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調音師幺傳錫:不要讚美憐憫,「和你們一樣」靠本事吃飯
幺傳錫和奧斯卡過馬路。 除署名外,本文圖片均為澎湃新聞見習記者 張小蓮 攝3月20日,他的導盲犬奧斯卡跑丟了,在離他不到30米處。他報警,通知家人,在狗友群里求助附近的居民幫忙尋找。做完這些,他就只能幹等著。光天化日之下,獨處於黑暗的幺傳錫意識到,奧斯卡不見了,身為主人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在焦急和自責中等了四個小時,他等來了好消息。一位狗友在一間舊民房處找到了奧斯卡,跑出範圍僅500米。 「毛主席曾經說過,『盲人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幺傳錫不知道這句話的具體涵義,但他確確實實體會到了作為盲人而不自由的痛苦。 即使是他——一個被認為幸運的盲人。
3月21日,幺傳錫帶著奧斯卡去客人家調音。宿命與改變3月18日上午,微雨,住在深圳南山的幺傳錫撐著傘,背著工具箱,去給附近一家住戶調琴。進了屋,幺傳錫隨女主人來到鋼琴邊,這雙摸過幾千台鋼琴的手,只摸了一下,就叫出了這台鋼琴的牌子和型號。他摸索著把琴蓋掀開、放好,拿出工具,開始工作。作為一名從業8年的高級調音師,一台鋼琴88個琴鍵,200多根琴弦,8000多個零部件,它們每一個的位置、形狀,早已刻在了幺傳錫的腦子裡。也有客人質疑「你這樣能調嗎?」他總是不卑不亢地解釋,用手藝打消他們的疑慮。
幺傳錫凝神調音,表情嚴肅專註。他一手在琴鍵上敲音,一手用工具調弦,嘴唇緊閉,側耳凝神,彈個十幾下,一根弦就調好了。約摸一個半小時後,他調完了所有的琴弦。女主人試著彈了一首久石讓的曲子,明快的旋律在屋裡流轉,幺傳錫一直嚴肅的臉上慢慢浮現出了笑容。一台年久音散的鋼琴,經他手一調,發出了標準、緊湊、和諧的聲音,彈出的旋律悠揚動聽,這是他最享受的時刻。很多人說幺傳錫是一個幸運的人。因在他31歲的人生中,做過兩件重要的事情,獲得了「有眼睛」的主流社會的關注。22歲時,他頂著所有反對的聲音,放棄推拿,改行學鋼琴調律,成為了一名稀缺的盲人調音師。30歲時,歷經四年等待,他迎來了家庭新成員「奧斯卡」——這是深圳第一隻、廣東第二隻、全國第106隻導盲犬。
出門前,幺傳錫給奧斯卡穿上工作服,只要穿上工作服,奧斯卡就會進入工作狀態。但身為盲人,他扎紮實實地走了一條比別人都艱難的路。1986年,幺傳錫在山東聊城出生。四個哥哥姐姐都健康,唯獨他生下來看不見。他從小聽人家叨嘮自己的眼睛,不明白什麼意思,只記得跟著小夥伴跑,總是磕磕碰碰。直到小夥伴都去上學了,他也吵著要上學,父母說,你眼睛看不見,怎麼看課本?怎麼寫作業?那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跟別人是不一樣的。他不服氣,讓姐姐帶他去學校。一開始藏在姐姐桌子底下聽課,時間長了,就「明目張胆」地坐在旁邊聽,有時也回答問題,別人答不上來的,他能答對。教語文的男老師挺喜歡他,評價說:這孩子心靈。要是沒有這位語文老師,幺傳錫也許會像很多盲人一樣,無法接受教育。他清楚地記得那是1995年的夏天,他正在吃早飯,語文老師興沖沖地踩著單車上家裡來了,宣布聊城有了第一所招收盲人的特殊教育學校。第二天,父母便帶著幺傳錫去報名,可惜來晚一步,學校已沒有名額。他急了,在地上打著滾哭,有人建議父母去給校長送禮。校長說今年實在負擔不了,全校教盲人的老師只有兩個。等到第二年,10歲的幺傳錫終於有學可上了。他學得很認真,數學能考99.4分。他把寒假作業帶回家,逢人便說:「我也有作業了,我也能寫作業。」他覺得,自己也跟大家「一樣了」。在濰坊初中畢業後,他又去了濟南讀中專,跟大部分特教學校一樣,針對盲人只有「中醫推拿」一個專業。推拿、算命、乞討是中國盲人的三大傳統職業。老師常跟他們說:「你們踏踏實實學按摩,將來能找碗飯吃,除了這個,你們還能幹什麼?」但他打心底里不喜歡按摩。中專畢業後,他輾轉多地,按摩店換了一家又一家,總是靜不下心來,歸根結底是對這份工作不熱愛。2005年,幺傳錫從廣播里聽到中國第一位女盲人調音師陳燕的故事,才知道原來除了按摩,盲人還可以有別的選擇——鋼琴調律。幺傳錫從小喜歡音樂,一直是班裡的文藝骨幹,會吹葫蘆絲、薩克斯。他18歲第一次接觸鋼琴時,就喜歡上了這種樂器。他用手細細摸,輕輕彈了兩下,哦,原來這種像桌子一樣的東西就是鋼琴,原來鋼琴的手感是這樣的,原來鋼琴不用插電,原來鋼琴沒有電也能發出這麼渾厚的聲音。他覺得太神奇了。按摩常常一天上十幾二十個鐘頭,按到手腳酸痛,工資只有一兩千。他在氣味渾濁的按摩店裡想,難道這輩子就這麼過了?
2008年9月,北京盲校鋼琴調律培訓班學員合照(幺傳錫第二排左四,妻子阿英第一排右二) 採訪對象供圖2006年,幺傳錫第一次打電話給北京市盲人學校,這所創辦了全國第一個盲人鋼琴調律專業的學校,當時只針對市內招生。他沒有死心,一直與北京盲校的老師保持聯繫。2007年夏天,終於等來北京盲校將面向全國招生的消息。2008年初,他被告知一年學費8000元。上哪兒去弄這筆錢呢?自從他透露了轉行的想法,所有人都覺得很不現實。有個老師甚至在背後說他是個失敗者,按摩不學好,搞些不切實際的。家人也不支持,他去找已成家的大哥借錢,沒借到。他媽勸他,不想做推拿就去算命。幺傳錫不服氣。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踏出這一步,如果因為錢的問題就放棄,他會遺憾一輩子。他整天為學費發愁,「太入迷了,太想要得到(這個機會),什麼方法都想去嘗試」。聽的電台節目里來了個銀行行長,他就莽莽撞撞打給電台,請求在銀行辦理助學貸款。銀行拒絕了貸款請求,卻給他捐助了6000元,幺傳錫總算把學費湊夠了。很多人說他幸運,他不否認,但他覺得自己至少敢於嘗試。身邊很多盲人其實都不喜歡按摩,都想轉行,但只有他實施了。對他而言,放棄按摩,意味著只能走鋼琴調律這條路,萬一失敗了,「就只能在農村裡苟延殘喘地過下半生了」,所以「只能成功,不能失敗」。抱著這樣的決心,幺傳錫於2008年9月奔赴北京盲校,與其他13名學員進行了一年的訓練。
幺傳錫通過語音讀屏軟體使用手機。盲人家庭在那裡,他遇到了現在的妻子阿英。阿英在班裡愛打扮,經常被老師說「臭美」,他就跑到人家座位邊,想摸摸她的樣子。盲人主要靠「聽」和「摸」認知事物,在他們之間,「摸」是一個很正常的行為。幺傳錫不知何為美。相識9年,妻子談起記憶中自己的模樣,轉頭對丈夫喊了一句:「幺傳錫,美女哦!」他聽了就笑:「有多美?」他不止一次聽人讚歎妻子年輕時的美麗,但還是無從想像。
女兒在看媽媽年輕時的藝術照,很多人都說她遺傳了媽媽的長相。當年班裡14個學員,有四對情侶,他們是最不被看好的一對,因為兩人都是全盲。但最後另外三對都分了,只有他倆結婚了。盲人結婚是一大難題,單身者居多。很多盲人希望至少能找低視力者,而低視力者則會希望找健全人。但由於交際圈封閉,盲人的朋友大多是盲人,對象也大多只能在圈裡找。幺傳錫說,殘健結合在外國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在中國,盲人找盲人更現實,「一個健全人找盲人可能會頂著巨大的思想壓力。」阿英是在一個女人最美好的年紀失去光明的。那年她26歲,長得漂亮,在銀行工作,組建了幸福的家庭,與家境不錯的丈夫,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兒子。1998年冬天,阿英站在銀行的玻璃門前,望著外面,突然看到眼睛中間「啪」一下,出現了一個紅色的血點。去醫院檢查,說是眼底病,要住院。接下來兩年,病情反反覆復,眼底出血時,看不見,血化開了,又能看見。父母帶著她四處求醫,一邊治療,一邊惡化。直到2000年,她徹底看不見了。她形容那兩年就像打仗一樣,打到最後不行了,「就認輸了」。比失明更讓她心冷的是前夫的背棄。去民政局辦離婚手續的那天,阿英刻意穿得漂漂亮亮的。最後簽字時,她簽不了,前夫就「迫不及待」地捏著她的手,趕緊去摁那個手印。她覺得真可笑。離婚後,前夫把兒子帶走了。2008年,阿英由媽媽帶著去學校看兒子,兒子躲著不見,跑了。自此她再沒見過兒子。多年後接觸到盲人圈子,她發現每個後天失明的人背後都有一段傷心往事,不乏像她這樣被伴侶拋棄的例子。她認識四對夫妻,都是其中一個後天失明,結果有三對都離了婚。26年的光彩生活戛然而止,阿英陷入了無盡的黑暗。她在家待了六年,「門都不敢出」。即使在家這樣熟悉的環境,也如同喪失了生活自理的能力。她迷茫,恐懼,無力,拚命想睜眼看看,就是睜不開,就是看不見,就是走不出這黑暗。直到2005年,阿英遇到了一個大著肚子的盲人,深受觸動,她完全無法想像,一個盲人怎麼懷孕?怎麼照顧孩子?她第一次有了走進盲人圈的想法,別人可以好好過日子,她為什麼不可以?她開始參加殘聯的活動,學會了定向行走,也慢慢學會了以盲人的身份重新走入社會。遇到幺傳錫後,她甚至重新對生活有所期待。但對於生孩子,阿英依然顧慮,父母也反對,怕遺傳,也怕不好照顧。幺傳錫堅持要生。如果有遺傳病史的話,能不生就不生,生了也是給國家添麻煩,但兩夫妻都沒有這個情況,幺傳錫覺得可以生,「畢竟有了孩子家庭才完整」,將來老了也有個寄託。2011年,「小甜甜」出生了。阿英第一時間問醫生,聽說孩子眼睛正常,她才放下心來。當時還在琴行上班的幺傳錫聽到消息後,激動得連招呼也沒跟老闆打,就讓同事領到醫院去了。他摸著女兒的小手,聽著她哇哇地哭,無比欣喜,無比感恩。幺傳錫曾幻想,女兒慢慢長大,她會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陪著爸媽在林蔭道上散步。
3月17日,幺傳錫接女兒放學,這是過完年第一次接,女兒不願讓爸爸接送,嫌他太慢。其實幼兒園只離家1200米,有奧斯卡領著,過三個路口、一個紅綠燈,拐三次彎,十分鐘就到了。但很多時候,他們對女兒的成長、教育無能為力。孩子生病發燒,他們急得團團轉,唯一能做的就是趕緊送醫院。上幼兒園,老師說孩子學了大人的習慣,什麼都要摸一下,要糾正她,可是他們看不見,要怎麼糾正?女兒成績不好,總是不好好寫作業,他們無法輔導,也無從監督。最怕是女兒像奧斯卡一樣走丟。有一天傍晚回家路上,「小甜甜」突然鬧彆扭,一生氣甩手跑了。他和妻子追不上,怎麼喊都沒用,兩人「嚇壞了」,生怕她被車撞被人拐。他們摸著黑走回來,心急火燎地一路問人。岳母趕過來,一下就把人找到了,原來女兒就在樓下的搖搖椅上坐著,就在他們眼皮底下。除此之外,這個家庭與其他家庭並無兩樣。夫妻一外一內,一搭一唱,偶爾拌拌嘴。孩子淘氣,又懂事孝順,會念著給爸媽買東西。爸爸管教孩子,媽媽出面維護,爸爸就怪媽媽,「一管你就護,真是拿你沒有一點脾氣」。一家三口去公園散步,不讓孩子走遠,每隔兩分鐘就要確認孩子的方位。父母寵孩子,要什麼就盡量給她買什麼。孩子不經意間會向外人炫耀爸媽的好:「我媽媽可會做飯了!她從不切到手。」像所有父母一樣,幺傳錫夫婦對女兒的將來,也有未雨綢繆的期待和擔憂。阿英對女兒說,長大以後,要做自己喜歡的工作,一定要獨立。幺傳錫則為女兒的學習發愁,他不要求最好,但也不要最差,「你爸爸我都沒有倒數第一過」。他打算攢錢給女兒買台鋼琴,培養興趣,開發智力,也給女兒請個家教,好好把成績抓一抓,起碼別人都會的東西,自己也得會。「你只有隨大流,才能不被這個社會淘汰。」幺傳錫認真地說。
3月18日,記者在公園給幺傳錫一家拍下為數不多的合照。出行困擾過去二十多年,幺傳錫一直在努力融入主流社會。他爭取到了教育機會,從事喜歡的工作,結婚生子買房。他玩微信,發朋友圈,關注時事,打滴滴,出門不帶現金,都用線上支付。人們常常看他耳朵貼著手機,聽著讀屏軟體2倍速的語音提示熟練操作,在10秒內打開了支付寶掃碼收付款頁面,覺得驚奇不已。他最近還在學音頻製作,準備搞個自媒體電台。
3月18日,幺傳錫用支付寶掃碼收款。考慮到對方是鄰居,他只收了200元,比平時少了一百。這些別人都在做的事,他也能做到,唯獨出行問題始終不如意。幺傳錫在深圳三家琴行工作過,老闆都不肯讓他上門調音,收入因此少了大半。他一直渴望擁有一隻導盲犬,然後辭職自己單幹。2012年初,幺傳錫聽說大連導盲犬培訓基地可免費申請導盲犬,立即致電辦理。導盲犬的培訓成本非常高,一隻要花費12-15萬,淘汰率高達80%,該基地自2006年成立至今只培訓出118隻。而我國有超過1700萬的視力障礙殘疾人,其中500多萬盲人。足足等了四年,幺傳錫才排上了號。當時深圳還有另外兩位申請者,大連基地派了兩名工作人員來考察,申請者是否具備使用導盲犬的條件,最終只有幺傳錫率先通過了考核。這大概跟他的獨立出行能力有關。幺傳錫剛來深圳時,不忍心老麻煩岳父母,就讓他們帶著自己認路,把周邊路況都走熟了,包括公交、地鐵路線。全盲者大多不能單獨出行,像大部分盲人一樣,幺傳錫的妻子能不出門就不出門,每次出門都要「發好大的愁」。當年北京盲校14個學員,最後從事鋼琴調律的人只有兩三個,「主要還是因為出行問題。」根據幺傳錫的自身體驗,很多城市的盲道修得並不規則,有時候在地鐵站沿著盲道走,根本到不了站台。「其實腳踩在盲道上,我感到很踏實」,但他也不敢走太快,不知道什麼時候走著走著就撞上了。他每天經過的派出所門前那條盲道,就老停著好多車。在深圳,盲人等公交也很尷尬,每次不知道哪路車進站,問人也並不總是管用。有一次他聽見有車進站了,便跑上去問司機,發現不是自己要坐的車,正趕緊下來,那一剎那,突然開過來另一輛車,把他夾在兩車之間,幾乎動彈不得。《深圳市無障礙環境建設條例》規定,公共汽車應逐步設置供候車的視力殘疾人識別車輛線路的提醒裝置,但實際上大部分公交車都沒有安裝。「我們家聊城小城市都有,為啥深圳還沒有?」深圳的紅綠燈大多沒有過街音響提示,因此大部分時候,幺傳錫只能憑靠感覺來過馬路。人多時,跟著人流走。人少時,根據有無車輛通行的聲音來判斷。有時走到一半,信號燈會突然變紅,他曾幾次差點被車撞上,盲杖被軋彎了好幾根。「盲人為什麼不願意出行?因為盲人出行一次,就是冒一次的生命危險。」他說著突然有點激動。有了奧斯卡之後,出行情況有所好轉,但隨之而來的另一個問題依然讓他苦惱。奧斯卡是深圳第一隻、也是目前唯一一隻導盲犬,這座以「開放前沿」著稱的城市,尚不能完全接受導盲犬。去年9月,幺傳錫帶奧斯卡在深圳第一次搭公交車就被拒載,他告訴司機,這是導盲犬,法律有規定,導盲犬可以坐車。「誰規定也不行!我們公司規定不讓狗上車。」司機撂下這句話,把門一關,油門一踩,走了。幺傳錫向深圳市交委投訴,在當地媒體的報道中,交委隨後向深圳多家公交公司下發了「放行」通知。目前他坐地鐵已不成問題,周圍常坐的公交車基本也不阻攔了。但其他公交路線,他沒有把握。3月21日,幺傳錫帶著奧斯卡從外面調琴回來坐公交,被司機和乘務員出言阻攔,問他們是否有受到上級通知,對方聲稱從未收到過通知,幺傳錫自顧自往裡走,靠窗坐下,奧斯卡隨即趴在地上閉目休息。
3月21日中午調音歸來,幺傳錫和奧斯卡坐公交回家,上車前,他們被司機阻攔了一下。在記者跟著他出行的幾天里,這種「拒絕」不時發生。常去的中山公園一開始也不讓進,他投訴過後,大部分保安都不攔了,唯獨有一個年紀較大的保安,每次都要說幾句。他嘗試帶奧斯卡去超市,又被保安攔下,他解釋了幾句還是說不通,扭頭便走,不願糾纏。被拒絕太多次了,他每次都要解釋、爭辯、抗議,感到心累。幺傳錫帶著奧斯卡行走在外,經常招來路人的注視,被偷偷拍照、合影而不自知。所幸,這些各種各樣的目光,他都看不見。他感覺到奧斯卡分心了,就扯了扯鏈子,「你管別人幹嘛,好孩子,咱們走咱們的。」
公園裡有好奇的遊客駐足觀看導盲犬。只求平等採訪期間,記者與幺傳錫並肩而行,時不時會提醒他身邊的障礙物,他總是低聲應著:「知道,我知道。」似乎急於擺脫被照顧的角色。即使是他這樣自尊自強的人,也不得不承認,盲人在這個社會是弱勢群體。幺傳錫說,他十幾歲時曾拿了張嶄新的100元去買東西,老闆說這錢是假的,過了一會兒把錢遞迴給他,他一摸就知道錢已經掉包了,換了一張半新的假幣,但沒有證據,他也不敢質問。阿英失明後請過鐘點工,家裡的東西,鐘點工想拿就拿,經常當著她的面,把冰箱里的水果切一大塊,直接拎走了。2009年,幺傳錫帶著妻子去濟南看眼睛,在酒店投宿,前台登記開了房間後,酒店老闆突然跑過來,把他們轟了出來,說什麼也不讓盲人住。幺傳錫為什麼更喜歡用網約車,就是因為搭計程車經常被狠宰,「人家一看是你是盲人就漫天要價,你看不了表,司機說多少就多少。」他常常感到憤怒,為什麼會這樣遭人欺負?他也抗議過。上小學時,學校組織學生去踏青、旅遊,獨不讓盲人同學去,他站出來抗議,第二年的校外活動所有人都可以參加了。街道殘聯專職委員在群里發通知,有時不考慮盲人的情況,直接發一張讀屏讀不出來的圖片,把這個問題一反映,倒被嫌棄「事兒多」。他媽也覺得他愛爭理。比起外人的歧視和坑騙,家人有意無意的言行更讓他難過。
幺傳錫一家租住在深圳南山區一棟舊工廠宿舍里,除了隔壁的女兒同學家,與其他住客並無交往。小時候,幺傳錫父母經常吵架。他印象最深的一次,父母吵完之後,他在屋外玩耍,父親在屋裡睡覺,母親收拾行李,帶著四個哥哥姐姐去姥姥家了。他當時年幼不懂事,沒想太多,只是很疑惑:「為什麼不帶我一起走?」後來長大了,想明白了,在那個父母吵到分居的時刻,母親只帶著哥哥姐姐離開意味著什麼。14年前,親大姐結婚,誰都可以去,就他不能去,一家人為此吵架,大姐最後讓他別去了。阿英也是因為跟父母有隔閡,才分開住的。失明後,父母為了照顧她,費盡心力。但具體到生活,父母作為健全人,終究不能理解盲人。尤其生了女兒之後,她關心則切,凡事都要過問,母親有時便不耐煩,認為不被信任。其實她只是因為看不見,太想知道女兒的情況罷了。阿英覺得父母還是在拿正常人的思維去想像盲人,他們會經常責怪,怎麼那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呢?「你們在說我之前,把眼睛蒙上,自己也做一遍,你做得比我好,再來教訓我。」上個月,有家電視台來拍他和奧斯卡,對方提出讓奧斯卡幫他拿報紙的拍攝要求,幺傳錫覺得很無語,「我根本看不了報紙啊!」女兒一歲半就很會走了,他們出門就把圍巾的一端栓在她腰上,一端手裡握著,「像遛小狗一樣」。路人甲看到說:「這麼小就要領著爸媽走路,好可憐。」路人乙看到說:「這麼小就能領著爸媽走路,好厲害。」這樣的話幺傳錫聽過太多了,有人說他看不見,多可憐,有人說他看不見,還能工作,多厲害。他討厭被人同情,自己活得好好的,有什麼好可憐的?他也討厭被作為勵志的榜樣。他曾參加電台的主持人比賽,評委說他能來參加比賽,「好勇敢好堅強好了不起」,然後給了他一個特別獎。「堅強」「勇敢」「自食其力」「自強不息」,健全人總是把這些詞加冠在他頭上,在他看來,這種誇讚反而是一種歧視。他只希望憑實力獲得認可。2010年,他剛來深圳,去琴行應聘調律,老闆卻讓他站櫃檯,吸引人的眼球,一個月800元。五年後,他無意中發現,琴行用他的照片在網上做宣傳,標題為「愛心企業給了他一片藍天」,意思是琴行錄用他是在獻愛心。他心裡很不是滋味,對老闆說:「我能來這裡,是靠本事吃飯的。」「我只是個普通人,我也有七情六慾,我也有缺點,我跟你們是一樣的。」他不要誰的讚美,也不要誰的憐憫,他只希望被平等相待。阿英從看見到看不見,兩種生活都體驗過,以前是「看」著做事情,現在是「摸」著做事情,「只是方式不同,結果都是一樣的」。
幺傳錫調音回來,奧斯卡熱情迎接主人。光明與自由幺傳錫一直具有很強烈的獨立意識。他10歲離家寄宿學校,一直由家人接送,19歲中專畢業後,去濟南找工作,堅決不再讓家人陪同,父母不答應,他反問:「你們能陪我一輩子嗎?」對盲人而言,天底下最困難的事情,就是第一次單獨出門遠行。他在濟南下了車,沒頭蒼蠅似的亂撞,四周全都是人,「好多人在講話」,但都與他無關。他背著行李,立在人流中央,彷徨,無助,焦慮,膽怯,迷茫,如同遼闊的黑洞,沒有盡頭。他有點後悔不讓父母跟著了,又強迫自己必須克服。只有克服內心的恐懼,才能真正獨立。如今,幺傳錫出行有奧斯卡相伴,但導盲犬的幫助畢竟有限,他不能太依賴導盲犬。人的眼睛比導盲犬更能帶給他安全感,他也不能依賴人。
幺傳錫調音時,奧斯卡在一旁安靜等著。在生活中,他很少找人幫忙,幾乎從不申請義工服務,也不止一次地勸誡妻子,不要凡事都依賴爸媽,「爸媽能陪你一輩子?」孩子也不可能一直守在身邊,早晚得自己獨立生活。小時候,他羨慕小夥伴騎自行車,自己也想騎,膽子又大,就偷偷學會了,在村子裡騎,「我騎車技術可高了!可以單手扶把,也可以載人。」今年春節回家,他還用電動車載著妻女在村裡騎了幾百米。幺傳錫天生活潑好動,他喜歡賽車,喜歡衝浪,喜歡一切有速度與激情的運動,卻偏偏看不見。因為看不見,更因為世俗對盲人的偏見,很多想做的事情做不了,是他感到最不自由的時候。他無數次做過同一個夢。夢見自己一人在騎自行車,從家裡出發,騎到很遠的地方,騎得又平又穩,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那種感覺特別舒服,以至於夢醒後依然回味無窮。他還夢見過自己在一輛無人駕駛車上,車裡有一個觸摸屏,用手一摸還有語音提示,他輸入自己要去的地方,按下出發鍵,車子便緩緩地啟動了,行駛在寬敞的馬路上,風在耳旁呼嘯而過,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充盈胸間。他心想,這下可好了,終於不用麻煩別人了,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我想去的地方,做我想做的事情。自由真好。自從做了這個夢,幺傳錫一直很關心無人駕駛技術。他希望能發明一種感測器安裝到自行車的手把上,哪一邊有障礙,哪一邊的手把電流就強一點,讓盲人也可以在城市裡騎自行車。他相信不出20年,科技的發展必定可以讓盲人像健全人一樣行動自如。幺傳錫嚮往科技,妻子則更多地寄希望於醫療的進步。當年醫生說她患眼疾,跟免疫力低下、不注意飲食作息有關,所以她現在吃一種營養餐,想把身體調養好,期盼以後有機會把眼睛治好。其實她的眼球已萎縮,幾無可能復原,但她始終沒有死心,復明的想法一直潛在心裡,時不時就要冒出來一下。「我每天都在想,一定要好起來,一定要看見。」阿英還希望通過吃營養餐來減肥,恢復到以前的身材。失明前不久,她買了一件淺綠色的毛呢大衣,失明之後因為吃藥變胖,就再也沒穿過,一直在衣櫃里珍藏著。她最近拿出來穿,扣上了紐扣還是有點緊,她扯了一下衣角,念叨著肚子上的贅肉。
蒸好一籠包子端出來,阿英請記者幫忙拍張照,傳給她發朋友圈。阿英體驗過能看見的好,便總也忘不了。幺傳錫從未體驗過,卻也時常神往。每當別人向他描述這個五彩斑斕的世界的時候,他就想親眼看看,也為此糾結過好長一段時間。他曾與朋友泛舟湖上,朋友說這裡風景如畫,湖面波光粼粼,湖水清澈見底。他想知道,什麼是風景如畫?什麼是波光粼粼?什麼是清澈見底?但不管朋友如何細緻地描述,他都想像不出來。這種時候,他真的很想知道,視覺帶給人的體驗究竟是怎樣的?小時候有人曾問他知不知道什麼是黑,他說不知道。那人說:「你現在什麼都看不見,這就是黑」。他還是不知道。他能感知到白天和黑夜的區別,卻想像不出來它們各自的樣子。3月18日11點,他調完琴出來,雨停了。「出太陽了嗎?」他問記者。「沒有,現在還是陰天。」走了一會兒,他抬起頭,「這兒有陽光了?」「沒有,太陽沒有出來。」走了一會兒,他又嘀咕起來,「好像是出太陽的感覺。」「沒有出太陽。」 「那哪裡來的熱度?」記者向他解釋,有一種天氣介於陰晴之間,太陽被雲擋住了,但整個天地還是非常明亮。「如果太陽真的出來了,我們是有倒影的,但是現在你看,我們沒有倒影。」話一出口,兩人都沉默了。回家後,他跑到陽台上唱起了歌:「黑夜給了我黑色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他只會這兩句,對著無垠黑夜,反覆唱了好幾遍。記者問他假如有了光明,最想做什麼。他想了一會兒說:「最想看看女兒的樣子。」
幺傳錫說,只有他們兩個時,奧斯卡「特別聽話」,走得「特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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