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朝陽:一生的實驗
張朝陽語錄:
我身上的光環讓我在追求女孩方面比較成功,對我而言,肌膚之親是誘人的;但性生活方面因為艾滋病的蔓延,我為使自己得到保護,在這方面興趣會降低,在征服感方面降低到很低的角度。所以現在我對女人是「品」的態度,而不會「牛飲」。
無論是從陳天橋還是曹國偉還是沈南鵬,他們都定型化了,而我是將一切臉譜都砸碎了,把所有界限都抹平,我克服焦慮就是克服價值觀,沒有規矩,所以到最後就是什麼都是什麼都不是。
張朝陽覺得他是唯一有資格以教父那樣的語氣講述歷史的人。和他同時代的風流人物,大多被大浪淘盡。搜狐十年,幾乎是中國IT業的一部斷代史,無數跟他一時瑜亮、各領風騷的人物,都到哪裡去了?只剩下他猶如冰河世紀最後的猛獁象,身陷瘋狂進化的時代,身影越來越孤單。
1901年,一個叫做維托·唐·科萊昂的義大利人來到了紐約,他手中僅有兩隻皮箱。成千上萬來自世界各地的人拎著空空的行囊來到美國紐約港,有些人消失在這個巨大的夢想機器里,有些人可以在一個巨大的城堡里,摸著一隻小貓,跟你說起那一天的天氣。
張朝陽是中國IT行業的創造者,不是那個可憐的義大利殺人少年,他的皮箱里裝滿了夢想,即使現在從中國富豪榜第20位退到了第152位,他註定是一個要被載入史冊的人物。
他不承認自己已老,他爬過6666米的珠峰,他開中國最豪華的遊艇,他是中國最金牌的王老五之一,這個一臉滄桑,長著一雙鷹隼眼的西安人,宣稱自己會活到150歲,他依然有小夥子一樣的體魄,有雜誌的裸照為證,他甚至可以跳著HIP-HOP,用快速的舞步追逐著這個時代的瘋狂節奏。
但是那個英雄的時代已經開始落幕,張朝陽從神壇上走了下來,面對的是資本方、競爭對手和輿論的殘酷包圍圈,他無時不刻地拼殺死斗,我們看到他太多輕鬆做秀的時刻,但我們哪裡知道股票從十幾美元跌到1美元以下他的心境?當他遠離喧囂、面對孤獨的自己的時候,他又在想什麼?王志東成了被逐的普羅米修斯;丁磊則躲進了歷史的幕布背後;只有他還在舞台中央,艱難地迎接著鮮花與臭雞蛋,沒人可以驅逐他,也無人可以讓他退居幕後,他天生就是一個演員,這場戲的主角,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他只是過去十年,中國歷史大轉折的十幾億見證者中的一個小切片,他的聰明,他的眼光與魄力,他的缺陷和神跡,他的勇敢與怯懦,他的理想與悲劇......都浸透了這個鍍金時代的欣喜與悲愴。
標本·張朝陽
「一直以來,中國人有錢的沒名,有名的沒錢,我是既有錢又有名的第一人。」剛一落座,張朝陽就說出了這麼一句有些震動鼓膜的話來。如果是別人這麼說,我們一定認為他說的是瘋話,但因為是張朝陽,我們願意聽下去。
從某種角度上看,張朝陽長得有些像E.T,因為他有一雙發光的大眼睛和月球隕石坑一樣像外星人的臉,和那個多少有些木呆的E.T不同,他的大眼睛充滿了凌厲的光芒。在拍封面的時候,他雙眼放電,如同絕地武士的光劍,直射遠方。
也許用外星人形容他並不過分,他有外星人的智商,他的行為方式和思維很多地方都和這個社會格格不入。他是作為一個挑戰者出現的,比如他傳奇的創業經歷——以而立之年在天安門玩滑板;或在《時尚健康》脫光上身;出入時尚社會,緋聞不斷......和E.T的庸俗結局不同,作為挑戰者的外星人,張朝陽沒回到屬於他的星球,而留在地球上,繼續製造著各種驚奇。
張朝陽到底接受過多少次採訪?上千次還是上萬次?他就像一個接受了無數次胸透的「被檢查者」,但幾乎沒有人能得到最終的確診,對照各種採訪的版本,我們發現了太多的自相矛盾和語焉不詳,我們發現了無數個張朝陽,猶如站在鏡子迷宮的張朝陽,他張狂到狂妄,內向到封閉,隱忍到冷酷,時尚到離經叛道,個性到匪夷所思,神秘到無法窮盡......我們採訪了三次張朝陽,遍訪了他身邊最有發言權的人們,但是沒有一個人能說清楚這個中國曝光率最高的企業家到底是誰。
這是一個性格極端複雜的人,複雜到你會經常否定上一次接觸他時的判斷,複雜到有時他說的話會動搖你原本的信念,複雜到他一會兒是「英雄」;一會兒是「搖滾明星」;一會兒是被人誤解和譏笑的「小丑」;一會兒是「孩子」;一會兒是「宗教領袖」......
到最後,你會發現,自己已走進了一個迷宮,最終你會放棄將他窮盡的妄想。在這個意義上講,他是現代中國人最極端人格的典型代表,因為他的複雜,他甚至可以代表中國如此多元的社會人群,他的人生從底層到山頂,從挫敗到輝煌,千迴百轉,他的充滿了尖銳鬥爭的十年,可以透射出我們這個波詭雲譎的大時代。他的思索和掙扎,都給我們這個時代提供了最好的參照物,他就是最好的標本。
割裂的臉譜與沉重的舞蹈
現在已是《競報》主編的信海光還記得1999年第一次見到張朝陽的場景,IT峰會上有人對搜狐做不做原創提出了質疑,在當時這是一個敏感問題,但當時張朝陽已沒有發言時間了。散會後,信海光跟上去就這個問題追問張朝陽,他有些遲緩地和記者握手後,沉吟一會兒,說:「不會。」
他的誠實讓信海光吃驚。一次,信海光問他:「如果拍廣告掙得多你還會不會做搜狐?」張朝陽居然老老老實實地說「有可能」。
不認識張的時候,張在信海光的眼裡是外向的、張揚的、任性的、驕傲的、自負的。但真正接觸他後,信海光卻發現他在公眾面前,很難稱得上「揮灑自如」。在很多公眾場合,他總顯得很拘謹,甚至比不上IT圈裡公認的「老狐狸」丁磊那麼圓滑。
現在信海光還有一張張朝陽的合影,那是在一次論壇上,張朝陽應邀而去,一散會就被一幫女孩子簇擁在中心合影,照片上,張有些尷尬地站在一群靚女之間,兩手下垂,似乎不知道往哪兒放。
一直關注搜狐的媒體人士林木和張朝陽都是西安中學校友,她認為,張朝陽的老實和真實,包括和記者交流時老打「小磕巴」,不像其他人那麼流暢自如等等表現,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他是學物理出身,思維極其嚴謹,追求完美的線性邏輯;二是因為他是陝西人,比較認死理,不太會說忽悠人的話,有一說一,絕不廢話。他不可能玩弄語言技巧,場面上混的人都知道找個話題把不想回答的繞過去,但他不願意這麼去做。他肯定會為他說的每一句話負責。
在信海光看來,張朝陽身上有兩種比較對立的性格,一方面,他顯然給人留下一個內向的甚至比較笨拙的男孩形象。他不是一個說話幽默詼諧的人,你別指望他會舌燦蓮花,靈光四現。在2001年,一次飯後,張與一幫記者玩起「殺人」遊戲。張朝陽則由於不善於隱藏而數次被「誤殺」。相反陳一舟卻憑藉巧言令色屢屢逃脫。
放到人堆里,很難顯著他。張朝陽不是一個辯論者,他絕不會與任何人發生正面衝突,一次他和雷軍(金山公司CEO)、丁磊在一起泡吧,整個晚上都是他們在說話,或者教訓他。張朝陽聽了一晚上。「後來雷軍給我發了封信,說那天晚上對我失敬了,其實他非常佩服我。」張朝陽說。
但在另一方面,張朝陽絕對是喜歡在追光下生活的人,他的外向和開放,都讓人嘆為觀止。一次和中國移動的人一起聚會,有人提議大家展現一下才藝,張朝陽第一個上台跳起了單人華爾茲,他完全沉浸其中,但說老實話,大家的震驚多於欣賞。有人認為他是在娛樂大眾,或者自我娛樂;也有人認為他很ENJOY,他樂意。
「張朝陽平時很少吸煙,2001年的時候,他忽然抽雪茄了,還經常跟我們講雪茄的鑒賞。但怎麼說都還有點兒稚嫩和笨拙,我沒感覺到他想要展現的瀟洒。能感覺到的是他向上流社會進軍的努力。」信海光說。
那時張朝陽常搞一些名利場上的活動結交名流,IT業人中他做得最起勁。21世紀初相當於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巴黎,網路泡沫還沒破滅,整個社會洋溢著理想主義精神,那時網友都是各個領域的精英常常聚會,大家都很質樸,沒有那麼多功利,張朝陽的種種舉動很符合那時的浪漫氣質。
信海光認為:那時的張朝陽正在從平民到名流的路上。有些人可能天生就有場面感,是人群中的耀眼角色,但張不是這種人,但他很清楚要成為什麼樣的人,想要什麼樣的生活。於是,他勇敢地跳到了舞台上,顯然充滿了老百姓質樸氣質的他駕馭新角色還不太熟練,所以不自然。「他跳得的確一般。」信海光笑著說。
也許這種不自然來自他的生活背景,他無法和經歷的生活妥協。
張朝陽曾說過:「讀書時,我覺得對個性的壓制特別大,雖然不喜歡,但又要求自己做到最好。那段時間,是段特別殘酷的經歷,給我一個不能磨滅的承受壓力的強化訓練。那時還沒有任何承受能力,對很多事情的看法還不很清晰,所以心理負擔特別重。」
最讓張朝陽痛苦的是他雖是班級前三名,但總拿不到第一。為此他幾乎瀕臨崩潰:「不停地比,比誰的作業先完成,誰學習的時間最長......整個小社會只提供給你一種可能性,我的成績一直是前三名,可是得不到第一名時的感覺......就去游冬泳,那水真是刺骨......每天繞著圓明園跑五六公里......就是想證明我是可以的。」他這樣回憶那段地獄一樣的生活。
對張朝陽來說,那段生涯的單調,來自清華也來自那個時代的空洞,文革多少年和資訊極度貧乏導致全民族頭腦的單一性,對科學家的宣傳,使得他們空蕩的頭腦產生宗教性崇拜,當所有人都一根筋地拚命時,上學就成了一種自動程序,那不叫生活,他們完全成了念書的工具,念書的機器。
「張朝陽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一定要成為最優秀的人,考上清華北大。所有其他需要都被極度壓縮甚至取消,清華更不用說了,而MIT(麻省理工)就是美國的清華。這種長期壓抑下,他的一些本性都被隱藏掉了。當他達到物質的極大自由,也不用在意別人的價值體系的壓迫時,他就要釋放,一種報復性的釋放。」林木這樣說道。
於是他花6000萬買中國最奢華的遊艇,為什麼不買飛機?「因為他買的是自由,是一種象徵。飛機還有實際的交通工具的用途,而遊艇,則完全是一個昂貴的大玩具。在他看來,自由值這個價。」林木說。
張朝陽從來都是一個充滿了各種奇異慾望的人,小時他容易被各種離奇的想法抓住,很投入地去嘗試。9歲時練了半年武術,媽媽還特意給他做了一條像模像樣的燈籠褲;然後學畫畫;10歲練了一年二胡。他四年級時迷上《水滸傳》,連看兩遍。尤其羨慕裡面的「沒羽箭張青」打石子的絕技,他每天苦練飛刀,用石子兒砍樹,打得還挺准。
但是近20年的苦讀生涯,幾乎讓他將自己禁錮成一個書獃子。幸好是美國讓他覺醒了。在麻省理工,到處都是叛逆的學生。他們把警察的汽車搞到教學樓頂,讓機器人到非常緊張的橄欖球比賽中搗亂。他大開眼界。最重要的是,他被美國夢深深吸引住了:一個身無分文的人,通過技術或理念,說不定哪天就成了億萬富翁。這是美國社會告訴張朝陽的。這對一個很小時就在等待大事發生的人來說。這種衝擊是非常震撼人心的。
他在尋找回來的世界,他想要成為大人物,即使是搖滾明星也足以吸引他的視線,重要的是萬眾矚目,成為英雄。
於是他掉過頭來,和他二十多年來受到的傳統教育戰鬥。
「現在有人認為他就是中國的理查德布蘭森(維珍老總),布蘭森這麼去做的時候,有一個雅皮的階層去響應,他是那個階層的代表,但張這麼做的時候,他是跟中國現在的主流價值觀和對企業家的期待有衝突的,所以就面臨著詆毀和誤讀。」林木說。張朝陽即便心理再強大,也沒有布蘭森那種影響力,因為最後都淪為個人秀了。而且當張這麼做的時候,他內心那個被打下深深烙印的主流意識會和自己進行對抗。
「但同樣是『秀』,為什麼王石的『秀』讓人感到『沉穩』而且『可信』?可能這和人生閱歷不同,王石的「裂變」是在廣東完成的,張朝陽的「裂變」是在美國完成的。王石沒有緋聞,不搞奢侈品,不搞和他年齡不符的事情,比如玩滑板。王石登山,做廣告捐慈善事業,這些行為都和一個四五十歲企業家中庸保守平和的身份相匹配。他也不像張那麼張揚。」信海光也有同感,他覺得張可能接受到美國生活方式刺激,想要與壓抑無趣的過去決裂,他特別想和主流意識形態告別,但他告別不了與生俱來的固有的東西,這些東西一碰撞起來,就充滿了衝突和割裂感。
就像你回老家,就要說老家話,到城市就說普通話,但有一種人他就是無法擁有第二種語言,他被改變了,再也說不了家鄉話了,張可能就是後者。令狐衝天生就是瀟洒豁達,但張朝陽是中途急剎車,忽然180度大轉彎,半路出家,嫁接了另一種精神氣質。
挫敗的茶杯和窒息的口哨
對張朝陽而言,美國的歲月,對他的人生影響是最深刻的。海外生活給人帶來兩樣禮物:韌性和謹慎。
張朝陽認為:在美國,中國人是不報什麼希望的,因為你總是會受到很多挫折,包括找工作,大家坐在一起談創業,聊得很高興,可是接下來卻沒有什麼下文。因為每人掌握的資源和機會都很有限,宏大的理想根本就是嘴上風暴。
在美國,挫敗是留學生的主旋律。你去到銀行取錢,去餐廳,總是覺得自己是外來的人,幹什麼事都是忐忑的,甚至問一句話都在擔心語音對不對。在咖啡館,中國人咖啡杯子放重了,都要四下里看一看。中國人在美國說話聲都特別小,特別不理直氣壯。於是為了生存而你必須發展出一種韌性。
在美國,中國人和美國人之間是一道鴻溝,他們不會信任你。你說你是清華畢業的,他們不知道清華是什麼東西。他們沒有相關的參照系。你十幾年來建立起來的優越感,都粉身碎骨。當你遇到困難的時候,沒有人會幫你,這樣你就完全徹底地陷入「alone」,中國人在國外都很艱難都很狼狽,他們也不會幫你,甚至還有點兒幸災樂禍,因為每人都害怕自己混得最慘,看到別人不好,大家心裡甚至會有一些竊喜。在國外的中國人群體是一種不太健康的群體。你只有靠個人奮鬥,自己對自己負責,無論多難也要扛下來。
美國給張朝陽最大的影響是因為挫敗而產生了懷疑主義,他總把任何事情都預先想到最壞的可能性,從壞處著想。這種不安全感,引發敏感和謹慎。張回國做生意時見識了國內各種盛極一時,但後來大多倒台的「膽大妄為」的企業家。比如那次北大青鳥試圖惡意收購搜狐,那個CEO的豪情萬丈的「大膽」舉動,讓他無法理解:他們做事怎麼能如此毫無章法,因為這樣的人都在本土文化的優越感中長大,沒有經歷異國文化的挫敗感。
「猶豫有足,勇氣不足」是海歸派的普遍特徵,張朝陽2007年去四川成都參加華人大會時,發現這些功成名就的華人因為長期生活、創業在海外,整個人都沒氣勢,說話底氣不足,哆哆嗦嗦的。這就是在美國呆得過長的結果,呆到連「中氣」都沒了。
但也許是陝西人骨子裡的那種不信邪的「軸勁」幫助了他。張認為自己看透美國,看透中國人崇洋的心理,很多人認為在美國混個中產就很好了,覺得在那兒才是高級的,實際上,美國的好和你沒關係,你永遠是局外人。
張朝陽知道,一個擔心茶杯響動的人是無法成就大事的。於是他回國了。這個被他同學視為「瘋狂」。他來了,而且開創了一個時代。即使今天他在百富榜上如果論市值,論財富,他可能不能佔據前100名,但如果我們還在乎墓志銘,還在乎身後事,那麼我們就無法抹殺張朝陽的地位,他不是首富,他是正在進行時的歷史人物。
當時的形勢是互聯網肯定要進入中國,中國也正在渴望需要改變,張朝陽也剛好接觸到互聯網。就像一個雞蛋馬上就可以孵出小雞了,現在張朝陽做的就是把它放到保溫箱里,不久一隻小雞果然誕生了。就是如此一件簡單的事,只不過他是第一個,也是堅持到今天的為數不多的幾個之一。
但實際上,張朝陽在清華所遭遇的第一名的挫敗感以及在美國身為邊緣人群的自卑,和他創業所遭受的九死一生相比,簡直是輕如鴻毛。
張朝陽的董事會非常西化,不太理解中國政府,更不了解中國市場和中國文化,張要居間溝通。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融資,融完後他3個月渾身都沒勁兒,恢復不起來,那次談了十幾個人,幾乎所有人都撤了。每次融資都是場戰爭,都是「死裡逃生」。
令張朝陽最提心弔膽的一件事是1998年2月張推出搜狐的時候資金還沒有到位。
那段日子,張每天都早早到公司打開電子郵件等消息,整天穿著羽絨衣坐在辦公室外邊,因為計算機在外邊,他記憶中,那些日子幾乎每天都是陰天,陰冷刺骨。對方每天要給他發7個電子郵件的問題要他回答,答了一個月。終於3月13日他看到郵件上寫著「due down」,第一筆40萬美金已經匯出!「我簡直高興得像吸了毒品似的。那天早上真是太瘋狂了。」
「公司當時已經是彈盡糧絕,如果再晚幾天,可能就要被迫搬出光華長安了。大家每天上班都看我的表情,分析是不是錢到了。當時我們公司也就十幾個人,接到好消息大家就一起到國際飯店吃飯,晚上一路人馬就開到密雲水庫慶祝。那一兩天我都處在神情恍惚的狀態。」張朝陽現在回憶起來仍然心有餘悸。
搜狐是在美國註冊的,美國證監會要求更嚴格,各方面有更大的挑戰,在上市時,張朝陽遭遇了人生最大一次危機。那時丁磊到處抱怨沒有人給他投錢,投資人也抱怨:你問問,他要求自己股份起碼要50%以上,誰敢投?其實當年張朝陽也面臨這樣的問題。就是這種沒由來的確信:我相信我的東西好,所以絕不會賤賣。
林木說:「我採訪了一百多位企業精英,最大的感觸是成功最關鍵的不是你有多聰明,多靈活,而是你有多堅韌,你是否夠執著,你對信念和原則是否能堅持到底。」在這一點上,體現最明顯的是王志東和張朝陽不同的選擇。那時新浪已上市了,而搜狐卻看不到希望,納斯達克已開始跌了,如果趕不上那一波機會,搜狐可能就「完蛋」了。對他這麼一個對自己期許這麼高、內心驕傲的人來說,如果就此失敗的話,他會受到的衝擊可想而知。「有些時候,你要信命,他能有今天,真值得慶幸。」林木說。
出身清華的張朝陽對自己要求嚴格,對別人要求更嚴格,清華人只有一個目標,只有第一名才會有意義,做事的時候沒有路可繞,在原則上,他們無路可退。
對張朝陽的較真,林木深有體會。幾年前,張應邀給林木的《網事十年》寫序,他答應當天就把序給她,那天他正參加一個活動,夜裡兩三點才回家,晚上四五點把序寫好發過來,林木非常感動。沒想到書出版後,他見林木第一句話居然是:「你把我的序改了?林木有點兒鬱悶:我就改了幾個標點符號,刪了幾個詞而已。他說: 」可是你這麼一改,就把我的意思變了。」
而出身北大的王志東尊重所有人的生活方式,他更會迂迴找一些方式,不追求唯一的答案,但同時也帶有一定的書生氣的理想主義。加上王志東是廣東人,比較能趨利避害。但他的靈活性和書生氣反而害了他,張朝陽的事事較真則救了他。最後他終於驚險地踏上股市的諾亞方舟,如果再遲幾天,搜狐將陷入巨大的危機中。
其實,上市只是他一系列傳奇和痛苦的開始,更大的危機等在後面。納斯達克網路股崩潰的時候,搜狐的股價一度跌到1美元以下,隨時都可能被摘牌。但他不戰而屈人之兵,當年王志東經歷的壓力他也毫無例外地承受了。當時搜狐股價很低,曾被北大青鳥圖謀惡意收購,這場戰爭最後他是勝利者,但有知情人說,實際上這件事對他傷害很大,因為他是創業者,辛辛苦苦把企業做大,董事會的人卻被競爭者鼓動起來,認為他到處做秀,不務正業,這對他是莫大的打擊:也許他有一種被背叛的感覺。第二件事是他收購了CHINAREN後,周雲帆和楊寧的出走,對他又是一大打擊。
第三件事是中國移動的某些人傷害了他。當時搜狐股價從很低漲到很高,有很大程度是靠簡訊。那時他花了很大本錢跟中國移動搞好關係,但就因為一個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錯誤被中國移動拿下,單方面取消資格。搜狐股價嘩嘩向下跌。
中醫的革命和女人的忠誠
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蹟是,張朝陽身邊有很多女人跟隨他很多年,至今女性占搜狐高層60%以上,這在互聯網這樣更新代謝非常快的環境找不到第二家。現在在TOM網任職的馮珏,當年是和李薇一起來到搜狐的,她們至今都是最要好的朋友,來到搜狐之前,她倆一直都是同進退,但當她兩年後離開搜狐的時候,她沒有再跟李薇再談同進退。她很清楚,李薇是不會走的。「因為張朝陽也許是我們所見過最NICE的上司了。」馮珏說。
「他很尊重人,不會讓對方很難堪,但這也是一種弱點,對人太NICE了,他不會對曾和他一起奮鬥的人下狠手,不管自動走還是因為工作分歧做不下去了,他都會給他們一個最好的出路。對那些明顯已不適應公司發展需要的人,他總給他們最後一次證明自己的機會,少則幾個月,多則半年。可是這在另一些人看來就是浪費資源。總的來說,他屬於接觸時間越長越吸引人的那種類型,可能很多人一開始不會喜歡他,但時間長了就會被他的人格魅力所吸引。」
不止是李薇,我們採訪到的幾個比較熟悉張朝陽的女性,幾乎都會這麼說,甚至還會用驚人一致的「NICE」來形容他。
「我知道某大門戶網站,老闆見應聘者時,應聘者都必須排整齊,還有人負責現場維持隊的秩序,防止隊形亂。但一個談合作的老闆跟我說,他在搜狐見到了很有趣的一幕:一群新員工經過走廊,張朝陽也正好路過,就側過身,貼著牆讓這些新人先過。按常理,很多公司的老總習慣於大家讓出一條路,領導前呼後擁下,從中間過去,貼牆的應該是員工。但在搜狐,卻完全顛倒了過來。」
在百度任職的楊子說:「女人容易信任他,男人容易看透他,論單項他比不過圈裡任何一個人,論技術比不過百度的李彥宏,論管理他比不過曹國偉,論做新聞內容比不過陳彤,做遊戲他未必有丁磊強......但他的確有一種吸引力讓人願意跟隨他,離不開他。他的團隊的忠誠度非常高,跟他的人都很信他,幾乎都是他的信徒。」
那時搜狐董事會裡一半以上都是外國人,這些人又以猶太人為主。他們不太了解中國狀況,只重視數據,對他的壓力很大,有些要求很無理,甚至認為他不適合做管理者。
張朝陽的秘書李薇覺得,董事會當年可能試探過換帥,但發現中堅力量對他非常認同,如果貿然將他換掉,那肯定會爆發一場大分裂,當時中層管理人都很忠於他,如果張被,那麼很多人都會跟著他一起走的,危險性太大了,他們就沒敢動手。
就是這種支持,讓張朝陽在懸崖上慢慢找到平衡,不能小看他在天安門上玩滑板的做秀,正是做秀讓他有了一種光環,他成為了整個搜狐的靈魂,甚至是互聯網的英雄,而英雄是不能落難的,落難了,也會有人相助的。
採訪中,張朝陽說起那段人生最艱難的歲月時,有無限感慨:「第二次風險投資進入以後,到2003年,我就沒過上好日子,董事會的壓力,是西方思維體系的壓力:這些人就是以賺錢為唯一目的,不管互聯網公司的規律,也不關心產品。一些股東和董事會,還為了個人的利益,你爭我奪的,而我自己首先沒有任何管理經驗,商業模式也不清晰,每天面對這樣火藥桶式的董事會,總像虧欠他們什麼似的,每天都在接受他們的審訊。每天早晨打開郵件,可能會有某個董事發來郵件進行問責,這種威脅、危機就像鞭子一樣每天抽打著我。他們每個人一票,可能說著說著把我的CEO都說沒了。而如果我不當CEO,這個公司肯定就會解體。」
怎麼辦?張朝陽的方法是:太極。西方人解決問題,總像拳擊那樣想著一秒鐘把對方擊倒,但是太極是用一段時間,後發制人。
「大丈夫報仇十年不晚吧,先保住自己最重要。我會考慮到時間維度,讓時間成為我的優勢,我不著急。其實從2001年我就開始解決問題,每次只做最微小的改動,就像車的零部件,不大修,但每次都有改變。當時肯定都有必須更換的理由,似乎很不經意,但其實別人不知道我在整體布局,這是個很宏大的計劃。每次計劃的實施,我都要確定沒人知道我的真實意圖。比如他代表的集團股份賣掉了,自然沒有必要在董事會呆著了,或者乾脆給他羅列很多罪狀,硬讓他走,其實每人都像新疆姑娘,辮子一抓一大把。在這個過程中,被解決的人都不知道,最後幾年下來,留下的人忽然發現董事會已經面目全非了。現在董事會的人都是完全支持我的。這個工程一直到2004年才差不多『竣工』。」張朝陽說。也許從這件事上,我們可以見到張朝陽解決問題的方式,他絕不是一個喜歡近身肉搏的莽夫,他的方式是間接的,側面的迂迴的,非衝突的。這和他的陝西人本性,他的清華人的風格有著相當大的距離。在巨大的壓力面前,張朝陽像下圍棋的高手,步步為營,聲東擊西,乾淨利索地解決了懸在他頭上的尚方寶劍。「我沒有用手術刀式的革命,因為這會帶來流血和衝突,我用的是中醫的方式,東方的智慧,以及隱忍。」他說。
如此不動聲色的解決問題,是需要有一種超強控制力。這是一種冷靜到近乎冷酷的理性,如果你能熬得過魔鬼訓練一樣的5年清華歲月,也許你不會擔心經歷任何一場持久戰。
現在的酷六網CEO李善友記得當年在搜狐股價最低的時候,每次開會時張朝陽總是輕鬆地吹著口哨走進來,他甚至將當年為數不多的資產全都買了搜狐股票。他對全體中層幹部說:我們的股價一定會有一天飆上40美元。大家都以為他在說夢話,後來事實證明果然如此。
無人接聽的電話和熄滅的小火苗
「以前張朝陽的確是個很焦慮的人。」張朝陽的秘書李薇說。搜狐的股價是焦慮的源泉,而董事會是另一個焦慮的引爆點。董事會被「馴服」以後,哪怕某一個季度的收入完不成計劃,張朝陽也可以不在意。但如果有一個牽制你的董事會,如果你有兩個季度沒有完成任務,你這個CEO就有可能被FIRE掉。那些「長著華爾街銅像腦袋的傢伙們」就會名正言順地「逼宮」。在西方管理學理論再天經地義的東西在中國未必效果。他們這樣的「亂砍濫伐」,讓中國很多有希望的IT公司風流雲散。所以他必須像一個近衛軍一樣守護城鎮,把那些粗暴的干涉屏蔽掉。這樣的話,公司就不會沉浸在每個季度的收入焦慮中以致於無法進行正常的技術革新。
幾年前因為賣一些股票,換了一些現金,張朝陽在金融安全感的問題被徹底解決了,他一生都可以在一種很優越的狀態中生活了,他沒有一夜之間變成窮光蛋的恐懼了,簡單地說:就是有錢了。「我開始從容了,這種從容是由淺入深的,先是從表面的,到後來局勢越來越掌控了,做公司,從董事會到管理層,到企業的競爭力,已經摸到門道了。每一個男人,都是被生活的壓力和要求推來推去,就好像有一圈人都站著,把你推到那邊,那邊又把你推過來,就像小時候打群架,把你圍在裡面打。」
以前張朝陽過的生活是以秒計算的,他必須幾點趕到什麼地方開會,穿什麼樣的衣服,說什麼樣的話。生活中有太多的「必須」和「應該」。他停不下來,如果不做就會導致如何如何恐怖的後果,這種後果就會導致業績或者你這個人的挫敗,導致這個社會,你周圍的人,或者某個人對你產生負面評價,就產生了挫敗感,所以他就不斷在內疚和被要求著。
焦慮產生了,這不是任何人給你上的發條,上發條的人就是你自己的價值觀。張朝陽過去這兩年時間裡,就把這些推手全部打倒,拆除了。
他停止了公轉,開始了自轉。結束採訪時,張朝陽忽然問我們:「你發現沒有?在你採訪2個半小時里,我沒有接到一個電話。你覺得搜狐老闆在2個半小時內沒有電話意味著什麼?」
「我有給別人打電話的權利,但別人沒有給我打電話的權利,我完全把各種應該和要求推倒了。我掌握了很多資源,所以很多人都想跟我合作,管我要錢,很多很多的要求,如果在以前,我就會覺得這個應該,那個應該,不想給或者不想幫助就會感到內疚,我現在沒有內疚了。」
他剛實行「電話靜默」時,搜狐的上層都快崩潰了。很多人都蜂擁到他的秘書李薇那裡,有人急得快瘋了:「我必須在一分鐘內立刻和CHARLES取得聯繫,十萬火急!」李薇也很無奈,因為她也聯繫不上他。後來事實證明,從來沒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沒有張朝陽,搜狐運轉得反而更高效。
電話靜默,意味著沒有任何人可以打擾到他,他擁有了主權。他做到了讓世界圍繞他轉動。「最後連我出席什麼場合,應該穿什麼服裝的要求我已打破了,我連手錶也不戴了,我不需要知道時間,我幹嗎要知道時間?我必須在什麼時間趕到什麼地方,我幹嘛要趕到,我真正開始做自己的主人,而不是做價值觀的奴隸。」
張朝陽經常會從東方君悅出發,走兩個小時到清華南門的搜狐大廈。如果你在這條線路上看有一個人正在以一種「醉八仙」的姿勢走路,那多半是張朝陽。為什麼走路要像跳拉丁舞一樣?因為他相信從養生的角度,人需要要舒筋活血,他要讓散步變成一種多穴位的按摩,他完全不關心旁人怎麼看,哪怕別人認為他是瘋子。「我可以走著走著,忽然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來個後空翻,或者在王府井的大街上一邊抽著雪茄一邊壓腿。」
忽然之間張朝陽彷彿獲得了解放,他沒有了睡著和不睡著的問題。過去他焦慮:為什麼到了睡覺點兒了,大家都能睡,我卻睡不著?現在他想什麼時候睡就什麼時候睡,卻睡得非常踏實。當然他知道,這種作息,不是可以推廣的,比如一個司機就不能按他的方式生活,比如他的員工就不能公然違抗公司的打卡制度。但他卻可以做到,這種自由是昂貴的。
現在即使見最重要客戶,張也會隨心所欲地穿著「亂七八糟」的過去。一天他開會,正聊到興頭上,忽然助理告訴他有個面向華爾街的重要財報要發布,他穿一件跟農民似的破衣服,到了那裡已經遲到了半個小時,進去時,門衛差點沒讓他進去。張朝陽就在半夢半醒狀態中上台,全球的重要投資人都在看。他不在乎。「你們華爾街不是這麼貪婪嗎,見財報上去了,立刻就投,一跌立刻撤資,如此短視看不到我們的未來,我為什麼要重視你們?你們這個屁會和我正在談到興頭的重大產品開發哪個重要?我覺得這個更重要。」他冷笑。
要是在4年前,每季度財報都要到香港去接受CNN、CNBC採訪,他肯定是西裝革履,提前半個小時到,還要和主持人溝通,研究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用什麼話做開頭等等。現在這樣的採訪,就是在北京他也不願意浪費時間。一次搜狐的發布會,說到一些基本數據,他居然都要問身邊的人,記者很驚訝。在兩三年前,這對張來說都是不可思議的。
「現在我一口氣已把腦里所有閃亮的小火苗都熄滅了,我達到了空性。正是焦慮讓人類無法達到生命的極限,很多人活不到百歲就『夭折』了。我的目標是150歲,這是我的生命實驗。」張朝陽這樣說他的生命哲學。也許到了不惑的年紀,他忽然開悟了,對他過去信奉的一切進行了最徹底的否定。
在林木看來,也許他放下了規矩,但同時又拿起了自我。「活到150歲,追求高純度無焦慮狀態以及活到5歲孩子的狀態......這些都是目標。也都是一種刻意的追求。追求本身就是焦慮的源泉。」林木說:「這些目標聽上去又像新一輪學術競賽或者股市融資目標,只不過業績改成了年齡以及他的生活。他還是活在殘酷的競爭中,這次他對抗的對象是人類的極限或者人類的主流價值觀。從這個意義上,他依然還是以前那個張朝陽,他依然沉浸在巨大的焦慮感中。」也許他遠遠沒有達到平和。當然也有一種可能性就是他在他的小宇宙里得到了平和,但這種「平和」的代價又是什麼?
事實上,這個習慣了一生追求最卓越狀態的高材生,最無法放下的,就是這種執著心。我們的焦慮來自於想要控制未知和不確定。林木認為:物我兩忘才是真正的高純度無焦慮。而張朝陽念念不忘的正是強大的自我。
在林木看來,張朝陽只是解決了他的物質焦慮,但他的精神焦慮和靈魂焦慮這些更深層次的焦慮,依然無法解決,而後兩者才是焦慮的本質。這是人一生的任務,也許永遠無法到達彼岸。所以人生活得很辛苦。也許想要擺脫焦慮本身就是悖論,你會被擺脫控制本身控制住。
當你擁有了一個擁有龐大影響力和巨量財富的王國後,你會情不自禁地懷疑自己的能力是否和這些力量匹配,能否駕馭得起。你必然要思考一些終極問題,你必然要走向追求解脫的道路。不光是張朝陽,他這一批的企業家或多或少都要走入這個境界中去,只不過有人意識到了,有人還在渾噩。有些時候信仰可以解決問題,但可惜的是,在我們這個無神年代,張朝陽又恰巧是一個物理學家。
拍片做造型的時候,造型師見他有白頭髮,想要給他拔掉,他說:「不用拔,我要讓它自己變黑。」在場的人被他這句話驚呆了,他到底是瘋了還是成了仙?有人悄悄說道。沒人知道答案,因為他已走入我們目光極限的一片黑暗之中。
張朝陽問答:
我想讓我的生命成為一場實驗
Q:前幾年,你相對沉寂一些,現在重新回到公眾的視線中,你想以一種什麼樣的姿態出現?
A:美國有三個概念:名人、有錢人、有思想的人。其中名人是和有錢人合而為一的。在美國娛樂完全市場化,電影娛樂的投資回報非常可觀,比如美國的比佛利山莊,你要看湯姆·克魯斯這些人很有名同時也非常有錢。當人有一億美元以上的時候,他們的感覺就出來了,在中國,電影明星心態上還是從奴隸到將軍的階段,賺錢不是很多。江浙一帶的私企老闆有錢,但沒有名。中國沒有既有錢又有名的人,我是做第一個的。他們沒有巨量財富導致的從容和雍容。
我真正有錢是在2003年8月以後,買了一些股票,但從初步有錢到感覺有錢,是一個過程,我現在找到有錢的感覺了。我從一個風雨飄搖的疲於奔命的所謂「數字英雄」,終日在董事會的教鞭下抽打著倉皇而動,然後在「茅屋為秋風所破」的狀況下,勉強自己頻頻出現在媒體轟炸中破敗狼狽的張朝陽到現在從容雍容的張朝陽,是一點一點變化的。過去有人要開我跑車,我可能會心疼,現在車對我就是玩具,誰愛開誰開。我去商店以前要看價格,現在我1萬塊以下的,看都不看。當有錢的感覺開始建立的時候,你的整個人生都有所不同,包括李彥宏都可能沒有我現在這種感覺,因為他的錢沒有換成現金。
Q:可能這不只是錢的變化,這和你的思考能力有關。
A:錢幫助思考,因為當你一直在爬山的時候,你往往有一個目標,如何讓這個團隊運作得更好,如何讓企業發展得更有效率,上班下班都在想著一件事。如何把事業做得更好,已經成為我生命中第一重要的東西,但多年來我一直在問自己,人為什麼要活著,為什麼要奮鬥,為什麼要成功?但現在已經到這個山頭了,再去爬其他山頭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我就坐在山頭上想。這個時候我忽然發現快樂才是現階段我最重要的目標。
如何才能快樂?思考的最終結果就是:阻斷過去,屏蔽未來,活在當下。很多人在想,如果我有張朝陽那麼有錢我還工作什麼啊,我肯定一天到晚地狂歡。但實際並非如此,即使有了這麼多錢,有了這麼多名,你得到了充分認可的時候,你還是感到不快樂。那你要解決為什麼不快樂。因為你有很多負面情緒記憶通過很多心理通道來到你面前,你要將它阻斷。你不能讓這些負面情緒記憶干擾你,你也不能對未來做出過分期許,這會讓你焦慮。所以只有在你不「努力」的時候,才是最智慧的狀態,智慧來自於空性。快樂來自於忽略的能力。
Q:怎麼能說忽略就忽略呢?
A:到我50多歲,如果比現在還年輕的話,肯定會有很多信徒來向我求真經,但是這東西是很難言傳的,是心靈的革命,高純度無焦慮狀態,撕碎價值觀,就這麼簡單,培養一種忽略的能力,你能有一種能力把你大腦里各種造成焦慮的病灶和那些腦電流自動熄滅,你就會無焦慮,就會活得年輕。我發明了自己的一套瑜伽,瑜伽讓你能夠心智合一達到空性,瑜伽的好處就是它不單純是思想,它是身體的行動,是姿勢,是呼吸,是對流逝的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的過程中達到一種從容不迫的狀態。我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過去已經忘掉了,過去的挫敗,過去對自我的否定,腦電流引起的渾身的痙攣的反應已經被忘掉了;未來也沒有目標,任何奮鬥的目標都會有一種努力,這種努力就是你空性的敵人,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有現在,活在當下。
Q:你這麼大公司,怎麼做到空性?現在依舊存在的焦慮是什麼,還有哪些雜質?
A:總有一條通道,既保持公司的競爭力,又保持我的空性。這些心魔我是不能碰的。我否定了生物鐘,我否定了西方心理學,甚至否定了部分的西方科學。我認為心理醫生這個職業很不靠譜,心理學完全無視大腦的工作原理,完全按照自然科學的方法來研究心理學,但這本身就是問題,因為心理學家不是科學儀器。比如作為求助者,你腦子裡頭有幾百萬條信息,你只能講出來幾條給心理醫生聽,也許根本不是你潛意識裡的主要問題,心理醫生就問你小時候發生了什麼,講出來,把你的黑匣子找出來就沒事了。但觀察的潛意識也是腦電流,他們會形成共振,你本來應該把病灶消滅掉,但是你的分析會把它放大,將腦神經的病灶關注了,最後連成一片,放大了,走火入魔,反而加重了焦慮。佛教的這種念經和修鍊空性的狀態更符合大腦的工作原理,它會隔離病灶。
所以我也不能過度分析。人有大腦中某些區域是帶有負性情緒記憶的。你需要拿物理學的那種「托卡馬克」裝置(高溫等離子體,溫度特高,可以將一切融化掉)濾掉。縮小包圍圈,把那些約束住。
Q:自己創了一個辭典?
A:我認為一些語言是很虛妄的,我不用那些虛妄的語言,而用一些本質的語言。這跟我學物理學有關係,跟經歷的複雜和多年形成的思考的習慣有關係。因為你問問題的方式還是在主流語境上,我連你問的語境都撕毀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在深層思想上是個真正的反潮流者,是一個反叛者,是一個否定者,因為我已指出你現在所有的語境和價值觀都來自於效率文化。
我是內心深處的反叛者和否定者,這種否定已到了質疑一切的地步,比如我最近半年來,我否定了人的生物鐘。
每天在固定的時間來睡眠,這說法非常可笑,因為你現在每天手機簡訊、電話,見那麼多人,那麼多信息,那麼多焦慮,就好像一杯水,每天水的溫度是不一樣的,有時水的溫度高,有時溫度低,腦細胞的熱度每天不一樣,每天把它冷卻,時間是不一樣的。我覺得睡與不睡的問題是真正的困和不困的問題,而不是說生物鐘的問題。最近半年我睡覺不固定,困了才睡,保證我都是深度睡眠。我反倒覺得跟解放了似的,不存在睡不著的問題。
Q:你那麼肯定自己進入了非常從容的狀態?
A:我恰恰是幾年就完成,很多人要幾代人的努力,才能成為貴族。中國第一代創業者是在既定文化下走出來的,他們被綁在儒家文化和特定意識形態的戰車上不斷向前走,他們無法逃脫因為童年的金錢缺失而導致的金融不安全感,以及沉重的責任和義務還有傷痕,只有下一代才能輕鬆地活著,能在優越條件下成長,才不知錢為何物,才能比較大度,慈善,第一代往往做不到這一點,但我希望能做到這一點。每個人都坐車走了,只有我還站立在屬於年輕人的車站。為什麼我能留下來,因為我把包袱扔掉了,我就和年輕人都一樣了。
Q:現在你名也有了,利也有了,你還有為之興奮,努力想要求得的東西嗎?讓你興奮的東西是什麼,我看一個雜誌上說男人到40歲以後,幸福感會降低。
A:對啊,多賺點兒錢,多買幾條船好像沒什麼意思。從被接受被承認,渴望偉大被人敬仰的慾望來說,我無法免俗。從城市的首富到國家的首富,或者將搜狐做到多大的規模,對這個社會產生多大的影響力,我會有這方面的願景。就像你看一個電影,你沉浸在故事片里,你想知道結局。
另一個角度這個過程會產生一種比較的快感,成為最強者的快樂。我們從小就這樣被教育過來的,我在多大程度上能逃脫這樣的影響,還是多少不能免俗。見到以前和我平起平坐的人,多少年後我比他更牛。
當然我的虛榮心程度要比一般企業家少,好奇心驅使讓我更少有焦慮。也就不辛苦。想通了,即使公司明天垮掉,我也不在乎了。因為我的生存不再是問題了。現在我看那些在頭等艙匆匆忙忙的企業家們,感覺自己都和他們不是一種型號的生物了,他們每天都急匆匆地去實現光榮夢想責任義務——戴什麼領帶,穿什麼衣服,說什麼話,實現什麼理想......對我來說是一種很虛妄的東西。但我並不強求所有人都按我的方式生活,正是所有人都按價值觀生活,車水馬龍的世界才會有秩序和效率。
Q:一個人隱居起來可能很容易做到這一點,但是如果領導一個公司這麼做就難了吧?
A:我首先連把這公司做好的要求都沒有了,無所謂了,然後生活的快樂和高純度無焦慮是第一位的、第一性的,公司做好只是個附產品,當你連這些都無所謂的時候,卻發現公司反而因為我這種狀態,發展得更好。如果你一切都是為了更大的成就,向世人證明你更加偉大,被世人接受,對自己有更多的肯定,那你的焦慮就無從下手了,如果自我太強烈了,我太需要被肯定了,我太需要一些東西了,我太不獨立了,我的決策可能就是錯誤的,一些領導做出一些好大喜功的決定,看不清楚問題的本質,或者說智慧不夠,都跟他的焦慮狀態有關係,都跟它的誤區和太大的自我有關係,消除自我,最後這個人會充滿智慧。我連這個都拆除了。我說的是自我沒有需求,無我的人,你不需要被肯定。
Q:破除了「規矩」之後,你得到了什麼?
A:作為一個男人,在家裡應該是好丈夫好父親;在工作中應該是好領導,好下屬;在街坊鄰居眼裡應該是個好公民。作為一個CEO,你開會應是準時的,你應該定時向董事會陳述彙報;你應定時到華爾街去與投資者溝通,你應對報表各種細節了如指掌。你應循循善誘地跟員工溝通,最後你會發現自己被一整套「應該」纏繞在網中央。
因為「應該」產生內疚,因為內疚產生不安,因為不安產生不愉快,這種不愉快導致創造力和靈感的消失。千千萬萬個「必須」,導致了焦慮。所以我要把這些「應該」搗碎了,實際上最後你發現沒有那麼多「應該」,生命力的源泉的爆發,創造力的產生,在於你是否能克服那麼多的「應該」。
Q:在2003年前,你敢這麼放手嗎?
A:不敢。2007年扔得最厲害。我不能讓秘書安排我什麼時候開會,我憑什麼非要那個時候開會?我什麼時候狀態好了,靈感來了,就立刻跑到公司通知大家開會。我必須得讓這個世界圍著我轉。這樣我才有創造性。好男人的義務實際上是個巨大陷阱,讓我們每個人對社會認可卻失去了最重要的創造力。
Q:覺得自己真的是自由了?
A:我現在越來越處在一個無焦慮狀態,我希望再過十年我會比現在活得還年輕,最後你能看到的是50多歲的大小夥子,我現在是40多歲的大小夥子,我就是想告訴人類,我們可以撕碎一些價值觀。
當然,有兩種規矩,一個是做事的規矩,那要完全忘我地按規則去做,但另一個是心靈的和情緒的空間是沒有規矩。徹地的否定。消滅一切束縛。
Q:像你這樣身價的中國富豪還有一些,據你觀察,他們的生活狀態是什麼樣的?
張朝陽:他們有太多的義務,我和他們都挺熟悉,但一般不太和他們玩。我不太喜歡他們的氣味,他們因為焦慮和壓力導致說起話來都有氣味,人到中年以後,因為生活壓力自然而然會產生一些不健康的味道,因為我吃得也比較素,所以對這種味道比較敏感,我特別討厭和別人一起出去吃飯,討論問題時他們嘴裡散發的那種氣味。
Q:其實我們在和IT圈的朋友聊起你,你給他們留下「不可知」的的印象,比如像丁磊、曹國偉、陳彤,他們都肯定有自己內在的獨特的東西,但他們身上還有很多東西都是常態的。但你給人感覺是特別難以了解的。這是因為你複雜還是封閉。
A:社會上有很多臉譜化的人:做金融的應該是這樣的,做IT應該是這樣的,創業的應該是那樣的......無論是從陳天橋還是曹國偉還是沈南鵬,他們都定型化了,而我是將一切臉譜都砸碎了,把所有界限都抹平,我克服焦慮就是克服價值觀,沒有規矩,所以到最後就是什麼都是什麼都不是。
Q:你最被誤解的地方是什麼?
A:會說我張揚而特能忽悠。實際我是一種極端理智的人,無人能達到我這種理性和清楚,清楚到我要寫文章阻擋我的自我分析,我不能自我分析否則會把自己迷進去。
Q:你阻止得了嗎?
A:我做了多年西方心理學的自我分析,產生了很多問題,直到最近一兩年我忽然發現自我分析是低層次了,空性是更高層次,我會盤起腿進入空性的世界。理解了大腦工作原理,縮小焦慮的包圍圈。這在印度教佛教和瑜伽方面都得到了支持。
Q:從你的哲學、心靈和身體方面、婚姻態度,性關係,情感都是試實驗,婚姻對你意味著什麼?
A:對主流價值觀來說,婚姻很重要,它是構成社會基本的單元,人生很艱難,以效率為先的文化導致每人都得奮鬥,都在有限的資源下艱難生活,婚姻就是對弱者的保護,讓這個社會正常運轉。
Q:很多人也都說永葆年輕,但都是從心理意義上講。你是我聽說過的第一個宣稱身體上也永葆年輕的人。也許是因為你學物理的人有一種唯物的態度,讓我挺震撼的。
A:如果只保持心理年輕,說這句話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我們都是在探索一些更本質的東西。而不是虛妄的語言。我描述世界的時候用一些基本的語言,而不用複合語言,複合語言產生很多虛妄的語境。
一個人是內向外向,這就是一個複合語言,愛情就是複合語言,但關於凈化、審美、潛意識都是本徵語言,保持心靈年輕是虛妄的語言,身體年輕有定義,可以衡量,比如頭髮黑,身體各種指標,都可以定義。但心理年輕如何測量?何況心理和身體年輕都是聯繫在一起的。
Q:人都要生老病死,當人人都在瘋狂追求財富的時候,你為什麼要提出身體永遠年輕?
A:人都要衰老,但衰老的節奏是可控的。很多人會加速,而我則是將它減緩了一倍。別人活80歲,我可以活150歲。怎麼實現?就是無焦慮,空性。造成衰老的最主要殺手就是焦慮和不安全感。我如果很不快樂,發生很挫敗的事情,我的口腔潰瘍會立刻惡化,我的頭髮輕輕一揪就會掉下一把。如果我特別快樂,我的頭髮拽都拽不下來。衰老過程第一和心情有關。很多人說我很快樂,但他是假裝的,因為他的內心裝滿不安。我們看每人的時候你都知道他有一種負性的情緒,只有見到那些高僧和道行高的熱門,你會發現他們的聲音都是不一樣的。
Q:如果拿一種動物形容你,你覺得是什麼?
A:我肯定不是獅子,也肯定不是大象,可能和狼一樣,孤獨的狼。我做事比較不是特別威猛,不是很粗暴,不是在衝突中,很短時間內解決問題。而是在一個比較長的時間裡,用緩慢的、間接的、聲東擊西的方式解決問題。
Q:性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
A:性對你來說意味著是肌膚之親還是性交?身體的享受是一方面,但性對很多男人意味著一種光榮,一種征服由此帶來的被承認,被接受,由此帶來的自我肯定和滿足感。這還是比較低層次的需要,我已經從這個山峰走過去了,這事對我來說意義小了很多,因為我在這麼多年來跟女孩打交道以來已充分被肯定了。其實男人追求女孩的「段位」是無止境的,是很有趣的遊戲,讓漫長人生變得比較有趣。我身上的光環讓我在追求女孩方面比較成功,對我而言,肌膚之親是誘人的;但性生活方面因為艾滋病的蔓延,我為使自己得到保護,在這方面興趣會降低,在征服感方面降低到很低的角度。所以現在我對女人是「品」的態度,而不會「牛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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