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石山:趙瑜的文體意識——讀《尋找巴金的黛莉》

趙瑜的文體意識 韓石山

中國作家多無文體意識,報告文家作家尤甚。他們有的是激情,激情催促著文字,順流而下,隨物賦形,得來全不費功夫;原本枝葉披覆者,能敘述清楚,已然是此中高手。他們有的是思想,任何俗常的話語,只要當時當令,均能詮釋出精妙的蘊含。

報告文學作家中,有文體意識的,趙瑜先生要算一個稀罕的品種。前面的批評並不完全準確,該開脫的時候還要開脫。報告文學作家的選材,常著眼於宏大與凝重。大與重的物件,往往形體也就粗笨,縱有微妙之處,亦非常人所能悉察。在報告文學一行,趙瑜出道甚早,名望頗高,以文體而論,不管是早先的《強國夢》,還是不久前出版的《晉人援蜀記》,主觀上或許有所圖謀,實未有上佳的顯現。可喜的是,新作《尋找黛莉》,令其一展宏圖也一展長才。

事件之小,小到再不能再小。不過是在古董市場上發現了幾封巴金給一位少女的信,七封,不能算多且都不長。給了我這樣的冬烘,稍作箋釋或著一短文,送專刊此類文稿的報刊,也就了事。比我稍為聰明一點的,也不過是翻查資料,箋而又箋,釋而又釋,完成一篇萬把字的所謂學術論文。嚇死你也不會想到,寫出一部近十萬言的書稿。

然而,一個有心人的機鋒,一個探索者的勇毅,是常人無法想見的。

此中的關鍵,在於找見那位1937年十七歲,若活著當近九十,又顯然絕非本名的黛莉小姐。坡子街,襄汾,寧武,西安,線索斷了又續起,對象找錯再重來,幾經挫折,幾多悲喜,終於找見了現居西安的趙梅生老人,解開了這七封不是情書卻滿含情義的書信的謎底,也解開了一個飽經世事滄桑的老人與她那個龐大家族的謎團。十幾頁紙質灰黃的書信,如一片又一片的雲霞,在歷史的天宇輕輕飄浮,聚集著什麼,又照耀著什麼。於是在這深邃的時空里,我們聽到了救亡圖存的吶喊,也聽到了民不聊生的哀嘆,看到了河山遞變的痕迹,也看到了輾轉流離的艱辛。最小的和最大的,最薄的和最厚的,就這樣緊緊地鉸合在了一起。

這就要說到趙瑜的文本意識了。且設想幾種可能。馬上能想到的一種當是,也寫了尋訪的過程,但將那七封信放在前面,或附在末尾。不能說不對,卻難說高明,——仍是箋注的路子,不過無限地加大了箋注的分量。再一種可能是,將這些書信糅合在敘述中,增加了敘事的綿密,卻無形中減弱了收信的分量。好的作品,應當如麗人出行,身佩瓊琚,叮噹有聲而儀態萬方。這一寫作秘笈,趙瑜顯然別有會心且心有別解。且看他是怎樣擺布的。

全書共20節。將這些章節的名目連綴起來,便可窺知其調遺的手段。計:巴金致黛莉第一封信;古董商喊出高價位;這批舊信從何而來;溫馨而又敏感的話題;血賤《犧牲者》;是回憶逼著我寫《春》的;查找襄汾縣裡趙逢冬;信仰應是文學之根;尋訪到一位趙文英;矛盾中掙扎的弱者;祝壽村又見新希望;趙公館裡兩兄弟;抗戰前最後一封信;寧武關人拉板車;五叔捐軀與梅生出走;在西安會晤趙健女士;戰爭也沒有毀掉他們;從克難坡到嘉峪關;堅決不做二房太太;共同尋找黛莉。

從上面的撮述中,大致可以看出,七封信,是分插在全書的。釐清一下便是,第一封在第1節,第二封在第2節,第三封在第4節,第四封在第6節,第五封在第8節,第六封在第10節,第七封在第13節。

尋找是緊張的,堪稱緊鑼密鼓,有時甚至到了間不容髮的地步。讀信則相對平靜,悠然神往而又屏氣息聲。這一緊一慢,一動一靜,大致規定了敘事的路徑,也調適了敘述的節奏。而這緊慢之際,動靜之間,又不是均衡用力,約略說來,前半部分敘事舒緩,信的插入就稠些,後半部分敘事緊湊,信的插入就稀些。第14節之後,已不再是「尋找」,而是「黛莉」了。

這樣一路敘說下來,自然叮噹有聲,自然儀態萬方。是一種文體美,也是一種大聰明。

大聰明要用在大地方。反過來說,沒用在大地方,就是沒有大聰明,至少也是看不出大聰明。寫作有著力的不同,也有順序的不同。其順序應當是,先文體,再章節,再句式,再詞藻。其著力則應當是,主要用於文體者;後三項,餘事也。讀海外譯介過來的文學作品和學術著作,每每能感到,他們在文體上的用力之巨,用心之細。有人批評我們的文學怎樣怎樣,雖不無偏頗,一點怕是毋庸諱言的,那就是我們的許多堪稱優秀的作品,沒有在文體上顯出一種大聰明。無論虛構作品還是紀實作品,真要在文體上顯出大聰明,沒有人會視而不見。作家或許會隱忍不發,批評家怎肯放棄這份快意?

《尋找黛莉》的優長多多,我最看重的還在這上頭。特為剖析之。

我已老邁,無心用世,更無意於臧否時賢,所以喋喋如此者,不過是難捨對文學的一縷舊情而已。

2010年1月3日於潺湲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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