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紅樓夢》中人物雖多,但都各具獨特而鮮明的個性。本文論證曹雪芹在塑造人物時採用的「陰陽對應」和「陰陽循環」法則,對主要人物進行全面定性和定位;然後對曹雪芹的善惡觀和寶玉精神進行探討,認為《紅樓夢》是現代思想和文明的啟蒙之作。【關鍵詞】 《紅樓夢》,正氣,邪氣,內正外邪,善惡觀 一、主要人物之間的對應關係 筆者在《石破夢驚》[1]一文中論述了《紅樓夢》的結構原理,指出曹雪芹運用「天人合一」的理論,在賈寶玉和蔣玉菡之間設置了「陰陽對應」和互為轉世即「陰陽循環」的關係。正如寶玉所言,「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 下文進一步論述賈、蔣二人的特徵和關係,並以此類推出林黛玉和晴雯、薛寶釵和襲人也同樣具有對應的關係。 (一)賈寶玉與蔣玉菡
小說第二十八回寫賈寶玉初逢蔣玉菡,席間蔣玉菡唱完曲後,便拿起一朵木樨,念道:「花氣襲人知晝暖。」與寶玉心有靈犀一點通。之後二人相見恨晚,心中都十分留戀,互贈信物。一次偶然的邂逅他們便成了知音,可見其「氣」性相通。後來他們一直都是密友,被人疑為「同性戀」。身份上他們一個是富家公子,一個是出生貧賤的小旦,陰陽相對。不過,在性別上作者沒有硬套佛教中男女互為轉世的說法,而是以心理的性別傾向為主,如蔣玉菡為小旦。 (二)林黛玉與晴雯 書中多處表現林黛玉和晴雯氣性相通的地方,如第二十九回林黛玉剪穗子,第三十一回晴雯撕扇子,性情相近。她們倆都曾被人喻為芙蓉花,都患有癆病,平時關係也「甚厚」(第七十九回寶玉評)。尤其是第七十八回寫賈寶玉祭完晴雯後,忽然看到有個人影從芙蓉花中走出來,寶玉便叫:「不好,有鬼,晴雯來顯魂了!」原來是黛玉。然後他們討論將誄文中的「公子多情,女兒薄命」改為「我本無緣,卿何薄命」,使得黛玉聽後「忡然失色,心中有無限狐疑亂擬」。而從「誄文」的具體內容看,寶玉祭的也不僅僅是晴雯,尤其影射著林黛玉:「花原自怯……柳本多愁……」與第三回作者描寫她的外表「姣花照水……弱柳扶風……」相對應。她們一個是小姐,一個是丫環,身份正好陰陽對應。 (三)薛寶釵與襲人 小說描寫的薛寶釵和襲人在許多方面很接近,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襲人是「柔媚嬌俏」,而且性格都很溫順賢惠,隨分從時。平常兩人的關係極為融洽,幾可替代。如第三十二回「襲人對寶釵說:『偏生我們那牛心左性的小爺,憑著小的大的活計,一概不要家裡這些活計上的人作。』寶釵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作去,只說是你作的就是了。』襲人道:『那裡哄的信他,他才認得出來呢,說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罷了。』寶釵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作些如何?』襲人笑道:『當真的這樣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親自送來。』」又如第三十六回中「寶釵只顧看著襲人刺繡的白綾紅里的兜肚,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替他代刺。」第三十五回王太太指名給襲人兩碗菜後,「襲人道:『……還不叫我去磕頭,這可是奇了。』寶釵笑道:『給你的你就吃了,這有什麼可猜疑的。』襲人笑道:『從來沒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寶釵抿嘴一笑,說道:『這就不好意思了?明兒比這更叫你不好意思的還有呢。』」可見她們十分默契。 此外,小說還有相互對應的人物,如王熙鳳和妙玉;秦可卿與巧姐,在此不一一列舉。 二、主要人物「氣」的屬性 第二回賈雨村曾說:「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可見「正」和「邪」是人之「氣」的兩大性質。這裡需要說明的是,我們對賈雨村的人和言論要正確理解。由於他代表的是與君子相反的小人,小人雖「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2],但「見君子而後厭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3]。也就是說,他的一些理論和讖言雖表面上正確,但所言非所指,如「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朝野,比比皆是……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盪溢於光天化日之中……」,顯然他是將正邪倒置了,為一派「假語村言」。賈雨村便正是他自己所說的「應劫而生」的「擾亂天下」的大惡人。 從本義上說,「清明靈秀」之「正氣」是指脫俗之氣,亦即君子之道、中庸之道。稟賦正氣的人內心至純至善,清心寡欲。然而也因為他們片面注重精神的修習,與世無爭,在物質的世界中往往就只宜停留在清靜、溫和的環境里。一旦氣候異常、世風日下,就難以健康生存,一方面身體上會先天不足,嬌弱多病;另一方面性格會因看不慣世俗中的平庸、醜惡而變得目下無塵,甚至尖酸刻薄,用現代人的話來說就是心理不太健康。相反,「邪氣」是指世俗之氣,即小人之道。與正氣相反,邪氣之人追求的是物質的、虛榮心的滿足,信奉「成則王侯敗則賊」。這樣的人,內心往往充滿著功利、險惡、淫慾;而外在表現——一則豐滿健康、嬌媚誘人,即現代所謂的健美、性感;二則脾性溫順豁達,隨分從時。 (一)林黛玉與晴雯
作者筆下的林黛玉純潔無瑕、「孤標傲世」、無欲無求。她的身體不能承受一點「欲」帶來的衝擊,甚至只在照鏡子時稍作遐想,就面紅耳赤,不能自持,這竟也成為她的病根之一。晴雯則如「誄文」所寫:「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可見林黛玉和晴雯氣性中邪的成分極少,屬正人君子,是小說中稟賦正氣的人物典型(後文還將詳析)。二人分別代表了正氣的「陽」與「陰」,即「貴」與「賤」。 (二)薛寶釵與襲人 薛寶釵和襲人是小說中稟賦邪氣的人物典型,分別代表了邪氣的「貴」與「賤」,詳見下文。 (三)賈寶玉與蔣玉菡 賈寶玉和蔣玉菡的「氣」性如何呢?第二回賈雨村曾憑甄寶玉猜度賈寶玉是「正邪二氣同賦之人」。其實寶玉也正是這類人,只是他的「正」主要表現於內心,「邪」主要表現於外表,所以,確切地說他屬於「內正外邪」之人,既不是興兒說的「外清內濁」之人,也不是內外含糊不清的人。為什麼呢?寶玉崇尚「明德」,反映寶玉心靈完全純正。第二十五回寫「玉」一經染塵即失靈,也表明寶玉的內心不能被「聲色貨利」所迷。但從他「最是極好」的外表,溫和的性情,愛口紅、胭脂和女孩等癖好反映了他的外在完全為世俗之氣,屬「邪」。賈寶玉其實與甄寶玉並不是「一派人物」,他們雖然幼年時性情相似,後來卻顯出了很大的不同,如甄家人說:「這個哥兒情性卻比我們的好些……我們那個只說我們糊塗,慢說拉手,他的東西我們略動一動也不依。」種種跡象表明,這一「賈」一「甄」是作者設置的「內正外邪」與「內邪外正」完全相反的兩個人。 對於「內正外邪」的賈寶玉,由於他的「外邪」與寶釵甚合,世人便認定他們是天生的一對,卻不知他「內正」的情感早與黛玉有了心靈之約。由於寶玉這種微妙、雙重的特性,在世人看來總顯得「稟性乖張,生情怪譎」(第五回),便決定了他「好事多磨」的愛情悲劇以及不能被世人接受的命運。時至今日,人們依然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實際上與之相應的「石頭」和「玉」也同樣有著明顯的「內正外邪」的特性:「石頭」外在「粗蠢」,凡心未冥,嚮往「榮華」,但內在「靈性已通」;「玉」因有著與世俗寶物同樣富貴的外表,世人便認為它與「金鎖」相配,稱為「金玉良緣」,卻不能認識它「鮮明瑩潔」的本質及早已緣定的「木石前盟」。這都說明賈寶玉是屬內正外邪之人。前八十回關於蔣玉菡個性的直接描寫雖然著墨不多,但從賈寶玉與他處處心照不宣的默、契可以推斷他亦同屬內正外邪之人。 三、主要人物的正邪對立關係 (一)身份相同的襲人與晴雯正邪直接對立 由於晴雯在容貌、針線等方面都強於襲人,並且時常譏諷襲人哄騙、勾引寶玉的行為,所以一直被襲人視為眼中盯。第七十七回寶玉說海棠死了半邊,應在晴雯身上。襲人笑道:「真真的這話越發說到我的氣來了,那晴雯是個什麼東西,就費這樣的心思,比如這些正經人來!還有,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可見襲人一方面對主子奴顏卑膝,曲意奉迎;另一方面對晴雯等人則非常蔑視。最後也正是襲人的排擠加速了晴雯的死亡,寶玉就很懷疑是她告密。愛憎分明的寶玉也僅僅是喜歡襲人賢惠、嬌俏的外表而已,對她那詭譎的內心其實非常厭惡。第三十回寶玉雨里誤踢襲人,就正是作者將錯就錯的絕妙之筆,從側面表現了賈寶玉真實的內心世界。這也是第二十八回林黛玉和賈寶玉商量要「教訓教訓」丫環的一次具體行動。林黛玉最看不慣的丫環正是襲人,第二十一回曾間接地罵道:「不悔自己無見識,卻將醜語怪他人。」可見這個要教訓的丫環就是襲人。但作者為什麼要寫賈寶玉是出於無意呢?這只不過是曹雪芹不願對被世俗和權勢極為讚賞的人作直接的披露和抨擊而已。作者在書中不止一次這樣將自己的用意深藏起來,如襲人究竟是怎樣告晴雯的密等,都只寫事實本身或人物外在的不真實的言語,將是與非留給讀者去思考和評價。此正所謂「實錄其事」,「不虛擬妄稱」。這樣也無形中使人物本性顯得撲朔迷離、難以捉摸。對此,我們在讀《紅樓夢》時一定要加以識別,不要以為作者是故意將人物性格和故事情節複雜化。其實,這只是在當時歷史條件下的無奈之舉。他對每個人實際都委婉地作了定性的評價。襲人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人,可怕的笑面虎,她溫順的外表都是為了達到她追求的名位而裝扮的。當寶玉要她撫恤晴雯時,襲人竟對寶玉說:「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賢人,連這一點子好名兒還不會買來不成。」她暗地裡不僅排擠晴雯,連林黛玉也嫉妒,借所謂避「丑禍」之名含沙射影狀告王夫人,並因此獲得了王夫人的信任和寵愛。第七十七回王夫人曾對晴雯冷笑說:「可知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裡。」這個「心耳神意」會是誰呢?還有,李嬤嬤曾罵襲人「一心只想妝狐媚子哄寶玉」,秋紋罵襲人是「西洋花點子哈巴兒」(第三十七回)。這其實都是作者假借他人之口對襲人的真實評價,言詞已經非常尖銳了。 (二)身份相同的薛寶釵與林黛玉正邪直接對立
黛玉和寶釵的關係是非常微妙的。就黛玉而言,她最初對寶釵懷有醋意和疑心,這在文中表現得非常明了。寶釵對黛玉則表面上裝作不屑和她爭風吃醋,以期收復人心,但眼看著寶玉對黛玉越來越親密,而疏遠了自己,內心還是十分擔擾。如第二十七回當寶釵聽到墜兒和紅玉關於手帕的私言,便使了一個「金蟬脫殼」的法子,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哪裡藏!」紅玉道:「若是寶姑娘聽見還倒罷了,林姑娘嘴裡又愛刻薄,心裡又細,他一聽見了,倘若走漏了風聲,怎麼樣呢?」寶釵不是嫁禍於黛玉嗎?難道這也是天真無邪的小孩能玩出來的遊戲?可說非老謀深算者不能為。第二十八回寶釵對「金石之緣」以及長輩們對她的誇獎也並不是「心裡越發沒意思」,第二十八回「羞籠紅麝串」露出「雪白一段酥臂」便是有意誘使寶玉動「羨慕這心」。這一切還是她哥哥薛蟠心直口快,一語道破:「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配,你留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第三十四回)更為甚者,第三十二回寶釵對金釧的死不但很冷淡,並且還替王夫人開脫罪過:「姨娘也不必念念於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了主僕之情了。」言語間不是比「到底我心不安」的王夫人更為冷漠無情嗎?之後為了討好王夫人,寶釵竟自願獻出兩套衣服給金釧妝裹,突然間連小姐最起碼的忌諱也不顧了。雖然這樣做的確很賢惠,可她是出於心甘情願嗎?可知王夫人都感到很驚訝。這比之於襲人為買名聲而憮恤晴雯有過之而無不及。寶釵對薛蟠的救命恩人柳湘蓮「出家」也「並不在意」,「依我說,也只好由他罷了」。而這時薛蟠眼中尚有淚痕。書中只有寶玉對寶釵的為人十分懷疑甚至生厭,曾罵她講「混賬話」,「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的女兒,也學得釣名沽譽,人了國賊祿鬼之流……」 進一步分析還可以發現寶釵對黛玉的嫉妒是令人髮指的,她曾設毒計陷害黛玉。第四十五回寶釵送燕窩給黛玉之前小說渲染出一種異兆:「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睛不定,那漸漸的黃昏,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凄涼。知寶釵不能來……」之後她有感而發,「風雨夕悶制風雨詞」,此情此景不由使人懷疑那「金蘭語」。黛玉後來將此事告訴了寶玉,並說寶釵原來是個好人,但聰明的寶玉就懷疑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第五十二回寶玉在黛玉處坐了一會之後便心神不定,「覺心裡有許多話,只是口裡不知要說什麼,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說罷』。一面下了階磯,低頭正欲邁步,復又忙回身問道:『如今的夜越髮長了,你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黛玉道:『昨兒夜裡好了,只咳了兩遍,卻只睡了四更一個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寶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緊的話,這會子才想起來。』一面說,一面便挨過身來,悄道:『我想寶姐姐送的燕窩——』一語未了,只見趙姨娘走了進來瞧黛玉……(黛玉)又忙命倒茶,一面使眼色與寶玉。寶玉會意,便走了出來。」從這段話和他們的神色可以肯定寶玉是疑心寶釵所送的燕窩中有蹊蹺。在前一回中,寶玉對新大夫給晴雯開的藥方就提出過異議。這裡作者採用了鋪墊的手法,從側面說明寶玉懂得一些醫道,平時能處處留心而且也確實發現了問題,使讀者很自然地覺得寶玉的猜疑有理。後來幸好寶玉及時把燕窩調換了,否則黛玉又會像晴雯一樣死得不明不白。調換後,黛玉的病果然「好些了」(第五十七回),事實勝於雄辯。由此可見薛寶釵並不是突然改邪歸正了,她的本性就是「無日不生塵」,而「皮裡春秋空黑黃」的詩句正是寶釵的自畫像。雖然作者此處又一次隱了身,但明顯地看出在同一回中讓黛玉和寶釵分別「奪魁」是作者的精心設計:「菊花」喻黛玉,「螃蟹」喻寶釵。從寶釵「詠蟹」奪魁可知,她是掩飾得最成功的「賊喊抓賊」的人。曹雪芹對她的諷刺實際是何等辛辣! 另外,從黛玉和寶釵的身體狀況也反映出她們正邪對立的本性:黛玉身體內自然散發出一種脫俗的「奇香」,而寶釵天生有「胎毒」,需要用精心造作的「涼森森,甜絲絲」的「冷香丸」治療。「胎毒」即喻其「內邪」,「冷香」則喻其深沉、誘人的外表。細心的讀者還可以看出,薛寶釵最後為「避嫌疑」而搬出大觀園,實際又是退而求進的奸計,她是想把無家可歸但又愛臉面的黛玉逼死。為避「丑禍」要求寶玉搬出大觀園是不大可能的,畢竟他才是園子的主人。王夫人肯定只會將一些可疑的人趕出去,晴雯死後,黛玉無疑就首當其衝,王夫人曾說晴雯:「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第七十四回)史湘雲最後也開始懷疑寶釵而親近黛玉了:「可恨寶姐姐,姊妹天天說親道熱,早已說今天中秋要大家一處賞月,必要起社,大家聯句,到今日便棄了咱們,自己賞月去了。」(第七十六回) 從以上分析可得出這樣的結論:在陰盛陽衰的社會中,正氣之人整體上都是在物質地位較衰的狀態下「轉世」的(圖1)。如林黛玉雖名為小姐,實際卻是「風刀霜劍嚴相逼」,晴雯則更不用說,而且她們從小就無人依靠,晴雯雖有兄嫂,但有不如無。這說明正氣之人無論身份貴賤總為亂世所不容,最後是「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邪氣之人則都在物質地位較「盛」的狀態下「轉世」。如襲人雖是奴僕,卻受到王夫人的格外寵愛,寶釵更是眾口皆碑,二人都有母親和一個哥哥,這說明邪氣之人在亂世便大行其道,心想事成。然而這只不過是物質地位的盛衰而已,精神境界則完全相反。如晴雯雖是個丫環,卻「手上有兩根指甲,足有三寸長,尚有金鳳花染的通紅的痕迹」。第五十一回不知內情的大夫曾驚奇地問道:「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爺不成?」她死後便成了人們心中聖潔的「花神」。相反,寶釵雖是小姐,卻情願替襲人代刺繡,並且為了討好王夫人,竟違心地屈尊送兩件衣服給金釧妝裹。比較之下,誰更值得我們讚美呢?以此類推,在陽盛陰衰的社會中,物質地位的情況會完全相反。正邪這種你強我弱、你弱我強的對抗便形成了社會的盛衰循環(圖2)。無論是陽盛還是陽衰,精神境界是永恆不變的(圖3)。 第三類「正邪二氣同賦之人」(包括內正外邪和內邪外正之人)的精神境界則始終處在折衷狀態,「在上不能成正人君子,下亦不成大凶大惡」,但其物質地位卻是在極盛與極衰之問變化的,要麼為「王侯」,要麼為「賊」,如圖1所示。 四、曹雪芹的善惡觀 (一)曹雪芹善惡觀的辯證統一 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和晴雯心地純潔、善良,性格清高、剛直,同被比作中通外直的芙蓉花。蓮花在佛教中是聖潔的象徵,受到僧人的頂禮膜拜,可見作者是把她們比作了人之「仙」。然而物極必反,太正、太美的事物往往嬌弱,「仙」終究不能在塵世長存,更何況當時的社會環境又非常惡劣,正如代表林黛玉的「木」便只能在春暖花開的季節里生長,而黛玉的咳疾和失眠症也正是需要「出家」(和尚曾勸黛玉「出家」),避開紛擾的塵世,清心靜養,才能康復。否則不僅身體,性格也會表現出許多弱點。作者在欣賞她們超凡人聖、飄逸脫俗的內質的同時,對其弱不禁風、目下無塵的外在則深表遺憾,曾譏諷黛玉「露酸」,晴雯「口角鋒芒」,並且她們都患有「不足之症」。
由於薛寶釵和襲人所秉的「氣」是世俗的「邪氣」,所以她們也就能適應各種環境,像「金」一樣被世人喜愛、膜拜。作者一方面深刻揭露和譴責她們內心的世故、陰險、冷漠無情;另一方面也讚賞她們賢惠、豁達的性情和豐美的身體。儘管這些美好的表面現象只是她們用來迎合世人的手段,作者仍然一分為二,稱讚寶釵「艷冠群芳」、「任是無情也動人」;稱襲人是「賢襲人」、「如蘭似玉」。 所以,在作者的眼裡,她們四人都是美中不足的人,有長處,也有短處。或者可以說,正氣之人是「世外仙姝」、「閬苑仙葩」、「花神」般的超現實的人;邪氣之人是矯揉造作、俗不可耐的過於現實的人。那麼,有沒有人能將兩方面的優點集於一身呢?有,是賈寶玉。他既品質純潔,又有豐富的情感和健美的外表;他既熱愛美的心靈,又熱愛「美色」。「內正」和「外邪」完美結合的他便是曹雪芹心中「美玉無瑕」的理想的自然人。寶玉的名字也寓意了他兼有寶釵和黛玉的個性.可見作者的思想既不流於世俗,也不同於君子之道,而是取長補短。因此,我們再不要把林黛玉、晴雯的癆病當作高貴的病,把她們的孤高自許當成是優點,也不能把薛寶釵和襲人的功利思想看作是美德。 曹雪芹與賈雨村的善惡觀由於出發點不同而截然相反。賈雨村由於骨子裡存的是「成則王侯敗則賊」的勢和思想而將貴賤當成了正邪評判的標準。他對「正邪二氣同賦之人」的評價是:如出身高貴,有條件「多讀書識事,加以致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就可能主要表現其中「萬萬人之上」的「聰俊靈秀之氣」,成為大貴之「王侯」;如出身寒門,沒有條件讀書,就可能只表現其中「萬萬人之下」的「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成為大賤之「奇優名娼」,即「賊」。這裡要注意第二回冷子興所說的「成則王侯敗則賊」的含義不是通常的「成則為王敗則寇」,而是特指「正邪二氣同賦之人」的結局會出現相反的兩個極端。 曹雪芹從不以地位的尊卑評價一個人,在他筆下,「王侯」中不乏「國賊」,優伶也有可歌可泣者。他是以內在的品德為主兼顧外表的雙重標準客觀評價一個人的。可知一個只有才幹而無德行的人比無才幹的人更危險,如「才幹優長」的賈雨村。當不能兩全時,作者更注重內質,寶玉便更愛黛玉。如第二十八回寶玉看見寶釵的一段「酥臂」,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長在她身上。」因此可以說,曹雪芹的審美觀是客觀而又積極的,是辯證統一的,完全超越了當時的時代。這也表明《紅樓夢》仍然還可以當作現代青年人思想和情感的教科書。 (二)曹雪芹善惡觀產生的根源 曹雪芹為什麼會在當時產生如此驚世駭俗的審美觀和善惡觀呢?這還源於他對「慾念」的全新理解。 佛、道、儒都認為「邪氣」產生於人的慾念,因而勸誡人們遠離聲色貨利,剋制「食、色」的天性。甄士隱就是這種思想的代表,「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品」。毫無疑問,一個人如果不接受道德的約束,慾念就會無限膨脹,成為「惡」,如賈雨村看見丫環遞個眼神就慾火中燒。寶玉曾說女人一生有三個變化,出嫁前是「無價之寶珠」,出嫁後變成「死珠」,最後成為「魚目」。這種蛻變就是源於慾念的擴張。 曹雪芹也是贊同人「性本善」的觀點的。如薛寶釵小時候愛看「西廂」、「琵琶」及「元人百種」,只是「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加之她家為皇商,開典當,如第五十七回湘雲、黛玉聽說典當的事,笑道:「原來為此。人也太會想錢了,姨媽家的當鋪也有這個不成?」眾人笑道:「這又呆了。『天下老鴰一般黑』,豈有兩樣的。」寶釵便是由於自小受到銅臭味的熏陶才變得重利輕義的。由此可見,曹雪芹是用發展的眼光看事物的唯物主義者。當然,作者只是反對典當中的剝削行為,他對寶釵受家庭影響產生的商品經濟意識則倍加欣賞,褒貶分明。 所不同的是,作者並不認為「善」就完全可取,「惡」就是洪水猛獸,而是辯證地看待慾念。筆者認為,他將慾念分成「物慾」和「意欲」兩個概念,所謂「淫雖一理,意則有別」。 物慾是指人對物質具有的本能的、感官的需求,一個朝代或家族的創始之初,便是在物慾的驅使下才創造出大量的物質財富,形成小說開頭的「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引誘得天上的仙人都「打動凡心」。可見,物慾最初能使人產生極大的創造力,但擴張的結果卻是「淫」。
意欲是指人對物質具有的精神、心靈的需求。這種需求出於「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的動機。也就是說,表面上看不出什麼目的,因為這樣的人熱愛和追求世間的一切真情、美色,都只為獲得精神的陶冶、充實和愉悅,所以意欲也就長期不被人們認識。意欲的無限膨脹,為「意淫」。 「意淫」和「淫」的外在表現都是「悅容貌,喜歌舞」,即「外邪」,但目的卻相反。前者「內正」,只求賞心悅目,為「好色不淫,情而不淫」;後者「內邪」,「內邪」者「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現在看來,意欲其實就是常說的人區別於動物的愛美之天性。 佛道由於認識不到意欲的存在而將慾念與物慾完全等同了,認為「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第五回)。比之於佛道,即使「中庸」主張有限地利用人的慾念,也只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消極動機,如「榮寧二公」曾囑警幻對賈寶玉「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痴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 「意欲」概念的提出重新解釋了善與惡,並使人性獲得了極大的解放。然而200多年前,由於人們並不能理解這種慾望,便稱之為「痴情」,遭到「百口嘲謗,萬目睚眥」,唯有曹雪芹認為意欲產生的是世間雖不多見但確實存在的「兒女之真情」(第一回)。可見,《紅樓夢》是一部現代思想和現代文明的啟蒙之作。 五、「寶玉精神」的形成及其實質 (一)寶玉個性的形成過程 令人驚嘆的是曹雪芹不是簡單地將新的意識賦予了賈寶玉,而是通過寶玉的「自覺」體現出來的。第五回前寶玉「意淫」還只是由於「年紀尚小,不知『淫』字為何物」,尚處在如丹麥哲學家祁克果所指的人生中的「美感階段」[4]。但自從他明白了「雲雨之事」後,便陷入了迷惑之中,意欲和物慾同時存在,或者說正邪之氣混雜不清了。此時的寶玉就正是賈雨村所指的庸俗的「隋痴情種」。為了不破壞主人公「內正外邪」的整體形象,作者便假借了秦鍾(諧音「情種」)的言行表現寶玉這個時期的潛意識。他們在一同玩耍時,寶玉對秦鐘的不軌行為雖不仿效,卻能認可。秦鍾臨死前對寶玉說:「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這句話使寶玉像吃了一隻蒼蠅。從此,他陷入了孤獨的反思。許久之後,內心的積鬱終於在第二十五回爆發了。這一回寶玉和王熙風同時「中邪」,就是他們稟賦的正邪二氣「正不容邪,邪復妒正」的矛盾衝突到極點、精神崩潰的表現。此後寶玉便飛躍到了一個新的境界,進人了祁克果所指的「道德階段」,如和尚道:「此物已靈,不可褻瀆」,「沉酣一夢終須醒」。這裡的道法也是假借,實則表明寶玉開始「悟道」,並且他「夢醒」的力量是來自祁克果所指的「發自個人內心的決定」。自此,寶玉才真正成為「內正外邪」之完人。 相反,此後的王熙鳳由於沒有覺醒,正邪便繼續在她心裡相互「殘殺」,慢慢地正不壓邪,氣性便向著「外正內邪」發展:一方面由於慾望得不到節制,她貪婪的本性會更加惡性膨脹,變本加利;另一方面由於慾火攻心,身體和性格便每況愈下。王熙鳳由於正邪不能調和而最終自取滅亡,即正邪「搏擊掀發後始盡」。她患的經血不調的病也反映了這一點,正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可見王熙鳳這類人才是賈雨村所指的「正邪二氣同賦之人」,甄寶玉亦然。書中唯有寶玉獲得了新生。在「太虛幻境」之後,寶玉基本沒有辜負警幻的「警戒之語」,與女孩之問從未有過「不才這事」。「太虛夢境」並不是無中生有的孤立的存在,而是寶玉自身的天分、悟性、本能和意志力的顯現。警幻這個人物便是寶玉各種意識的化身。如警幻「秘授以雲雨之事」說明寶玉此時身體已經發育成熟,長大成人.不再在「孩提之問」(第四回);而「警戒之語」則表明寶玉具有一定的自制力。可見,「意識流」早已被曹雪芹用到了極至。 值得指出的是,寶玉和襲人的關係不能看成是淫,因為襲人作為寶玉的妾早已被長輩默許。不過這也說明寶玉此時不完全具備道德自制力,尚處於正邪含糊的狀態。這個情節的安排還有一個重要的作用,這就是為了證實他後來與姐妹們在一起仍為「意淫」且想成為女孩的思想,既不是因為他沒有性能力和性經驗,也不是他的性傾向問題,間接解釋了第七十八回賈母的疑問:「我也解不過來,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別的淘氣都是應該的,而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我為此也耽心,每每冷眼看他。只和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近她們。既細細查試,究竟不是為此,豈不奇怪。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可知寶玉並不是怪胎,而是一個尚不被人認識的新生命。 之所以說寶玉是一個新生命,不僅因他「內正外邪」之氣的回歸,還因為他已經具有衝破封建傳統束縛,重塑自我的覺悟和信念。這才是真正「貴」而「堅」的「寶玉精神」。
「寶玉精神」不是寶玉與生俱來,而是寶玉在客觀地、獨立地觀察、思考世界之後逐漸形成的。應該說,寶玉小時候無論是天資還是性情都只能算是極其平常的人,秉賦的氣也同屬絕大多數人的「正邪二氣」,他完全是通過後天的努力才超越了自我的。書中除了寶玉,任何人都不具備「寶玉精神」,就是寶玉最為欣賞的林黛玉都遠遠不及。黛玉之所以始終保持本色,並不是她自我成就的結果,而是由於當初出生在正氣之家,自小受到正直父母的言教身傳,也包括賈雨村傳授的「中庸之道」,後來又寄住在相對單純的大觀園,才不曾感染外界的不良風氣。而且,她常常自怨自嗟,自暴自棄,以淚洗面,不聽寶玉和紫鵑的勸告。在寶玉挨打後,黛玉競勸他:「你從此可都改了罷!」當寶釵勸她不要看「西廂」等「邪書」時,黛玉竟感激不盡。這一切都表明林黛玉意志不堅,缺少己見。 (二)寶玉精神的表象和實質 由於寶玉精神獨立於時世之外,所以其表象也就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但我們一定要認清其精神實質。如寶玉雖然態度上「視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包括無人喜歡的妙玉、貧窮的劉姥姥、可惡的賈環等,可這隻說明他生性仁義,與人為善,他內心卻是涇渭分明。如對林黛玉和薛寶釵,他就曾作過恰如其分的評價,如「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第二十一回)。尤其是第五十七回當紫娟問起寶玉為何那天只說到「燕窩」就歇住了時,寶玉委婉地解釋道:「我想寶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窩,又不可間斷,若只管和他要,也太托實。」寶玉這樣處理,不但及時挽救了黛玉,而且避免了一場不必要的大是非。 又如,賈寶玉天性喜愛女性,沒有大男子主義思想,常被人誤解為軟骨頭、女人氣。其實這恰恰表明他具有超越於封建綱常的民主思想。之所以產生誤解,也許是因為這種西方式的紳士風度在古代的中國太少見了。再看看寶玉在保持自己的立場、觀點上表現出來的勇氣,又能有幾個男人能比得上他呢?如在挨父親毒打之後,黛玉勸他改時,他卻說:「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對襲人他敢踢,對晴雯他敢贊,對「時文八股」他敢批,對誤人子弟的書他敢燒……只是我們對寶玉的一些偏激、叛逆的心理和言行要注意正確理解,否則就會認為他是個矛盾體。比如他不戀「功名」,「懶於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這並不是他的真實思想。只因在他眼裡,當時朝廷中絕大部分達官顯貴都是無所作為的「祿蠹」,甚至是禍國殃民的「國賊祿鬼之流」;當時科舉考試的情況也是「更有時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惡此道,原非聖賢訓撰,焉能闡發聖賢之微奧,不過作後人餌名釣祿之階」。實際上他不是不愛讀書,不願見官,對於「明明德」的《大學》、《中庸》他也能背;對純藝術的所謂「邪書」,他也愛不釋手;對「每不以官俗國禮民縛」的北靜王他一直非常尊敬。所以,寶玉不戀功名只是不滿官場現實,而並非完全否定「孔孟」、「經濟」之道。又如,寶玉所說的「女清男濁」也不是一概而論的,由於當時的男人大都陷入功名利祿的泥潭之中,才變得卑鄙齷齪、「濁臭如泥」,而女人因無需讀書求功名,「前人無放生事,立言豎辭,原為導後世的鬚眉濁物」。女人幸免於難,因而保留了人「清爽如水」的本性。寶玉希望做一個女人,就是不願與男人同流合污,不辜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他「深敬」黛玉也主要是因為她不曾說過「混帳話」。寶玉對好的男人如蔣玉菡、柳湘蓮也曾親近過。可見,偏愛女孩只表明他具有對一切超脫於功利之人的博愛思想。作者之所以誇張地描寫寶玉性格怪僻,言語偏激,一是通過寶玉的異常反襯社會的異常,此時賈寶玉可理解為「假寶玉」,如魯迅筆下的「狂人」;二是寶玉要反抗時刻壓在頭頂上的以他父親為代表的「權威」,也只有裝作大智若愚才行,不能認為他只是作了有限的抗爭,三是書中寶玉的年齡尚小,各種觀念還正處在形成階段,面對黑白顛倒的社會,在無明顯「越軌」的前提下表現出不穩定的心態實在也是一種正常現象,並且人物因此才顯得真實、生動。恐怕也只有曹雪芹這樣的大手筆才能駕馭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 註: [1]此文發表在《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3期。 [2][3]語出《中庸》。 [4]摘自喬斯·賈德《蘇菲的世界》中「人生的三個階段」。祈克果認為人生的三個階段分「美感階段」、「道德階段」和「宗教階段」,本文只引用其中與曹雪芹思想相通的說法,幫助讀者理解,並非認為祈克果與曹雪芹的思想一致。
【原載】 《深圳大學學報》1997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