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說之說文集》連載(十一)
《陸王心學與佛學》
前言
陸九淵繼承思孟學派的天命心道德融合說,且建立其心學體系。「聖人之學,心學也」(《象山全集·敘》)。創「心即理」(同上《與李宰》卷十一)。然不同於朱子「心即理」說。一一七五年與朱熹相會於江西俄湖寺。顯露出心學與理學之分歧。陸子教人倡「先發明人之本心(崇孟子「先立乎大者」),而後泛觀博覽。」「朱以陸之教太簡,陸以朱之教為支離。此頗不合」(象山《年譜》)。陸子有詩云:「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竟泛沉」(《象山全集·嚴松所錄》卷三四)。
陸學由王陽明繼承發揚,幾使心學取代程朱理學,風靡朝野,傳及海內外。陽明之「學風三變,其為教也三變」,「而至道」(《陽明全集·刻文錄敘說》)。陽明文武雙全,平寇及宸濠之反,一身正氣,為宦官劉瑾所害,一生坎坷,九死一生。三十七歲被謫貴州瘴癘蠻夷之地,居龍場明洞中,「時瑾憾未已,自計得失榮辱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覺未化,乃為石墎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然,以求靜一;久之,胸中洒洒,而從者皆病,自析薪作糜飼之」;又調以歌詩越曲,雜以詼笑,使能忘其疾病荒夷之難也。因念:「聖人處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之旨,「始知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同上·順生錄八·年譜一》)。此所謂九死一生,乃大悟「良知之旨也。」乃承接陸學「發明本心」的「簡易工夫」,而排拒朱學「格物窮理」、「格物致知」之說。次年,被聘主貴陽書院,「始論知行合一」。後五十歲於江西南昌又創立「致良知」、「良知即天理」(《傳習錄·中·答歐陽崇一》)。始完成其形而上與道德實踐、體用合一的心學理論體系。
拜讀陽明傳記,頗感其賢君子之心之行,自孔孟程朱後,確乎又一偉丈夫。其說融合佛學,尤多取「禪宗」,人稱陽儒陰佛,然而能獨成體系,於後世影響巨大,俾陽明樹古人三不朽賢君子之林。心學倡「心即理」(《傳習錄·中·答顧東橋書》)。良知為本體,始解決「心理為二之弊」(同上)。然而心學與理學一樣,均與佛學「扞格而不勝」,「似禪而非禪」。究其原由,竊以為理學有理學的體系,心學有心學的體系,佛學自有其徹上徹下的體系。理學、心學的終極關懷,乃為主體道德精神,即理想人格之追求和完成,此雖在人間層面是至善,但從宇宙層面說是不徹底的,如宗炳《明佛論》有云:「情深於人,志不徹道,雖人之君子,而實天之小人」。心學類佛教中三乘權教自我完成,如《壇經》記神秀偈可為代表。神秀是無法窺視六祖慧能所具有的超常智慧,無用自我完成,全體是;無法理解「禪宗」大匠,與宇宙一體的無我精神所具有的宇宙道德律令,正是這種宇宙道德律令,已超越了人本位構建的倫理圍牆,且內在超越性正是人間人格升華為宇宙人格的表現,使宗門大德出生入死、隨緣順運地教化眾生(詳見拙稿《佛陀的核心思想》)。程朱和陸王雖出入佛老,亦無法在人本位倫理圍牆內,窺視無圍牆的佛法天地。儘管試圖以形而上解釋「理」、解釋「心」,畢竟是「有我」的,不徹底的,故鄙人雖仰慕陽明其心其行,然不能不作辨正之。
二〇〇六年十月二十七日於滬城陋室
內容提要:陸象山出入佛老有年,乃創立心學體系,抨擊佛家以出生死為目的,是為「利」、「私」,不同儒家「惟義、惟公,故經世。」不知佛「出世而入世的大乘精神,正所謂「異於出世而別有妙道也。」陸子執佛教不了義說,以為佛家僅為(教下)解脫生死,故不解教外別傳(「禪」無生死可了),故評之為「忽生一禪。」拙文還比較了陸子的「理」與佛家的「理」,及陸子「心即理」,「既識本心,原無一物」,「宇宙便是我心,吾心即成我宇宙」,與佛論「心」的同異。
關鍵詞:脫生死禪理心
陸象山心學與佛學
一、儒佛
《陸象山先生全集·敘》:「陸氏之學,孟氏之學也。而後世以議者,以其嘗與晦翁之有同異,而遂詆以為禪」。《象山全集·與王順伯書》卷二:「釋氏以人生天地間有生死,有輪迴,有煩惱,以為甚苦,而求所以免之。其有得道明悟者,則知本無生死,無輪迴,本無煩惱,故其言曰,生死事大。其教之所從立者如此,故曰利、曰私。惟義惟公,故經世;惟利惟私,故出世。儒者雖至於無聲無臭,無方無體,皆主經世。釋氏雖盡未來際普度之,皆主出世。今習釋氏者皆人也,彼既為人,亦安能盡棄吾儒之仁義?彼雖出家,亦上報四恩,日用之間,此理之根,諸心而不可泯滅者,彼固或存之也。然其為教,非為欲存此而起也,故其存不存,不足為深造其道者輕重。若吾儒則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釋氏之所憐憫者,為未出輪迴生死相續,謂之生死海里浮沉;若吾儒中聖賢,豈皆只在他生死海里浮沉也。彼之憐憫者,吾之聖賢無有也。然其教不欲免此而起,故其說不主也。故釋氏之所以憐憫者,吾儒之聖賢無之;吾儒之所病者,釋氏之聖賢則有之。試使釋氏之聖賢而繩之以《春秋》之法,童子知其不免也。從其教義之所由起者觀之,則儒釋之辨,公私義利之別,判然截然有不可同者矣。「實際理地雖不受一塵,而佛事門中不舍一法,則虎穴魔宮實為佛事,淫房酒肆儘是道場。維摩使須菩提置缽欲去之地,乃至極則,十地菩薩猶被呵斥,以為取捨未忘,染凈心在,彼其視吾詩、禮、春秋,何啻以為緒餘土苴。」
按:所云:「釋氏以天地間有生死,有輪迴,有煩惱,以為甚苦,而求所以免之。」此乃誨下根劣機、怖畏生死者權說而已,大乘菩薩則不如是。大乘菩薩有自利利他之權教菩薩,及但為他人行善法之實教菩薩兩種。如《大智度論》卷九五:「入道人有上中下,下者,但為自度故行善法;中者,自為亦為他;上者,但為他人故行善法。」「若能自舍己樂,但為一切眾生,故行善法,是名上人。若自利,又為眾生,是為雜行。」陸子可謂門外人說佛法,不知大乘有權實兩種菩薩,權教菩薩自利利他,實教菩薩不用自利,不用成佛,唯為利益眾生,「當為眾生說斯理,是即真實慧」(《維摩詰經》)。唯「以此理(方可稱真實慧)教化眾生」,才稱得上「是名大悲」心是也(《華嚴論》二十六卷)。所謂「不為自己得安樂,但願眾生得離苦。」實教菩薩何以能發大菩提心?《大智度論》卷四有云:「菩薩久住生死,應受種種身心苦惱,若不得實智,云何能忍如是事?」如何是「實智」?象山所云:「得道明悟者,則知本無生死,本無輪迴,本無煩惱」。而象山評之:「其教之所從立者如此,故曰利、曰私」。何以為「利」、「私」?象山云為「出世」。「惟義惟公,故經世。」(佛出家問題,拙稿《評朱子「出家與悟」》有詳述。)出家是地域使然,不是佛法目的。且現出家身,「亦上報四重恩」,仁義諸心固存之,此不言而諭者。自漢魏至清,帝王君臣信佛者不計其數,此乃帝王宰官身「經世」者,何謂只有「出世」?!且大乘精神「出世而入世」,何以僅為「出世」而詬其為「利」、「私」?「不為自己求安樂,但願眾生得安樂」,「盡未來際(即生生死死)普度之」,「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此徹底無我的大乘精神,能加得上「利」與「私」乎?!
又所云:「釋氏所憐憫者,為出輪迴生死相續,生死海里浮沉。」「吾之聖賢無有也,」佛出世「欲令眾生悟入佛知見」,悟生死無生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又曰:「予欲無言」。朱子云:「自漢以來儒者皆不識此義」(《近思錄》)。實則,宋以來有幾人識得此義?此正是孔子體悟宇宙人生真相,有感而發,(拙稿《評朱子「出家與悟」》有詳述,此不贅語。)自然無有「生死海里浮沉」。
又所云:「不舍一法」,「不受一塵」。「虎穴魔宮實為佛事,淫房酒肆盡為道場。」此可為上根道,難可為中下言。文殊師利三月息夏之日,入淫坊、走魔宮;二祖入酒肆、過淫坊;乃至羅什法師有妻。「著相驕慢」中下淺根,心中必至疑惑不信,離席誹謗,自遭佛陀法華會上說的:「破法墮惡道。」
心學家亦出入佛老有年,故也見經論祖師所言:「得道明悟者,則知本無生死,無輪迴,本無煩惱。」此乃拾人牙慧,非自心體悟,故每每與佛說抵牾生事,扞格而不勝。
象山又云:佛家「視吾詩、禮、春秋、何啻以為緒餘土苴。」此不知「隨緣」義。緣起中土帝王、宰官、儒生,即以帝王、宰官、儒生修、齊、平、治,何有「緒餘土苴」之謂耶?緣起印度維摩居士,即以不二法開示有緣眾生;緣起二十、二十一世紀科學時代人,即以「科學與佛學」教化眾生。何以不思時空地位之異,而錯位耶!此即所謂:「實際理地不受一塵,而佛事門中不舍一法」之「不舍一法」之謂也!此正如後文所言:「異於出世而別有妙道也。」此宋明理學家、心學家所無法體悟不識者也。
二、禪
《象山語錄上》卷三四:「釋氏之教,本欲脫離生死,惟主於成其私耳,此其病根也。且如世界如此,忽然生一個謂之禪,已自是無風起浪、平地起土堆了。」
按:所謂「離生死,惟主於成其私耳」。前文已辨正。
什麼是「禪」?歷史至今有歧議,然大致說非五度禪,乃指「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當下悟,悟亦不立為「禪」。後人淺說「禪」、誤說「禪」,而不自覺知,以至有心學大師陸子說的:「忽然生一個謂之禪」云云。「禪」與「般若」關係是同是異?佛典與祖師如何說禪?《大寶積經》卷一一四記文殊師利答天子問禪行曰:「無有少法可取,是謂禪行。又不取何法?所謂不取此世彼世,不取三界,乃至不取一切諸法,如是平等,是謂禪行。天子!如禪行者,乃至無有一法相應,無合無散,是謂禪行。」《善如意天子所問經》文殊師利答天子問禪師:「天子!此禪師者,於一切法,一切思量,所謂不生,若如是知,得為禪師。」《宗鏡錄》卷一○○:「學人問先德,如何是禪?答:『悟自理是禪。』」《壇經·護法品》記六祖答薛簡問:「道由心悟,豈在坐也。經云:『若言如來若坐若卧,是人行邪道。』何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無生無滅,是如來清靜禪;諸法空寂,是如來清靜坐,究竟無證,豈況坐耶!」由此可知,所謂『禪』,並非象山所云「忽然生一個禪,已自是無風起浪、平地起土堆了」吧!(拙稿《「禪宗」真的中國化、玄學化了嗎?》有詳述)
同上:劉淳叟參禪,其友周姓者問之曰:「淳叟何故舍吾儒之道參禪」?淳叟答言:「譬之於手,釋氏是把鋤頭,儒者把斧頭。所把雖不同,然卻皆是這手。我而今只要就他明此手。」友答曰:「若是淳叟所言,我只就把斧頭處明此手,不願就他把鋤頭處明此手」。先生云:「淳叟亦善喻,周亦可謂善對」。
按:劉淳叟以為儒佛異路同歸。周以儒者反佛者自居。若論儒佛在「心性」、「天命」上,如孔子臨川而嘆「無常真常,常無常」之諦理,是相通的。然「性與天道」,夫子亦知難為弟子說,故子貢亦說:「不可得而聞也」。為什麼?易引起不解者思想混亂。此所謂「難與中下道也」。劉淳叟尚是學子,尚未曉「得兔忘蹄,得魚忘筌」之理,故還須把手。
三、理
《象山全集·語錄下》卷四三:「某觀人,不在言行上,不在功過上,直截是雕出心肝。」
按:此論有超常之見。《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記故人有三立:立德、立功、立言。而象山卻是「直截是雕出心肝」,不在三立上。然不知「心肝」者指「性與天命」?抑或人倫修養上?象山又云:「凡事只看其理如何,不要看其人是誰」。(同上)似專指「性與天命」。(又似佛說「依法不依人」。)即「明理」。如《與趙泳道書》卷十二:「塞宇宙一理耳,學者之所以學,欲明此理。此理豈有限量,程明道所謂有憾於天地,則大於天地者矣,謂此理也」。《與吳斗南書》卷十五:「塞宇宙一理耳,上古聖人先覺此理,故其王天下也」。《同上·易說》卷二一:「此理塞宇宙,誰能逃之,順之則吉,逆之則凶,其蒙蔽則為昏愚,通徹則為明智。」《同上·語錄上》卷四三:「萬象森然於方寸間,滿心而發,充塞宇宙,無非此理」。《同上·語錄下》卷四三:「此理塞宇宙,所謂道外無事,事外無道,舍此別有商量,別有規模,別有形跡,別有行業,別有事功,則與道不相干」。象山言理充塞宇宙,無有限量,乃至「大於天地者矣」,無人能離得(逃之),無事能離得(道外無事,事外無道),且「萬象森然於方寸間,滿心而發」,沒有一念與此理相離,此類似於佛門:「全體是,無一法不是,欲求一法不是者大難」。然而象山一忽又落入理事兩截:「順之則吉,逆之則凶」。欲趨吉避凶,陷凡俗知見而不自知,不能一以貫之。又云:「覺此理,王天下」,並要「以理制事,以理觀象」(同上)。不知正如古德所云:「騎驢覓驢」,「張眼覓眼」者也。且與其「不在言上,不在功過上」,相違而不自覺。黃蘗大師《傳心法要》云:「愚人除事不除心,智者除心不除事」。蘗師又云:「覓什麼道理,才有道理,即便心異。」次方可說:「內無所累,外無所累,自然自在,才有一些子意便沉重了。徹骨徹髓,見得超然,於一身自然輕清,自然靈」(《同上·語錄下》卷三五)。誰真能「不在言上,不在功過上,直截是雕出心肝」?「徹骨徹髓,見得超然」?唯佛門實教菩薩(大心凡夫)可當此。大乘菩薩為度眾生,廣行四攝:布施、愛語、利事、同事。乃至「入酒肆、過淫坊」,「以婦人得度者,乃現婦人身」。「或作沙門,白衣居士,人王宰官,童男童女。如是乃至淫女寡婦,奸偷屠販與其同事,或逆或順,或凈或穢,稱讚佛(一)乘」(《楞嚴經》卷七)。而象山雖說「觀人不在言行上,不在功過上,直截是雕出心肝」。然囿於世法的倫理圍牆,所言所行自語相違而不覺,無有突破、超越。故理事陷於邏輯上矛盾,不能自圓其說。
四、似「禪」
《象山全集·語錄上》卷三四:「道在宇宙間,何嘗有病,但人自有病。千古聖賢,只去人病,如何增損得道」?
按:《中阿含經·須閑提經第二》卷三八:須閑提答世尊曰:「有病須葯,無病不須。」世尊告曰:「須閑提!若汝聖慧眼未凈者,我為汝說無病、涅盤,終不能知,唐煩我勞。」「若汝聖慧眼得凈者(即悟者),汝便知此是無病,此是涅盤。」《大智度論》卷九四:「譬如無病不須服藥,無暗不須明燈。」《景德傳燈錄》卷二○記僧問:「學人有病,請醫師。」師曰:「將病來,與汝醫。」《五燈會元》卷十三記歸仁禪師曰:「若曰治病,真謂『耆婆稽首,醫王皺眉』。」悟者知從本無病。何以故?從本無我,病從何生,既無病,何用服藥?故古德云:「三藏十二部為老僧坐具。」迷者,無病呻吟,乞葯治病。「人自有病」而已。通達者知本份事是「不增不減」的。若欲去穢(減),求凈(增),如何會「增損得道?」痴犬逐塊,力士迷額內珠,懷珠作丐,甘作「拾糞人」而已。
象山又云:「苟知本,《六經》皆吾註腳」,「《六經》注我,我注《六經》」(《語錄上》卷三四)。《壇經·機緣品第七》記六祖對法達曰:「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誦經久不明,與義作仇家。」佛弟子「空誦但循聲,明心號菩薩」。關鍵在明心見性,則不會「被經轉」,而能「轉經」。反之被經轉,陷於無量迷宮內,永無見天之日。
又云:朱濟道云:「文王聖人,誠非某所能識。」曰:「識得朱濟道,便是文王。」
按:類佛門識得眾生,即識得佛,眾生即佛,佛即眾生故。
又云:先生云:「有一人近來有省,云:一敝既徹,群疑盡亡。」
按:似頓悟說,一了百了。
又云:先生作《貴溪學記》云:「堯舜之道,不過如此,此亦非有甚高難行之事」。嘗舉似語學者云:「吾之道,真所謂夫婦之愚,可以與知」。
按:「《大涅盤經》有云:「具縛凡夫能知如來秘密之藏。一念相應,不隔凡成聖矣。」《燈錄》記宗匠說:「易!易!易!百草頭上祖師意」。
又云:某因問:「『吾與點也』一段,尋常如何理會?」陳去華遂謂據某所見,三子只是事上著到,曾點卻在這裡著到。某詰之曰:「向道理會不得,今又卻理會得」。去華頓有省,自敘聽話一月,前十日聽得皆同,後十日所言大異,又後十日與前所言皆同。
按:象山斥去華「理會得」,為有能所對待。《壇經·頓漸品第八》神會答:「是諸佛之本源,神會之佛性」。師斥曰:「向汝道無名無字,汝便喚作本源佛性。汝向去有把茆蓋頭,也只成個解宗徒。」《華嚴經·升須彌山頂品第十三》:「佛法不可覺,了此名覺法,諸佛如是修,一法不可得」。
去華一月中,三旬不同體驗,又似惟信青原和尚所云:初修道,見山如山;修道後,見山不如山;體悟後,見山還如山。
《象山全集·語錄下》35記云:才聞先生說,即悟得大意。「道遍天下,無些小空闕。四端萬善,皆天之所予,不勞人妝點。但是人自有病,與他間隔了。」又云:「只一些子重便是病」。又云:「只一些輕亦是病。」予於此深有省。
按:悟道,道即「四端萬善」,天性所具,「不勞人妝點」,充塞宇宙間,無少間缺。人自有病,(惡念惡行)與本具天性道相隔了。但既四端萬善本充塞天地宇宙間,無一隙間隔,然不知「自有病」如何而來?純善的仁義禮智萬善之道,是如何會產生貪瞋痴煩惱等萬惡呢?不能不陷於矛盾之中。
又云:「大人者,與天地合其道,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
按:「大人者」,即悟道。還要「與天地合其道,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乃至「與鬼神合吉凶」。有如此功效,神奇?!實則欲大、欲明、欲序、欲吉,乃不脫「我執」。不知明暗、吉凶等皆是對待之語。如《壇經·護法品第九》記六祖語:「道無明暗,明暗是代謝之語。明明無盡,亦是有盡,相待立名。」故《凈名經》云:「法無有比,無相待故。」有一法對待者,即是邪見。
又云:「學問須論是非,不論效驗。如告子先孟子不動心,其效先於孟子,然畢竟告子不是」。
按:志公《大乘贊》云:「大道不由行得,說行權為凡愚,得理反觀於行,始知枉用功夫。未悟圓通大理,要須言行相扶。」
又云:「見道後,須見得前時小陋。」
按:象山所云精神境界提升,僅是陳去華「後十日所言大異」。實則應為:前時、現時、後時無有異時,如青原和尚說,悟道後「見山還如山。」此方可似象山說的:「有個朱元晦、陸子靜便添得些子?無了後便減得些子?」
又云:「道大豈是淺丈夫所勝任」。「道大,人自小之;道公,人自私之;道廣,人自狹之。」「語大,天下莫能載焉。道大無外,若能載,則有分限也。『語大,天下莫能破焉』。一事一物,纖悉微末,未嘗與道相離」。
按:道無大小,《莊子·天下篇》記惠施云:「至大無外,至小無內」。「無厚不可積,其大千里」。因而「天與地卑,山與澤平」。故宇宙萬有是一個統一體,如《華嚴經》喻的「因陀羅網」。這種道理是非「淺丈夫所勝任」。《壇經·般若品第二》記六祖云:「此法門是最上乘,為大智人說,為上根人說,小根小智人聞,心生不信。何以故?譬如天龍下雨於閻浮提,城邑聚落,悉皆漂流,如漂棗葉。若雨大海,不增不減。」
又云:先生嘆曰:「朱元晦泰山喬嶽,可惜學不見道,枉費精神,遂自耽擱,奈何?」包敏道曰:「勢既如此,莫如各自著書,以待天下後世自擇」。忽正色厲聲曰:「敏道!敏道!恁地沒長進,乃作這般見解。且天地間有個朱元晦、陸子靜,便添得些子?無了後,便減得些子?」
按:象山惋惜朱子不能體悟大道,雖自用功,亦「枉費精神,遂自耽擱,奈何?」如《壇經·機緣品第七》記六祖斥法達,誦經三千部,未達經意,「與義作仇家。」「未曾轉《法華》,乃被《法華》轉。」亦是「枉費精神,遂自耽擱」。
象山又棒喝包敏道不明「不增不減」、「離言法性」故。
又云:「後世學者須立個門戶,此理所在,安有門戶可立?學者又要各護門戶,此尤鄙陋」。
按:「塞宇宙一理耳」(《與吳斗南書》卷十五)。如何立門戶?眾生皆「無事生事。」自敝自小,越見其鄙陋矣。
又云:「天理人慾之言,亦自不是至論;若天是理,人是欲,則天人不同矣,此其原蓋出老氏。《樂記》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而好惡形矣,不能反躬,天理滅也。』天理人慾之言蓋出於此。《樂記》之言,亦於老氏。且如專言靜是天性,則動不是天性耶?《書》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解者多指人心為人慾,道心為天理,此說非是。心一也,安有二心?自人而言,則曰惟危;自道而言,則曰惟微,罔念作狂,克念作聖,非危乎?無聲無臭,無形無體,非微乎?因言莊子云:『眇乎小哉!以屬諸人;謷乎大哉!獨游於天。』又曰:『天道與人道也相遠矣。』是分明裂天人為二也。」
按:象山評朱子天理人慾為二,且解讀《書》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亦評莊子「裂天人為二」。象山以為「精義無二,此心此理,實不容有二」(《與曾宅之書》卷一○)。此為「至論」。然而,《與包敏道書》卷十四卻云:「宇宙間自有實理,所貴乎學者能明此理耳。此理苟明則自有實行,有實事。」「實事之人,所謂不言而信」。《語錄上》卷三四云:「古之人皆是明實理,做實事。」象山所云實行、實事,有「不言而信」之功效。以此而論,實行實事,不言而信,則為天理;虛行虛事,言而不信,是人慾,豈不又回復「明天理,滅人慾」(《朱子語類》卷十二)之命題?虛與實,信與不信,如何是「精義無二」、「天人合一」?分明是裂虛與實,信不信為二。何前不顧後,後不顧前耶?
又云:「志於色聲利達者,固是小;剿模人言語,與他一般是小。」
按:世有依樣畫葫輩,乃至剽竊者,佛門亦有「販賣商徒」者。寶志公《大乘贊》有云:「法師說法極好,心中不離煩惱,口談文字化他,轉更增他生死。」「四眾雲集聽講,高座論議浩浩,南座北座相爭,四眾為嫌為好,雖然口談甘露,心裡尋常枯燥。自己原無一錢,日夜數他珍寶,恰似無智愚人,棄卻真金擔草。」說盡天下高著布裙,皆是「卑販如來」輩,皆是「口念心不行」,「相似般若」輩。
又云:「理自在眼前,只是被人自蔽了。因一向誤證他,日逐只是教他做工夫,雲不得只如此。見在無事,須是事事物物不放過,磨考其理。且天下事事物物只有一個理,無有二理,須要到其至一處。」
按:象山論「無有二理」,事事物物皆無有二。「見在無事」,不在「做工夫」。斯論固明。然云:「理只在眼前」。陷能所對立二元之病。不見蘗師《傳心法要》有云:「見即性,性即見,不可以性更見性。」可見尚不通達「事事物物只有一個理」。未了「佛法是不二之法。」未徹「諸法緣起,無自性」之畢竟空之諦理。
又云:「自得,自成,自道,不倚師友載籍。」
按:《增一阿含經·等趣四諦品第二十七》卷十九記世尊告比丘,有四種人可敬可貴,世之福田。一者,「持信人」,「信於如來,亦信於如來語,不任己智」。二者,「奉法人」,「知如來語者,便奉持之;外道語者,而遠離之」。三者,「見到人」,「有人斷三結,成須陀洹,不退轉法,彼有此見,便有惠施,有受者,有善惡報,有今世、後世,有父有母,有阿羅漢等受教者,身信作證而自游化。是名見到人。佛陀又開示說,應排除這三種規行矩步的修行者,獨肯定另一種「不信如來語,諸尊所說言教亦復不信,但任己性而游」的人。即自達摩至六代慧能及五家七宗,皆是「不信如來語,但任己性而游」的人。所謂「悟道不存師」、「見性不留佛」是也(詳見拙稿《原始經典的正本清源》)。
又云:「一是即皆是,一明即皆明。」《象山語錄·上》:近有一人有省,云:「一敝既徹,群疑盡之。」
按:《壇經·懺悔品》記六祖云:「一燈能除千年暗,一智能滅萬年愚。」《般若品》記六祖云:「若識自性,一悟即至佛地」;「迷聞經累劫,悟則剎那間」。《大智度論·釋道樹品第七十一》卷八五:「用一念相應慧,得一切種智。」
又云:「棋所以長吾之精神,瑟所以長吾之德行,藝即是道,道即是藝,豈惟二物,與此可見矣。」
按:《易·繫辭上傳》曰:「形而上謂之道,形而下謂之器。」《禮記·樂記》云:「德成而上,藝成而下。」象山似能超越程朱,道藝為一。然而象山似僅走半步,為善惡倫理圍牆所囿,不能似宗門大匠「徹骨徹髓,見得超然」。不能徹天徹地,與天地為一。雖有云:「一事一物,纖悉微末,未嘗與道相離。」故不若《莊子·知北游》所云:「道無所不在」,「在螻蟻」、「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始可謂「徹骨徹髓,見得超然」。
又云:「有道無道之人,有才無才與才之高下,為道之幸不幸,皆天也。」
按:此與蘇氏曰:「死生壽夭無非命者」,有一「不自覺」規律在,義類(詳見拙稿《評朱子「蘇氏」》條)。
又云:「我無事時,只似一個全無知無能底人。及事至方出來,又卻似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之人。」
按:此乃落在世見,截知、無知,事、無事,能、無能為二。應悟:無事有事,無知與知,無能與能,「皆天也」皆是隨方應物,一「機關木人」而已。如象山自有云:「勿無事生事」!
又云:「……萬物皆備於我,有何欠闕?當惻隱時自然惻隱,當羞惡時自然羞惡,當寬裕溫柔時自然寬裕溫柔,當發強剛毅時自然發強剛毅。」
按:此世間法固是,也見心學家與理學家程朱同囿於倫理圍牆,無敢突破。既「萬物皆備於我」,四端萬善與我為一,則五逆十惡與我為一?為二?若為二,則不能說「萬物皆備於我」,我與宇宙不能為一體。則象山所云:「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雜說》卷二二)。則為戲論矣,故無法與佛家發大菩提心相提並論。如《增一阿含經》卷十一所云:「菩薩所行無所愛惜。」廣行四攝,只知利益眾生,無有一己我可利可得。如《大寶積經》卷一○五:「以方便處五欲,共享娛樂,並化眾生」。此方可云:「這裡是刀鋸鼎鑊底學問。」方可云:「萬物皆備於我。」「五逆十惡皆備於我,」方可云:「這裡是刀鋸鼎鑊底學問。」方可謂真發大菩提心之「大心凡夫」之謂也。此程朱、陸王是無法逾越之禁區,故見不能徹,時與佛法相抵。
又云:「大凡文字,寧得人惡,得人怒,不可得人羞,得人恥,與晦庵書不是,須是直湊。」
按:唐·從諫大師有云:「寧教老僧墮地獄,不拿佛法作人情。」
又云:「道果在邇乎?」某曰:「然。」
按:僧璨大師《信心銘》云:「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何處非道!然象山又云:「只就易近處,著著就實,無尚虛見。」就實避虛,豈非揀擇乎?!「就實」者,落一邊,即有分限,即非為道。象山不知虛中有實、實中有虛、虛即實、實即虛之不二義。此正如其說:「道大,人自小之;道公,人自私之;道廣,人之狹之。」「本分事熟後,日用中事全不離。」關鍵在「本分事」熟不熟?即徹不徹?!《莊子·知北游》尚有言:「道無所不在」,「在螻蟻」、「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
《雜說》卷二二:「苟無所蔽,必無所窮;苟有所蔽,必有所窮,學所無所蔽而後可。」
按:此理通達者,徹宇宙人生真相者(悟者),始可言無所蔽,必無所窮;有所蔽,(迷者)必有所窮。故理何用窮,何處非理!「此理塞宇宙」,「有何欠闕」?故欲窮反蔽。為人學,必以悟為終極目標,且悟亦不立,始可仰不慚、俯不愧,不虛此生矣。不徹者,縱學富五車,名傳千古,賢者雖於世道人心不無建功,然乃五十步與百步矣。故有警之云:「生死事大,無常迅速」。
又云:「萬物皆備於我,有何欠闕?當惻隱時自然惻隱,當羞惡時自然羞惡,當寬裕溫柔時自然寬裕溫柔,當發強剛毅時自然發強剛毅」。
按:全體是,少個什麼!此方可達隨緣義。但象山說一般而止,不敢突破、超越。此亦受時代熏習所致。若真通達隨緣義、無我義,如二祖當入「酒肆、淫坊」,即入「酒肆、淫坊」。又如維摩詰居士,不出家,隨緣入俗,入諸學堂,誘開童蒙;「入諸淫舍,除欲之過;入諸酒會,能立其志;入諸長者(富豪),能使法樂;入居士種,正居士意,能除其貪;入君子種,正君子意,能使忍和;入梵志種,正梵志意,使行高遠;若在王子,示以忠孝;入帝王中,能正其意,以孝寬仁率化薄俗;若在大臣,教以正法;若在庶民,令興福力」(《維摩詰經·方便品第二》)。又不忘教化眾生,體認緣起無我正法,從而得以普度。此所謂「菩薩所行無所愛惜」(《增一阿含經》卷十一)。《宗鏡錄》卷二一亦記云:「圓人(徹悟者)又有染愛法門,如和須蜜多女,人見人女,天見天女,見者即得見佛三昧,執手者得到佛三昧,嗚者得極愛三昧,抱者得冥如三昧,亦如魔界行,不污戒菩薩。變為無量身,共無量天女從事,皆令發菩提心。又『先以欲鉤牽,後令入佛智』。斯乃非欲之欲,以欲止欲,如以楔出楔,將聲止聲。」此宋明程朱、陸王是無法逾越的、無法思維的精神境界。為什麼實教菩薩能,程朱、陸王不能?實教菩薩深徹「無我」,故與宇宙相融為一。而程朱、陸王「自隔宇宙」,認為有染可去,有聖可成,內外所累,正所謂「才有一些子意,便沉重了」,故不能「徹骨徹髓,見得超然」(《語錄·下》)。實教菩薩如維摩詰居士等,因為深徹緣起無我,從人本位的視野徹底超脫出來,並以宇宙一體的胸懷,出入六道,同一切善惡,攝化眾生。「因為有了這種超越,佛法始從權教菩薩的自我完成,走向實教菩薩的純無我的利他行。佛陀的大乘無我精神因而在中國大地上生動活潑、淋漓盡致地得以展現。所謂有限個體與實踐圓滿的菩薩行真正獲得了統一,從而突破了人本位構建起的倫理圍牆,內在本位道德精神與超越性也得到了完美的統一。在這樣一個我與宇宙一體的『如』(空)的『世界』中,一切都得到了超越,一切都是真的,所謂『縱橫自在,無非道場』。」「乃至淫女寡婦,奸偷屠販與其同事,稱讚佛乘(即一乘)」(《楞嚴經》卷七)。這種超越,這種純無我的利他行,正是人間人格升華為宇宙人格的體現,使悟者能游弋在自由自在的天地里,不受任何束縛,隨緣任運,擔當起大乘菩薩的責任——拯救眾生,了脫生死,亦無生死可了。人的生存意義,也擴展到人世間各宗教、哲學、倫理學說無法達到的境界」(詳見拙稿《佛陀的核心思想》)。此等實教菩薩,即大心凡夫,方可謂「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二程遺書》卷二)。「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王陽明《大學問》)。「萬物皆備於我,有何欠闕?」方可謂「仁」,方可謂「慈悲」!
五、心
《象山全集·與曾宅之書》卷一「蓋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當歸一,精義無二,此心此理是不容有二,故夫子曰:『吾道一以貫之』。孟子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如是則為仁,反是則為不仁。仁即此心也,此理也。求則得之,得此理也,先知者知此理也,先覺者覺此理也。」
按:象山所云心、理一也,「不容有二」。即夫子「一以貫之」義。並以倫理仁融合起來。認為先覺先知亦覺此義,知此義,這就是仁。
《同上·與李宰書》卷十一有論及「容心」、「平心」、「無心」、「仁義之心」、「存心」、「本心」、「赤子之心」、「此心」、「天之所以與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故曰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所貴乎學者為其欲窮此理,盡此心也。」
《同上·與曾宅之書》卷一:孟子曰:「所不慮而知者良知也,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此天之所與吾者,我固有之,非由外鑠也。故曰:「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此吾本心也。
按:天之賦於人者良知良能,此仁心即是人之本心,學者即窮此理、盡此心而已。「心即理也。」萬物與我為一,人能「反身而誠,樂莫大焉。」
《與胡季隨書》卷一又云:「人心不能無蒙蔽,蒙蔽之未徹,則日以陷溺。諸子百家,往往以聖賢自期,仁義道德自命,然其所以卒畔於皇極而不能自拔者,蓋蒙蔽而不自覺,陷溺而不自知耳。」《與趙監書》卷一:「愚不肖者不及矣,則蔽於物欲而失其本心;賢者智者過之,則蔽於意見而失其本心。故《易·大傳》曰:『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也』。徇物慾者既馳而不知止,徇意見者又馳而不知止,故道在邇而求之遠,事在易而求之難。道豈遠而事豈難?意見不實而自作艱難耳。深知其非則蔽解惑去而得止矣。道本自若,豈如以手取物必有得於外,然後為得哉?」
按:人心原本善,為習俗所蒙蔽,下愚者為物慾而失卻本心;聰捷者為知見而失卻本心,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內聖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發」,「道術將為天下裂」(《莊子·天下篇》)。象山又認為:道在近,事在易,不必求之遠和難(《語錄·下》)。又云:「道遍滿天下,無些小空闕,四端萬善,皆天之所予,不勞人妝點,但是人自有病,與他間隔了。」人之四端萬善之心,本是每個人具足的,故道應從自身上推求,去除物慾、知見,道就與他無間隔了,四端萬善之心就顯發了,此所謂「吾心即道」(《至書院告先聖文》)。
《象山語錄·下》: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知其性者則知天矣。」「心只是一個心,某之心,吾友之心,上而千載聖賢之心,下而千百載復有一聖賢,其心亦只如此。心之體甚大,若能盡我之心,便與天同。為學只是理會此。」
按:盡心知性知天,則心與天同。實則迷者欲盡其心,然後知性、知天;覺者知心本同太虛,何用盡然後知!不見象山有雲「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雜說》卷二二)。《二程遺書·二先生語二上》亦曾云:「天人本無二,不必言合。」
《袁甫至書院釋菜告文》卷三六:「云:先生之學,得諸孟子我之本心,先明如此。未識本心,如雲翳日;既識本心,元無一物。」
按:此類《壇經·行由品第一》記五祖評神秀偈曰:「未見本性,只到門外,未入門內。」五祖見慧能「本來無一物」偈,後謂慧能曰:「不識本心,學法無益。如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師、佛」。惜哉!「元無一物」,是偶觸著乎?此陽明《傳習錄·中》所謂:「義襲取,非大本達道」之謂歟?!
《象山全集·雜說》卷二二:「宇宙便是我心,吾心便是宇宙,千萬世之前有聖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萬世之後,有聖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東南西北有聖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人心至靈,此理至明,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
《同上·朱氏子更名字說》卷二○:「於是益信此心此理充塞宇宙,誰能間之。」
按:此「心即理」,所以為「心學」;不同於程朱「性即理」之「理學」也。
王陽明心學與佛學
內容提要:陽明心學與佛學(「禪」)涉及諸多同異:
陽明以「實學」、「實理」,抨擊佛家棄父子、君臣、夫婦為著相,墮於空寂。實則不知佛家了義(禪)之在家、出家旨意。
陽明論「頓漸真妄」及「四句宗旨」,不知自陷於《起信論》三大難題。
陽明以良知本體如明鏡,如「雁過長空」、「一過不留」,喻《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陽明不知此經句有了義、不了義釋。
陽明以「正法眼藏」為良知,又與心、靈明為一,實為佛家境由心生,心亦不離境相似。陽明又辨「龍場悟道,」與釋迦大徹大悟同異,實乃不知佛家博大精深之思想體系。
陽明「無善無惡」說,又陷於去草(惡),存花(善)二元對立矛盾之中。
陽明心學「似禪而非禪」,「惑於禪而辟禪」。雖在中國哲學史上獨樹一幟,但與本分事猶隔萬重山。陽明對生死論述亦未見諦。
關於動靜「體用一原」說,認為在體本上動靜不二,在相(用)上還是有動有靜,體用隔別,自陷二元對待之誤區。
「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與佛法亦異。
陽明認為佛家「本來面目」與「良知」為一,然佛家之「無上甚深法,」卻不許之,而以為異。
關鍵詞:實理空寂禪良知本來面目悟生死動靜
一、空寂
《王陽明全集·靜心錄十》第二冊高攀龍《王文成公年譜序》云:「天下之道貞於一,而所以害其道者二,高則虛無寂滅,卑則功利詞章。」
《同上》胡宗憲《重刊陽明先生文錄序》云:「是故良知皆實理,致知皆實學,固非墮於空靈,一與事物無干涉,如禪家者流也。」然「明心見性」與先生「致良知」之說亦略相似,若認錯本旨,則高者必以虛寂為物,而離行厭事;卑者則認知覺為性,而自信自便。此所謂毫釐之差,千里之謬,非先生立教之本旨矣。」
《傳習錄中·答顧東橋書》:「彼頑空虛靜之徒,正惟不能隨時隨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遺棄倫理,寂滅虛無以為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國天下。」
《同上·與夏敦夫書》「外人倫,遺物理,而墮於空寂者」。
《傳習錄下》先生嘗言:「佛氏不著相,其實著了相;吾儒著相,其實不著相。」請問。曰:「佛怕父子累,卻逃了父子累;怕君臣累,卻逃了君臣;怕夫婦累,卻逃了夫婦:都是個君臣、父子、夫婦著了相,便須逃避。如吾儒有個父子,還他以仁;有個君臣,還他以義;有個夫婦,還他以別: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婦的相?」
《傳習錄·上》:「佛氏著在無善無惡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
按:以陽明心學為「實理」、「實學」,所謂佛氏、禪家「墮於空靈」。理學家、心學家無不以佛家出家相為矢的——「寂滅虛無」,逃君臣、父子、夫婦之義。此等皆不以中、印地域、傳統、時代特徵分剖之。孔子思想體系,上接三代氏族宗法社會;釋迦出家,乃印度時代風尚(此義拙稿《評朱子》中有詳述),出家並不是釋迦追求的目的,而是想藉助於出家,追求宿世所具有的覺悟「生死之迷津」、宇宙之真相之志之願。終於佛在菩提樹下,「夜睹明星成大覺。」大徹大悟後,為下根眾生說離苦得樂,斷惑證真,入涅盤。此小乘「虛無寂滅」,「離形厭事」。佛後又斥之為「焦芽敗種」,祈小乘根器人,有日回小向大,廣行六度四攝,以眾生為念,發大菩提心。而大乘四攝內容,已含儒家五常人倫,佛有四眾弟子,《維摩詰經》、《郁伽長者經》、《勝鬘經》、《華嚴經·凈行品》等,廣述在家教團情形,且正是在家行才是大乘的本質。《法華經·常不輕菩薩品》卷六,及《維摩詰經》,記比丘身禮敬在家居士;《大涅磐經》亦記佛開示眾弟子:「曇無竭(在家)菩薩,教汝般若波羅蜜,是汝善知識,汝供養曇無竭菩薩,若一劫,若二劫,若三劫,乃至過百劫,頂戴恭敬,以一切樂具,三千大千世界中,所有妙色、聲、香、味、觸,盡以供養,耒能報須臾之恩!」何有在家與出家之界限?此正是釋迦教誨「法四依」中的「依法不依人」。《法華經·觀世音普門品》卷七廣記以在家居士形象應現說法度眾生的:「應以長者身得度者,即以長者身而為說法;應以居士身得度者,即現居士身而為說法;以宰官身得度者,即以宰官身而為說法」。「以宰官身得度、說法」者,自漢魏晉以降,歷朝歷代,無朝無之,彼等儒家居士,從未棄君臣、父子、夫婦之義,何曾逃之、避之,「墮空寂」?!如宋之儒學大家蘇黃,治國平天下為傑出宰官。從祖心禪師「聞樨香」而省悟之黃庭堅,護法弘法不遺餘力。《宋史》卷四四四記:「丁母艱,庭堅性篤孝,母病彌年,晝夜視顏色,衣不解帶;及亡,廬墓下,哀毀得疾,幾殆」。故竊以為佛門境界是廣大無限的,難以用落時空的世俗見測度之,故並不如宋明儒家之視野,停在一域一時,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更不知其三、四、乃至無窮。
所云「佛氏著在無善無惡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佛說諸法緣起無自性,故一切現象世界僅是名相而已。善惡美醜乃是眾生所生分別心,實質無異。然所謂「一切都不管」,乃是「惡生死,欣涅盤」之小乘行者,而大乘權教菩薩、實教菩薩,卻以六度四攝「一切都管」,而治國平天下為佛教「人天道」,為佛教行履之一,如印度的轉輪聖王、粟散聖王。類中國堯舜禹湯文王等聖君;以宰官身等治國平天下,中國有契、皋陶、益稷、伊尹、周公之屬,數千年歷史,多有此等宰官身。
《王陽明全集·靜心錄九》第二冊記邵廷采《明儒王子陽明先生傳》云:「其謂禪家宗旨者,必外倫理、遺世務而後可。今孝仁如獻章,而謂之禪,可乎?氣節如守仁,文章如守仁,功業如守仁,而謂之禪,可乎?」
按:人斥陽明心學為禪學,廷采辯之。且定禪學概念:「外倫理、遺世務。」若「禪家宗旨」必若是者,則所言陽明一生立功、立言、立德儒家三不朽,豈可論之為「禪」!然世人「己眼不開」,只睹出家外相,不能洞徹「禪宗」內涵。所云「禪家宗旨」第一要務為徹悟宇宙人生真相。徹悟者,方始能透破無始以來生死之迷津,小我所成的無始以來的我執,從此徹底破除,小我也因此而死去,真正脫胎換骨的真生命-——大心凡夫「活在」這五濁惡世;普賢菩薩:「不厭生死苦」之弘願,才得以實踐,落實;不至於成為理論書面的文字,此實為釋迦辭親出家,及嗣後大德高僧所追求的終極目的。一旦大徹大悟後,焉得還以出家、在家為念?焉得云:「必外倫理、遺世務而後可」?!此局外人論局內人之事,只得以局外人察之、度之、視之、論之,「全不在里兮!」徹悟者,豎窮橫遍,「都在里兮」!隨緣現相,上天下地,焉有羈縛?以婦女得度者,即隨緣現婦女身,以宰官得度者,即隨緣現宰官身,以偷盜下層得度者,即以四攝同事隨緣現偷盜身,以下三道得度者,「東家作馿,西家作馬」(南泉禪師語),豈有定相、定法所限耶?!此方為真徹悟者,必悲心徹骨,「以一大事因緣」活在塵世,「隨緣六道度眾生。」亦一無眾生可度者;不同凡夫俗子,欲向上、欲相好莊嚴、欲成就、欲超凡成聖。小我不去,我執怎破?《大智度論》卷四所以云:「菩薩以方便力,現入五道,受五欲,引導眾生。」僧肇注《維摩詰經》云:「大士美惡齊旨,道俗一觀,故終日凡夫,終日道法。」印土龍樹大士、中土僧肇大士等何能說此等超俗語?為徹悟本來,已「超越時空自性體驗」所具悟慧,故發此超常語,《壇經·般若品》記六祖云:「不悟即佛是眾生,一念悟時,眾生是佛。」迷悟為愚智分界線,迷者如何能窺悟者之境界?迷者更無能洞曉:「悟亦不立」,「欲悟反迷」,「迷在悟里。」之超常見乎?!
《陽明全集·悟真錄七續編一·大學問》第三冊:「師既沒,音容日遠,吾黨各以己見立說。學者稍見本體,即好徑超頓悟之說,無復有省身克己之功。謂『一見本體,超聖可以跂足』,視師門誠意格物、為善去惡之旨,皆相鄙以為第二義。簡略事為,言行無顧,甚者盪滅禮教,猶以為得聖門之最上乘。噫!亦已過矣。自便徑約,而不知已淪入佛氏寂滅之教,莫之覺也。」
按:此述王門後學「言行無顧」,以為「已淪入佛氏寂滅之教,莫之覺也」。此所謂錯認「寂滅之教」。佛門有口頭三昧者,彼等徒一「空」字,以為了當,肆情造業,不解從緣生法,無性即空,空不礙有,有不礙空。如《華嚴經》所云:「隨其所行業,如是果報生,作者無所有,是諸佛所說」。豈知因果重重,不差分毫,「但取街頭市尾,終畏地獄鑊湯」。
二、頓漸與真妄
《王陽明全集·知行錄三·傳習錄下》記先生曰:「學問也要點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當」。又記:汝中舉先生教言,曰:「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德洪曰:「此意如何?」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話頭。若說心體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的意,知亦是無善無惡的知,物亦是無善無惡的物矣。若說意有善惡,畢竟心體還有善惡在。」德洪曰:「心體是天命之性,原是無善無惡的。但人有習心,意念上見有善惡在,格致誠正,修此正是復那性體功夫。若原無善惡,功夫亦不消說矣。」是夕侍坐天橋泉,各舉請正。先生曰:「我今將行,正要你們講破此意。二君之見正好相資為用,不可各執一邊;我這裡接人原有此二種,利根之人直從本源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滯的,原是個未發之中。利根人一悟本體,即是功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了。其次不免有習心在,本體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落實為善去惡,功夫熟後,渣滓去得盡時,本體亦明盡了。汝中之見,是我這裡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見,是我這裡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為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道。若各執一邊,眼前便有失人,便於道體各有未盡」。既而曰,此四句宗旨「原是徹上徹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難遇,本體功夫,一悟盡透。此顏子、明道所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人有習心,不教他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只是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不過養成一個寂虛。此個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
按:陽明亦說人根有利鈍,悟有頓漸。利根人「一悟盡透」,然利根人難遇。利鈍頓漸之說,襲取佛典,猶多取「禪宗」。然陽明所云「一了百當」,似頓而又似漸:「功夫熟後,渣滓去得盡時,本體亦明盡了」;「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
汝中對陽明先生「四句宗旨」提出質疑:「此恐未是究竟話頭,若說心體是無善無惡」,「則「意」、「知」、「物」亦是「無善無惡的」。《傳習錄》記陽明曰:「心即理,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天下事理皆是心,故有問:「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為善,有為不善?」先生曰:「惡人之心,失其本體」(同上)。此句亦不能不疑。陽明說:「心之本體原是明瑩無滯的(如明鏡),原是個未發之中。」惡人之心如何「失其本體」?恐只能說「習心在,本體受蔽」而已。是「蔽」,不是「失」!此方可說:「功夫熟後,渣滓去得盡時(時時勤拂拭),本體亦明盡了。」此又生一疑:「心體是天命是性,原是無善無惡的。但人有習心,意念上見有善惡在。」心學家說「有習心」,造成「惡人之心」。但要問如明鏡的本心,如何會產生「習心」、「噁心」的呢?佛家早已有此類問題。佛經論有說本體心為「如來藏」、「真如」、「妙明真心」、「常住真心」、「涅盤」、「佛性」云云。本體心如明鏡,「一念無明」,「無明不覺生三細」,為客塵無明所蔽云云。然後聚訟千古,被稱為《起信論》的三大難題:(1)真如與無明的關係如何?又稱「真妄別體之難」;(2)無明的起源如何?又稱「真前妄後難」;(3)無明的終局如何?又稱「悟後卻迷之難」。此類問題可對照陽明良知本體,與習心說,(1)「良知本體」原如明鏡,與「習心」是一體還是異體的?即「良知本體」與「習心」關係如何?(2)「習心」從何開始產生的?(3)良知既分「照心」、「妄心」(《傳習錄·中·答陸原靜書》)。致良知功夫後,如「聖人之心如明鏡」(《傳習錄·上》),妄心或習心又是如何?此「習心」,陽明似無交待同妄心是同是異?《傳習錄·中》有云:「有所動矣,即妄矣。妄心亦照者,以其本體明覺之自然者,未嘗不在其中,但有所動耳。」此「妄心」,「未嘗不在其中」,而「習心」是否「在其中」?抑或在良知心本體之外?此類大問題,哲學家豈可不作思考、深入作答?
三、無所住
《傳習錄·中·答陸原靜書》:「聖人致知之功至誠無息,其良知之體皦如明鏡,略無纖翳。妍媸之來,隨物見形,而明鏡曾無留染,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也。無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為非也。明鏡之應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處。妍者妍,媸者媸,一過而不留,即是無所住處。」
按:以明鏡喻本體良知。且以「情順萬事而無情」喻「無所住而生其心」。意謂如雁過長空,「一過而不留」。同《壇經》「未見本心,只到門外,未入門內」的神秀偈。必俟「時時勤拂拭」功夫,方能塵去鏡明。方臻「無所住而生其心」境界,此離欲求「無所住而生其心」。乃不了義所詮,即對中下根器迷者的方便法門。了義如何?「住即無住」,如《大法炬陀羅尼經》云:「佛言一切住即是非住」。《大般若經》卷五十五記佛云:「善現!大乘非住非不住。所以者何?以真如性無住無不住。何以故?善現!真如性空故」(詳見拙稿《評印順法師<中國禪宗史>》)。此六祖所以翻神秀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此迷者與覺者很直接的兩種反應。迷者以為「雁過長空,一過而不留」,雁為物,長空如明鏡,物(有)境(無)為二,故必須「過」才不留,落時空境,此真「有所住而生其心」,是凡眼所知所見。然則如何?雁不必「過」長空,雁「留」長空,雁是何物?千古歷史,見仁見智,實是迷與悟的問題。迷則礙,悟則明:雁「留」何礙長空之明凈?此慧眼所見,何等輕鬆!全體是,不要「犟」,此方為「色即空」般若義,方為不落時空不二法門,此真「無所住而生其心」。才是慧能大師悟境。千百年來,如緇如素,能「不掙扎」者幾人?智似理學家程朱,心學家陸王輩,亦落此巢臼而不自知。
四、良知
《傳習錄·下》:「佛氏說到無,聖人豈能無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說虛,從養生上來;佛氏說無,從出離生死苦海上來;卻於本體上加卻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虛無的本色,便於本體上有障礙。聖人只是還他良知的本色,更不著些子意在。良知之虛,便是天地之虛;良知之無,便是天地之無形。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發用流行,未嘗作得天的障礙。聖人只是順其良知之發用,天地萬物,俱在我良知的發用流行中,何嘗又有一物超於良知之外,能作障礙?」
按:此劉宗周《陽明傳信錄》所云:「辯三教異同其頭腦處」(《明儒學案》卷十《姚江學案》)。良知為陽明所說的「吾聖門正法眼藏」(《王陽明全集·靜心錄·寄鄒謙之》)。「良知者,心之本體,即前所謂恆照者也」(《傳習錄·中》)。「良知是天理之昭明靈覺處,故良知即是天理」(《傳習錄·中·答歐陽崇一》)。良知「是乃明德的本體」(《大學問》)。「良知即天道」(《悟真錄·惜陰說》)。「良知是造化之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真是與物無對。人若復得他完完全全,無少虧欠,自不覺手足舞蹈」(《傳習錄·下》)。黃宗義《明儒學案·王陽明守仁》卷首:「良知為知見,知不囿於聞見;致良知為行見,行不滯於方隅,即知即行,即心即物,即動即靜,即體即用,即工夫即本體,即下即上,無之不一以救學者支離眩鶩華而絕根之病。」「良知和合體以其敞開的胸懷,包融天理、道、性、天則、明德、精靈等涵義,是良知具有最大的遍攝性、普適性。」「但(良知)不離根本心。離卻根本性,也就無所謂良知,故或稱為『吾心良知』」(《惜陰說》)。「良知既根緣,又流行;既本體,又工夫;既內在,又超越。良知是融突的和合,這便是陽明對心本身根底的追究」(引張立文《王陽明全集·前言》)。此即《大學問》所述的「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也。
《傳習錄·下》:「仁者以萬物為體,不能一體,只是己私未忘。全體仁體,則天下皆歸於吾。」
按:仁,才能一體;有一毫私心,則不能一體。不知要找一個不與宇宙一體的,無有是處,關鍵在了不了。
《同上》:先生曰:「你只在感應之几上看,豈但禽獸草木,雖天地與我同體的,鬼神也與我同體的。」先生曰:「天地中間,甚麼是天地的心?」對曰:「嘗聞人是天地心。」曰:「人又甚麼教做心?」對曰:「只是一個靈明。」「可知天地充塞中間,只有這個靈明,人只為形體自間隔了。我的靈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他高?地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他的深?鬼神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辨他吉凶災祥?天地鬼神萬物離卻我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我的靈明離卻天地鬼神萬物,亦沒有我的靈明。如此,便是一氣流通的,如何與他間隔得!」又問:「天地鬼神萬物,千古見在,何沒了我的靈明,便俱無了?曰:「今看死的人,他這些精靈游散了,他的天地萬物尚在何處」?
按:所云「人是天地心」,靈明又是人之心,而靈明又「充天塞地」,迷者「為形體所間隔了」,而靈明又是「天地鬼神主宰」,感知天之高、地之深,乃至「辨吉凶災祥」。靈明又不能離卻天地萬物,是一氣流通的。心與靈明只是似在感知上靈明更顯。實則心、靈明、良知為一。所論述與佛法中境由心生、心亦不離境義類。靈明、良知、心為形而上本體說,為宇宙之本源,然而不知何以又說此「精靈」因人死而游散了。似顯其理論上缺失和不圓滿,雖以明「境由心生」。
然而陽明的「龍場悟道」與釋迦菩提樹下大徹大悟是同是異?
《順生錄八·年譜一》:「覺悟之說,雖有同於釋氏,然釋氏之說,亦自有同於吾儒,而不害其為異者,惟在於幾微毫忽之間而已」。所謂「幾微毫忽之間」,此陽明所以斥釋氏,說「佛氏說無,從出離生死苦海上來;卻於本體上加卻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虛無的本色,便於本體上有障礙。」陸王與程朱同樣對佛教大小權實不分。且不知佛門教下,大乘有三體系:中觀系、瑜伽系及如來藏本體論系(被稱真常論)。而陽明所倡「良知之本體皎如明鏡,略無纖翳」(《傳習錄中》)。似與如來藏、佛性本體論相類。而不同於自性空的般若中觀系;唯識系說三性三無性,又立阿賴耶識為有情生死流轉載體,但此所謂阿賴耶識載體,又不同於陽明的實本體的良知。佛法又有超越時空、一切語言、文字,自佛陀、達摩至六祖傳承的教外別傳,後稱頓悟法門,悟亦不立的「禪宗」。佛說空無,生死無生死,何用「出離生死苦海上來」?何曾「加卻這些子意思在」?佛說本體如來藏系,乃是對下愚眾生方便法門。《楞伽經·一切佛語心品之二》記佛說:「為斷愚夫畏無我句,故說離妄想無所有境界如來藏門」,「開引計我諸外道故,說如來藏,令離不實我見妄想,入三解脫門,希望疾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如來藏本體論,本不代表佛的宗旨。唯一法不立、悟亦多餘的「禪宗」,乃可為佛陀的核心所在。
陽明良知道德本體說,似與如來藏本體說同,經論說如來藏心本來清凈,為客塵煩惱所污,若能去惑返真,則如來藏心體如明鏡無染,故人人有清凈如來藏心,人人都可通過去染返凈,恢複本性,則人人都可以成佛。「良知之本體皎如明鏡,略無纖翳」(《傳習錄·中》)。「聖人之心如明鏡」(《傳習錄·上》)。陽明還說:「心之本體無所不賅,原是一個天。只為私慾障礙,則天之本體失了,心之理無窮盡,原是一個淵。只為私慾窒塞,則淵之本體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將此障礙窒塞一齊去盡,則本體已復,便是天淵」(《傳習錄·下》)。「須要時時用致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潑潑地,方才與他川水一般」(同上)。此與神秀偈全同,明鏡受塵埃所遮,通過「時時勤拂拭,勿使著塵埃」的功夫。陽明「良知為心體」說,使心、性、理為一,「本體」與「功夫」不二,明儒黃宗羲認為「遂使儒佛疆界渺若山河」(《明儒學案》卷十)。與教下神秀輩似無「渺若山河」。然與佛陀至達摩到慧能的超時空的自性體悟、悟亦不立的「宗門之旨」,則可說「儒釋疆界渺若山河」。
五、無善無惡
《陽明傳習錄·上》:侃去花間草,因曰:「天地間何善難培,惡難去?」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間,曰:「此等看善惡,皆從軀殼起念,便會錯。」侃未達,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惡之分?子欲觀花,則以花為善,以草為惡,如欲用草時,復以草為善矣。此等善惡,皆由汝心好惡所生,故知是錯。」曰:「然則無善無惡乎」?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不動於氣,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曰:「佛氏亦無善無惡,何以異?」曰:「佛氏著在無善無惡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聖人無善無惡,只是無有作好,無有作惡,不動於氣。然遵王之道,會其有極,便是一循天理,便有個裁成輔相。」曰:「草既非惡,即草不宜去之矣。」曰:「如此卻是佛老意見。草若有礙,何妨汝去?」曰:「如何又是作好作惡?」曰:「不作好惡,非是全無好惡,卻是無知覺的人。謂之不作者,只是好惡一循於理,不去有著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惡一般。」
按:陽明答「草無善惡」。又答:「草有妨礙,何妨汝去?」後亦云:「草有妨礙,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常人以花喻善,草喻為惡,故須去草(惡)存花(善),然陽明以為花與草本無高下善惡之分,善惡之分高下由人心好惡分別心所生。但又說:「草有妨礙,理亦宜去,去之而已。」然則如何對應花草善惡為一,又要去草(惡)存花(善)之二元?陽明作如下回答:「只要好惡一循於理,不去又著一分意思。如是即是不曾好惡一般。」要「好惡一循於理」,「不著一分意思」。又問:「去草如何是一循於理,不著意思?」答:「草有妨礙,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著了一分意思,即心體便有貽累,便有許多動氣處。」陽明似迴避了正面回答,提出退一步的論點:「偶未即去,亦不累心。」既承認「偶未去,亦不累心」,則非「偶未去」,即或是「全未去」,亦可「不累心」。豈非於良知本體、致良知說相抵嗎?「良知即是未發之中,即廓然大公、寂然不動之本體」(《傳習錄·中·答陸原靜》)。「念念致良知,將此障礙窒塞一齊去盡,則本體已復,便是天淵」(《傳習錄·下》)。陽明「致良知」說,即是去其私慾之蔽,回復人的明德本體即良知,此明德本體如明鏡一樣,無一絲塵欲之私,怎能允許「偶未即去(惡),亦不累心」?!有一絲人慾之私不去,則天理不全,如何能不累心?如有一絲(「偶未即去」)人慾在,如何能不致良知上用功夫?
《傳習錄·上》: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為善,有為不善?」先生曰:「惡人之心,失其本體。」人的良知,心之明德本體,不會因惡人而失。《傳習錄·中·答顧東橋書》:「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聖人同,但惟聖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婦不能致,此聖愚所由分也。」故此皆是陽明哲學不圓滿處。陽明又論及「佛氏著在無善無惡上,便一切都不管」。陽明四句教有:「無善無惡是心之體。」釋迦說:「無善無惡」,為諸法緣起無自性,故亦空、亦假、亦中,故「諸法平等,無有高下」,善惡為眾生加上去的名相。釋迦深達「無善無惡」空義,怎麼會「著」呢?從本無有,有亦無,如何著?著在何處?如花善草惡喻,佛法亦說花善草惡,是人的分別心所成,本是平等不二的。人問:「草即非惡,即草不宜去之矣」。佛法答:「草若有礙,何妨汝去」?人問:「如此又是有好惡?」「諸法平等,善惡不二,不是全無好惡名相,若無好惡,則同木石。」此好惡,「即是不曾好惡一般」。此答與陽明同。然而陽明要「好惡一循於理,不去著一分意思」。循什麼理?自然是天理,什麼是天理?「心之本體即是天理」(《傳習錄·中·啟問道通書》)。即明德本體之良知。則「好惡一循於天理良知」。又云:「不去著一分意思」。不去著一分什麼意思?人慾私念。如何能做到?必須致良知功夫。最後,「本體上說功夫」(《傳習錄·下》)。唯有聖人「如青天之日」,才能「不去著一分意思」;「賢人如浮雲天日」(《傳習錄·下》),不能作到。除三代聖人及孔聖人外,賢人如陽明者,如何能「不著一分意思」?而佛法如何回答?雖知草花緣起性空,「無善無惡」,然緣起有礙,無妨去之;緣起無礙,不妨留之。好惡去留「一循緣起」。此所謂去也得,留也得,無處不是緣起,無處不是性空,要有一法不是緣起性空,「難於上青天」!這樣才可說去草留草,好惡「即是不曾好惡一般」。青原禪師所云:「凡夫見山是山,修道人見山不是山,徹悟後見山只是山。悟者見山還是山,故去草留草即是「不曾留草(好)、去草(惡)一般」,因為徹悟色即是空,色空不二故。此方可說「見得時,橫說豎說皆是」(同上)。有學者柳存仁在《王陽明與佛道二教》中論及陽明哲學與佛教融合,大者有五,其一曰:「無善無惡義」。今抉擇陽明「無善無惡義」,雖取自佛教,實質上天理、良知、明德、本體與般若緣起性空義大異其趣。此僧燦大師《信心銘》所以云:「毫釐有差,天地懸隔」。
六、似「禪」
《傳習錄·中·答陸原靜書》:「動靜無端,陰陽無始,在知道者默而識之,非可以言語窮也。若只牽文泥句,比擬仿像,則所謂心迷法華轉,非是轉法華矣。」
「但一念開明,反身而誠,則即此而在矣。每與原靜論,無非此意。而原靜尚有何道可得之問,是猶未免於『騎驢覓驢』之蔽也。」
《傳習錄·下》先生曰:「人胸中各有個聖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顧於中曰:「爾胸中原是聖人。」於中起不敢承當。先生曰:「此是爾自家有的,如何要推?」於中又曰:「不敢。」先生曰:「眾生皆有之,況在於中,卻何故謙起來?謙亦不得。」於中乃笑受。又論:「良知在人,隨你如何,不能泯滅,雖盜賊亦自知不當為盜,喚他做賊,他還忸怩。」於中曰:「只是物慾遮蔽,良心在內,自不會失;如雲自蔽日,日何嘗失了!」先生曰:「於中如此聰明,他人見不及此。」
按:陽明謂人人胸中有個聖人,此聖人即良知。《傳習錄·答顧東橋書》云:「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聖人同。但惟聖人能致良知,而愚夫愚婦不能致,此聖愚所由分也。」此說類《壇經》記神秀偈:「身是菩提樹,心是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著塵埃」。清凈心(佛性、如來藏)人人皆具,只是凡夫為六塵垢染,如雲蔽日,若勤修戒定慧,去染返凈,即是聖人。
《傳習錄·下》又云:「知本來無知,覺本來無覺,然不知則遂淪埋」。
按:同「以無所知故知」(《思益經·嘆功德品第四》)。《大集經》卷二十七:「云何正覺?正覺者離一切覺」。黃蘗《傳心法要》云:「若於一剎那中獲得法身,直了見性者,猶是三乘教之極談也。何以故?以見法身可獲得故,皆屬不了義教中收」。然迷則長劫淪去,即「不覺、長埋」;覺即無覺。
(同上)問:「先生嘗謂『善惡只是一物。』善惡兩端,如冰炭相反,如何只是一物?」
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體。本體上才過當些子,便是惡了。不是有一個善,卻又有一個惡來相對也。故善惡又是一物。」直因聞先生之說,則知程子所謂「善固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又曰:「善惡皆天理。謂之惡者本非惡,但於本性上過與不及之間耳。」
按:這裡認為「善惡只是一物」。所謂惡,只是「本體上才過當些子」。「過與不及之間耳」。陽明四句教有云:「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陽明又把心之體,無善無惡;;與心之體,是至善等同。至善是否可等同無善無惡?佛法講「無善無惡」,是因為世間一切有情活動,都是因緣所生,無有實體,善惡之分,是因為緣起我們人之後,分別心意所加上去的名相,故實質上是無善無惡的,如電影中行善作惡,因為有我們人參與,才分出善惡果報。不同於陽明「無善無噁心之體」,強立心之體良知。「良知者,心之本體」(《傳習錄·中》)。陽明建構其心學體系,雖達到其所謂的「體用一源,有是體,即有是用;有未發之中,即有發而皆中節之和」(《傳習錄·上》)。體用不二,中和和合。儘管陽明自信良知說「是靈丹一粒」,「是(真理)試金石、指南針」(《傳習錄·下》)。「直是建諸天地而不悖,質之鬼神而無疑,考諸三王而不謬,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陽明全集·靜心錄》《與揚仕鳴》)。陽明心學是對確立道德為主體「內聖成德」之儒學的卓越貢獻,於後世影響巨大,並傳播中外。然而質之佛學,則「扞格而不勝」。故雖可謂中國哲學一奇峰,不可為終極真理。
《傳習錄·下》:一友問「功夫不切。」先生曰:「學問功夫,我已曾一句道盡,如何今日轉遠,都不著根?」對曰:「致良知蓋聞教矣,然亦須講明。」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講明?良知本是明白,實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語言上轉說轉糊塗。」曰:「正求講明致知之功。」先生曰:「此亦須你自家求,我亦無別法可道。昔有禪師,人來問法,只把塵尾提起。一日,其徒將塵尾藏過,試他如何設法。禪師尋塵尾不見,又只空手提起。我這個良知就是設法的塵尾,舍了這個,有何可提得?」少間,又一友請問「功夫切要」,先生旁顧曰:「我塵尾安在?」一時在坐者皆躍然。
按:陽明雖說「致良知」功夫,然最終學取禪師提塵尾,無非顯示:「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良知本體不僅人人皆具足,天地萬物亦是,故認取當下,此所謂「利根人直從本源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滯的,原是個未發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功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了」(《傳習錄·下》)。
《傳習錄·下》:問:「知譬日,欲譬雲,雲雖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氣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先生曰:「喜怒哀俱愛惡欲,謂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認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著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雖雲霧四塞,太虛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滅處,不可以雲能蔽日,教天不要生雲。七情順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別善惡,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著,俱謂之欲,俱為良知之蔽;然才有著時,良知亦自會覺,覺即蔽去,復其體矣!此處能勘得破,方是簡易透徹功夫。」
按:陽明答「七情俱是人心合有的」。只要「七情順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但要求「不可分別善惡,但不可有所著」,因為「七情有著,俱謂之欲,俱為良知之蔽」。此似乎雲分別善惡,則不是「順其自然之流行」,不是「良知之用」。著即為欲「為良知之蔽」。四句教有云:「知善知惡是良知」,如何又說「不可分別善惡」?不分別如何「為善去惡是格物」?佛法卻不然,當下體悟「分別無分別」義,日月星辰,風雨晦明,天之自然流行;人之喜怒哀樂。人之自然流行,何處不是自然之流行?何處不是亦體亦用?「著」什麼?「欲」是什麼?蔽是什麼?蔽在何處?
《傳習錄·下》:先生曰:「今之論性者紛紛異同,皆是說性,非見性也。見性者無異同之可言矣」。
按:《指月錄》記達摩大師云:「說理者多,通理者少。」見性通理者「心若不異,萬法一如」(三祖僧璨《信心銘》)。
(同上)問:「聲色貨利,恐良知亦不能無。」
先生曰:「固然。但初學用功,卻須掃除蕩滌,勿使留積,則適然來遇,始不為累,自然順而應之。良知只在聲色貨利上用功,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髮無蔽,則聲色貨利之交,無非天則流行矣。」
按:陽明肯定良知有聲色貨利,所謂聲色貨利乃私心所生之欲,陽明又特指說:「但初學用功,卻須掃除蕩滌,無使留積」,最終「不為累」。此為「為善去惡是格物」功夫的結果,不同於初學者。良知上雖有聲色貨利而「不為累,自然順而應之」。因為彼「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髮無蔽,則身色貨利之交,無非天則流行矣」。
王弼有云:「應物而無累於物。」何謂「無累於物」?無心於物,無物於心。何謂無心?有聲色貨利之心,為有心,通過功夫,「掃除蕩滌,無使留積」,達「不為累」。此陽明心學體系義。佛權教義:「勤修戒定慧,熄滅貪嗔痴。」以達如神秀偈:「心如明鏡台。」程朱理學、陸王心學,皆是經修持功夫過程。佛法了義則不如是。《楞伽經》卷三記佛云:「心俱和合生。」「若實真實者,心即無真實者,言心起眾相,為化諸愚夫。」《壇經》記六祖云:「心原是妄」,「心如幻」,「心非心」,「本來無一物」。黃蘗禪師《傳心法要》云:「但能無心便是究竟。」如何無心?「此心即是無心之心。」「不如當下無心,便知本法。」宗門大匠悟:「當下無心!」即《金剛經》所云:「三心不可得。」不用方法,無有過程。心原來是無的!此理學與心學是無法體悟的,只能門外指東道西,全不在理。故有云:「似禪而非禪」,「惑於禪而辟禪」。志公《大乘贊》有云:「聲聞心心斷惑,斷惑之心是賊。」「智者達色無礙,聲聞無不凄惶。」何以故?「堪嘆二乘狹劣,要須催伏六府。」「不識三毒虛假,妄執浮沉生死。」「一切無非佛事,何須攝念坐禪,妄想本來空寂,不用斷除攀緣。」「了達貪嗔空寂,無處不是真門。」「將空更欲覓空,世人迷倒至甚,如犬吠雷叿叿。」此真可謂通達「無心」義。
(同上)一又舉「佛家以手指顯出,問曰:『眾曾見否?』眾曰:『見之。』復以手指入袖,問曰:『眾還見否?』眾曰:『不見。』佛說還沒見性。此義未明。」先生曰:「手指有見有不見,爾之見性常在。人之心神只在有睹有聞上馳騖,不在不睹不聞上著實用功。蓋不睹不聞是良知本體,戒慎恐懼是致良知的功夫。學者時時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聞其所不聞,工夫方有個實落處。久久成熟後,則不須著力,不待防檢,而真性自不息矣。豈以在外者之聞見之累哉!」
按:直取佛指喻。以接「不睹不聞是良知本體」。以為「時時刻刻」「致良知功夫」,「久久功夫成熟後,則不須著力,不待防檢,而真理自不息矣」。不知凡愚見山是(著)山,修道人見山不是山(有功夫),見諦者見山還是山,知『如』故。何用什麼「不睹不聞」?!所謂「不睹不聞」尚在半途,乃為修道人功夫語。唯徹悟者,聞見何能累者?!還須什麼「真性」息不息?!佛指何喻?《中論述記》卷一:人問:「世人盡見諸法是有是無,汝何以獨與世間相違,言無所見?」龍樹菩薩答曰:「淺智見諸法,若有若無相,是則不成見,滅見安穩法。」吉藏疏曰:「淺見者見五大是有,見空大是無;深智者見有知表不有,見無表不無。」如《華嚴經》云:「一切有無法,了達非有無。」
(同上)又曰:「此道至簡至易的,亦至精至微的。」「即如我良知二字,一講便明,誰不知得?若欲的見良知,卻誰能見得?」「見得透時便是聖人。」
按:佛陀夜睹明星成大覺,覺悟宇宙人生的真相乃緣起性空,無一法不是緣起,無一法不是空、假,由緣起明無我,我本無有,無我我所。緣起性空,稍學教理,無有不知者,然若要問起是否如佛一樣,徹悟緣起性空,則有幾人承當?陽明謂「見得(良知)透時便是聖人」。佛家說佛者,覺義。《楞伽經》云:「若了諸法無性緣生,緣生無性者即名佛。」《大智度論》卷五六云:「一切和合因緣故有佛,無有自性,當知是菩薩即是佛。」《華嚴經》卷十六:「性空即是佛,不可得思議。」見得透,絕纖疑者便是佛所以說:「佛者,覺義。」「覺即是佛。」覺與佛俱不立。
(同上)先生曰:「你們拿一個聖人去與人講學,人見聖人來,都怕走了,如何講得行。須做得個愚夫愚婦,方可與人講學。」學人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須是無目人。」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見?」先生一言剪裁,剖破終年為外好高之病,在座者莫不悚懼。
按:黃蘗《傳心法要》上卷:「若觀佛作清凈光明解脫之相,觀眾生作垢濁暗昧生死之相,作此解者,歷恆河沙劫終不得菩提,為著相故。」著相凡夫,聽聞眾生即佛,頗生歡喜;若聞佛即眾生,殊生惶惑。《華嚴經》記善財五十三參,終晃然大悟曰:「善知識是我眼目,令我見佛如虛空故。」善財迷時,見佛為相好莊嚴、功德圓滿報化佛;及徹悟時,佛即虛空。「以無相故,得無量身」(《華嚴經》卷四四)。此無邊身菩薩所以不見如來頂相。有相則有限量,無相即無限量。《善住意天子所問經》云:「如是法界我言是佛。」《大般若經》記佛告誡「勿於諸佛無上正等菩提而生貪愛」。
七、生死
《王陽明全集·順生錄八·年譜一》第四冊:陽明遭劉瑾迫害,三十七歲趕謫至貴州龍場,「時瑾憾未已,自計得失榮辱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覺未化,乃為石墎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久之,胸中洒洒,而從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飼之;又恐其懷抑鬱,則與歌詩;又不悅,復調越曲,雜之詼笑,始能忘其為疾病夷狄患難也。因念:『聖人處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從者皆驚。始知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乃以默記,《五經》之言證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經臆說》。」
按:陽明一生坎坷,九死一生,故對生死多有思索。自知「得失榮辱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覺未化,乃置墎自誓:「吾惟俟命而已。」陽明做工夫靜坐後,「胸中洒洒」,對夷狄患難即生死置之泰然,且談笑風生,歌詩唱曲,以濟同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從而排拒朱學,接承陸學。《傳習錄·下》:「及在夷三年,頗見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決然以聖人為人人可到,便自有擔當了。」陽明從七日格竹子致疾,「嘆聖賢做不得」,至龍場三年「自有擔當」。從而建立「人人自有」、「滿街聖人」之心學體系。
《傳習錄·下》:問:「夭壽不貳」,先生曰:「學問功夫,於一切聲利嗜好俱能脫落殆盡,尚有一種生死念頭毫髮掛帶,便於全體有未融釋處。人生死念頭,從命根上帶來,故不易去。若於此處見得破,透得過,此心全體方是流行無礙,方是盡性命之學。」
按:如何見得破生死,透得過?要做「學問功夫」。如何做?「致良知」。「千思萬慮,只是要致良知」。「吾平生講學,只是『致良知』三字。」(同上)「『隨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傳習錄·中》)還要養心,「吾儒養心,未嘗離卻事物,只順其天則自然,就是功夫。」(同上)還要「為善去惡」道德實踐,「事上為學,才是真格物,……若離了事物為學,卻是著空。」(同上)還要靜坐,「周公終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功夫」。(同上)學人問:「正求講明致知之功」。先生曰:「此亦須你自家求,我亦無別法可道。」並舉禪師提塵尾公案。(同上)最後要「自悟」,「便是一了百了」。(同上)即「一切聲利嗜好俱能脫落殆盡」,「生死念」才能無「毫髮掛帶」。才是「見得破,透得過,此心全體方是流行無礙,方是盡性命之學。」「見得透便是聖人。」
綜觀陽明心學,由凡夫至聖賢的「做學問功夫」過程,是打動了數百年來的正人學子,學做君子,學做聖賢,舍斯途何由!確實「極有功於聖門,有補於後學」。(《朱子論性理》)
說要了生死,陽明「龍場悟道」,自認「破生死,透得過」。《傳習錄·上》又記問:「生死之道。」先生曰:「知晝夜即生死。」問:「晝夜之道。」曰:「知晝則知夜。」曰:「晝亦有所不知乎?」先生曰:「汝能知晝?懵懵而興,蠢蠢而食,行不著,習不察,終日昏昏,只是夢晝。惟息有養,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無一息間斷,才是能知晝。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更有甚麼死生?」又按:陽明批常人不知晝夜生死之道,如行屍走肉而已。認為:「通乎晝夜生死,而知更有甚麼死生?」即更有甚麼生死可了?然陽明通「無生死」,有一條漸修途徑,且最終「其良知之體皎如明鏡,略無纖翳。」原來污染的(即有生死的),最終「皎如明鏡」(了生死),還是有生死可了!取凈棄穢,有取捨之心,何為「有甚麼生死」?《壇經·護法品》六祖云:「外道所說不生不滅,將滅止生,以生顯滅;滅猶不滅,生說不生,我說不生不滅者,本自無生,今亦不滅。」無有途徑,無有取捨,本不生故。且陽明以死生為晝夜,類莊子「如白駒過隙」,喻光陰快速。雖說:「道無方體。」「無間於天人,無分於古今。」(《傳習錄·上》)「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傳習錄·中》)還是不脫時空。雖高於愚夫執定一期生死,然尚在修道學人階段,還是落在生死里,不悟生死無生死。此正所謂「覺悟之說,雖有同於釋氏」,「惟在於幾微毫忽之間。」(《順生錄八·年譜一》第四冊)之謂也。且陽明所云「中夜,忽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僅是活潑洒洒,積極面對生活,不睹死亡陰影,雖是不俗境界,但畢竟還是有生,生死為二,何以為了生脫死?如何是「透得過」?
八、心
陽明遠承孟子,後繼陸學,建立以良知為本體的心學,陽明所說的「心」的內涵頗豐,融合三教,援佛入儒,尤為「禪宗」。陽明有云:「夫禪之學與聖人之學,皆求盡其心也。」(《王陽明全集·悟真錄一·重修三陰縣學記》第三冊)黃宗羲《文成王陽明先生守仁傳》有云:「先生點出心之所以為心,不在『明覺』而在『天理』,金鏡已墜而復收,遂使儒釋疆界渺如山河。」(《王陽明全集·靜心錄九》第二冊)認為陽明所說本體心,不同於釋迦只在於明覺,即不單講徹悟本體心,而是悟本體心即是仁義理智之天理。即「心即理」。陽明《傳習錄·下》有云:「我說個心理,要使知心理是一個,便來心上做工夫,不去襲於義,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不同於「朱子所謂『格物』雲者,在即物而窮其理也。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謂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於事事物物之中,析『心』與『理』而為二矣。」「夫析心與理為二,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之所以深辟也。」「若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也。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與理而為一者也。」(《傳習錄·上》):「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將格物之學錯看了,終日馳求於外,只做得個義襲而取,終身行不著,習不察。」(同上)「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同上)
辛冠潔先生說:許多學者對「心即理」的結構作這樣解釋:「理」只有一個(「理一也」),理所凝集的叫「性」,所以凝集的叫做「心」;心的發動叫做「意」,發動的明覺叫作「知」;明覺的感應叫作「物」。所以就物的方面講,叫作「格」,就知的方面講叫作「致」,就意的方面叫作「誠」,就心的方面講叫作「正」。如此,正心、誠意、格物、致知,都以理為對象,以心為主體,而理心不二,契合為一,或原本即一。(引《孔子研究》總第三一期載辛冠潔《陽明心學的反思》)故說陽明心學為心性本體道德形上學。
陽明又提出與宇宙一體的大心說:「蓋聖人之學無人己,無內外,一天地萬物以為心」。(《重修三陰縣學記》)此即《大學問》:「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與陸學「吾即宇宙,宇宙即我」說相通。人倫中的孝悌忠信,仁義道德,一任此大(本)心之發用流行。此即體用一源論。
陽明又分心為道心與人心,照心與妄心。
《傳習錄·上》愛問:「『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以先生精一之訓推之,此語似有弊」。先生曰:「然。心一也,未雜於人謂之道心,雜以人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謂人心即人慾,道心即天理,語若分析而意實得之。今日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慾不並立,安有天理為主,人慾又從而聽命者?」
《傳習錄·中》:「良知只是一個天理自然明覺發見處。」良知本體既有明覺自然義,而有照心、妄心之分。「照心非動者,以其發於本體明覺之自然,而未嘗有所動也;有所動即妄矣。妄心亦照者,以其本體明覺之自然者,未嘗不在於其中,但有所動耳;無所動即照矣。無妄無照,非以妄為照,以照為妄也。照心為照,妄心為妄,是猶有妄有照也。有妄有照則猶貳也,貳則息矣。無妄無照則不貳,不貳則不息矣。」
按:陽明將一心分為照心妄心,似類《起信論》一心二門;心真如門與心生滅門。照心妄心,猶良知,一心開二門,一心二門,二門一心,以成立其體用一源理論建構。然猶如《起信論》三大難題,無法圓滿。(前《頓漸與真妄》有述)
在心與物關係上,陽明講了頗有名的話:「山花不在你心外。」
《傳習錄·下》記先生游南鎮,一友指岩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又云:「我的靈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他高?地沒有了我的靈明,誰去俯他深?天地鬼神離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我的靈明離卻天地鬼神萬物,亦沒有我的靈明。如此,便是一氣流通的,如何與他間隔得!」又問:「天地鬼神萬物,千古見在,何沒了我的靈明,便俱無了?」曰:「今看死的人,他這些精靈游散了,他的天地萬物尚在何處?」
又按:花與天地萬物離不開心,似「萬法唯識」說;但陽明又說心也離不開天地萬物。人死了,天地萬物也跟著他不復存在。心境同存亡。陽明心學,不失一家言,且為中國哲學貢獻巨大,影響後世頗深遠。然質之佛法,不能不顯其不徹底性,故有諸多不圓滿處。人見佛經論說「三界唯心,萬法唯識」。以為佛法也有一本體性,此正是執方便以為究竟。究竟義如何?黃蘗《傳心法要》明言:「若一切時中心有常見,即是常見外道;若觀一切法空,作空見者,即是斷見外道。所以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此猶對外道邪見人說。」
《傳習錄·上》問:「道一而已。古人論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先生曰:「道無方體,不可執著。卻拘滯於文義上求道,遠矣。如今人只說天,其實何嘗見天?謂日月風雷是天,不可;謂人物草木為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識得時,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一隅之見認定,以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里尋求,見得自己心體,即無時無處不是此道。亘古亘今,無終無始,更有甚同異?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則知道、知天。」又曰:「諸君要實見此道,須從自己心上體認,不假外求始得。」
「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減不得,不加修飾,何須要聖人品節?」
按:「道無方體,不可執著」,道既無方體,實則無物可執,欲無執即是執,即是「增減」,故云:「不假修飾?」「人但以一隅之見認定,以為道如此,所以不同。」眾生坐井觀天,以為天道如此。「亘古亘今,無終無始,更有甚同異。」「須從自己心上體認,不假外求始得。」要「見得自己心體,即無時無處不是此道」。黃蘗斷際禪師《傳心法要》又云:「但悟一心,更無少法可得。」「向外求佛,著相修行,皆是惡法。」宗門大師雖亦云「但悟一心」,然《傳心法要》又云:「此心即無心之心」,「但無心便是究竟」。「不如當下無心。」「佛說一切法,為除一切心,我無一切心,何用一切法。」「心體如虛空相似」,「萬法唯心」,「心亦不可得」。陽明創建良知心為本體,此所謂毫釐千里也。又云:「夫禪之學與聖人之學,皆求盡其心也。」(《悟真錄·重修三陰縣學記》:陽明如何「盡心」?「良知之虛,便是天地之虛;良知之無,便是天地之無形」。萬物「皆在太虛無形(即太虛)中發用流行」(《傳習錄·下》)。認為良知心的虛與實似為二而一,一而二。但事實上,陽明把靈明(心)本體作實體會,儘管他說靈明又「充實天地中間」。迷者被「形體自間隔了」。但又說靈明又是「天地鬼神」主宰,乃至鬼神「辯吉凶災祥」。陽明又說人死後,靈明游散了,天地萬物不存在了。有學者分析說「當他走向生命終點時,屬於他的意義世界(即天地萬物)也即同時趨於終結。」(楊國榮《陽明傳習錄導讀》)又進一步解釋道:「與良知之『生天生地』一樣,這裡的主宰並不是我的靈明決定天地萬物的存在及運動變化而言,而是指天地萬物由本然的存在,成為意義世界中的存在,離不開『我』以及我的意識活動。作為自在之物,天無所謂高或低;只是相對於我,天才呈現為高。離開了我,天固然依然存在,但它所呈現於我之前面的高(對我來說它所具有的高),則不復存在。就此而言,可以說,『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他的高?』」(同上)把世界分為:「自在之物的天地萬物,其存在變化並不是以人為轉移」的本然存在世界,以及「屬於人的意義世界」。(同上)似分為客觀存在及主觀存在兩個世界。且生與死又截然兩分,生為有,死為無,有無截然兩分。
所謂「禪之學」是如何「盡心」?
佛典明「心外無法」。陽明說「天下無心外物」,故「此花不在心外」,似同。然陽明心學最終有一良知本體心,即人人皆有聖人心,類佛典如來藏、妙明真心等,似乎是人人皆有的佛(心)性。然而佛典最終並不肯定有這樣的佛心。建立所謂如來藏、妙明真心、佛心云云,只是方便化下愚、黃葉止兒啼而已。佛典最終說「此(佛)心即無心之心」,「心體本空」,故說眾生的分別心(無明妄心)即是所謂真心,要我們體認真妄不二,若要離開這分別的無明妄心,另求一妙明真心,即是迷。要我體悟「當下無心」,故《壇經》記六祖云:「蘊之與界,凡夫見二,智者了達,其性無二,無二之性,即是佛性。」《傳心法要》云:「不如當下無心,便知本法。」「但於見聞覺知處識得本心。」《神會集》云:「眾生心是佛心,佛心是眾生心。」此即趙州所說:「平常心是道。」《傳心法要》問:「從上來皆雲即心即佛,未審即個心是佛?」師曰:「你有幾個心?」云:「為復即凡心是佛,即聖心是佛?」師云:「你何處有凡聖心耶?」云:「即今三乘中說有凡聖,和尚何得言無?」師云:「三乘中分明向你道凡聖心是妄,你今不解,反執為有,將空作實,豈不是妄?妄故迷心。汝但除去凡情聖境,心外更無別佛,祖師西來,直指一切全體是佛,汝今不識,執凡執聖,向外馳騁,還自迷心,所以向汝道即心即佛。」《古尊宿語錄》第三:問:「和尚為什麼說即心即佛?」(懷讓)師曰:「止小兒啼。」曰:「啼止時如何?」師曰:「非心非佛。」《古尊宿語錄》卷十二記南泉云:「江西老宿云:『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先祖雖說即心即佛,是一時間語,空拳黃葉止啼之說。』如今多有人喚心作佛,喚智為道,見聞覺知皆是道,若如是會者,何如演若達多,迷頭認影,設使認得亦不是汝本來頭。故大師呵迦旃延以生滅心說實相法,皆是情見。若即心即佛者,如兔馬有角;非心非佛者,牛羊無角。」若執非心非佛為究竟,也無異執指為月。故佛法是體悟宇宙人生真相之學,是加不上一丁點,也不可減少一丁點,故云「離言法性」,「不增不減」屬超越時空的自覺體(頓)悟。陽明也自信體悟良知心性本體。「吾良知二字,自龍場以後,便已不出此意。」「一語之下,洞見全體,真是痛快,不覺手舞足蹈」(《王陽明全集·悟真錄十·傳習錄拾遺》)。陽明也倡自家體悟:「此亦須你自家求,我亦無別法可道。」(《傳習錄·下》)然後,畢竟與佛法的悟,如三祖僧璨所云:「毫釐有差,天地懸隔。」
九、動靜
《傳習錄·上》:侃問:「先儒以心之靜為體,心之動為用,如何?」先生曰:「心不可以動靜為體用。動靜時也,即體而言用在體,即用而言體在用,是謂體用一源。若說靜可以見其體,動可以見其用,卻不妨。」
《傳習錄·中·答陸原靜書》:「理無動者也。『常知常存常主於理』,即『不睹不聞、無思無為』之謂也。不睹不聞、無思無為非槁木死灰之謂也,睹聞思為一於理,而未嘗有所睹聞思為,即是動而未嘗動也;所謂『動亦定,靜亦定,體用一源』者也。」
按:「體用一源」是說,在本體上動靜不二,在相(用)上還是有動有靜。雖陽明之理(即良知本體心)是包含體用,但實際上說:「理無動者,動即為欲」。此「動」在理體之外之動,故不在他的體用一源的理體上,故需要「致良知」的功夫,完善人的道德心理,乃至「見得破,透得過」生死,還是如神秀偈「時時勤拂拭」。陽明在答「有所憤懥」時曰:「只是物來順應,不要著一分意思,便心體廓然大公,得其體之正。」「雖怒,其心廓然,不曾動些子氣,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才是正。」(《傳習錄·下》)對「忿懥」不可「著一分」,「著」或「怒得過當,非廓然大公之體了」,即「動心」了,違反了「理無動者也」。然而若如「文王一怒而天下安」之「怒」,認為「是個物來順應,不著一分意思」,是「雖怒,其心廓然,不曾動些子氣」,「方才是正」。故文王之怒,不同於凡夫俗子。細析文王之怒,為殷紂殘虐天下之民,也是對境而生其心,說不動氣,似邏輯、生理上都說不通。文王之怒,乃是仁慈愛民之心所生,此怒謂廓然大公可也,然怒之生理,必然全身微血管收縮,心跳、血流加快,氣之流通也必增快,此與凡夫之怒應無多大差異。佛門教下所云修行者八風不動,忍辱波羅蜜,木石打砸不動心,乃至《金剛經》有「五百世作忍辱仙人」刀割「節節肢解」而不動心,甚至神奇玄妙恢復如初。此不了義教攝,乃方便化童蒙。了義者不如是,曰動靜一源。《壇經·定慧品第四》記六祖云:「心若住法,名為自縛,若言常坐不動是,只如舍利弗宴坐林中,卻被維摩詰訶。善知識!又有人教坐,看心觀靜,不動不起,從此置功,迷人不會,便執成顛,如此者眾,如是相教,故知大錯。」故《付囑品第十》云:「若覓真不動,動上有不動。」
(同上):「循理雖酬酢萬變而未嘗動也,從欲則雖槁心一念而未嘗靜也,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又何疑乎?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動,然而寂然者未嘗有增也。無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靜,然而感通者未嘗有減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又何疑乎?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則至誠有息之疑,不待解矣。」「周子『靜極而動』之說,苟不善觀,亦未免有病。」
按:周子「靜極而動」之說,猶如「物極必反。然從認識高度說,何有什麼極,更何有什麼反!通達「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則「動而無動」,「靜而無靜」,動即靜,靜即動,動靜不二。此陽明所謂良知「心之本體固無分於動靜」,只因「從欲」而「昏蔽於物欲」,「須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項一應私心掃除蕩滌,無復纖毫留,而此心全體廓然純是天理。」(《傳習錄·上》)此類漸修頓悟落時空說,非為究竟義。
《傳習錄·下》問:「儒者到三更時分,掃蕩胸中思慮,空空靜靜,與釋氏之靜只一般,兩下皆不用,此時何所分別?」先生曰:「動靜只是一個,那三更時分空空靜靜,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應事即物之心。如今應事即物的心,亦是循此天理,便是那三更時分空空靜靜的心。故動靜只是一個,分別不得。知得動靜合一,釋氏毫釐差處亦自莫掩矣。」
按:此陽明說明只要「存天理」,就是「應事接物的心」,也是同「三更時分空空靜靜的心」。誰能「存天理」?只有聖人。「聖人所以為聖,只是其心純乎天理,而無人慾之雜。」(《傳習錄·上》)故凡眾只能「三更時分,掃蕩胸中思慮,空空靜靜。」這是形上道德本體心學體系,必然產生聖凡為二的理論上的缺失。因為心學還是以我這坐標看待動靜。若豁然透得窮劫以來,諸法本空無我,以無我慧眼看待一切,何須要「那三更是空空靜靜」?「如今應事即物心」,即是動靜合一,幾時分得?哪一個人不是「空空靜靜」?陽明又說「釋氏毫釐差處自莫掩矣」,正見其懸隔千里。
十、一體
《大學問》:「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其視天下為一,中國猶一人焉。若夫間形骸而分爾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與天地萬物而為一也。豈惟大人,雖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顧自小之耳。是故見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惻隱之心焉,是其仁之與孺子而為一體也;孺子猶同類者也,見鳥獸之哀鳴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與鳥獸為一體也;鳥獸猶有知覺者也,見草木摧折而必有憫恤之心焉,是其仁之與草木而為一體也;草木猶有生意者也,見瓦石之毀壞而必有顧惜之心焉,是其仁之與瓦石而為一體也;是其一體之仁也,雖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於天命之性,而自然靈昭不昧者也,是故謂之『明德』。」(《王陽明全集·悟真錄七》第三冊)
《傳習錄·下》:「人心是天淵。心之本體無所不該,原是一個天。只為私慾障礙,則天之本體失了。心之理無窮盡,原是一個淵。只為私慾窒塞,則淵之本體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將此障礙窒塞一齊去盡,則本體已復,便是天淵。」「一節之知,即全體之知,全體之知,即一節之知;總是一個本體。」「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
《傳習錄·中》:「『未發之中』,即良知也,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者也。」「良知即是天理。」
按:在「究天人之際」,對天人一體形而上認識,由來已久,老莊及孔孟等均對此有所論述。
《老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地、天、道是遞為效法。孔子作為道德思想家,也必然對人與天地關係作出論述。孔子不同於老子,重在人事,然而也論天道。孔子說:「五十知天命。」(《為政》)「天命」是什麼?「天何言哉?四時行哉,天何言哉?」 (《陽貨》),天命就是自然規律,人的一生,以及天地宇宙的萬事萬物編織在這自然規律的大網之中,自然界的風雨晦明,有情的生老病死,社會的治亂分合,無情的成住壞空,是相同的。孔子還說:「性相近,習相遠。」(《陽貨》)強調修身,回歸善美本性,達到人與天的和諧。然而子貢又說:「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公冶長》)不可言,不可聞。為什麼?難為言說,要自己「悟」!子思《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又云:「唯天下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強調「誠」能盡人、盡物之性,可以參與天地生生不息,化育萬物之德。「天地之道」是「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而聖人之德也是「洋洋發育萬物,峻極於天」。天道與人道同樣是廣博無際的。同樣是「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的。天地與宇宙萬物完全是融合一體的,且人倫德行也包含其中。
《孟子·盡心上》:「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沿孔子的思路,把心、性直接與天相通。倡天人和諧、天人合一。「萬物皆備於我」。我與萬物渾然一體。
與孟子生於同時的莊子也說:「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唯達者復通為一」(《齊物論第二》)。《德充符第五》云:「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知北游》云:「物物者與物無際。」
後兩漢董仲舒繼承思孟的天人合一說,而提出「天人感應」說。《舉賢良對策三》:「天人之徵,古今人道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事各順於名,名各順於天,天人之際,合而為一。」
《易經·文言》:「干,天道也,父道也,君道也。」已把天與人道君父倫常聯繫在一起。
《易經·繫辭上》:「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隨,貴賤位矣。」且天道引出人道、尊卑等級。且天道、人道、地道合而為一。
宋·張載《西銘》:「干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渾然中處。故天地之塞,我其體;天地之帥,我其性。」發揮《易傳》思想,並進一步說明人為天地父母所生,天性、人性、德性亦由茲而生,與天、道合而為一。人與宇宙萬有皆為乾坤陰陽所生,所以順理順章地提出:「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由茲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倫常也是宇宙一體中不可缺少的內涵。乃至自然界的有情生靈、無情山川草木,也是不可分的,天道與人性、人與自然萬物都融合為一。此即理是一,分有殊的「理一分殊」說。為儒家「尊德性而道問學」,以至「與天地合德」,由凡至聖的理學體系奠定了較為完整的理學體系。
邵康節有云:「道之道盡之於天矣,天之道盡之天地矣,天地之道盡之於萬物矣,天地萬物之道盡之於人也」(《皇極經世·觀物內篇》)。道、天、地、萬物、人為一,且落實到人包容天、地、萬物。《二程遺書》卷二:「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一物之理即萬物之理,一日之運即一步之運。」「天人無間。」卷六甚至說:「天人本無二,不必言合。」
朱熹天人合一思想,是繼承且發展孔孟等前聖賢思想,用超時空的自在之物「理」,替代「天」。而以理為主宰,把形上理、天、心、性、命與形下社會倫理、宇宙萬有全融合為一。「宇宙之間,一理而已,天得之為天,地得之為地,而凡生於天地之間者,又各得之以為性。」(《朱子大全·讀大紀》卷七十)「然主宰者,即是理也。」(《語類》卷一)朱子還拓展「《西銘》明理一分殊」(《伊川文集·答楊時<西銘>書》卷五)。「一實萬分,萬一各正,便是理一分殊」(《朱子語類》卷九十)。繼承二程「性即理」,說:「理也,性也,命也,初非二物。」(《論語或名》卷三)「心也、性也、天也,一理也。」(《孟子集注》卷十三)「自天地之言,只是一個氣」(《語類》卷三)。又以氣與天為一。「渾然天理,便是仁」(《語類》卷二)。要恢復人性本有的天理仁德,朱子所說「窮天理」,乃歸於孔子修人事以應天命:「窮理,明人倫,講聖言,通世故」(《朱子大全·答陳齊仲》卷三十九)。朱子又說明,此理為所當然(道德本體)之性,源於所以然(宇宙本體,根本規律),人只有達到了「所當然」的仁德之性,才能與「所以然」的自然規律相合為一。「凡吾之所有者,皆自彼而來,故知吾性,則自然知天矣。」(《語類》卷六十)最終天理與人心(性)合一,即天人合一。此為終極聖人境界。
《象山全集·語錄·下》卷三十五:「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此理塞宇宙,所謂道外無事,事外無道。」「萬物皆備於我,有何所闕?」「若能盡我之心,便與天同。」
《同上·語錄上》卷三十四:「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
《同上·雜錄》卷二十二:「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千萬世之後有聖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
按:象山亦體認人心與宇宙萬有合一。
陽明《大學問》認為,體證者為大人,他的「自家身體」(我),即與宇宙萬有融和一體,即這個體「我」,在宇宙萬有相互關連的網路中,僅僅是一個點;宇宙萬物每一個體,同樣是一個點。這無窮無盡一個個點,組成了這千絲萬縷相互關連的宇宙網路,每一個點的振動都會牽動這個宇宙大網的每一個點(個體),這個點又融化在宇宙相互關連的網路之中,(拙稿「一切法無我」有分剖。)所以陽明說:「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之切於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病,無非是之心者也」。陽明稱「視人猶己」,即每一個體(點)「困苦荼毒」,都「切於吾身」。即「一體仁心躍動」。此即良知心體與內聖合一,也包含主客體的統一。故仁者不僅僅是對人的「困苦荼毒」停留在「同情」、「憐憫」,而是孜孜矻矻,思以救濟之。當陽明體證且創建良知本體心學,在《答聶文蔚》說:「仆誠賴天之靈,偶有見於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見其若是,遂相與非笑而詆斥之,以為是病狂喪心之人耳。嗚呼?是奚足恤哉?……天下之人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猶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傳習錄·中》)確然一菩薩心。佛家稱「同體大悲」,儒家稱一體仁愛之心。中國歷代,每一歷史時期,多見此類志士仁人。
自先秦至宋明以來,對個體我及萬物一體的形上體認,必然歸結在有限百歲生命的價值定位上,從人世間層面說,理學與心學都創立了輝煌的、安身立命的價值體系,雖然後者比前者在體認宇宙人生之哲學層面說,更具完整性,更有深度。
佛家是如何認知天人一體?佛家自有博大精深,且徹上徹下的體系。可以如此說,古今中外的宗教、哲學、科學、一切思想界,無一可與之倫比,無論從智與仁來說。真謂「眾人皆醉(迷)),我獨醒。」
佛家廣明我與宇宙萬有一體的無我說,且成為佛法的核心思想(見拙稿「一切法無我」)。我只是剎那生滅宇宙萬有大網的一個點,宇宙任何一點(即一事一物)的振動都會牽動這個宇宙大網,猶似陽明說的:「孺子」、「鳥獸」、「草木」、「瓦石」都會牽動「一體仁心躍動」。陽明又說,人有大人小人之分,大人能「一體仁心躍動」,而小人因「私慾之蔽」,就不能「復其天地萬物一體之本然」(《大學問》)。然而佛法則不然,第一義(形而上)不存在大人、小人之分,所謂大人小人之差異只是名相差異,無有實義。《大般若經》卷四七六記佛說:「世俗法故說有得,非第一義……」第一義(即徹悟者)說,無有大人、小人、鳥獸、草木、瓦石之分;若說有分,為世俗人(即迷者)所說。《雜阿含經·雜因誦第三》卷十三記佛說:「除俗數法」應該去除迷者分別見,才能得智慧。從形上說「天人合一」,既然人與萬物為一體,也應該說萬物與人一體;不管大人、小人、鳥獸、草木、瓦石、有情、無情都是互相牽動,不存在特設的主客體,所謂牽(任何)一發動全身。陽明從人世間(俗數法)層面立良知心體為本體。「心者,天地萬物之主也」(《答季德》)。「身之主宰便是心」(《傳習錄·上》)。儘管他說:「(天)道即良知」(《傳習錄·下》)。似無形體。似朱學之本體「理」,為超驗存在之「自在之物」。然而從形而上體悟宇宙人生真相層面來說,是不徹底的。因為心學認為唯大人才能「天人合一」,凡聖為二。以人本位構建的道德本體圍牆,是永遠無法窺探超時空、無人我的悟境。充其量類似佛家「如來藏」方便說。佛家究竟了義認為:「天地萬物一體之本然」,是本來如是的,不是「復」而得的,即天地人本來是合一的,不是通過神秀偈的「時時勤拂拭」,或陽明的「致良知工夫」所得來的。此程子也有超越其體系的高見:「天人本無二,不必言合」(《二程遺書》卷六)。「合天人,已是為不知者引而致之,天人無間」(《同上·二先生語二上》卷二上)。然二程亦只能說「義襲取,非大本達道」(《傳習錄·上》)。所以前後矛盾,露捉襟見肘之病而不自覺。
陽明與朱子一樣,對佛家「本來是」持強烈的批評,「外人倫,遺物理,而墮空寂」(《與夏敦夫書》)。實際上,佛法形而上的「空」與形而下的「實」,並不對立,佛法最高悟境,無不顯示不二義,恰恰是這個「空」,才能有對人生的徹底透悟,才能有對眾生徹底的慈悲心。當一個人大徹大悟後,照樣是一個活生生的社會人,唐宋是唐宋社會人,元明清是元明清社會人,現代是現代社會人,並不妨礙他對人世、家庭、社會的責任與義務。中國千餘年曆朝歷代的士大夫,當他們體悟所謂「禪」的悟境時,照舊關切當朝治政、民瘼物事,照樣是昏定晨省的孝子,和慈愛子女的嚴父。陽明又在《大學問》說:「學者稍見本體,即好為徑超頓悟之說,無復有省身克己之功。謂『一見本體,超聖可以歧足』,視師門誠意格物、為善去惡之旨,皆相鄙以第二義。簡略事為,言行無顧,甚者盪滅禮教,猶自以為聖門之最上乘。噫!亦已過矣。自便徑約,而不知已淪入佛氏寂滅之教。」陽明批斥「著空」者,實際佛家亦爾,不見永嘉《證道歌》有云:「豁達空,撥因果,莽莽蕩盪招殃禍,棄有著空病亦然,還如避溺而投火」。故六祖示眾人曰:「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恩則孝養父母,義則上下相憐,讓則尊卑和睦,忍則眾惡無喧…改過必生智慧,護短心內非賢。日用常行饒益,成道非由施錢,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賢,聽說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眼前」(《壇經·疑問品》)。中論以有空義,一切法即成;若無空義,一切法則不成。明無自性故空,世間出世間皆即成立。六祖的傳法偈:「本來無一物,」而不廢「恩則孝養父母,義則上下相鄰,讓則尊卑和睦,忍則眾惡無喧。佛法核心是空(無自性),但又不廢世俗人倫道德,仁義禮智,孝弟忠孝。理學家、心學家,程、朱、陸、王,雖出入佛老幾十年,卻不能見此義也,此所謂「一葉蔽目,不見泰山」也。惜哉!悲哉!且陽明所無法理解者,佛家「為道作穢」四攝法。《增一阿含經》卷十九:「菩薩所行,無所愛惜」。《大寶積經》卷一百零五記佛說:「菩薩藏智刀而以方便處於五欲,共相娛樂,為化眾生」(詳見拙稿《原始經典正本清源》及《無說之說文集·佛陀核心思想》)。此所以謂菩薩道徹底無我的利他行的偉大!大心凡夫,突破了人本位構建的倫理圍牆,遵循的是——宇宙道德律令,此見深者所以說:「人之君子,天之小人。」
十一、本來面目
《傳習錄中·答陸原靜書》:「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此佛氏為未識本來面目者設方便。「本來面目,」即吾聖門所謂「良知」。今既認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說矣。「隨物而格」,是「致知」工夫,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來面目耳。體段工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個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不同耳。
按:陽明以為佛氏與其說「體段工夫,大略相似」;「本來面目」與「良知」同;「常惺惺」與「致知」同。不同者「佛氏有個自私自利之心」。
所謂「不思善,不思惡,正與么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壇經》法海本、契嵩本、宗寶本、惠晰本所無。原為雙行夾注,至契嵩本、宗寶本添入《壇經》正文。(見郭朋《壇經》對勘第二十七頁)變為六祖開示惠順(改為惠明)的法語。嗣後,千百年來「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面目」,以訛傳訛,幾成為宗門下由迷至悟的一頓法門,且無有疑惑。陽明亦樜拾陳言,以為祖旨。又以「隨物而格」是「致知」工夫,等同「常惺惺」。不知此所謂「常惺惺」工夫,乃方便化童蒙語、畫蛇添足語,佛祖宗旨,本無迷,焉用悟!何來「常惺惺」工夫!此「無門為法門」者,佛座下僅大迦葉,達摩下僅慧可,黃梅門下僅慧能相應者,此陽明心學所無法體悟者,故與佛說多有「扞格」。
陽明又指認「佛氏有個自私自利之心」,還是執佛出家,欲斷惑證真,入涅盤,不知此皆是於下根聲聞、緣覺之所說。何謂佛?佛者覺也,覺生死無生死,為我從本無有也。且發大菩提心,故佛陀「分身六道息苦輪」。佛應化人間,雪山六年之苦,且有頭疼、腰疼及麻麥九惱之報,佛陀應化之身同樣受苦。「為欲饒益諸有情故,於生死中堪能忍受一切大苦」(《瑜伽師地論·供養親近無量品》卷四十四)。同論《發心品》卷三十五云:「又諸菩薩於極長時,種種猛利無間無缺生死大苦,雖行苦行,尚無怯畏,何況小苦!」故覺者不出生死,不厭惡趣,不畏大苦。顧師評云:「不但不以受苦時劫之長遠,猶感迫促不夠滿度生之願。」「世間尚有寧願坐穿牢底,哪有發菩薩生心而念念自求離苦,厭惡下趣,時時企圖安逸,刻意往生凈域?」(顧公康年居士《驪珠集·《瑜伽師地論》之微言大義》)此程朱、陸王所無法窺其一二,故多出此誣漫言,也何足怪哉!
對同修讀《文集》反面聲的回復
自《阿含經》及後起大乘經典所記,佛法分頓與漸兩大類。羅什大師弟子慧觀第一個作了頓與漸的兩類分判。經典明記佛說:頓,為了義一乘法;漸,為不了義三乘法。佛又在涅盤前說:「依了義不依不了義。」且經論明不了義漸修為「黃葉止兒啼」,為方便誘化中下根人。而頓法門為「大智人說,上根人說」。「小根小智人聞,心生不信。」 「修行覓佛,未悟自性,即是小根。」「自非上根,未免疑謗」(《壇經》六祖法語)。《法華經》:「十方佛土中,無二亦無三,唯有一乘法。」舍利弗亦疑佛為魔,五千比丘等,因毀謗,惹得佛說:「當來世惡人,聞佛說一乘,疑惑不信受,破法墮惡道。」 《佛說如幻三昧經》記文殊師利說不二頓法門,破漸修法,五百比丘退席且誹謗,因誹謗而全體下地獄。《諸法無行經》記勝意比丘修十二頭陀行,得四禪定,因謗喜根比丘說善惡不二而墮無量劫地獄。龍樹菩薩因而告誡同修要學《華嚴經.十忍品》中「音聲忍」,且是入佛知見鑰匙。並現身說法,前生就是勝意比丘。以不學入音聲忍法門故,於凈音則喜,於垢音則嗔;於聖道音則喜,於凡夫音則礙。以不入音聲法門故,以樂音則喜,於苦音則礙,於布施則生利想,於慳則生礙想。以不學入佛不二法故,是勝意比丘……見喜根比丘,即語弟子言:「是比丘以虛妄邪見教化眾生, 所謂淫慾非障礙,嗔恚非障礙,愚痴非障礙,一切非障礙。」我輩學佛終極目的是什麼?佛在法華會上明示:開示悟入佛知見,即頓悟宇宙人生真理也。漸修斷煩惱習氣,超凡入聖,三大阿僧祈劫修成佛道,乃是方便化童蒙。(見拙稿《千六百年大誤之辨正》、《宗與教》有詳述)然隨分修學的漸修者眾,應謹防蹈五千弟子、五百比丘、勝意比丘之類,不學《華嚴經。十忍品》「音聲忍」。以螢火測須彌,不自知謗法遭無量劫地獄之報,反自以為是在「護法」。故學法者豈可忘:「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如蹈虎尾」之古訓乎!若發心欲悟入佛知見者,如龍樹菩薩告誡南印度只知福業輩:「汝欲見佛性,先除我慢.」 彼等恭敬請問:「佛性大小?」祖曰:「佛性非大非小,非廣非狹,無福無報,不生不死.」彼等聞理性,悉回初心。祖復說偈,眾聞偈,頓悟無生.《大般若經》記舍利弗現身說法,不敢妄評人云:「眾生之法不可思議.」「不可以牛羊眼,不可以凡夫(瞎眼)心評量眾生,智如如來(開眼),乃能評量,何以故?眾生法妙故.」《華嚴》有五十三參之善財,《法華》有常不輕菩薩,即其事也.《宗鏡錄》卷十九云:「一念契真理,理智同現,即便佛故,為法界道理,見則無初中後故,是以世人唯信諸佛境界不可思議,不知眾生境界上不可思議,以眾生界即佛界故。」鄙人童蒙信佛,且有緣在佛門執教二三十年,今已至古稀之年。多年來,唯見方便說法盈天下,沒卻如來真實義,佛法幾成為沒靈魂之軀殼。故繼恩師匡賢居士《驪珠集》之大願,敢於陷萬人陣中,摧邪顯正,一掃千年沉霾,且「撈漉魚蝦」,無所畏懼。故一反時流,全力播揚「一超直入如來地」之頓悟法。恪守《法華經》云:「方便說法,斷佛道故.」「鈍根小智人,著相驕慢者,不能信是法.我今喜無畏,於諸菩薩中,正直舍方便,但說無上道.」《文殊師利所說不思議境界經》云:「若法師為將護初學心故,隱甚深法不為說。隨其意欲,演粗淺義,能令學者出生死,入涅盤樂,無有是處.」《宗鏡錄》引《經》云:「若定根機,為小乘人說小乘法,為闡提人說闡提法,是斷佛性,是滅佛身,是說法者當歷百千劫墮地獄.」佛菩薩何等悲切!何等直截!故中國宗匠遵循佛了義開示,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佛亦不立。六祖親炙弟子南陽忠國師云:「禪宗法者,應依於佛一乘之義,契取本源心地,轉相傳授,與佛道同,不得依於妄情及不了義教,橫作見解,疑誤後學,俱無利益.」唐從諫大師也云:「老僧寧可墮地獄。不以佛法做人情。」古人云:「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鄙人學法一生,雖性鄙陋,學無根基,豈敢在風燭殘年之際,以不正法欺誑天下人乎!天下滔滔知音稀,自達摩以來,千年宗門大匠,如莊子云:「受淑詭幻怪之名累,受天刑而不辭.」甘為「天之戮民」而無悔.祈繼恩師《驪珠集》後,《文集》留於人世,為無明長夜中尋求真理之光的大乘根器人,作一盞指路明燈,也不虛來人間一回。且亦可聊作報三寶恩、師恩、父母恩、眾生恩。
《宗鏡錄》卷三十云:「凡夫菩薩欲報佛恩,皆須不惜身命,護持正法。云何唯述一心,能報慈化?答:覺王最後慈勅,唯令於念處修真。首祖當初所傳,但指人心是佛,若能信受,是真報恩。」《大智度論》有云:「菩薩摩訶薩求般若波羅蜜多時,不惜身命,不求名利。」
眾多佛弟子,同修呀!欲報佛恩,欲求般若,當學佛祖,遵循了義,信受奉教:「不惜身命,不求名利,護持正法——人心是佛。」如佛在法華會上說的:「觀一切法空,無所有,安住不動,如須彌山一樣,毫不動搖!」祈般若正法長住,三界眾生,解迷破惑,開示悟入佛知見!
陳世忠
2009年3月19日於溫州仙岩
後記
《文集》終於水到渠成。飲水思源,弟子一直無法忘懷與恩師相處的日子,更無法忘懷恩師給予弟子的敦敦教誨。《文集》直承《驪珠集》「吾今喜無畏,但說無上道」之精神,頗覺人生不為虛生浪死漢矣。
二三十篇《文集》,時間跨度前後達三四十年。故大體以寫作時間先後為順序。《文集》遵循顧師之咐囑:「不拿佛法作人情。」重點抉擇一些有眼無珠、欺誑天下學人之古今緇素等輩,還佛法一片朗朗乾坤。如《宗與教》等,用問答式體裁,以期解疑破惑。所謂禪宗雖創「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然標月之指,烘雲托月,不至於執指為月,迷頭認影,向外馳求,亦不失筆者之苦心也,故取名《無說之說文集》。祈深鑒余心,亦可告慰恩師於腥風苦雨歲月之提攜也。
《文集》得以出版乃集眾人之力。始於八十年代由魏璇女士、悟源君等分別謄寫數萬字《宗與教》、《評印順法師<中國禪宗史>》等文稿。錢力奮君亦參與整稿,後上海佛學院金易明老師及悟源君把文稿打成電子稿,孫平青居士不辭病體,也為打稿四次奔走,付出辛勞,參與打稿的還有房勇小姐等。近研究生靈成法師在學習之餘,歷時幾個月,任勞任怨地把餘下十幾萬字文稿打成電子稿,並於校對修改。其間也有研究生恆心師、頓明師等參與打稿,悟源君、圓省師並參與打稿修改工作。宏觀居士亦為《後記》提供意見,陳士東及研究生恆如師為出版牽線,特別是黃殿翔教授為出版事宜多方奔走。四川成都海潮音書社嚴永奎先生亦於合作幫助,於此一併致謝。
陳世忠
二零零八年十一月中旬於溫州仙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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