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孤島
2016-06-17 14:00 | 豆瓣:鬍子
來拉羅湯加上班八個月了,漸漸適應了這邊的生活,直到四月初發生一些事情,險些辭了職,可最後並沒有辭,因為眼下還沒有辦法找到更好的去處。我記得那天跟上司說完那番話以後,坐在樹底下抱頭大哭,要保全自己內心一點值得驕傲的東西真是不太容易。日煎夜熬,到四月中旬總算又是一個人生活了,然而持續不斷的新工作讓我感到厭煩和疲憊,所以有天收到郵件說要派我去布卡島出差——要在海上漂半個月,我依然感到解脫似的,海上沒有信號,可以清靜一陣了。
庫克群島(Cook Islands)總共由15個小島組成,我所在的拉羅湯加(Rarotonga)是庫克首都,位於南緯21°2", 西經 160°16",要去的布卡島(Pukapuka)島則位於庫克群島北部,南緯10°53", 西經165°49",沒有固定航班,只能租小飛機,往返2萬多新幣(摺合人民幣約10萬),此外便只能搭乘貨運公司的貨船,路程1300公里——差不多是長沙到北京的距離,途徑帕米斯頓島(Palmerston)和那薩島(Nassau),來回1500新幣,班期不定,一般一個月一次,但有時是兩個月。
貨船從來沒有準時出發過,這次也是如此,從星期四推到星期六,終於在星期二的下午出發了。出發當天用船上無線電聯繫上我們公司的漁船,約定一個禮拜後在布卡島碰頭。貨船運輸之物均為各個小島的生活物資,如蓄水桶——島國靠收集雨水作飲用水,木材,幾十個冰箱里則是各類冷凍食物。船上做事的人六七個,有斐濟人,吉里巴斯人,庫克本地毛利人,乘客則只有帕米斯頓島比爾一家四口,他們家的朋友克萊格,紐西蘭人,一對母女,布卡島的安,以及我,這些都是後面幾天認識的,因為船離開港口不到半個小時我就開始暈船了,只好躺在船艙,從此接受長達兩個星期的猶如煉獄般的折磨。
離開拉羅湯加。
我所在的船艙靠船頭,有通風口,不過風無法吹到床上,只能靠風扇,和我同艙的是個胖子水手,休息時睡在地上,他個人衛生狀況不算好,可以看到腳上結成咖的邋遢,味道重,每次空氣里傳來這股氣味,我都無力招架,隔壁艙的小夥子則喜歡噴香水,濃烈,熏得人猝不及防,為了阻擋這些,我幾乎二十四小時用浴巾蒙住頭,並時刻塗抹風油精。從星期二下午五點出發,到星期五凌晨才抵達帕米斯頓島,兩晚三天,就那樣絕望地躺著,中間去廚房吃過一次早飯,一次中飯,後面就再也吃不下了,廚房怪味太重,而且全是肉類,我非常渴望吃一點蔬菜,幸好包里有幾個蘋果,我平常從來不吃蘋果,覺得太硬,而這次只差籽沒吃了,啃得乾乾淨淨。想起奶奶說的人餓起來的時候連吃草都是香的。
貨船上的乘客。
在大家的叫喊聲中,我爬上駕駛室,同大家一起站在外面的過道,暗淡晨光中茫茫大海中現出幾座小島,小孩子們忙著指給我看有燈光的地方是他們所住的主島,其他幾個則無人居住。由於該島沒有港口,貨船只能停在瀉湖外,靠接駁船接送人員和貨物出入,鋁製的接駁船,看起來很現代化。自天亮以後,島上的人忙著卸貨,我由比爾的小兒子悉尼帶著去他們家裡休息。先是洗澡,另一個年紀稍大一些的男孩子告訴我地方,又幫我把衣服和浴巾洗好並晾在外面,這男孩子是比爾的另一個兒子,叫耐德,很懂事的樣子。這時比爾的大女兒珍娜已經把食物擺在了桌子上,有鸚鵡魚和蛋糕,炸過的鸚鵡魚蘸椰汁吃,大概是太餓了,一口氣吃一整條,這個吃法在以後幾個島都有遇到,只是我再吃不下了。珍娜不過14歲,作為大姐,她負責家裡的起居飲食,父親比爾負責捉魚掙錢,母親只會日日夜夜坐在房間看電視劇。珍娜看我虛弱的樣子,總是稱呼我志氣公主,我的英文名字念起來像志氣。吃飽以後,悉尼陪我繞島走了一圈,地方小,十分鐘能走完。
晨光中的帕米斯頓島。
油炸鸚鵡魚。
貨卸了一天,到傍晚又該上船了。之前看比爾一家睡在駕駛室地上,很大的風,想必要比船艙舒服,所以這次我也睡在那裡,可是哪裡知道這天風浪很大,顛得我五臟六腑都要吐出來了,吐完以後,仍然找不到任何合適的姿勢讓自己平靜下去,最後沒得辦法,只好狠心回到底下船艙,頭痛得不知如何是好,我難受得叫了出來。不知怎樣睡了過去,又不知何時醒來,反反覆復,從浴巾里鑽出來看通風口的光,亮了幾次,暗了幾次,以為已經熬到了星期日,一問,卻還在星期六,這樣又熬一天一夜,於星期日下午到了那薩。那薩只有孤零零的一個島,總共70多個居民,他們講毛利語,英文是第二語言,所以跟小孩子打招呼幾乎都只是怔怔望著。島上到處是蒼蠅,抖也抖不走,讓人煩悶。安在她嬸嬸家吃飯,非常簡陋的茅草房,地上還是沙石,一張架空平板鋪一層塑料布,幾個小孩子坐在上面,想必是一家人的床了。見我吃不下東西,安的嬸嬸敲了個椰子給我喝,這也成了接下來好幾天我的唯一食物來源。
卸貨現場。
那薩的貨物比較少,坐立不安等待的時間不算太長,當天黃昏我們又上船了,下鋪胖子做手勢告訴我明天就能到,讓我負擔稍輕一些。第二天下午在船上迎著熠熠日光遠遠看見布卡島,這時海面平靜得像一副油畫,天上兩道彩虹,偶有飛魚躍出水面滑行,一隻大的海鳥盤旋,除此之外再無他物,好像走了很遠,又彷彿一直停在原地。幾個小時候後,貨船停下,再次上接駁船,布卡島瀉湖十分寬闊,不到膝蓋深的水,幾個人站在瀉湖邊緣甩釣,隨船行進,角度不停變化,頗有電影里長鏡頭的意味。上岸後,安放置好行李,載我去她父親家住下,她父親是布卡島市長,當天晚上我們便談好了工作,看來布卡島民眾生性樂觀友好這話不假。
海上彩虹,海面為數不多的平靜片刻。
熠熠日光中的布卡島。
作物方面,布卡島和其他島一樣,僅種植芋頭,其它食物依賴椰子和魚類。因為地處偏遠,做法古樸,和廣東沿海一帶漁民的食物烹飪方式接近,主要為油炸和水煮,但我們吃的時候至少會配大蒜和醬油,另外煮過的清湯中加一點青菜,盡量保持食物本真味道,即便我是重口味的湖南人,依然覺得好吃,而島民們煮過的芋頭,質地硬,我吃一塊要費很大力氣,肉類則是完全無法消受。地方偏遠,物資匱乏,所以這兩天並沒有過多留戀當地美景,一門心思想著回拉羅湯加做湖南菜。
島上只有2G網路,手機上網基本處於癱瘓狀態,僅電信局門口才有熱點,我在那裡上過幾次網,旁邊一戶人家的小男孩盯著我看,他會說一點英文,看過中國電影,知道輕功,他對我說最高,我說這是日語呢,好幾個島民們見到我都說最高,應當是受以前日本船員的影響。我問其他問題,他都是笑,想必是沒聽懂,於是我繼續上網,他呢,也不走,搞得我有些不好意思,這時他說他姐姐喊我去家裡坐一會。我隨他走過去,也是一個茅草棚,十分簡陋,也不曉得哪個是她的姐姐,一個煮飯,一個帶小孩,問她們父母在家不在家,也不回應,我尷尬地站一會只好走了。
走的那天,拉多送了一艘獨木舟給我,他說這手藝是從他父親那裡學來的,讓我不要賣了,我說不會賣的,以後等有了自己的房子,我會擺在客廳,他聽了笑一笑。安編了梔子花花環給我戴上,送給我兩個圓滾滾的掃把,透明膠帶纏好,上面寫了我的名字。在碼頭,大人們坐在一起,有起頭的人念禱告詞,之後一齊唱歌,小孩子們在岸上追逐,有的扎進瀉湖游泳,上了接駁船,大家忽然齊聲大喊志氣志氣志氣,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一問,才知道是在鼓氣,難怪之前他們聽到我名字都笑。
回程乘客較多,有兩個老人家,七十多歲了,一個有心臟病,一個有肺病,去拉羅湯加看醫生。頭一天我心疼兩位老人家要吃這麼多的苦,後來發現他們能吃能喝能睡,胖的那個還能叫,說話底氣十足,瘦的那個為人謙遜,知道我在受罪,看我從浴巾里探出頭,輕輕問一句還好嗎,又或者告訴我大概多久能靠岸,讓我撐住。回來因為貨物較少,大家都睡在甲板,味道稍微好些,而且不悶了,但先後經歷了下雨以及比去程更久更厲害的顛簸,折磨程度相當,我覺得自己像個難民。
第二天船又停到了那薩,我原本不想下船,可是前一夜的雨打濕了床墊,這裝貨又不知要多久,最終還是決定上岸了。島民們合力做了一餐豐盛的午餐給過路的乘客,而我只剝了兩根香蕉。之後一個一個發言,說的毛利語,問旁邊的人才知道是在談本次旅途的體會以及感謝那薩人民的熱情之類的話,等他們說完,沒想到把我也推了上去,憑良心講,島民們傾盡全力照顧這過路的人,應當可以說出許多感激的話,然而我實在狀態太差,而且心系拉羅,草草說兩句收場了,我心裡有愧疚感,覺得枉費了他們的好意。有個大姐對我說,我們這裡日子很單調,每天見來見去都是相同的人,船來的這天是我們最高興的時候,可以知道外面的消息,看看新面孔。聽起來十分苦悶對不對?但萬幸的是所有庫克群島居民持紐西蘭護照,年輕一輩都在紐西蘭或澳洲工作,這樣想來,又為他們好過一些了。
那薩島。
再次上船後經歷了連續兩天的大風浪,實話說,從一開始搭貨船在茫茫的太平洋飄著我沒有考慮過個人安危,生死有命,我還算看得開,但是有天黃昏忽然看見所有人坐起來祈禱,船搖得像在坐過山車,我問旁邊的人是不是有風暴來了?我會死在這裡嗎?問完這兩句就哭起來了,照當時的身體狀態,翻下去不到一個小時肯定完蛋,即便可以熬久一點,在這茫茫大海,我也肯定等不到救援的人。
三晚三天後,再次登陸帕米斯頓島,因為當天是星期日,大家不工作,因此在島上歇息一天再走。我這時已經餓得快站不穩了,下船前讓廚師給我四個雞蛋,幾根胡蘿蔔,並裝了一碗米飯,必須要做點能吃的東西了。在布卡島我們漁船的船長聽我好幾天不吃飯,把他最後一瓶老乾媽讓給了我,還給了三包泡麵,他們在海上漂了三個多月,所剩物資不多,真是不知如何感激才好。吃了炒飯,洗過澡,又歇一夜,體力恢復了不少。只是第二天早上,才五點,比爾即讓大兒子耐德起來給所有人做早飯,其他幾個也被叫起來做禱告。我想起來自己還是小時候讀書要每天起那麼早,家務活幾乎不幹,耐德聽了笑,說難怪你那麼虛弱,你看我每天幹活,身體比你好。幾個小孩子睡一間房,女孩子和男孩子中間隔一道低牆,上面拉布簾,風吹起來看到那邊,一切整整齊齊的,和男孩子這邊的混亂截然不同。
再見帕米斯頓。
隔天我們上船,整整五十個小時,終於回到了拉羅湯加,高的山,以及路上行駛的車輛,提醒我回到了現代,回到了二十一世紀。我回到住處,簡單收拾一下,躺在平穩的床上,心裡很捨不得,害怕這樣的日子就要到盡頭了,後來找同學說話,一直說到夜裡三點鐘。我在船上想過這同學好幾回,大學畢業那年,我找不到合意的工作,她考上了研究生。有天在車站碰到,坐著說了會話。當時很羨慕她,後來我是怎樣在現實的洪流中摸爬滾打,這些痛苦的回憶忘得差不多了,而那次對話的情形卻一直留在心底,車站來來往往的人,在孤零零又無望的世界裡,身邊有個可以說話的人,想起來是很溫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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