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與禪 之四(轉)
07-16
《紅樓夢與禪》之四 明鏡高懸妄心伏滅 行者初破本參,信念倍堅,道心陡增,卻不覺患了「求悟心切」的病,反而自塞悟門,費了許多冤枉功夫。「不知將心求悟,恰似騎驢覓驢」,東訪西求,忘卻原在自己胯下。此事最是急不得,緩也不得,急成紛擾,緩則難免怠惰。有心求悟,早落情見,情生則智隔,去道已遠。黃檗禪師說:「祖師門中,只論息機忘見,所以忘機則佛道隆,分別則魔軍熾。」宗門古德張拙偈云:「斷除煩惱重增障,趣向真如亦是邪。」行者此時正是有心斷除煩惱,急欲趣向真如,所以觸處成障,糾纏不清,盡在知解邊上繞圈子。 第二十回寶玉和黛玉鬧得要死要活,就是描寫此時心理。鬧過一陣子後,寶玉又悄悄對黛玉說:「你這麼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隔疏,後不僭先也不知道,我雖糊塗,卻明白這兩句話……。」黛玉啐道:「……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玉道:「我也為的是我的心,難道你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這正是情識妄想的自我交戰,兩下不得開交,逼得透不過氣來,只好把心一橫,一齊放舍,才得安靜。所以寶玉說:「說不得橫著心,只當他們死了,橫豎自家也要過的。如此一想,卻倒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第二十一回)但仍屬有心,未若黃檗禪師所說:「但學無心,亦無分別,亦無依倚,亦無住著,終日任運騰騰,如痴人相似。」所以此時行者,仍要「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資,灰黛玉之靈竅,喪滅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纏陷天下者也。」(第二十一回)不知釵、黛、花、麝,皆屬情識妄念,但學無心,自不相干。 狂心若歇,即是菩提,無須著意尋覓,更不要刻意去焚、散、戕、滅、息機自滅,所謂「鴿惡鈴而高飛,不知斂翼而鈴聲自息。」行者強逞知解,無非情識上的活計,雖能道「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法緣,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第二十二回)但仍未離念,妄自攀扯,全屬知解,並非真悟。如寶玉的「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及黛玉所續的:「無立足境,方是乾淨。」(第二十二回)都是從妄想生,非親見親證境界。故經黛玉劈頭一問:「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自不能答,其實只要說:「人人本具,個個現成」就得,然此事不許思量擬議,所以黛玉說:「他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出奇了。」又經寶釵一番解釋,說來頭頭是道,儼然方家,卻仍隨妄想意識打轉去了。行者因求悟心切的緣故,反成了知解宗徒,這一錯,錯了十萬八千里,真是「毫釐有差,天地懸隔」,吃棒的時節不遠了,這就是賈寶玉大受鞭苔的伏線。 寫到此處,該打個岔,重新提醒一下。林黛玉何以能續「無立足境,方是乾淨」二句?寶釵為何有這許多見解?須知黛玉原是表第七識,這七識的十八個心所中,有一「慧」心所,這慧有二種,一是世間慧,又名有漏慧,一是出世間慧,又名無漏慧,第七識雖有我愛、我慢等根本煩惱,但它一樣可轉為「平等性智」。寶釵原是表第六識,五十一心所都與她相應,可說美醜、邪正、善惡等,無所不備,且能逐境隨緣而定是非,其中有一「勝解」心所,故寶釵談起禪來,也能高超一著,六識雖然美醜兼,善惡俱,也一樣可轉成「妙觀察智」。我們研究本書,對賈、林、薛的種種情節,應作一人的內心活動觀,不可分作三個人來看,開首就已表明,今特再提醒一番,閑話且置,仍轉正文。 參禪的人,一旦惑於知解,從小有成就,不成狂慧,也必落魔境。本分上事,原不屬見聞覺知,不離見聞覺知,偏於知解,就有扯不清的葛藤,放下萬緣,當下就可見自本性。本書所描寫的行者,到此不幸錯了一步,雖破了本參,所見尚未真切,急欲求悟,招致魔業。第二十五回的所謂叔嫂逢五鬼,不過暗示五陰為祟,復迷本真,狂心奔騰,狀似瘋狂。至此命如懸絲,幾乎前功盡棄,幸有明師,及時識破。故當王熙鳳與賈寶玉,著魔發瘋,氣息微弱,準備後事之際,忽又來了一僧一道。那僧對賈政說:「長官有所不知,那『寶玉』原是靈的,只因為聲色貨利所迷,故此不靈了,今將此寶取出來,待我持誦持誦,自然依舊靈了。」(第二十六回)另有兩偈,可說已明白道破,所謂「通靈寶玉」,就是我們常住真心的異名,偈曰: 天下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只因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惹是非; 粉漬脂痕污寶光,房櫳日夜困鴛鴦,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債償清好散場。 這番指點,總算留住了性命,然行者並未完全悟解,仍不識息機忘念之旨,依舊錯認了方向。故接著有黛玉因誤會而被拒門外的情節,又牽出了幾許是非,黛玉的哀怨而悲填葬花詞,是再錯步的發端,正如楞嚴會上的阿難尊者一樣,一聞七處徵心,了不可得,頓時張皇失措,痛哭流涕。 作者在此處,也有一段精彩的描寫,即第二十八回:「話說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因把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哭了幾聲,便隨口念了幾句,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嘆,次又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然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將來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如何解釋這段悲傷!正是「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 行者雖然早已悟「空」,卻以為真有一空相在,不知所謂空,也只是假名字,並無實義,不可執著。執有固然是病,執空同樣是病,舍有執空,空仍是有。必是兩邊不著,空有雙亡,方有見道分。行者錯亂修習,不知反覆推求,是緣慮心,仍識神用事,至此不過舍有緣空。既覺萬法了不可得,自不禁悲哀惶恐,足證當時行者,尚未親證真空境界。 若果親證真空,必識妙有,自不會再有悲喜之情了。只為不知息念達空,專求妄加壓制,如寶玉對黛玉說:「你總是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兒,少魄失魂,不知怎麼才好,就是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不能脫生,還得你說明了緣故,我才得脫生呢。」(第二十八回) 照唯識學的觀點來說,必須七識(黛玉)離染轉凈,八識(寶玉)才有轉凡成聖分,勉強壓制,是以妄制妄,永無了期。或故作不理,如第二十一回上說:「說不得把心一橫,」都不是究竟解脫之道。至多是如搬石壓草,石去仍長,不幸在第二十八回上,走的還是舊路,並沒有多大進步。如寶玉說:「理他呢?過會子就好了。」哪知刻意抹煞,可能造成更多的麻煩,本想洒脫,反而更成拘縛。 看他在第二十九回中,又費了多少工夫,只如黛玉說:「你也不用起誓,我很知道你心裡有妹妹,但只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這分明是我執未除,仍隨六識在逐境流轉,故接著有黛玉說呆雁一段情節(第二十八回),這恰似百丈懷海禪師,和馬祖大師的野鴨子公案。 說是有那麼一天,百丈禪師跟著馬祖大師,途中,忽見一群野鴨子飛過,馬祖大師當時問百丈禪師說:「是什麼?」百丈禪師答道:「野鴨子。」馬祖大師說:「到哪裡去了?」百丈禪師說:「飛過去了。」馬祖立即猛力扭住百丈禪師的鼻子,百丈禪師疼得叫了起來,馬祖大師才說:「又說飛過去了。」百丈禪師聽了忽有所省悟。我們試讀黛玉說呆雁飛去的故事,實可說是來自這段公案,不過改頭換面而已。 行者至此,雖有所醒悟,卻不免陷在尋伺裡面,不得透徹,以致越纏越緊,不可開交。不悟此心,原自是佛,卻更將佛求佛,終竟因以妄逐妄,越求越遠,這在第二十九回上,有一段透徹而精彩的描寫,就是: 原來寶玉自幼生來的一種下流痴病,況自幼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如今稍知些事,又看了些邪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黛玉也是個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因你也將真心真意瞞起來,我也將真心真意瞞起來,都只用假意試探——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事。 即如此刻,寶玉的內心想的是:「別人不知我的心還可恕,難道你就不想我的心裡眼裡只有你,你不能為我解煩惱,反來拿這個話堵噎我,可見我心裡時時刻刻的有你,你心裡竟沒有我了。」寶玉是這個意思,只口裡說不出來。那黛玉心裡想著:「你心裡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人的呢?我就時常提起這金玉,你只管瞭然無聞,方見的是待我重,無毫髮私心了,怎麼我一提金玉的事,你就著急呢?可知你心裡時時有這個金玉的念頭,我一提,你怕我多心,故意兒著急安心哄我。」 那寶玉心中又想著:「我不管怎麼都好,只要你隨意,我就立刻因你死了,也是情願的,你知也罷,不知也罷,只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遠。」黛玉心裡又想著:「你只管你就是了,你好我自然好,你要把自己丟開,只管周旋我,是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遠你了。」看官你道兩個人。原是一個心,如此看來,卻是多生了枝葉,將那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意了。 從唯識學的理論來說,七識與八識之間,正似上面這種情形,七識本來虛假,八識為七識所熏,八識亦失卻真面目,以致妙明真心,埋沒而不彰,行者因擺不脫情見,修習錯亂,盡在思量卜度上做活計,一心只想求佛,完全受前七識的支使,無力自主。不知「語默動靜,一切聲色,儘是佛事,更何處覓佛,不可更頭上安頭,嘴上加嘴,但莫生異見,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山河大地,日月星辰,總不出汝一心,三千大千世界,都來是汝個自己,……他分明道,所可見者,不可更見,你云何頭上著頭。」(黃檗禪師語)行者若識如是妙旨,當下就可休歇去,可惜一味尋伺,鑽進牛角尖里去了,總轉不過身來。 雖知七識為患,卻不得止患之道,只如黛玉說:「我死了呢?」寶玉說:「你死了我去做和尚。」看來行者這時正有無可奈何之感,要知七識不死卻一切偷心,八識就永不得清凈。照常情說,一個人在熱戀中,黛玉說死,寶玉當亦跟著說死,而偏說做和尚。此處的和尚二字,應是依俗說表空門之意,八識是永不會死的,只有七識死去活來,八識才能返本歸元,故說做和尚云云。仍是相待心,不能體證真如自性。不過行者此時已證知如是種種,無非誤在情執二字。乃打起精神參究,直到如醉如痴,渾然忘我,滿身被雨淋濕而不覺,但並未因此堪破情關,因又錯疑了對象,襲人的被猛踢,就是暗喻此意(以上情節見三十回)。 須知情執我見的根本在第七識,不在襲人,襲人不過表諂而已(諂媚在唯識學上,亦是五十一心所之一)。不過行者不是毫無所得,只是仍在生滅法上徘徊罷了。如黛玉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冷清,既冷清則生感傷,所以不如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兒開的時候兒叫人愛,到謝的時候兒,便增了許多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三十一回)可見行者仍未脫知解範疇,並非親見親證。 從前靈雲禪師,睹桃花而悟道,曾有「自從得見桃花後,直到如今更不疑」之句,行者此時當尚未到這般境地,因他欣厭之情未亡,分別心仍在,「有分別是識,無分別是智」,行者錯把識神當主翁,以至見處不真,而流於狂妄,卻以為這就是洒脫了。看他教晴雯撕扇子那段議論,似很超脫,實在未見透徹,寶玉說:「這些東西,原不過是供人所用的,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比如那扇子,你要撕著玩兒也使得,只是別生氣的時候拿它出氣;就如這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歡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只別在氣頭兒上拿它出氣,這就是愛物了。」把扇子撕著玩兒,寶玉還在一旁笑著說:「撕得好,再撕響些。」(三十一回)這樣作為也未必合於中道義,此等處看似洒脫,一到緊要關頭,又不自由了,始終未擺脫七識的纏縛,總有扯不清的葛藤。第三十一回上,史湘雲與她的丫頭翠縷,在大觀園中,從「頭上未見長出頭來的人」起,那一大段對話,是值得玩味的。 其實此時的行者,正是將心覓佛,做著頭上安頭的活計,越是思量牽扯,越成紛亂,越是有心求道,去道越遠,困在知解情見中,總轉不得身。寶玉不是這樣說嗎:「好妹妹!我的這個心,從不敢說,今日大膽說出來,就是死了也甘心的,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捱著,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三十二回),因為七識不凈,所以八識不凈,七識若能離染歸凈,轉識成智,八識自可返本還源,體悟真常,所以必要黛玉的病好了,寶玉的病才得痊癒。 行者此時已知道不能大徹大悟,禍根病源在第七識,無奈求悟心切,用心有錯,反越與道不能相應,眼無真見,如啞如盲,開口不得,經明師一喝,不禁張皇失措,不知所以,痛遭呵斥,自是必然。只看賈政道:「好端端的,你垂頭喪氣的像什麼?方才雨村來了,要見你,那半天才出來,既出來了,全無一點慷慨揮灑的談吐,仍是委委瑣瑣的,我看你臉上一團私慾悶氣色,這會子又唉聲嘆氣……。」(三十三回)一遭呵斥,更摸不著門路了。當頭三十棒,已少不得,寶玉大受撻笞,正當其時。 宗門棒喝,豈是尋常,這一頓痛打,正是行者性命交關時節,行者雖未當下悟去,然進境自是不同,從此功夫向前邁進了一大步。只看黛玉含悲忍泣的勸寶玉道:「你可都改了罷!」就透露些消息了。 襲人因此對王夫人的一番饒舌,殺了晴雯(晴雯表傲,所謂心比天高,身為下賤者是),逼死司琪,大觀園之荒蕪寥落,十二金釵的風流雲散,皆從此處起,黛玉之死,也是這一棒之力,這在三十四回上,寶玉贈絹,黛玉題詩之時,作者並亦明白點出:「那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台,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真合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起。」從此七識開始轉變,破分別我執之時近了,在三十五回上,已有了徵兆。如「寶玉自己燙了手倒不覺得的,只管問玉釧兒,燙了哪,疼不疼?」行者既悟前非,乃摒絕一切外緣,即早晚上殿課誦,也一併免了,只專心向上一著。然六識仍免不了伺機活動,不過知所警覺了,所以作者特加敘述: 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勸導,反生氣起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白的女子,也學得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意造言,原為引導後世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且亦瓊閨綉闈中,亦染此風,真真是負天地鍾靈毓氣之德了。 佛門有兩句話說:「不怕念起,只怕覺遲。」行者既知時刻提起覺照,由是漸解中道之義,了知生滅法的無有是處,執空執有,兩般情懷,一樣錯誤,即非空非有的概念,也應一併打消,方能體證真如。而所謂真空,也是假名,真空的意念,也應空卻,才真能一絲不掛,大休大歇去。 然行者尚未到此境地,仍有個空的概念在,所以仍不能通達無礙,這隻看三十六回中,寶玉那段議論就知道了。寶玉道:「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鬚眉濁物,只聽見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節,便只管胡鬧起來,哪裡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諫之臣,只顧他邀名猛拼一死,將來置君父於何地,……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於天,若非聖人,那天也斷斷不把這萬幾?重任交代,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釣譽,並不知君臣大義。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趁著你們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飄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去處,隨風化了,自此不再托生為人,這就是我死的得時了。」看他這般議論,仍未脫小乘見解,去祖庭尚有一段距離,依舊是池中的游魚,不識大海的遼闊,籠中的飛鳥,徒然嚮往虛空的無邊。直到梨香院碰壁,目睹賈薔開籠放雀,才透出情關,悟得「人生情緣,各有分定」。 至此妄想初伏,身心愉悅,故時而呈詩作偈,時而弄月吟風,結詩社等情節,就是寫當境情景。可惜仍是光影門頭的勾當,捕風捉影的活計,並非真實見地。 劉姥姥游大觀園,眼花繚亂,笑話百出,正是描寫行者當時的證悟境界。寫妙玉的孤高自賞,應是暗示行者的得少為足,我慢貢高之情。寫劉姥姥困於怡紅院中,不得其門而出,見鏡中人,不知是自己的影子,還說:「你好沒見世面,見這裡的花好,你就沒有死活戴了一頭。」這正是『迷頭認影』的故事。 幸向道心強,疑情未息,終究被他摸著了門徑,從此才算真正登堂入室,寫劉姥姥「亂摸之間,其力巧合,便撞開了消息,掩過鏡子露出門來」,及在寶玉房中休歇睡去等情節,就是暗示這段過程。寫劉姥姥得意洋洋,滿載而歸,正是「深入寶山」,幸未空返之意。此後行者,又別是一番風光了,已識得七尺之軀,不過地水風火,此心原本清凈,一絲不掛。唯用功吃緊,不免偶使四大失調,接著寫賈母小恙,就是此意。 寫寶釵與黛玉的融和,是斷分別我執時節,我們只看黛玉從這以後,做人態度,顯著的轉變,就是證明。表現在文字上的,應算釵、黛那段對話,最是露骨。黛玉嘆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人,只當你有心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那些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話,竟太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若不是前日看出來,今日這話再不對你說……。」寶釵說:「你放心,我在這裡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你有什麼委屈煩難,只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四十五回),分別我執既除,行為自然就洒脫了。 人之所以不能洒脫自由,完全是因為有「我執」的緣故,若無我執,自然東西南北,一任逍遙,名利場中,出入自在,得失窮通,了不介意,死生榮辱,無所縈懷,貴賤壽夭,毫沒交涉。到這般時節,還有什麼不自由的,此所以佛家有隨緣應世之說,儒家有無過而不自得之談,其關鍵處,就只在我執二字。 不過佛家的所謂我執,有深淺的次第,大別之為俱生我執與分別我執,分別我執淺而較易破,宗門行者,大約破本參後勤行修習,證「生空真如」,即已成辦。俱生我執卻是根深蒂固,欲斷甚難,宗門行人,非直透重關,大死大活之後,不能了解。菩薩也要到位登七地,在菩提道上,不再退轉,才算永伏。
推薦閱讀:
推薦閱讀:
※紅樓夢中最現實的一個角色秋紋究竟有怎樣的特點
※揭開紅樓夢三百年謎團,只需要看懂書中一個字! 2018-05-06 00:03
※紅學家對《紅樓夢》中幾處時間欠合的爭議
※名著閱讀:《紅樓夢》導讀(精品轉載)
※<紅樓夢>中的賈探春
TAG:紅樓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