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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篇《勸學》比較

   一說到「勸學」,人們自然會想起荀子的《勸學》。是的,只要是稍微有一點文學常識的中國人,誰不知道「青出於藍」、「冰寒於水」這類既深刻又形象的比喻呢?但在我國的古文中,寫「勸學」的並不只荀子一人。其中有影響較大的:在荀子之前,有屍子的《勸學》;在荀子之後,有顏之推的《勉學》。屍子名屍佼(約公元前390~前330年),晉國人(一說魯國人),戰國時代法家代表人物。主張法治,曾參與商鞅變法,商鞅被害後逃亡入蜀。著有《屍子》,今已佚,唐代魏徵等人編纂的《群書治要》中輯有屍子的《勸學》等十三篇。顏之推,南北朝時北齊人,字介,藉貫琅琊臨沂,當時著名的學者。著有訓誡弟子的《顏氏家訓》,歷來被奉為治家修身之寶典,《勸學》即是其中的一篇。這三篇《勸學》都旨在闡明學習的重要性和作用,指出學習的方法和應採取的正確態度。但從其文學價值和影響的深遠來看,荀子的《勸學》承前啟後,遠在另外兩篇之上。究其原因,我想可能有以下三個方面:

  一、大量淺顯、貼切的比喻使本來很枯燥的說理變得生動而形象,使人愛看而且耐看。

  劉勰在談到比喻作用時說:「觀夫與之託喻,婉而成章,稱名也小,取類也大。」【1】荀子的《勸學》正是採用多種比喻使這篇言論婉而成章,通過日常小事,來說明深刻大道理的。當然,屍子和顏之推的《勸學》,尤其是屍子的《勸學》,也運用了很多比喻,但相比之下,荀子的《勸學》卻具有屍子和顏之推的《勸學》所不具備的兩個特點:

  一是用人們習見的自然現象和生活現象反覆設喻,可見可聞、通俗易懂,因而具有較大的說服力。荀子的《勸學》中有數十處運用了比喻,而且這些比喻都是發生在讀者身邊的自然現象和生活現象,親眼可見、親耳可聞,因此也倍覺真實可信。例如,作者在論述學習重要性時就用了一連串這樣的比喻:先用「青出於藍」和「冰寒於水」這兩個人們習見的自然現象為喻,說明只有通過學習,才能後者居上;再用「輮以為輪」「雖有槁暴,不復挺者」這個人們生活中習見的現象為喻,說明學習能改變人的氣質和秉性;最後,又用「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這個通俗的比喻讓人們悟出對於明辨是非和提高道德修養的重要性。作者在闡述學習的功用時,同樣是運用通俗淺顯的比喻來達到此目的;他先用登高見遠和順風聲彰這兩個生活常識,來說明藉助於外物可以進一步發揮自己的技能;再用靠車馬致千里和假舟楫絕江河這兩個通俗的比喻,來說明利用外物可以克服自己的弱點和不足。作者列舉大量人們非常熟悉的比喻之後,再點出自己要答出的結論:「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讀者既然覺得例子真實可信,當然也就會相信作者的結論了。荀子在闡述學習的方法及應採取的態度時也是如此:作者認為,要想在學習上取得成就,首先就要注意知識的積累,這樣才能由不知到知,由知之甚少到知之甚多。作者舉積土成山、積水成淵,積跬步至千里、積細流成江河為例,這些事例同樣是發生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因而也更感到真實可信 。

  二是這些比喻生動形象,已不僅是說理論證中的一個比附,本身已成為論文中不可分割的一個組成部分,這也增加了論說文的形象性和感染力。

  錢鍾書先生曾指出,比喻在詩歌和論說文中的作用是不同的:說理文中的比喻只是用來說明道理,道理說明了,比喻就可以放棄。而且,只要能說明道理,可以用這個比喻,也可以用那個比喻,比喻本身並不是道理。而詩中的比喻往往構成詩的形象,成為不能棄割的一個主要部分。所以,說理文中的比喻是「義理寄宿之蘧廬也,樂餌以止過客之旅亭也」;而「詩之喻,感情歸宿之菟裘也,哭斯歌斯,聚骨肉之家室也」。【2】荀子《勸學》中的比喻已不是單一用作比附的「蘧廬」和「旅亭」,成了《勸學》中「感情歸宿之菟裘」和「聚骨肉之家室」的一個主要組成部分,本身就是論點的延伸,而不僅僅是個例證。從全文的結構上看,除了開頭一句「君子曰:學不可以已」以敘述的方式提出論點外,全文基本在比喻中展開。比喻既是論據,也是論證,甚至本身就是論點的延伸。從比喻的生動形象性來看,它更是這篇論說文生動感人的主要原因。例如,在談到學習要用心專一時,荀子舉螃蟹和蚯蚓為例,這兩種爬行動物在先天條件上,螃蟹要優越得多,它有六跪二螯,蚯蚓卻既無爪牙之利,又無筋骨之強,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先天條件不足的蚯蚓卻能「上食埃土,下飲黃泉」;先天條件優越的螃蟹卻無處存身,只好寄居在蛇蟮之穴。本來,蚯蚓掘洞、螃蟹寄居,這都是生物的本能和生存適應性的表現,荀子卻賦予這種生物屬性以社會意義,而且解釋成有一定的主觀意識———都想掘洞,蚯蚓先天條件差,但用心專一,所以獲得成功;螃蟹先天條件雖好,但浮躁不專,只好寄居。這樣,不但把成功與否的關鍵在於學習態度這個道理闡述得生動形象,而且,這個比喻千百年來已深信讀者心中,成為兩種不同學習態度的代表,因此,這個比喻所產生的感染力和說明力就不是其他例子所能代替的。同樣地,像用「積土成山」、「積水成淵」來比喻知識積累的重要性;用登高望遠、順風聲彰來說明學習、借鑒的重要作用,千百年來,這些比喻的本身也成了努力學習和借鑒的同義語。在《勸學》中,比喻中的此物與彼物、喻體與本體幾乎混而為一,其結果所產生的無比形象性和巨大感染力,是荀子《勸學》獲得如此成功的重要原因。

  屍子的《勸學》和顏之推的《勉學》,對學習的重要性、學習的方法和態度等方面的認識與荀子相差無幾,尤其是屍子的《勸學》,在一些問題的提法和論述角度上,對後來的荀子具有啟發和影響,但他們在比喻的運用上不如荀子,因此,其文章的形象性和感染力也就不如荀子的《勸學》。

  顏之推的《勉學》缺少荀文大量的比喻,尤其是從不同角度反覆進行的博喻。顏文主要是通過自己耳聞目睹的一些事例,如當朝故實、歷代名人言行以及自己對一些社會現象的思考來教育本家子弟。例如,在談到學習重要性時,作者列舉自己耳聞目睹的梁朝貴族子弟在社會動亂前後的處境為例:動亂前,這些貴族子弟養尊處優,整日遊手好閒,根本不屑於讀書;動亂後,他們所仗恃的冰山倒了,賴以優遊的社會地位了不存在了,本身又沒有才實學,只好替人家耕田養馬,反不如那些有點知識的「小人」,由此可見學習和掌握知識的重要性。在論及學習成功與否,在於能否堅持而不在於年齡大小時,作者又列舉歷代名人加以佐證:孔子五十學《易》,魏武帝老而彌篤,曾子七十而學,荀子五十始遊學等,他們開始學習的時間雖晚,由於堅持不懈,皆獲得巨大成就。這些事例有一定的可信度,也曾強了文章的說服力,但畢竟沒有發生在讀者的周圍,那些歷史名人苦學的故事離我們也很遠,有的人物如皇甫謐、袁遺等,一般讀者更是陌生,因此,就無法像荀子《勸學》那樣,使讀者在大量通俗、淺近的比喻中,產生一種親切、熟悉感,因而也削弱了文章的感染力。

  屍子的《勸學》倒是使用了大量的比喻,其中有的比喻職積土成山、積水成川,劍要砥礪、鹿馳無顧等既通俗又生動,而且對後來的荀子有直接的啟發,但究其大多數比喻來看,則不夠通俗、淺顯,運用史實和典故較多,不如荀子《勸學》直接來自生活,通俗生動。如荀子在論述後天學習重要性時用了「青出於藍、冰寒於水」、「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等一邊串生活事例作喻,而屍子在作同樣論述時,所作的比喻就不那麼通俗淺近了:

  昆吾之金而誅父之錫,使干越之工鑄之為劍,而弗加砥礪,則以刺不入、以擊不斷;磨之以礱礪,加之以黃砥,則其刺也無前,其擊也無下。自是觀之,礪之與弗礪其相去遠矣。今人皆知礪其劍,而弗知礪其身。夫學,身之礪砥也。

  比較起來,荀子的比喻通俗淺切、簡潔明快;屍子的比喻冗長拖沓,而且加上了「昆吾之金」、「誅父之錫」、「干越鑄工」之類典故,更不如荀文明白易懂。再如對學習作用的論述,同樣是談借物的重要,荀子舉登高博見、順風聲彰,假與馬至千里、假舟楫絕江河等日常生活事例作喻,而屍子則以曾子、孔子、李克等人關於親疏、窮達、愛惡等論述為喻,說明「道」在人的品德修養中的重要作用。同是比喻,一個是生活實例,淺顯生動;一個是訓誡之言,抽象枯燥。這也是屍子的《勸學》不如荀子《勸學》影響深遠的一個重要原因。

  二、排比、對偶的大量使用所產生的充沛氣勢。

  文學作品是需要情感和氣勢的,正像狄德羅所說的那樣:「沒有感情這個品質任何筆調都不可能打動讀者。」【3】荀子是很講究作品形式美的,他認為作品就像珠玉一樣,如果沒有鮮艷而閃光的外在形式,那就不美,也就不值得珍貴了,所謂「珠玉不睹乎外,則王公不以為寶」【4】,在《勸學》中,正是通過大量的對偶和排比所產生的形式美,使此文產生了充沛的氣勢,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勸學》中的對偶和排比,作者精心安排成以下幾種形式:

  一是把同類事物鋪排在一起,從同一角度反覆加以強調。如論述知識要靠積累時,作者用了一連串排比:「積土成山,風雨為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這一邊串的比喻,形成一股強大的牽引力,迫使讀者順著作者的思路推論下去,得出作者要得出的結論。

  二是把兩種相反的事物組成喻體,讓兩者之間形成鮮明的對照,讓讀者的取捨變得簡單明了。例如在論述學習態度時,作者把騏驥和駑馬、朽木和金石、蚯蚓和螃蟹放在一起加以對比;在論述借鑒重要性時,把終日而思與須臾所學、歧望和登高這兩種不同的方法加以對比,使人明白能否獲得成功,並不在於先天的條件,而在於後天持之不懈的努力,在於善於學習。為了增強說理的力度和氣勢,作者不但把這種事物間的對比用在一句之中,而且還在段與段之間展開對比,形成磅礴的氣勢,也增加了文章的說服力。如「積土成山」與「不積跬步」這兩段之間就是如此:前一段從正面說明知識積累的重要性,後一段從反面指出不注重知識積累將導致的後果。這樣一正一反,不但把作者要表達的論點明確的擺在讀者的面前,而且氣勢很足,具有無可辯駁的說服力。

  三是在喻體對比組合方式上,靈活富有變化:有時先正後反,有時先反後正;有時一連串的正;有時一連串的反,讀起來抑揚頓挫,毫無板重凝滯之感。如在論述學習必須持之以恆時,作者先引用兩組對偶:「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捨,金石可鏤。」這兩組對偶都是先反後正,先否定錯誤的做法,再肯定正確的做法。然後,再列舉蚯蚓和螃蟹這組先正後反的對偶句,先肯定正確的做法,再否定錯誤的做法。這樣,先反後正再先正後反,把學習必須持之以恆這個論點闡述得明白透徹,而且在句式上也靈活多變。

  四是在大量運用排比對偶句式的同時,又兼用散句,既整齊對偶又顯得錯落有致,增加了文章的節奏感和聲韻美。如文章開頭,作者引用了君子之言作為全文的論點,這是散句;然後再駢散相間:先是「青出於藍」、「冰寒於水」對偶句式,繼而是「木直中繩」等散句,再用「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對偶句,這樣交錯用對偶和散句作為論據,說明後天學習的重要性,最後以一個散句作結:「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已,則知明而行無過矣」。這樣駢散相間,顯得文氣跌宕,有一種曲折掩映之美。這種美感正如唐代詩僧皎然所指出的那樣:「高手述作,如登衡巫,睹三湘鄢郢之盛,縈迴盤騰,千變萬態:或極天高峙,卓焉不群,氣勢騰飛,合沓相屬;或修江滾滾,萬里無波,飈出高深重複之狀。」【5】這種沛然之氣和跌宕之勢,正是荀子《勸學》千百年來具有如此巨大文學魅力的第二個原因。

  屍子和顏之推的《勸學》所缺少的正是這種由對偶排比所形成的澎湃氣勢,和由駢散相間所形成的跌宕文氣,因而缺少那種巨大的文學感染力。屍子的《勸學》雖也有對偶和排比,但接下去便是冗長的論述,無意間沖淡了前面的對偶和排比所產生的氣勢,何況其對偶和排比的本身又缺少變化,顯得很單薄。如在論述德行重要性時,作者也用了排比:「農夫比粟,商賈比財,烈士比義」,但接著便是關於義理的冗長闡述:「是故監門、逆旅、農夫、陶人皆得與焉。爵列,私貴也;德行,公貴也。奚以知其然也?」接下來,敘述了一個名叫司城子罕的人的故事,藉以說明評價一個人要看德行的道理,使文章陷入故事的敘述和義理的闡述之中。顏之推的《勉學》更少對偶和排比,通篇幾乎都是訓誡,間或雜以歷代名人言行和當代人物故事,文章雖不乏生動之處,但從文章的磅礴氣勢和曲折掩映的行文之美來看,則顯得貧弱和板滯了。

  三、謹嚴的結構、精當又周密的論證所產生的說服力。

  荀子的《勸學》在立論上很是精闢獨到。文章一開頭,就引用君子之言作為論點:「君子曰,學不可以已。」引用賢哲之言來立論,意在確立論點的權威性;把「學不可以已」作為《勸學》總的論點首先提出,這就很精當獨到,因為它用五個字高度概括了人們對學習所應持的態度,成為統率全文的總綱。下面幾段,則圍繞這一總綱,從學習的意義、作用、方法、態度等不同側面加以述論。在論證方法上則是分層論證,一層闡明一個方面問題,而層與層之間又步步深入、環環緊扣,使作者要闡明的中心論點越來越使人信服。如在第一層,作者用青出於藍、冰寒於水來說明一個人博學修身的重要性。那麼,怎樣才能博學修身、做到「知明行無過」呢?作者在第二層中緊承這個問題,用假輿馬致千里、假舟楫絕江河為喻,指出要想博學修身就必須善於借鑒、善於假物。明白了學習的目的、意義,並不等於就可以搞好學習,因為還有個方法和態度問題,所以在三層,作者又深入一步,以積土成山、積水成淵為喻,說明學習的方法在於積累;又用騏驥與駑馬、朽木與金石的對比為喻,說明學習的正確態度應該是持之以恆、鍥而不捨。作者就這樣步步深入、環環緊扣,把「學不可以已」這個道理闡釋得十分透闢,具有極強的說明力。還想指出的是,荀子的《勸學》不僅全文圍繞總論點結構嚴謹而有條理,就是每段小論點,在論證上也是前後照應,顯得周到而又完備。例如,第一層的開頭提出中心論點,接著用一連串的比喻來論證,最後用「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已,則知明而行無過矣」來收束,與開頭「君子曰」形成照應,結構上顯得完備而嚴謹。第二層也是如此:作者先提出「終日而思,不如須臾之所學」,肯定了學習的重要作用,然後連用比喻說明「善假於物」的重要,最後用「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來收束,此句不但是前面博喻的必然歸結,也與上層的開頭和結尾處所提及的君子言行連成一氣,使全文脈絡貫通,顯得周密而完備。

  顏之推的《勉學》在論點的精到、論證的嚴謹和論據的形象性等方面似都不及荀子的《勸學》。顏文一開始,就提出「自古明王聖帝,猶須勤學,況凡庶乎?」以此作為全文的論點。以貴賤來判定學習態度,這和後面所提到學習重要性是可以顯親揚名一樣,都反映了作者思想上庸俗的一面,因此論點的本身就不如荀子《勸學》深刻和具有普遍性。另外,顏文在論證上也顯得較為鬆散。《勉學》選自《顏氏家訓》,家訓所記載的是作者對本家弟子的談話,它的特色是不刻意修飾、口語化,比較隨便,使人讀起來有種親切感。但這種行文方式所帶來的弱點,是僅圍繞一個大致範圍漫談,胸中之念信口道出,作為論說文則顯得不夠嚴謹。如作者在第一層提出論點,指出學習的重要性,第二層則舉自己所見所聞的梁朝故事來證明,但這些故事只能說明:一個人如失去了優越地位,又沒有知識會陷入困窘之中,假如我們反問一句:一個人如果沒有失去優越地位,或者雖失去優越地位但並不困窘,是不是就不需要學習了呢?因此論證顯得不夠周密完備,只適用於朝代更迭較頻繁的南北朝時期,缺乏普遍的涵蓋義。第三層談學習方法,作者認為自己的或身邊的經驗不足為訓,提出要向賢者和古人學習。向賢者和古人學習固然重要,但自身和周圍的經驗更為鮮活、更加親切,讀者不會因為敬畏而產生距離感,覺得高不要攀。因此,從論證上來看,顏之推的《勉學》也不如荀子的《勸學》全面和具有普遍性。

  屍子的《勸學》在論點的精當和論證的周密上,比起荀子的《勸學》毫不遜色,但由於大量引用聖賢之言和歷史典故,因此不如荀文通俗易懂、形象簡潔。讀者不易消化吸收的情形下,這當然會影響它的說服力。

附:

  一、 荀子《勸學》

  君子曰:學不可以已。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木直中繩,輮以為輪,其曲中規,雖有槁暴,不復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大也。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聲,長而異俗,教使之然也。詩曰:「嗟爾君子,無恆安息。靖共爾位,好是正直。神之聽之,介爾景福。」神莫大於化道,福莫長於無禍。

  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吾嘗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

  南方有鳥焉,名曰蒙鳩,以羽為巢,而編之以發,系之葦苕,風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系者然也。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莖長四寸,生於高山之上,而臨百仞之淵,木莖非能長也,所立者然也。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蘭槐之根是為芷,其漸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質非不美也,所漸者然也。故君子居必擇鄉,游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

  物類之起,必有所始。榮辱之來,必象其德。肉腐出蟲,魚枯生蠹。怠慢忘身,禍災乃作。強自取柱,柔自取束。邪穢在身,怨之所構。施薪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水就濕也。草木疇生,禽獸群焉,物各從其類也。是故質的張,而弓矢至焉;林木茂,而斧斤至焉;樹成蔭,而眾鳥息焉。醯酸,而蚋聚焉。故言有招禍也,行有招辱也,君子慎其所立乎!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捨,金石可鏤。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鱔之穴無可寄託者,用心躁也。是故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行衢道者不至,事兩君者不容。目不能兩視而明,耳不能兩聽而聰。螣蛇無足而飛,鼫鼠五技而窮。《詩》曰:「尸鳩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故君子結於一也。

  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魚出聽;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故聲無小而不聞,行無隱而不形 。玉在山而草潤,淵生珠而崖不枯。為善不積邪?安有不聞者乎?

  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聖人,真積力久則入,學至乎沒而後止也。故學數有終,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為之,人也;舍之,禽獸也。故《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

  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

  君子之學也,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蝡而動,一可以為法則。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古之學者為己 ,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故不問而告謂之傲,問一而告二謂之囋。傲,非也,囋、非也;君子如向矣。

  學莫便乎近其人。《禮》、《樂》法而不說,《詩》、《書》故而不切,《春秋》約而不速。方其人之習君子之說,則尊以遍矣,周於世矣!故曰:學莫便乎近其人。學之經莫速乎好其人,隆禮次之。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禮,安特將學雜識志,順詩書而已耳。則末世窮年,不免為陋儒而已。將原先王,本仁義,則禮正其經緯蹊徑也。若挈裘領,詘五指而頓之,順者不可勝數也。不道禮憲,以《詩》、《書》為之,譬之猶以指測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錐餐壺也,不可以得之矣。故隆《禮》,雖未明,法士也;不隆禮,雖察辯,散儒也。

  問楛者,勿告也;告楛者,勿問也;說楛者,勿聽也。有爭氣者,勿與辯也。故必由其道至,然後接之;非其道則避之。故禮恭,而後可與言道之方;辭順,而後可與言道之理;色從而後可與言道之致。故未可與言而言,謂之傲;可與言而不言,謂之隱;不觀氣色而言,謂瞽。故君子不傲、不隱、不瞽,謹順其身。《詩》曰:」匪交匪舒,天子所予。」此之謂也。

  百發失一,不足謂善射;千里蹞步不至,不足謂善御;倫類不通,仁義不一,不足謂善學。學也者,固學一之也。一出焉,一入焉,塗巷之人也;其善者少,不善者多,桀紂盜跖也;全之盡之,然後學者也。

  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為美也,故誦數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為其人以處之,除其害者以持養之。使目非是無欲見也,使口非是無欲言也,使心非是無欲慮也。及至其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聲,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是故權利不能傾也,群眾不能移也,天下不能盪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謂德操。德操然後能定,能定然後能應。能定能應,夫是之謂成人。天見其明,地見其光,君子貴其全也。

  二、 屍子《勸學》

  學不倦,所以治己也;教不厭,所以治人也。夫繭,舍而不治,則腐蠹而棄;使女工繅之,以為美錦,大君服而朝之。身者繭也,舍而不治則知行腐蠹;使賢者教之,以為世士,則天下諸侯莫敢不敬。是故子路,卞之野人;子貢,衛之賈人;顏涿聚,盜也;顓孫師,駔也。孔子教之,皆為顯士。夫學譬之猶礪也,昆吾之金而銖父之錫,使干越之工,鑄之以為劍而弗加砥礪,則以刺不入,以擊不斷。磨之以礱礪,加之以黃砥,則其刺也無前,其擊也無下。自是觀之,礪之與弗礪其相去遠矣。今人皆知礪其劍,而弗知礪其身。夫學,身之礪砥也。

  夫子曰:「車唯恐地之不堅也,舟唯恐水之不深也。」有其器則以人之難為易,夫道以人之難為易也。是故曾子曰:「父母愛之,喜而不忘;父母惡之,懼而無咎。」然則愛與惡,其於成孝無擇也。史鰌曰:「君,親而近之,至敬以遜;貌而疏之,敬無怨。」然則親與疏,其於成忠無擇也。孔子曰:「自娛於櫽括之中,直己而不直人,以善廢而不邑邑,蘧伯玉之行也。」然則興與廢,其於成善無擇也。」屈侯附曰:「賢者易知也,觀其富之所分,達之所進,窮之所不取。」然則窮與達,其於成賢無擇也。是故愛惡、親疏、廢興、窮達皆可以成義,有其器也。

  桓公之舉管仲,穆公之舉百里,比其德也。此所以國甚僻小,身至穢污,而為政於天下也。今非比志意也而比容貌,非比德行也而論爵列,亦可以卻敵服遠矣。農夫比粟,商賈比財,烈士比義。是故監門、逆旅、農夫、陶人皆得與焉。爵列,私貴也;德行,公貴也。奚以知其然也?司城子罕遇乘封人而下,其仆曰:「乘封人也,奚為下之?」子罕曰:「古之所謂良人者,良其行也;貴人者,貴其心也。今天爵而人,良其行而貴其心,吾敢弗敬乎?」以是觀之,古之所謂貴非爵列也,所謂良非先故也。人君貴於一國而不達於天下,天子貴於一世而不達於後世,惟德行與天地相弊也。爵列者,德行之舍也,其所息也。《詩》曰:「蔽芾甘棠,勿翦勿敗,召伯所憩。」仁者之所息,人不敢敗也。天子諸侯,人之所以貴也,桀紂處之則賤矣。是故曰「爵列非貴」也。今天下貴爵列而賤德行,是貴甘堂而賤召伯也,亦反矣。夫德義也者,視之弗見,聽之弗聞,天地以正,萬物以遍,無爵而貴,不祿而尊也。

  鹿馳走無顧,六馬不能望其塵,所以及者,顧也。土積成岳,則楩楠豫章生焉;水積成川,則吞舟之魚生焉;夫學之積也,亦有所生也。未有不因學而鑒道,不假學而光身者也。

  三、 顏之推《勉學》

  自古明王聖帝,猶須勤學,況凡庶乎!此事遍於經史,吾亦不能鄭重,聊舉近世切要,以啟寤汝耳。士大夫子弟,數歲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禮》傳,少者不失《詩》論。及至冠婚,體性稍定;因此天機,倍須訓誘。有志尚者,遂能磨礪,以就素業;無履立者,自茲墮慢,便為凡人。人生在世,會當有業:農民則計量耕稼,商賈則討論貨賄,工巧則致精器用,伎藝則沈思法術,武夫則慣習弓馬,文士則講議經書。多見士大夫恥涉農商,差務工伎,射則不能穿札,筆則纔記姓名,飽食醉酒,忽忽無事,以此銷日,以此終年。或因家世餘緒,得一階半級,便自為足,全忘修學;及有凶吉大事,議論得失,蒙然張口,如坐雲霧;公私宴集,談古賦詩,塞默低頭,欠伸而已。有識旁觀,代其入地,何惜數年勤學,長受一生愧辱哉!

  梁朝全盛之時,貴遊子弟,多無學術,至於諺云:「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則秘書。」無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駕長檐車,跟高齒屐,坐棋子方褥,憑斑絲隱囊,列器玩於左右,從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經求第,則顧人答策;三九公燕,則假手賦詩。當爾之時,亦快士也。及離亂之後,朝市遷革,銓衡選舉,非復曩者之親;當路秉權,不見昔時之黨。求諸身而無所得,施之世而無所用。被褐而喪珠,失皮而露質,兀若枯木,泊若窮流,鹿獨戎馬之間,轉死溝壑之際。當爾之時,誠駑材也。有學藝者,觸地而安。自荒亂已來,諸見俘虜。雖百世小人,知讀《論語》、《孝經》者,尚為人師;雖千載冠冕,不曉書記者,莫不耕田養馬。以此觀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數百卷書,千載終不為小人也。

  夫明六經之指,涉百家之書,縱不能增益德行,敦厲風俗,猶為一藝,得以自資。父兄不可常依,鄉國不可常保,一旦流離,無人庇蔭,當自求諸身耳。諺曰:「積財千萬,不如薄技在身。」技之易習而可貴者,無過讀書也。世人不問愚智,皆欲識人之多,見事之廣,而不肯讀書,是猶求飽而懶營饌,欲暖而惰裁衣也。夫讀書之人,自羲、農巳來,宇宙之下,凡識幾人,凡見幾事,生民之成敗好惡,固不足論,天地所不能藏,鬼神所不能隱也。

注釋:

【1】 劉勰《文心雕龍·比興》。

【2】 錢鍾書《管錐篇·周易正義·乾》。

【3】 狄德羅《論戲劇藝術》。

【4】 《荀子集注·天論》。

【5】 皎然《詩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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