。石秀便問道;「這位兄弟是誰?」楊雄道;

「這個兄弟,姓杜,名興,祖貫是中山府人氏。因為面顏生得,以此人都叫他做鬼臉兒。上

年間,做買賣,來到薊州,因一口氣上打死了同夥的客人,官司監在薊州府里,楊雄見他說

起拳棒都省得,一力維持救了他。不想今日在此相會。」杜興便問道;「恩人為何公事來到

這裡?」楊雄附耳低言道;「我在薊州殺了人命,欲要投梁山泊去入夥。昨晚在祝家店投

宿,因同一個來的火伴時遷偷了他店裡報曉雞,一時與店小二鬧將起來,性起,把他店裡都

燒了。我三個連夜逃走。不提防背後趕來。我兄弟兩個搠翻了他幾個,不想亂草中間舒出兩

把撓,把時遷搭了去。我兩個亂撞到此。正要問路,不想遇見賢弟。」杜興道;「恩人不要

慌。我叫放時遷還你。」楊雄道;「賢弟少坐,同飲一杯。」三人坐下,當下飲酒。杜興便

道;「小弟自從離了薊州,多得恩人的恩惠;來到這裡,感承此間一個大官人見愛,收錄小

弟在家中做個主管,每日撥萬論千盡託付與杜興身上,甚是信任,以此不想回鄉去。」楊雄

道;「這大官人是誰?」杜興道;「此間獨龍岡前面有三座人岡,列著三個村坊;中間是祝

家莊,西邊是扈家莊,東邊是李家莊。這三處莊上,三村裡算來總有一二萬軍馬人家。惟有

祝家莊最是豪傑。為頭家長喚做祝朝奉,有三個兒子名為祝氏三傑;長子祝龍,次子祝虎,

三子祝彪。又有一個教師,喚做鐵棒欒廷玉,此人有萬夫不當之勇。莊上自有一二千了得的

莊客。西邊那個扈家莊。莊主扈太公,有個兒子,喚做飛天虎扈成,也十分了得。惟有一個

女兒最英雄,名喚一丈青扈三娘;使兩口日月雙刀,馬上如法了得。這裡東村上是杜興的主

人,姓李名應,能使一條渾鐵點鋼,背鐵飛刀五口,百步取人,神出鬼沒。這三村結下生死

誓願,同心共意;但有吉凶,遞相救應。惟恐梁山泊好漢過來借糧,因此三村準備下抵敵

他。如今小弟引二位到莊上見了李大官人,求書去搭救時遷。」楊雄又問道;「你那李大官

人。莫不是江湖上喚撲天雕的李應?」杜興道;「正是他。」石秀道;「江湖上只聽得獨龍

岡有個撲天雕李應是好漢,原來在這裡。多聞他真箇了得,是好男子,我們去走一遭。」楊

雄便喚酒保計算酒錢。三個離了村店。便引楊雄,石秀來到李家莊上。楊雄看時,真箇好大

莊院。外面周迥一遭港;粉牆傍岸,有數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柳樹,門外一座弔橋接著庄門;

入得門,來到廳前,兩邊有二十餘座槍架,明晃晃的都插滿軍器。杜興道;「兩位哥哥在此

少等。待小弟入去報知,請大官人出來相見。」杜興人去不多時,只李應從裡面出來。杜興

引楊雄,石秀上廳拜見。李應連忙答禮,便教上廳請坐。楊雄,石秀再三謙讓,方坐了。李

應便教取酒來且相符。楊雄,石秀兩個再拜道;「望乞大官人致書與祝家莊來救時遷性命,

生死不敢有忘。」李應教請門館先生來商議,修了一封書緘,填寫名諱,使個圖書印記,便

差一個副主管了,備一匹快馬,去到那祝家莊,取這個人來。那副主管領了東人書札,上馬

去了。楊雄、石秀拜謝罷。李應道;「二位壯士放心。小人書去,便當放來。」楊雄、石秀

又謝了。李應道;「且請去後堂,少敘三杯等待。」兩個隨進裡面,就具早膳相待。飯罷,

了茶,李應問些法;見楊雄,石秀說得有理,心中甚喜。已牌時分,那個副主管回來。李應

喚到後堂,問道;「去取的這人在那裡?」主管答道;「小人親見朝奉下了書,倒有放還之

心,後來走出祝氏三傑,反焦躁起來,書也不回,人也不放,定要解上州去。」李應失驚

道;「他和我三家村裡結生死之交,書到便當依允。如何恁地起來?必是你說得不好,以致

如此!杜主管,你須自去走一遭,親見祝朝奉,說個仔細緣由。」杜興道;「小人願去。只

求東人親筆書緘,到那裡方肯放。」李應道;「說得是。」急取一幅花箋紙來,李應親自寫

了書札,封皮面上,使一個諱字圖書,把與杜興接了。後槽牽過一匹快馬,備上鞍轡,拿了

鞭子,便出庄門,上馬加鞭,奔祝家莊去了。李應道;「二位放心,我這親筆書去,少刻定

當放還。」楊雄,石秀深謝了。留在後堂,飲酒等待。看看天色待晚,不見杜興回來。李應

心中疑惑,再教人去接。只見莊客報道;「杜主管回來了。」李應便道;「幾個人回來?」

莊客道;「只是主管獨自一個跑將回來。」李應搖著頭道;「又入怪!往常這不是這等兜

搭,今日緣何恁地?」走出前廳。楊雄、石秀都跟出來。只見杜興下了馬,入得庄門,見他

模樣,氣得紫漲了麵皮,咨牙露嘴,半晌說不得話。李應道;「你且言備細緣故,怎麼地

來?」杜興氣定了,方道;「小人了東人書札,到他那裡第三重門下,好遇見祝龍,祝虎,

祝彪弟兄三個坐在那裡。小人聲了三個喏。」祝彪喝道;「你又來則么?」小人躬身稟道;

「東人有書在此,拜上。」祝彪那變了臉,罵道;「你那主人恁地不曉人事!早晌使個潑男

女來這裡下書,要討那個梁山泊賊人時遷!如今我正要解上州里去,又來怎地?」小人說

道;『這個時遷不是梁山泊夥內人數;他是自薊州來的客人,要投見敝庄東人。不想誤燒了

官人店屋,明日東人自當依舊蓋還。萬望俯看薄面,高貴手,寬恕,寬恕。』祝家三個都叫

道;『不還!不還!』小人又道;『官人請看,東人親筆書札在此。』祝彪那接過書去,也

不拆開來看,就手扯得粉碎,喝叫把小人直叉出庄門。祝彪,祝虎發話道;『休要惹老爺性

發!把你那*小人本不敢盡言,實被那三個畜生無禮,說;『把你那李*磡儺陵豪*,也做梁

山泊強寇解了去!』又喝叫莊客原拿了小人,被小人飛馬走了。於路上氣死小人!叵耐那,

枉與他許多年結生死之交,今日全無些仁無!』李應聽罷,心頭那把無明業火高舉三千丈,

按捺不下,大呼;「莊客!快備我那馬來!」楊雄,石秀諫道;「大大官人息怒。休為小人

們便壞了貴處義氣。」李應那裡肯聽,便去房中披上一副黃金鎖子甲,前後獸面掩心,掩一

領大紅袍,背胯邊插著飛刀五把,拿了點鋼,戴上鳳翅盔,出到庄前,點起三百悍勇莊客,

杜興也披一副甲,持把上馬,帶領二十餘騎馬軍。楊雄,石秀也抓紮起,挺著朴刀,跟著李

應的馬,逕奔祝家莊來。日漸銜山時分,早到獨龍岡前,便將人馬排開。原來祝家莊又蓋得

好;占著這座獨龍山岡,四下一遭港,那庄正造在岡上,有三層城牆,都是頑石壘砌的,約

高二丈;前後兩座庄門,兩條弔橋;牆裡四邊都蓋窩鋪,四下里遍插著刀軍器;門樓上排著

戰鼓銅鑼。李應勒馬在庄前大叫;「祝家三子!怎敢毀謗老爺!」只見庄門開處,擁出五六

十騎馬來。當先一騎似火炭赤的馬上坐著祝朝奉第三子祝彪。李應指著大罵道;「你這廝口

邊奶腥未退,頭上胎髮猶存!你爺與我結生死之交,誓願同心共意,保護村坊!你家有事

情,要取人時,早來早放;要取物件,無有不奉!我今一個平人,二次付書來討,你如何扯

了我的書札,恥辱我名?是何道理?」祝彪道;「俺家雖和你結生死之交,誓願同心協意,

共捉梁山泊反賊,掃清山寨!你如何結連反賊,意在謀叛?」李應喝道;「你說他是梁山泊

甚人?你這廝平人做賊,當得何罪?」祝彪道;「賊人時遷已自招了,你休要在這裡胡說亂

道!摭掩不過!你去便去!不去時,連你捉了也做賊人解送!」李應大怒,拍坐下馬,挺手

中,便奔祝彪。祝彪縱馬去戰李應。兩個就獨龍岡前,一來一往,一下一下,鬥了十七八

合。祝彪戰李應不過,撥回馬便走。李應縱馬趕將去。祝彪把橫擔在馬上,左手拈弓,右手

取箭,搭上箭,拽滿弓,覷得較親,背翻身一箭,李應急躲時,臂上早著。李應翻筋斗墜下

馬來。祝彪便勒馬來搶來。楊雄,石秀見了,大喝一聲,挺兩把朴刀直奔祝彪馬前殺將來。

祝彪抵當不住,急勒回馬便走;早被楊雄一朴刀戳在馬後股上;那馬負疼,壁直立起來,險

些兒把祝彪掀在馬下;得隨從馬上的人都搭上箭射來。楊雄,石秀見了,自思又無衣甲遮

身,只得退回不趕。杜興早自把李應救起上馬先去了。楊雄,石秀跟了眾莊客也走了。祝家

庄人馬趕了二三里路,見天色晚來,也自回去了。杜興扶著李應,回到庄前,下了馬,同入

後堂坐定,宅眷都出來看視,拔了箭矢,伏侍卸了衣甲,便把金瘡葯敷了瘡口,連夜在後堂

商議。楊雄、石秀與杜興說道;「既是大官人被那無禮,又中了箭,時遷亦不能彀出來,都

是我等連累大官人了。我弟兄兩個只得上梁山泊去懇告晁,宋二公並眾頭領來與大官人報

讎,就救時遷。因辭謝了李應。」李應道;「非是我不用心,實出無奈,兩位壯士只得休

怪。」叫杜興取些金銀相贈。楊雄,石秀那裡肯受。李應道;「江湖之上,二位不必推。」

兩個方收受,拜辭了李應。杜興送出村口,指與大路。杜興作別了,自回李家莊,不在話

下。且說楊雄,石秀取路投梁山泊來,早望見遠遠一處新造的酒店,那酒旗兒直挑出來。兩

個到店裡買些酒,就問路程。這酒店是梁山泊新添設做眼的酒店,正是石勇掌管。兩個一面

酒,一頭動問酒保上梁山泊路程。石勇見他兩個非常,便來答應道;「這兩位客人從那裡

來?要問上山去怎地?」楊雄道;「我們從薊州來。」石勇猛可想起道;「莫非足下是石秀

么?」楊雄道;「我乃是楊雄。這個兄弟是石秀。大哥如何得知石秀名?」石勇慌忙道;

「小子不認得;前者,戴宗哥哥到薊州回來,多曾稱說兄長,聞名久矣。今得上山,且喜,

且喜。」三個禮罷,楊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對石勇說了,石勇隨即叫酒保置辦分例酒來相

待,推開後面水亭上窗子拽起弓,放了一枝響箭。共見對港蘆葦叢中早有小嘍羅搖過船來。

石勇便邀二位上船,直送到鴨嘴灘上岸。石勇已自先使人上山去報知,早見戴宗、楊林下山

來迎接。俱各禮罷,一同上至大寨里。眾頭領知道有好漢上山,都來聚會大寨坐下。戴宗、

楊林引楊雄、石秀上廳參見晁蓋、宋江並眾頭領,相見已罷,晁蓋細問兩個跡。楊雄、石秀

把本身武藝投托入夥先說了。眾人大喜,讓位而坐。楊雄漸漸說道;「有個來投託大寨同入

夥的時遷,不合偷了祝家店裡報曉雞,一時爭鬧起來,石秀放火,燒了他店屋,時遷被捉。

李應二次修書去討,怎當祝家三子監持不放,誓要捉山寨里好漢,且又千般辱罵。叵耐那十

分無禮!」不說萬事皆休;然說罷,晁蓋大怒,喝叫;「孩兒們!將這兩個與我斬訖報

來!」宋江慌忙道;「哥哥息怒。兩個壯士不遠千里來此協助,如何要斬他?」晁蓋道;

「俺梁山泊好漢自從並王倫之後,便以忠義為主,全施恩德於民,一個個兄弟下山去,不曾

折打銳氣。新舊上山的兄弟們各各都有豪傑的光彩。這兩個把梁山泊好漢的名目去偷雞,因

此連累我等受辱!今日先斬了這兩個,將這屍首級去那裡號令。我親領軍馬去洗盪那個村

坊,不要輸了銳氣!孩兒們!快斬了報來!」宋江勸住道;「不然。哥哥不聽這兩位賢弟所

說,那個鼓上蚤時遷,他原是此等人,以致惹起祝家那來?豈是這二位賢弟要玷辱十寨!我

也每每聽得有人說,祝家莊那要和俺山寨對敵了。哥哥權且息怒。即日山寨人馬數多,錢糧

缺少,非是我等要去尋他,那倒來吹毛求疵,因此正好乘勢去拿那。若打得此庄,倒有三五

年糧食。非是我們生事害他,其實那無禮!只是哥哥山寨之主,豈可輕動?小可不才,親領

一支軍馬,啟請幾位賢弟們下山去打祝家莊。若不洗盪得那個村坊,誓不還山;一是與不折

報仇了銳氣;二乃免此小輩,被他恥辱;三則得許多糧食,以供山寨之用;四者,就請李應

上山入夥。」吳學究道;「公明哥哥之言最好。豈可山寨自斬手足之人?」戴宗便道;「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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