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航：專治各種不服，「傷害也是一種治癒」

史航，藝文季「小說治癒」論壇現場照片，攝影/楊明

小說能不能治癒？治癒這個詞這些年非常流行，那就證明起碼這是一個人們真實的期待。但靠什麼能治癒，小說是否能治癒。就算你承認小說能治癒，你承認哪種小說治癒，你承認武俠、科幻還是各種百合文?

——史航

小時候，我從《三國演義》那裡獲得了一點治癒。

小的時候，我經常受欺負。無論是大男孩打我還是老師訓我，我又不能還手又不能還嘴。但是，我從《三國演義》那裡獲得了一點治癒。當時有一段諸葛亮七出祁山，對面遇到曹魏那邊的老臣王朗。那一段故事裡，他罵死王朗，最後王朗栽倒。後人詩曰：「兵馬出西秦，雄才敵萬人。輕搖三寸舌，罵死老奸臣。」

每次老師訓我的時候，我的心裡就不斷地用我自己的節奏默念這四句。老師也不是老奸臣，我也罵不死人家，但是我不能回嘴的時候，我心裡的默念就是最強的治癒。

櫻木花道的默念

治癒有各種方式，不同年齡、不同性格的治癒。網上有一句話叫「專治各種不服」。

其實，很多治癒也都是在治你對生活的各種不服，無論是愛麗絲·門羅還是任何一個別的容易讓你很沮喪的——好多女作家尤其是這樣的，專治各種不服。

愛麗絲·門羅（Alice Munro）：加拿大女作家，被稱為「現當代短篇小說大師」，獲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

無論你多麼趾高氣揚、雄心萬里，但是看了她的小說，你就像泄氣的皮球一樣，你安靜了。這個安靜就像默默地接受了文字的電擊一樣，你說是治癒也可以。文學對人也不一定是佛光普照，有的時候粗暴碾壓，都有可能。有的小說就是看得你灰心喪氣，各種不服都消失了。

95年港版《神鵰俠侶》

被治癒還有一種方式就是：人家沒打算治癒你，但你強行拿它當葯來治癒。用俗話說，叫YY、意淫都可以。

金庸的小說《神鵰峽侶》第一卷開頭：李莫愁，她來陸家莊殺人，要殺她當年的心上人陸展元和他後來的妻子。但不巧，有人先來了，他倆都死了，都埋在這裡了。你最多把他們挖出來，也挖不出來《盜墓筆記》，你還是無法讓自己的哀愁得以宣洩。

然後，她就決定滅陸展元家滿門。陸展元有一個弟弟叫陸立鼎，陸立鼎的功夫不高。她很容易就能把他殺了。但是，當李莫愁跟陸立鼎打的時候，她下手很輕，她一直容情，捨不得殺他。陸立鼎雖然笨，但是舉手投足那幾下有點像陸展元。於是，她捨不得現在就殺他，她想多看一會。對李莫愁來說，想起從前的那一刻好治癒。

可能好多文學都是這樣。它沒有打算治癒你。它要教育你，它教育你就不想治癒你。但是當你看著這麼正襟危坐、道貌岸然特別想教育你的這個文學，你突然覺得這個傻作家根正苗紅、一本正經，好像你的初戀，於是你被治癒了。我想告訴你，YY也是一種治癒，我們要勇敢地YY任何一個作家。就算他想教育我們，我們也可以拿來作為治癒我們的人。

汪曾祺

大多數時候，我是不會做飯的人。我很可能就泡個面，熱一點剩飯，拌一點熟食。接著，我打開一本汪曾祺就ok了。我看他寫的東西，然後就不再注意我在吃什麼了，就這樣騙騙肚子，一輩子也就過去了。汪曾祺對我的治癒是非常強烈的。你一天不可能失戀三次，但是你一天得吃三頓飯。要說治癒，肯定被汪曾祺治癒得多。

我還想講另一個我喜歡的作家，他的筆名叫歐·亨利，美國人，他有一個小說叫《帶傢具出租的房間》。

歐·亨利

在紐約一個非常廉價的出租公寓里，有個年輕人說，「我不是來租房子的。我是來找人的，我找我女朋友。她來紐約很久了，後來失去了聯繫。她可能過得不好，在躲我，可我想找到她。她的特點，比如說眉毛這有點破相，長這個樣子。我沒有她近照了，已經很久沒聯繫了，請問你這住過這麼一個人嗎？」

對方說沒有，然後那哥們就特絕望，想想說，「今天太晚了，也不能去別處再打聽了，我能租你房子住一晚上嗎？」

「頂樓有一個出租傢具的房間，你可以去那裡住。」

交了錢，他就去了。去了以後在屋子裡無聊地轉來轉去，等睡意上來就睡覺了。睡到一半，聞到點習慣的香味，他下意識的眼睛都沒睜就坐起來，說「親愛的，是你嗎？」沒有人回答他。

他看著空屋子，找來找去也沒看到什麼東西。他跑下去問老闆娘說，「你這頂樓以前是什麼人住？」

「以前一對夫婦帶著孩子，再以前一個大胖子，再以前是個外國人。」

好吧，死心了。於是，這哥們回到那個房間。他在紐約已經把他能找的所有的公寓都找過了，這是最後一棟。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就把門窗都關好，然後把煤氣打開，心滿意足地往床上一躺。

這句話，我現在一直記得：「心滿意足地往床上一躺。」

底下是老闆娘和旁邊一個姐們說，「今天我把樓上的房子租出去了，太牛了。那房子租出去了，死過人自殺的房子都能租出去。那個女的其實真的不該自殺，長得挺漂亮。漂亮是漂亮，可是眉毛這有點破相。」

就這麼一個故事，這故事聽起來很悲傷。一個女的自殺了；另外一個愛她的沒找到她，到最後都不知道她自殺了。但是我們作為讀者，從作者那知道一個單獨的信息，他跟她的愛人是死在同一個房間里的——這可能是混亂的找不著人的人世間中唯一可能誤打誤撞的一點安慰，讓我們覺得還可以說一句的事。

所以你說治癒都是讓人活的。這寫兩個死人，兩個死人之間一點微妙的關係也形成了治癒，這全靠作者的一種成全。

這個小說在歐·亨利的小說里是很高明的小說。它讓我想起當年看張紀中版《笑傲江湖》，他拍的東方不敗和楊蓮亭這一對情侶。兩個男人，被令狐沖、任盈盈這一幫人打傷到死。東方不敗奄奄一息，楊蓮亭也奄奄一息。這個時候，令狐沖看著他們倆這個躺在這兒，那個躺在那兒——有一點不忍，袖底罡風一動，一股勁兒把東方不敗的身體掀起來再落下，就落到了楊蓮亭身邊，他的臉枕在了他的蓮弟的胸膛上。然後，東方不敗往這邊看了一眼令狐沖，目光中似有謝意。這回的劇本改了，這處改動我覺得是很好的。人對別人的感情，如果不是很費事的話，得以小成全就成全一下。

張紀中版《笑傲江湖》

其實文學也是這樣，不是就為你而來，就為專治你一人的，但是有的時候它稍微往前夠一點成就了你，有時候你稍微往前夠一點被它成全——這就是作者、讀者可以最後下的功夫。這就是我的感受。

首先來說，看小說耽誤學業耽誤工作當然是對的。

但是，你把那本小說奪走，以我的經驗，他會用別的方式來填充，也不會學習和工作。當一個人他想離開學習和工作的時候，有點像我們一個人坐在馬桶上，你給他本書，他就相對比較快活地呆在那裡。但如果你不給他這本書，他也會按原來的時間佔用這個馬桶，絕不會工作和學習。所以對我來說，既然人生像馬桶一樣，你需要在這裡滯留一段時間，你還是不要奪走他的書，不管他的書是多麼low。

至於說治癒是不是傷害，我按照老法師應有的方式回答，傷害也是一種治癒。

從左至右，依次為：伊格言，史航，止庵，楊慶祥

文景年度活動「藝文季」期間，我們邀請了史航、止庵、楊慶祥、伊格言四位嘉賓就「小說治癒」的話題分享自己的看法。

本文為史航的分享（經整理、編輯），是關於「小說治癒」論壇內容的系列第一篇文章。我們會整理出嘉賓的精彩講話，陸續分享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