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期】如果常識出了問題,事情就會很糟糕——沒有教不好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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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教的老師與教不好的學生
徐紅老師有篇教育隨筆,名字叫《樹瘤》。文章這樣描寫「樹瘤」:
校園裡有一棵樹,我不知道叫什麼名,長得特別奇怪,所有的枝條都打著結兒,像裸露的腫瘤,鼓脹著,盤纏著,樣子不甚好看。每次路過,我都痛惜它為什麼沒有柳樹那麼光滑,槐樹那麼挺拔,榆樹那麼美麗。心中老在猜想,它是不是在小樹苗時就這個樣子?
這是一株病態的樹,長滿了「樹瘤」。文章結尾,作者追問到:
我真得要問問專家它為什麼會長成這個樣,是天生的?基因異化?抑或師傅沒有好好地修剪它?
顯然,「樹瘤」表達的,是作者對教育的感受和思考。在文中,「樹瘤」所指的,正是一個聰明伶俐但骨子裡散發著邪氣的孩子。我印象最深的,是孩子在捉弄老師時所表現出的那些「超人」的才智。
我在徐紅老師的隨筆里讀出了一種為師者的自責。但更多的,恐怕還是無能為力又無可奈何的遺憾與疑惑。名為「樹瘤」,已經包含了某種不言自明的傾向。
這讓我想起了曾經廣為流傳、而今依然流行的一句教育格言: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當初,若有校長拿此話來訓誡教師,那就算給你亮了一張紅牌。如今,身為校長的徐紅老師也有這樣的無奈與感慨,倒給了我些許安慰:原來教育的無力感與無奈感,並非我一人所有啊。
多年以前,這句話曾讓我焦慮不安。伴隨著這疑慮的,是內心深處隱隱作痛的失敗感與羞愧感——我不得不承認,我是個「不會教」的老師。我從來沒有過讓每一個學生都滿意的輝煌,哪怕是在問卷反饋這種敷衍了事的考核中,我也沒有過百分之百的完美記錄。雖然我對學生也算全心全意誠心誠意,對教學也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但總有自己觸及不到的領域,總有讓學生失望的地方。何況,我還算有點想法的人。越是有點想法,就越能吸引人,但付出的代價,就是讓另一些人疏離。就算為自己辯護吧,我不排除我的個性也招惹了個別學生的反感。作為老師,我知道這未必妥當,但我是人不是神,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哪怕我「吾日三省吾身」,儘可能秉公持平,也總有照顧不周的時候。
這個發現讓我難過與疲憊,但更多的卻是糾結與思慮——那麼,什麼才是「好」學生呢?如果沒有一個關於「好」的標準,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那麼,所謂會不會教,也就失去了實際的意義。我認可的「好」,學生自己未必認可;學生認可的,家長未必認可;班主任眼裡的好學生,可能只是個乖孩子;校長理解的好學生,或許與我的理解相差甚遠……如果連學生的「好」都眾說紛紜,教師的那個「會不會」又怎能服眾呢?
當然,也有簡單易行的標準,那就是考試。考試面前,人人平等。問題是,就算以考分作為唯一的衡量標準,我也不敢保證把每一個學生教好。必須承認,人與人是有差異的,有些差異甚至是從娘胎裡帶來的,你無法改變或者彌補它,比如智商,比如心理品質。承認人與人的差別,是對人最基本的尊重,恰恰在這個問題上,我們這些天天叫喊著尊重學生的人,常常走到自己的對立面。有的學生生來就與「分數」犯沖,硬要教「好」這樣的學生,我累,他也累;我苦,他更苦。
如果承認天賦的存在,那麼,好學生未必都是教出來的,沒教好的未必一定是教師的過錯。單從分數看,能教出好學生的,也未必一定是好老師。現在的學校分三六九等,好學校其實也沒什麼好「牛」的,你篩子篩,篦子篦,選了一次又一次,掐出一撥兒人尖兒來培養,歸根到底,拼的還是學生的智力。這就好比一個老師,他的門生寫了個滿分作文,老師頓覺臉上有光,不由得飄飄然,醺醺然,這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但若他從此坐不住了,自覺高人一等,到處宣講培養天才的法門與訣竅,那就是僭越本分,貪天之功為己有了。其實,作為語文老師,我們教給學生的,只能是一些寫作的基本知識、規範與思路,滿分作文豈是老師你教得出來的?與其說是老師教的,倒不如說是上天賞賜的哩。一樣的道理,以分數來衡量老師和學校,其荒謬性亦可想見。
「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其邏輯基於兩點,一是假定「人皆可為堯舜」,人人都有向善的可塑性;二要有個關於「好」的公認標準。所謂教育,就是照這個標準去「塑造」「製造」,批量「生產」我們所需要的「堯舜」。這其實是傳統教育的邏輯。孔孟之道就是性善之道,目標就是培養聖人君子。什麼是聖人?什麼是君子?總不外乎忠孝節義修齊治平,成己成人內聖外王,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培養的方式,撇開種種說辭,實質上就是龔自珍所說的「斫其正,養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病梅館記》),說教開道,棍棒相加,軟硬相濟,恩威並施。說白了,就是刪繁就簡,削足適履。
「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倘若僅當做座右銘,就像「有志者,事竟成」一樣,自然是無可厚非的。但在現實語境中,我們常常混淆態度與事實,常常偷換寓言與歷史。譬如「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這樣的勵志之語,一不小心就成了「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彌天大謊。我看某知名教師講《愚公移山》,嘲弄「移山」既不合理,又不合算,「愚公」是個名副其實的「愚」公,逗得一幫弟子哄堂大笑。我頗不以為然。他顯然混淆了寓言與歷史的不同:《愚公移山》本來不是歷史,它就是個勵志的寓言。
一旦將「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奉為教書育人的圭臬,事情就很可怕了:施加於學生,它就是一種無視學生主體性和差異性的塑造暴力;若教師踐行,它就可能演化成一種唯我獨尊、為所欲為的霸道——無論是誰,無論其天賦怎樣,無論其志趣如何,我都能將其改造成我所需要的「好」。這種抽空了人的特殊性而張揚塑造美學的主張,在現實生活中基本上一碰就碎;但它卻總能佔據道德制高點,咄咄逼人,讓老師們不得不顧影自憐,自矮三分。
與傳統教育不同,現代教育的理論基石,恰恰就是人的未定性假設以及由此而來的多元性以及無限的創造性。薩特說,人不外乎就是自己所造成的那個東西。面對學生,我們要做的,不是塑造,而是發現;不是扭曲,而是順應;教育不是為了滿足培養的需要,而是為了滿足學生髮展的需要。
應該看到,教育不是萬能的,教師不是萬能的,教學也不是萬能的。教育總有其難以企及的地方,教師總有其德性與知識上的某些缺陷。這不是推卸教育的責任,也不是弱化教師的使命,恰恰相反,這是對生命的敬畏,對學生的敬畏,對教育的敬畏,是為了更精準的理解教育的意義,更好的履行教師的職責。
學校只是社會的一個部分,而且往往是很脆弱的部分,老師們苦口婆心的教育,常常敵不過一件負面新聞的衝擊。這就提醒我們,學校教育不能脫離實際生活。如果將學校與社會隔絕,學生看到的只是一些碎片,他拼接不出一個完整的社會圖景,就會影響他的社會理解。教與學的關係,也不是簡單的投入與產出的關係,教師與學生,也有個生態構成的問題。教師再優秀,也未必能滿足每一個學生的需要。因此,在學生面前,教師也應學會敬畏,學會謙讓,學會克制和放手。
教師對待學生,應該像對任何人一樣尊重、理解和包容:無條件的尊重,發自內心的理解以及善意的包容。有些學生你改變不了,其實也未必一定要改變他。讓他保留自己的個性,哪怕是不合時宜的叛逆,看起來好像是失敗了,但從發展的角度看,這何嘗不是把更多的自由、希望與可能給了學生?
說到底,教育的核心問題,不是教,而是學;教育的主角,不是教師,而是學生。這世界上或許沒有教不好的學生,但對於某個特定的學生來說,真的有「不會教」的老師。
回到徐紅老師提供的這個案例。「樹瘤」究竟是怎樣養成的呢?他的家庭教育是否出了問題?他的社會交往是否有了偏差?是不是真的存在先天的因素?我們可以感慨,這孩子很不幸,要是能遇到一位與他特別投緣的教師,或許他就自然而然的改變了——這樣的勞模事迹,我們聽的太多了。遺憾的是,他沒有這樣的運氣,他成了「樹瘤」。但是,這樣的遺憾在教育中能夠完全避免嗎?不可能。人是不可設計的,教育的設計畢竟也是有限的。換個角度看,我們是不是該感謝這樣的「遺漏」呢?或許正因了這塑造的有限性,那些超絕的、特異的、與眾不同的英傑才被「遺漏」給了人類。
徐紅老師應該寬心,畢竟,學校不是個人成長的唯一空間,社會也是個大學堂。在那裡,「樹瘤」或許有他廣闊的生長空間。在那個生態中,或許他的「瘤」,不經手術和化療,就奇蹟般地痊癒了。沒準,他也能蛻變成一株參天大樹。
由徐紅老師的教育隨筆,我也想到了當前的教育學術——如今的教學論文,算得上車載斗量。但若撇開浮在表面的泡沫,內里還剩多少「乾貨」呢?不客氣的說,多數論文都熱衷於宏大敘事,堆砌概念,看起來高大上,實際上不著邊際,於教育毫無用處,倒繁殖出一種空疏、虛脫和無聊的學風。這就好像我們的寫作教學,對身邊發生的或者正在發生的事情,往往不置一詞,甚至諱莫如深,但對精神、靈魂、人生之類抽象的話題,卻是滔滔不絕。這樣的作文不接地氣,它架勢大,但內容空,格局更小。
教育,也該回歸常態了。胡適說,要講些問題,少談些主義。課是要一節一節上的,學生是要一個一個教的,題目是要一個一個解答的,哪裡有什麼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理念,哪裡有什麼畢其功於一役的良方?教學是最平常、最平淡的一樁事,真的沒必要搞得那麼玄乎。什麼時候,校長們每天笑眯眯的走在校園裡,和老師們聊些柴米油鹽血壓脂肪,問問孩子們天氣怎樣遊戲快活與否,教育就算進入常態了。
徐紅老師的這本《護長容短》,只是記錄和描述校園的日常生活,記錄和描述她的學生和老師,卻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讓你不由得與她一起思考她的學生,思考她的學校,思考我們共同的教育。恰恰是在這些有血有肉的生活圖景中,我們才真正感受到一個「教育人」的情懷和關切,也才讓我們真切的思考每一個學生的命運。這就是真實的力量吧?
順便說,直到今天,我依然會拿「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來激勵我自己。但在內心深處,我卻時時提醒自己:我是一個凡人,無論是德行還是智慧,我都是有限的。千萬不能因為自己的有限,阻礙了學生髮展的無限可能。
(註:徐紅,上海市實驗學校校長。《護長容短》,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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