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來扎心的民國大師文字
【鄭春專欄】
讀來扎心的民國大師文字
文|鄭春
民國大師的著述汗牛充棟,其中膾炙人口的名篇早已口口相傳。也有一些「非典型文學作品」,或因為受眾面窄、或因為散見於史料之中等其他原因而沒能廣為人知,特別是一些學術大家的文字,實屬不可多得。這些文字經過百年沉澱,歷久而彌新,讀來蕩氣迴腸、心頭髮熱,猶如在群山之巔聆聽大師的教誨。且擇其一二共賞。
陳寅恪《王國維紀念碑碑文》。
陳寅恪,中國現代史上最負盛名的歷史學家,被譽為三百年一人、教授中的教授。1929年6月,受清華大學委託,陳寅恪為國學大師王國維寫了一篇紀念碑文(原碑現立於清華園)。這篇文章表意高風亮節,抒情酣暢淋漓,現代史上的文章的確少有能與之比肩,故而被尊稱為 「世紀雄文」。如下;
海寧王先生自沉後二年,清華研究院同人咸懷思不能自已。其弟子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尤思有以永其念。僉曰,宜銘之貞珉,以昭示於無竟。因以刻石之詞命寅恪,數辭不獲已,謹舉先生之志事,以普告天下後世。其詞曰: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聖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嗚呼!樹茲石於講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節,訴真宰之茫茫,來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馮友蘭《西南聯大紀念碑碑文》。
哲學家馮友蘭西南聯大時任文學院院長,抗戰勝利後,三校準備北上複員,並決定在原址留碑紀念。一九四六年五月四日,西南聯大師生在圖書館舉行結業典禮後,到校園後山(今雲南師範大學校園東北角)舉行"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揭幕式。這塊碑由馮友蘭教授撰文、聞一多教授篆刻、中文系主任羅庸教授書丹,被稱之為"三絕碑"。氣勢恢宏的紀念碑文摘要如下:
今日之勝利,於我國家有旋乾轉坤之功,而聯合大學之使命,與抗戰相終如,此其可紀念一也。文人相輕,自古而然,昔人所言,今有同慨。三校有不同之歷史,各異之學風,八年之久,合作無間,同無妨異,異不害同,五色交輝,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終和且平,此其可紀念者二也。萬物並育而不相害,天道並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斯雖先民之恆言,實為民主之真諦。聯合大學以其兼容並包之精神,轉移社會一時之風氣,內樹學術自由之規模,外獲民主堡壘之稱號,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諤諤,此其可紀念者三也。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於中原、偏安江表,稱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晉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風景不殊,晉人之深悲;還我河山,宋人之虛願。吾人為第四次之南渡,乃能於不十年間,收恢復之全功,庚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薊北,此其可紀念者四也。①
梅貽琦清華大學就職演說。
梅貽琦,1931年起任清華大學校長,是民國時期三大著名校長(北大蔡元培、清華梅貽琦、南開張伯苓)之一,在當時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復旦大學校長馬相伯、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楨等等一大批名校長輩出的時代亦傲視群雄。梅貽琦的出名,從他就職演說開始,一句「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戳中中國教育的痛點,至今依舊振聾發聵。以下節選:
辦學校,特別是辦大學,應有兩種目的:一是研究學術,二是造就人材。清華的經濟和環境,很可以實現這兩種目的,所以我們要向這方面努力。有人往往拿量的發展,來估定教育費的經濟與否,這是很有商量的餘地的。因為學術的造詣,是不能以數量計較的。我們要向高深研究的方向去做,必須有兩個必備的條件,其一是設備,其二是教授。設備這一層,比較容易辦到,我們只要有錢而且肯把錢用在這方面,就不難辦到。可是教授就難了。一個大學之所以為大學,全在於有沒有好教授。孟子說:「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我現在可以仿照說:「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 ②
嚴復的啟蒙文字。
嚴復是近代中國最早的啟蒙思想家之一。甲午戰爭徹底暴露了晚清中國的腐敗和衰弱,作為北洋水師總教習的嚴復變身思想啟蒙先驅。一八九五年,嚴復在天津接連發表《論世變之亟》、《原強》、《辟韓》、《救亡決論》,疾呼變法圖強,否則將「亡國滅種,四分五裂」,率先發出「救亡」的呼籲。嚴復「四論」驚天下。嚴復翻譯的西方著作深深影響了胡適、魯迅等一代中國的知識分子,促進了中國社會的轉型。
他在《救亡決論》中寫道:
昨者,有友相遇,慨然曰:「華風之敝,八字盡之;始於作偽,終於無恥。」嗚呼!豈不信哉!豈不信哉!今者,吾欲與之為微詞,則恐不足發聾而振聵;吾欲大聲疾呼,又恐駭俗而驚人。雖然,時局到今,吾寧負發狂之名,決不能喔咿嚅唲,更蹈作偽無恥之故轍。今日請明目張胆為諸公一言道破可乎? ③
一百多年過去,嚴復的疾呼依然如雷震耳,使人血脈僨張。正是有無數嚴復這樣的仁人志士泣血呼喊,中國這隻睡獅才終於蘇醒過來。
錢穆的歷史記敘文章。
錢穆以歷史學家著稱,其實他的長項是國文。他中學肄業後回鄉,一邊在鄉村小學和中學教書一邊自學的時候,並不是教歷史,而是一直教國文,初到燕京大學也是帶兩個班的國文。
錢穆的國文好到什麼程度呢?他是經史子集通殺,十幾歲時就在上海的刊物上發文章。雖然後來他並沒有繼續在國文這條路上發展,但深厚的文字功底使他的文字不遜色於任何一位文學大家。
《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是錢穆晚年用文言寫的一本回憶錄,樸實到極簡的風格如大音希聲,這可是八十年人生才煎熬出的火候。試舉一例:
是年除夕,午後,先兄(註:即錢偉長的父親錢摯,字聲一)去七房橋領取義莊錢米。長弟患瘧疾,寒熱交作,擁被而卧,先母在房護視。幼弟依先母身旁。餘一人獨坐大門檻上,守候先兄,久久不見其歸。近鄰各家,香煙繚繞,爆竹喧騰。同居有徽州朝奉某夫婦,見余家室無燈,灶無火,欲招與同吃年夜飯。先母堅卻之。某夫婦堅請不已。先母曰:「非不知領君夫婦之情,亦欲待長兒歸,具香燭先祭拜祖宗,乃能進食。」某夫婦每常以此嗟嘆先母治家為人之不可及。暮靄已深,先兄踉蹌歸。又上街,辦得祭品數物。焚燒香燭,先母率諸兒祭拜祖先。遂草草聚食,幾深夜矣。④
這一段,寫的是錢穆父親去世後的除夕,當時的錢穆只有十二歲。全家人窮得揭不開鍋,沒有抱怨,沒有哀泣。一家人在別人的喜慶喧鬧中堅守上慈下孝的禮法,不以窮富論成敗,不因困頓失尊嚴。人世艱難,盡在言外之意中。窮人很多,窮而不餒就令人肅然起敬。現代散文寫人生的名篇不少,都不及這段文字深沉厚重,讀來催人淚下。
趙元任的語言實驗文字。
清華大學國學四大導師之一、語言學家趙元任是個奇才,通才,大學讀的是美國康奈爾,專業是數學,還選修物理和音樂。獲得理學學士後,又去哈佛大學修哲學和音樂,獲哲學博士學位。畢業後回到母校康奈爾教物理。《教我如何不想他》就是他譜的曲。趙元任的語言天賦極高,最有名的就是他寫的一段奇文《施氏食獅史》,全文一個讀音,因此被稱為只能看不能讀的文字。如下:
石室詩士施氏,嗜獅,誓食十獅。施氏時時適市視獅。十時,適十獅適市。是時,適施氏適市。氏視是十獅,恃矢勢,使是十獅逝世。氏拾是十獅屍,適石室。石室濕,氏使侍拭石室。石室拭,氏始試食是十獅。食時,始識是十獅,實十石獅屍。試釋是事。⑤
徐志摩的美文。
徐志摩以詩歌著稱,被茅盾稱為中國資產階級開山的詩人。他的詩歌成就太亮眼,蓋住了他散文的藝術光芒。其實徐志摩的散文水平很高,有很多格言流傳於世。比如他給老師梁啟超的信里說的,「我將於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簡直就是迷倒少男少女的神葯。他特別鍾情康橋,詩歌就不說了,看他一段描寫康橋的文字吧。
朝霧漸漸的升起,揭開了這灰蒼蒼的天幕(最好是微霧後的光景),遠近的炊煙,成絲的、成縷的、成卷的、輕快的、遲重的、濃灰的、淡青的、慘白的,在靜定的朝氣里漸漸的上騰,漸漸的不見,彷彿是朝來人們的祈禱,參差的翳入了天聽。朝陽是難得見的,這初春的天氣。但它來時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頃刻間這田野添深了顏色,一層輕紗似的金粉糝上了這草,這樹,這通道,這庄舍。頃刻間這周遭瀰漫了清晨富麗的溫柔。頃刻間你的心懷也分潤了白天誕生的光榮。「春」!這勝利的晴空彷彿在你的耳邊私語。「春」!你那快活的靈魂也彷彿在那裡迴響。⑥
文章跳躍靈動,文字清新亮麗,情緒濃烈,色香味俱全。與朱自清的散文名篇《春》對照讀讀,可謂是相得益彰。類似這段寫景美文在徐志摩散文中比比皆是,充滿詩情畫意,讀後還真是感覺鮮有匹敵者。
參考書目:
《我的學術之路·馮友蘭自傳》江蘇文藝出版社2000年
②《中國教育和科研計算機網》「清華百年校慶」欄目,2011.4.18。原載《國立清華大學校刊》第341號,1931年12月4日
③《論世變之亟——嚴復集》遼寧人民出版社1994,原載天津《直報》1895年5月1日至11日
④《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嶽麓書社1986
⑤《光明日報》2015年1月11日
⑥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橋》(《徐志摩自傳》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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