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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鳥等待的姿態

群鳥等待的姿態—— 讀安娜·阿赫瑪托娃(上)雲也退昨天 21:07分享

終於拿到了《曼德爾施塔姆夫人回憶錄》的第一卷中譯,雖然早知道此書即出,而且「可出」,可是等來之時,還是會沉吟一聲:「終於……」。

年初讀《俄羅斯的安娜》,一本寫安娜·阿赫瑪托娃的傳記,書不怎麼樣,英國人范斯坦是個八卦愛好者,對傳主少了些「溫情的敬意」,不過它到底寫出了阿赫瑪托娃的姿態:一個窮其一生的等待姿態。1853年,大知識分子亞歷山大·赫爾岑寫道:「我們的文學史塞滿了殉難行為和囚徒的名單」——然也,這份名單生生不息,又延續了百餘年,直到赫魯曉夫執政的晚期,阿赫瑪托娃們還在等待它終結的時刻,等待「解凍」。

她等到了,涸澤里的魚兒在白樺林的樹影中擺起了尾鰭,可惜她的余日也無多矣。

(資料圖:俄羅斯女詩人安娜·阿赫瑪托娃(Анна Андреевна Ахматова,1889-1966)。圖片來源於網路。)

阿赫瑪托娃當初是阿克梅派的一員,此派人主張「為藝術而藝術」,激怒了十月革命後的當政者,這等咄咄怪事,只有放在那個「高政治」的環境里才能理解:你不革命,就是反動;你談藝術,就是逃避、消極、虛無主義。1920年代,書寫行為在莫斯科成了高風險的行當,幸好,阿娃能等,能忍,她的寫詩生命還很長。

阿赫瑪托娃的詩歌,用批評家楚科夫斯基的話說,充滿了「未完成、未獲得、有所缺」的激情。阿克梅派有男女三大中堅,第一位是尼古拉·古米廖夫,後來成了阿赫瑪托娃的丈夫,第二位是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曼德爾施塔姆夫人的丈夫(這不是句廢話)。

阿克梅派相信一句話,是前輩詩人庫茲明說的:「要像福樓拜一樣愛詞語」,因此,他們特別看重詩歌的形式和語言;他們按事物所是的樣子來接受事物,以莊嚴感和謙卑感,憑人的思想和感覺來認知客觀事物。這信條導入了神秘主義,古米廖夫說過,未知的東西本質上就是不可知的;曼德爾施塔姆則認為,對未知事物的知識只能來自啟示,而非詩歌——世界上可不是只有兩種文學:醜陋的句子和神聖的詩歌。阿赫瑪托娃甚至說:「我們必須尊重日常經驗,因為,好詩可以生長於骯髒的垃圾。」

娜傑日達,就是曼德爾施塔姆夫人,是頂級蘇聯詩人圈子裡的一位重要的歷史見證者和記錄人,就如同19世紀巴納耶夫的夫人的角色。娜傑日達寫道,阿克梅派的人,尤其是她的丈夫,「相信世界會善待詩人」,就像父母會善待自己的兒女一樣。

麻煩的是,世界也是掌握在某些人的手裡的。在1917年前,阿克梅派一致相信,俄羅斯的未來一定要與它深扎在西方的根基貫通,絕對不可斬斷;但當時的另兩個派別,象徵主義以及未來主義,就不這麼想:大名鼎鼎的勃洛克和勃留索夫,由於濃重的啟示錄情結,相信不破不立,並憧憬一種混亂——狂歡——變形——再生的「火鳳凰」式的蛻變;具體地說,他們相信世界掌握在了可以徹底改變它的人的手裡,而且看好他們。

二月革命後,阿赫瑪托娃對克倫斯基寄予厚望,而俄國的情勢向著激進的方向急轉。1917年9月,阿赫瑪托娃的第三本詩集《白色的群鳥》出版,正逢彼得格勒大動亂,數萬名工人湧向冬宮,迎接從國外潛回的列寧。十月革命取得了勝利,而阿赫瑪托娃的詩集一時無人問津。勃洛克們緊緊跟上時代,阿克梅派詩人則進入了與國家僵持的季節。

詩人跟詩人是不一樣的。勃洛克,他就像郭沫若的俄國模板,發表了著名的《十二個》,「把基督描寫為到處擄掠的赤衛軍隊伍的帶頭人」。范斯坦也寫到,阿赫瑪托娃「為他們瀆神的行為而憤慨」,但這位英國作者從未點明阿赫瑪托娃的東正教思想背景。范斯坦還說,阿赫瑪托娃在1917—1920年間「詩作甚少」,其實,就是這少量詩作,都透露了很有價值的信息。比如,阿赫瑪托娃在一首詩中說俄國正在「自殺」,因為「嚴峻的拜占庭靈魂拋棄了俄羅斯的教堂」。阿赫瑪托娃持一種浪漫的宗教民族主義立場,堅信基督教精神的詮釋和拯救應當在俄羅斯實現,詩人則要在此間效犬馬之勞。

娜傑日達說過,《白色的群鳥》顯示了阿赫瑪托娃對自身使命已有明白的意識,那就是做個「見證者」。她的私人生活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結束也有了變化:古米廖夫生性浪蕩,遍地留情,阿娃同他離婚,改嫁給亞述學專家希列伊科。限於材料拮据,范斯坦對這段時間的記述很不連貫。

到1921年,阿赫瑪托娃的人生進入大黑暗:夏天過後,先是她的哥哥在南方老家自殺,嫂子也一起服了毒,幸而被救,服毒時她已身懷六甲,可見內心如何絕望;到了8月,勃洛克自盡,率先給之後的葉賽寧和馬雅可夫斯基指出了人生方向——幻滅的感覺早晚要找上這些富有才華的理想主義者;再接下來,就是古米廖夫被捕並慘遭槍決,這樁案子的內幕,直到1990年代才有所披露。

阿赫瑪托娃在連續的打擊之下表現得十分穩定。范斯坦再次寫到了她的堅持:「阿赫瑪托娃拒不認為有到外國去的必要性。她似乎要從孤單中汲取力量。」她引用了阿娃去世前一年的回憶文字,其中說到十月革命後的彼得格勒市容:這座城市「被完全忽視了」,「所有的老招牌還在老地方,但招牌後除了灰塵、黑暗和大張著口的空虛外,已一無所有……」布爾什維克中斷了歷史的延續,宣告了與過往一切的徹底決裂,這是阿娃最不願意看到、卻又無可奈何的事實。

可惜,范斯坦偏偏沒有引上阿娃的最後一句話:「但是人們,特別是年輕人,幾乎和今天一樣熱愛詩歌。」有了它,我們才能看出阿娃何以能忍耐和堅持,以及,她為什麼等待。

附,《俄羅斯的安娜》相關信息:

作者:(英)范斯坦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副標題:安娜·阿赫瑪托娃傳

譯者:馬海甸

出版年:2013-2

ISBN:9787532759002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余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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