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傑:胡林翼與曾國藩,官場權術的兩種玩法

海菲茨清人繪《胡林翼像》

咸豐五年三月,就在胡林翼竭盡全力在湖北戰場上指揮戰士廝殺的時候,一個意外的消息傳來:原湖北巡撫因為城破自殺,朝廷任命胡林翼當了湖北巡撫。

胡林翼非常振奮。天京內訌之後,太平軍軍心大亂。胡林翼抓住機會,乘勢反攻,終於拿下武漢。接著,湘軍乘勝逐北,水陸並進,數日內風捲殘雲般地收復了湖北全境。

胡林翼終於可以真正地履行他的巡撫職責了。他打算「放手大幹」一場。但是在放手大幹之前,他還面臨著一個障礙,那就是湖廣總督官文。

胡林翼在權力面前從來不會謙退。他的政治信條是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一定要把權力用足用全,包攬湖北全權,對湖北進行全面治理整頓。但是,要包攬全權,他首先要搞定官文。

咸豐五年四月,即胡林翼署理湖北巡撫才一個多月,朝廷即將當時任荊州將軍的官文擢升為湖廣總督,其用意顯然是以旗人親信來監視和牽制胡林翼。

對於官文這個人,胡林翼早有了解。早在咸豐二年(1852年)夏,胡林翼就曾在與湖南巡撫張亮基的信中這樣談到出身內務府的旗人:

揆帥(指官文)左右無一正人,無一謀士,其忌刻傾險,儘是內務府氣習,此誠不可與爭權……不如姑示韜晦,待其自敗。以敗事計之,當在此時矣。

官文身邊,被小人包圍。官文集團的作風,是妒賢嫉能,溜須使壞,典型的內務府習氣。這樣的人,還是敬而遠之,等他們自己出問題的好。

可見那時胡林翼張亮基等正派官員對官文是何等的反感。官文手下的官員,也多是無恥之輩。這些人心中根本沒有國家,「無一事不思奪民,衙門丁胥差役,無一人不思朘民。」

所以兩人剛剛上任時,關係非常緊張,雖然那時在戰爭狀態下,他們兩個人一個管江南,一個管江北,職權尚沒有交叉,部下就已經彼此敵視,勢如水火。「將吏各有所統,頗構同異」,「文武各有所主,議論頗不相下,遂成水火之勢。」「僚吏意向顯分彼此,抵牾益甚」。關係最緊張時,官文主動登門拜訪胡林翼,胡林翼拒而不見。

但是,現在湖北已定,想要從容展布,就要先解開這個朝廷戴在自己頭上的緊篐咒。

一個是正人君子,一個是姦邪小人,胡林翼似乎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把官文趕走,另一個是與他鬥爭。

可是這兩個辦法都不行。鬥爭會造成內耗,讓官文的下屬抵制自己,自己的政令在湖北行不動。趕走,朝廷還會再換一個旗人過來。以漢人任湖北巡撫,以旗人為湖廣總督,這是朝廷既定的政策,而官文這個人,在旗人官僚中還不算是最壞的。曾國藩說過:「官秀峰城府甚深,與人相交不誠,然止容身保位,尚無險陂。」雖然自私自利,城府很深,但畢竟他胸無大志,只圖安享尊榮,比較好擺弄。趕走這一個,可能來一個更壞的。

所以胡林翼一個腦筋急轉彎,決心籠絡、操縱和利用官文,讓他成為自己的牽線木偶。

於是咸豐六年(1856年)歲末拿下武漢後,二人的關係突然有了大家意想不到的轉機。

《湘軍記》這樣記述:

(胡林翼)既渡江,見總督,下令僚屬曰:「督撫相見,前事冰釋,敢再言北岸將吏(指官文所統官吏)長短者,以造言論罪」,官文聞之,大為高興。胡林翼又以鹽厘三千金充總督公費。兩人約為兄弟。

也就是說,胡林翼公開對自己的下屬說,以前我和官文有矛盾,現在總督和巡撫已經見了面,關係正常了。如果誰再敢在我面前說總督屬下官員的壞話,我就要治罪。官文聽了,非常高興。胡林翼又送給官文每年三千兩的鹽務陋規,兩個人遂結為兄弟。

徐宗亮則說,胡林翼為了與官文交好,還採取了夫人路線。官文的家事,都是由其小妾和家丁管理,所以胡林翼千方百計討好官文的小妾,讓自己的母親認官文的小妾為義女,「家人往來如骨肉焉。」

胡林翼凡有功勞,皆推讓於官文。比如武漢克複過程中的大小戰役,官文指揮的江北官兵基本沒出什麼力,但是胡林翼上報時,皆推官文之功於前。官文出身內務府,驕奢成性,揮霍無度。胡林翼知道官文「用財欲泰,乃以荊州道竹木稅一項,專歸督院。文恭得此,亦感文忠之厚雲。」把原本歸自己支配的荊州道竹木稅盈餘劃給官文。官文既得到了大量錢財,又滿足了虛榮心,也就不得不被胡林翼「左右之」。

如此一來,「督撫若為一體」,「團結如一人」,而胡氏「不啻為總督」「遂以得行其志」,有野史記載,兩人一旦有什麼矛盾,胡林翼就請官文的小妾,也就是他的「義妹」從中溝通。「文忠欲有所施設慮官為難者,則先通殷勤於其妾,妾乃日夜聒於文恭之前曰:『你懂得甚麼,你的才具識見安能比我們胡大哥?不如依胡大哥恁么做便怎麼做罷。』官輒唯唯奉命惟謹。」這個記載雖不盡可信,但頗為傳神。從此「軍政吏治,皆林翼主稿,官文畫行。有言巡撫權重者,一無所聽」。特別是胡林翼因自己的漢人身份,有些話對咸豐不好直說,都可以找官文為他代言。「引嫌不能言者,亦竟勸文恭(官文謚號)獨言之,訐謨所定,志行計從」。

胡林翼此舉,被證明是極為明智的。在官胡兩人分任督撫之前,督撫不和,相互掣肘,勢成水火,必置對方死地而後快,是湖北官場的痼疾。從咸豐元年起,幾年之間,官湖北者猶如走馬燈一樣輪換不停,湖北巡撫換了八個人,湖廣總督換了六個人。而且這些人的下場,大多很慘:

咸豐元年任總督的程矞采,因防禦太平軍不利於二年被革職。繼任者徐廣縉只幹了三個月,也因防剿不利被革職拿問。張亮基幹了十個月,因半壁山之敗被降調為山東巡撫。吳文鎔則幹了四個月後因被巡撫崇綸所逼在黃州兵敗自殺。台涌當了兩個月,被革職。楊霈做了五個月被革職。

巡撫下場更慘。常大淳于咸豐二年就任,同年十月在太平軍攻武昌時投井自盡。崇綸逼死吳文鎔,自己也沒落好下場,後來在朝廷逮問時服毒自殺。青麐幹了五個月,被于軍前處斬。陶恩培做了六個月,最後也是在武昌投水自盡。

就是說,在胡林翼當巡撫前,連續四任,沒一個活得了的。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胡林翼通過籠絡官文穩住湖北政壇的重要性。官胡並立,是湖北政壇上最為穩定的時期,後人論之,以為「湖北富強基於此」。

和曾國藩不同的是,胡林翼是一個把「道」和「術」緊密結合起來的一個人,他的權術和手腕通過籠絡官文一事體現得淋漓盡致。

胡林翼中年以後,進德極猛。一言一行,都不乏道學之徵。他不愛財,「從政以來,未嘗以一文寄家」,「位至巡撫,將兵十年,於家無尺寸之積。」

他以身許國,公忠為他人所不能及。他「繫心朝廷,常至感念流涕」。他說,「吾輩以身許國,即難進退任情」,「如女子結縭,從一而終」。

他為政操勞,不顧惜身體,年不足五十,由於「積年戎帳」,已經如「八九十人」,為國家為君主,確實做到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他在官場倡導所謂「著誠去偽」。曾國藩說,「潤帥之整飭吏治,全在『破除情面,著誠去偽』八字」。

但另一方面,胡林翼也從來沒有放棄對「術」的運用。有人說,「胡文忠為人最有血誠,然亦善用權術」。

羅澤南死後,他又全力籠絡羅澤南的接班人李續賓、李續宜兄弟,「以昆弟待之」。書信往來之際,每每戲稱續賓「聖人」,稱續宜「亞聖」,對二人的關照無微不至。

李氏兄弟在前方帶兵,他們的父母年事已高,二人常「以不能歸省為憾」,胡林翼就專門派人將他們的父母接到自己的署中,如同兒子孝養自己的親生父母一樣贍養他們,公務雖然繁忙,卻每天早晚都去問安:「為迎養其父母,晨昏定省,如事父母。日發書致二李,二李皆感激,願盡死力」。

這種過份的籠絡甚至引起李氏兄弟的懷疑。李續賓有一次問曾國藩,胡林翼對他們兄弟這樣好,是否出於權術?

昔李勇毅公(指李續宜)嘗告曾公曰:「胡公待人多血性,然亦不能無權術。」公答之曰:「胡公非無權術,而待吾子昆季則純出至誠。」勇毅笑應曰:「然,雖非至誠,吾猶將為儘力以滅此賊也。」是時將帥同心如此,故卒有成功雲。

曾國藩不好點破,只好說胡氏若待別人,權術或有之,但對你們兄弟是純粹出於真心,絕非權術。李續宜則以「然雖非至誠,吾猶將為儘力以滅此賊也」的話來「笑應」,可見他對胡林翼以權術駕馭他是心知肚明的。

曾國藩在這點上與胡林翼不同。曾國藩對待外部人,也就是政敵或君長,或有用權術之處。比如他對王有齡之見死不救,對朝廷隱瞞李秀成供狀的部分內容,顯然都是權術。但是對自己的下屬,他有一個原則,就是「不貴權術」。首先是他自覺天性拙直,不擅長此道。他說:

吾自信亦篤實人,只為閱歷世途,飽更事變,略參些機權作用,把自家學壞了。實則作用萬不如人,徒惹人笑,教人懷憾,何益之有?

就是說,我原本是一個老實人,沒什麼太多的心機。但是以前因為在官場上混,也學了些權術,結果把自己的心術學壞了,權術用得還不如別人好,往往會讓人看出來,只讓人笑話,有損無益。

其次,曾國藩的人生哲學是「拙誠」。他認為「天下之至誠,可以勝天下之至偽。天下之至拙,可以勝天下之至巧。」拙誠效率可能一時不高,但是持久沒有後患。自己集團內部的人,是需要終生相處的,你用權術,早晚會被看得出來,有副作用。「若鉤心鬥角,相迎相距,則報復無已時耳。」如果大家都鉤心鬥角,進入惡性循環,那事情只能會越來越壞,對誰都不好。所以他說「馭將之道,最貴推誠,不貴權術」,要對同事、下屬推心置腹。

曾國藩以「拙誠」為本,追求的無後患,而胡林翼以「權術」為用,注重的是高效率。胡林翼是以「濟世補天」為志的人物。為了達到補天的目的,他機關算盡,手段用絕,需要用霸術的時候毫不猶豫。他曾經說過:「兼弱攻昧,取亂侮亡,言道學者疑之,而英君賢相之方略,實不外此……帝王馭世之微權,必取強桀之人,預為駕馭,為我用而不為人用。」也就是說,強者生存,強者吞併壓服弱者,這是天下不易之規律,那些所謂的聖君賢相,其實所作所為,就是以強欺弱,以大欺小。所以,一個人,一個國家,必須「自強」,這樣不但可以避免為人所兼、所侮,而且還能夠取、侮他人,達到成功。所以,做人謀事,要主動,要佔據「為我用而不為人用」的先機。

胡林翼的王道霸道兼用,效率當然要高於曾國藩。但是任何權術都不可能不留下痕迹,因此也容易獲「德薄」之譏。左宗棠稱胡林翼「喜任術,善牢籠」。趙烈文在和曾國藩談起三國人物時也說:「胡詠芝頗得古人家數。」哪些古人呢?顯然是曹操孫權之流。曾國藩後來也曾以胡林翼為例告誡李鴻章不要常用權術:「聞渠(指劉銘傳)於閣下不滿處在『權術』二字,昔年希庵(李續宜)不滿於胡文忠,亦在此二字。」

但曾國藩對於胡林翼用權術頗能理解,曾國藩說,胡林翼的權術不同於平常官僚,因為驅動他權術的動力,是救天下的誠心:「唯誠之至,可救欺詐之窮」。他認為理學所講的「誠篤」與世俗所需的「權術」,在胡林翼身上,通過「經世之志」有機地結合了起來。他說胡林翼雖「可入霸術一路」,但因為「進德」,所以由「霸術」一路轉入救民濟世的聖賢一路。所以,胡林翼的霸術與曹操高下不同,結果也不同,仍不失為聖賢。這與胡林翼自己的權術的理解是一樣的。胡氏的名言之一是「用霹靂手段,顯菩薩心腸。」

同時,「術」與「術」不同。「術」不僅是欺詐、手腕、虛飾,有的時候,「術」更可以稱為技巧,讓「道」浸潤人心的過程更為順暢。胡林翼的「術」中,就包括他高超的溝通技巧。

在與下屬的交流中,胡林翼特別善於以「化公為私」的方式來調動下屬的工作積極性。史載他「以州縣懸隔,遇事則手札諮問,務達其情。嘗言:『公文同而手札專,吏有不敢輕視之心;公文嚴而手札親,吏有不忍漠視之心。」也就是說,胡林翼喜歡用手札的方式與部下交流,因為公文內容同一,而手札則專寄一人,部下不敢輕視。公文語氣冷漠,而手札內容親切,部下更會重視。

咸豐七年(1857年),胡林翼給在宜昌地方上任職的一個姓牟的僚屬寫了這樣一封私函:

聞廉吏之風久矣,勤苦之至,感念何深!閣下蓋以伯夷之節為士行之勤者,弟尚擬特薦而未發。前此乃軍務例章,不足以盡公之美也。昔年有餉無兵,近年有兵無餉,下游積欠百餘萬矣,有岌岌不可終日之勢。乞餉之書與申包胥七日七夜不絕聲相似,而憐我之人,殊不可得。秦哀無衣亦不再唱矣。本省餉項,以鹽課為大宗。然蟻慕膻行,魚多漏網。辦理不得其人,立見減縮。楚中良吏,弟以閣下為第一人。宜昌之事,必借長才;大局攸關,維持匪易。閣下即多勞,而又烏能已乎?弟志在東征,百折不回,但望夏秋之間,九江不潰,事必可為。從此勾當公事,不僅保楚,兼以保吳。弟又非能保楚、保吳也,有都與楊與李以為將,弟等只須謀餉以助之耳。尚乞念鄙人至愚至拙之苦衷,與申甫、麟洲妥為經理,以濟時艱為幸。

信的內容上都是談公務,但胡氏卻是以私人信札形式傳達,且謙而以「弟」自稱,尊稱對方「閣下」,並極力稱讚對方,表達自己的倚重之心及薦拔之意。他開誠布公地力陳餉事的艱難,激勵對方竭力經營,以濟時艱。通篇沒有督責之詞,沒有長上之態,懇切真摯,娓娓道來。當然,這本身不免包含「權術」成分,但這種「權術」,卻是以德意為基礎的手段。曾國藩因此說:「胡公近著,批牘感人最深,尺牘次之,奏疏又次之。」

本文原標題:《胡林翼的「道術」與「權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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