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藝術家

在法國，才智使情感窒息。我們對藝術本身理解得十分透徹，也不缺乏欣賞藝術作品的靈氣，但是我們缺乏感受。很難遇到一個人在一幅作品面前凝神靜觀流連忘返。這種精神上的不穩定性，使我們把運動當成目的，喜歡變化，貪婪地追求視覺快樂，其來由是否是我國變化極快的氣候呢？我就不知道了。也可能是因為我們全民的教育尚未完成，藝術感在生活中尚未充分發展？也可能我們養成了一種壞習慣，即依賴報紙對藝術進行評判。也可能是從文藝復興到我們這個時代之間發生的一連串重大事變，使我們的國家那樣動蕩不寧，以致一切都未能孵化出來。我們這段開場白的想法因何而來？乃因法國對於為民族增了光的人一般都不大尊重。

有思想的人，才是有至高無上權利的人。國王左右民族不過一朝一代，藝術家的影響可延續好幾個世紀。他可以使事物改觀，可以發起一定規模的革命。他能左右全球並塑造一個世界。藝術家將思想運用於人力的新發揮，運用於自然成分的新組合，或物質的，或精神的。國王給藝術家們十字章，綬帶，榮譽稱號，這都是一些一天比一天不值錢的使人高興卻毫無價值的東西。與其說他們獲得了榮譽，不如說他們提高了這些東西的價值。藝術是一個民族的禮服。壁畫和雕塑---是活的歷史，時代的表現，民族的語言。眾所周知，就連藝術家本人也解釋不了自身才智的秘密。他在某些形勢的逼迫下工作，而這些情勢的形成則是一個迷。藝術家無法控制自己。他在很大程度上受一種隨心所欲的力量擺布。這就是藝術家：他是某種專橫意志的馴服工具，他冥冥中服從著一個主子。人們以為他逍遙自在，其實他是奴隸。人們看到他騷動不安，放蕩不鍔，一切全憑興緻所至，其實他完全無能為力，不能左右自己，他處於死亡狀態。他那巨大的權力與微不足道的生命永遠形成鮮明的對照：他往往要麼是神祗，要麼是行屍走肉。世上有許多人拿精神產品牟取暴利。他們大部分都十分貪婪。但是在紙上計算出來的希望，從來不那麼容易實現。然而，擺弄錢的人理解不了思考的人。凡夫俗字子以為一位藝術家可以非常有規律地進行創作？確實，一種思想常常是珍寶。但是，這些思想是十分罕見的。必須長時間地尋找，或者確切地說，必須等待。一切源於智力的東西都是並駕齊驅的。對於藝術家來說，外部世界幾乎等於零！他們敘述自己在思維的美妙世界裡看到的東西時，總是不忠實的。一位畫家，一位雕塑家之所以賦予他們的一件作品以嚴格的現實性，那是因為在進行創作的那一剎那，他產生了這樣的意圖。藝術家最好的作品便是這些，而他們刻意求精的作品則與此相反，是最糟糕的作品，因為他們和這些理想的面孔提前生活在一起太久了。他們感覺過於充分，反而表現不出來。藝術家追逐這些想法時所感受的幸福，是很難用筆墨來加以描述的。人說牛頓有一天早晨早晨開始思考，到第二天早晨的同一時刻，別人發現他仍保持那個姿勢，他自己以為還是頭一天呢！這是藝術家獨有的出神入化的快樂。在囈語時刻，在長久追逐之中，沒有任何人世的煩惱能夠襲擾他們，沒有任何對金錢的考慮能叫他們動心：他們已經忘記了一切。對藝術家來說，常常是「只要一間閣樓和少許麵包」就行了。但是，在這思想上的長途跋涉之後，在住過擁擠的貧民窟和那些魔殿之後，在所有的人當中，他則是最需要人類文明為富人和無說事事的人創造的生活條件的人。偉大的藝術家之所以貧困，正是由於對這種出神入化的想像力使用無度，對他們的內心追求久久凝望的緣故。藝術家首先沒有那種使商人全部思想活躍起來的，對財富的可敬貪婪。即使他去奔錢，那也是為了一時之需。一個創造者的心靈必須輕財仗義，諸如吝嗇這般庸俗的情感不會在他的心中找到位置。他的天才便是永恆的奉獻。其次，藝術家在常人看來十分懶惰。這兩種怪癖，是思想使用過度的必然後果。一個有才能的人往往來自下層民眾。一個百萬富翁或貴族的孩子，習慣於嬌生慣養。養尊處優的生活，是不大會選擇困難重重令人氣餒的藝術生涯的。即使他有藝術感，這種感覺也會在提早到來的物質享受中煙消雲散。人們將藝術家的工作時間與他人不同稱為懶惰，而把他淡泊輕財視為無能。思維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反常的東西。而藝術卻是思維的過度。我們自己發現不了這一點，因為我們就象繼承了大批財富而根本想不到當初父母是怎樣辛辛苦苦積攢起這些財富的子女一樣，接受了二十個世紀的遺言。最美的作品從來不能為人所理解。藝術家的使命是撲捉住最不相干的事物之間的聯繫。藝術家的精神是遠視的，世人看得很重的瑣事，他視而不見。然而他與未來對話。於是，老婆把他當傻瓜。藝術家們經常是在貧困中度過辛勞而痛苦的一生：他們大部分時間不被賞識；既貧困又富有；批評人又為人所批評；精力充沛而又疲勞不堪；時而被捧上天，時而又遭到拋棄。 「偉人註定是不幸的。」藝術家的自尊是他們的財富。他們的仇恨是美德。他們在科學上的不和，在文學上的爭論則是他們的才能從中而來的信仰。雖然他們首要的情感是嫉妒，但是這種嫉妒正好證明了他們對藝術的狂熱。永遠不要向藝術要求他本身給予的快樂之外的其他快樂，以及它在寧靜與孤獨之中撒播的財富之外的其他財富。最接近自然狀態的野蠻人和民族，對待出類拔萃之人的態度，要比最開化的民族偉大得多。在開化民族中最常見到的是：哪裡有光輝的閃耀，人們便趕往哪裡去撲滅這光輝，因為他們以為這是火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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