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與時間對峙
07-16
從一片泛濫無形的水裡/取水人取來橢圓的一瓶,/這點水就得到一個定形;/看在秋風裡飄揚的風旗,//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體,/讓遠方的光、遠方的黑夜/和些遠方的草木的榮謝,/還有個奔向無窮的心意//都保留一些在這面旗上。/我們空空聽過一夜風聲/空看了一天的草黃葉紅//向何處安排我們的思、想?/但願這些詩像一面風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這是馮至《十四行集》中的一首。詩人希望自己的詩歌把他的思想接過來,如瓶之於水、風之於旗,作為對生活的一種承擔。對於王安憶而言,小說就是她的風旗,試圖把握住的,是似水流年。在王安憶研究領域,吳芸茜是較早地將其小說創作與時間聯繫起來的研究者。她認為王安憶的小說哲學是以小說為時間的容器,將往昔拉回到現時進行重新觀照,從而實現對於時間之流一往無前的反抗,這是作者對王安憶小說創作特徵的一個重大發現,因而也是這本書最為重要、最具特色的立論之一。王安憶的寫作經歷了不同時期,但無論是城市、鄉村、知青、女性,還是家族倫理、自我認同、文化寓言,時間始終是其不變的底色。《本次列車終點》、以《雨,沙沙沙》、《69屆初中生》為代表的「雯雯系列」、《黃河故道人》、《流水三十章》都是比較典型的成長小說,在這裡,時間具化為個人的生命過程;在《流逝》、《叔叔的故事》、《紀實與虛構》中,個體生命歷程與社會發展進程更多地整合在一起;《長恨歌》、《富萍》、《蚌埠》、《上種紅菱下種藕》所代表的充滿變動的都市或鄉村都是盛滿時間的空間化容器;而從《小鮑庄》、《屋頂上的神話》中則能看到關於歷史時間與現實時間的深刻思考。「人、城市、時代都只是轉瞬即逝的時間的外形」,王安憶試圖去把握時間的本質性、泛人類性,這使得她的創作持久而多變、複雜而帶有悲劇性。「回憶」似乎是作家普遍酷愛的題目和形式。人類通過追尋失去的時間,來把握已逝的時光,將過去納入現在,從而使文明得以延續。王安憶把握時間的主要方式也是追憶,大致可以20世紀90年代為界,之前主要是「抗拒遺忘,尋找失落的時間」;之後則偏向「抗拒現實,營造古典的時間」。記憶因其具體性可以有力地對抗抽象,這也許可以作為對王安憶執著於對瑣碎平凡的日常生活精雕細琢的解釋之一。對於細節的傾心與其語言風格的不斷變化並無絕對必然的聯繫,無論是以《長恨歌》為代表的華麗、綿密、細膩,還是像汪曾祺學習後的平淡、簡約、明朗,物質化細節始終充斥於小說之中:《富萍》中奶奶的箱子底、呂鳳仙的賬簿,《長恨歌》中的上海弄堂、街道、閨閣、愛麗絲公寓,以及充斥於這些空間之中的飽滿到極致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一針一線、一顰一笑,所有這些都是像瑪德萊娜小甜餅一樣的「記憶之物」。通過它們,過去的記憶被喚醒、復現。身為一位敏感的女性作家,王安憶看到的不僅是光影聲色,她同樣體味著氣味和滋味,因為它們「會在形銷之後長期存在」,「雖說更脆弱卻更有生命力」,「對依稀往事寄託著回憶、期待和希望,它們以幾乎無從辨認的蛛絲馬跡,堅強不屈地支撐起整座回憶的巨廈」。時間可以留下記憶,同時也可以剝蝕記憶。在時間哲學裡,遺忘是和記憶同樣重要的一種形式,並且我們不得不承認,遺忘的力量更強大、更徹底。很多時候,正是由於遺忘的威脅,我們才努力通過回憶尋找失去的時間。在過去、現在、未來這三個時間向度中,王安憶的古典主義情結使她迷戀過去,抗拒現在,未來更是茫然不可知。然而事實上不會有一個完好如初的過去等待著我們去尋找、復現,正如阿德勒的理論所說,回憶具有選擇性,且較之真實性更有意義。所以,我們每個人不過是通過想像重建著屬於自己的過去。王安憶高舉著她的風旗在時間長河中倔強地逆流而上,然而在與時間的對峙中,除了時間本身不會有其他的勝利者。王安憶對當代複雜生活的漠視和誤解已經將她導向了一條漫長的自我重複之路。儘管如此,王安憶仍然無限流連於這種想像之中,批評者和普通讀者也滿心期待被她再一次帶回似曾相識的某時某地某種情緒,因為對於俗世中的每個普通人而言,回憶是我們最後溫暖的希望和歸宿。對於「時間空間化」和「空間時間化」的專註並非只屬於王安憶,而且她本人也並未將此作為自己的標誌。她在《我的小說觀》中宣布自己「不要獨特性」,但這其實只是相對於順應總體發展的邏輯而言。從諸多對話或者訪談中可以發現,王安憶一直在強調自己寫作的獨特性,反感將自己與他人反覆比較,不滿被某一種定型來限制,「我力圖排除一切影響,要建立自己獨一無二的體系」。站在「這一個」的立場上,王安憶的創作也許是個人的,她不斷進行著自我超越,每一階段的突破較之以往都是嶄新的。在吳芸茜看來,作家王安憶正是這樣一個寫作者:「一個意義的追尋者,一個價值的拷問者,始終流露出一種無根的漂泊感,孜孜追索自己的身份認同,質詢生命個體與群體在時代變遷中的定位和命運。」然而正如作家所苦苦證明的那樣,每個作家都被歷史時空裹挾著,與文學史息息相關,而非一刀兩斷。與文學史發生聯繫並不意味著一定被歸入某種思潮、某個流派,從更普遍的意義上說,很少有人能夠完全逃脫寫作經驗、範式和經典作家潛移默化的影響。需要說明的是,這本書原以「與時間對峙」命名,意在凸顯王安憶作為寫作者的獨特姿態,但最後改為了「論王安憶」這樣一個平實的標題,沒有因自己對於王安憶的尊重和嚮往而遮蔽了研究者應有的文學史視野,這正體現了吳芸茜女士作為一名研究中國當代文學的學者型編輯的專業眼光。[責任編輯: 鄭韶武 ] [字體:大中小] [列印] [關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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