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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刀與靈魂的較量

刺刀與靈魂的較量

█狄 馬

1957年10月31日,阿肯色州小石城市像美國其他城市一樣充斥著節日的歡樂。這天是萬聖節的前夕,成群結隊的年輕人在街上取鬧作樂,他們用剃鬚膏泡沫將駐紮在該城的美國陸軍精銳部隊第101空降師的士兵噴成唐老鴨和米老鼠,一些膽大妄為的女孩子把鮮花、鑰匙鏈、甚至胸罩掛在他們的槍口上。這些士兵是艾森豪威爾總統上個月下令調來小石城保護中央中學的黑人學生的。而在該城市政廳的會議室里,議員們正襟危坐,就逮捕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阿肯色州分會主席戴西·貝茨一事進行表決,因為她護送九名黑人孩子穿過暴徒聚集的人群進入該校,市議會決定對她實行報復。

這時,他們「缺席審判」的戴西·貝茨卻正在紐約的世界主義俱樂部演講。她讚揚了在中央中學就讀的黑人孩子,稱頌他們在暴力面前顯示出的鎮定和勇氣。這時,一個人跑進來,附耳向她說了什麼,她略為一震隨即告訴聽眾,她丈夫L·C·貝茨從小石城打來電話,說市議會剛剛宣布了對她的逮捕令。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的法定負責人瑟古德·馬歇爾當場向聽眾保證:戴西會回到家中進行抗辯,她決不逃避鬥爭。

11月4日早晨,戴西·貝茨同另一位會長克倫喬牧師前往小石城投案自首。這兩位民權團體的領導人在按下指印後被攝像,最後釋放候審。至此,美國歷史上一場著名的為取消學校種族隔離制的司法鬥爭就這樣被引發了。

「分離」能不能「平等」?

戴西·貝茨和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其他領導人被捕的背景是:奴隸制已經廢除,南北戰爭結束將近一個世紀,而南方各州的種族隔離制卻遲遲沒有打破。也就是說,那時黑白兩個種族在旅遊、生活、教育、選舉等各個方面都是壁壘森嚴的。在汽車上,白人只能坐白人的位置,黑人通常被安頓在後排;在衛生間,白人在標有「White」的牌子下洗漱,黑人不能亂串;即使是純商業的餐館,也是謝絕為黑人服務的……而這一切的依據僅僅是來自於《獨立宣言》中一句「獨立而且平等」的話。

但由於這個國家的立國原則是符合人性的,社會的主流思想是在北方的自由、民主的精神引領下的,因此,受到不公正待遇的群體對於正義、自由的呼求也遲早會和這個國家的主流精神匯合在一起的。

這歷史性的一天早在1953年就來臨了。第一個爆炸點正是從教育開始。琳達·布朗是一個黑人女孩,根據她所在的堪薩斯州法律,種族隔離是允許的,但不是必須的。可當她申請要上一所白人學校時,卻遭到校管會的拒絕。她的父母上訴到聯邦地區法院,但布朗卻被判敗訴,於是這個案子就一直走到了聯邦最高法院的辯論席。

由於「分離而且平等」的原則是被這個國家以及它的法院確認的,因而,今天的黑人律師辯護的焦點帶有明顯的顛覆性,那就是在教育領域,分離究竟能不能平等?

經過長時間的辯論,終於在1954年5月,聯邦最高法院以九比零一致通過,黑人布朗勝訴。沃倫大法官強調指出,「在公共教育的領域裡,沒有『分離而且平等』這個原則的位置。隔離的教育設施天生就是不平等的。……它毀壞了人的尊嚴,傷害了人的心靈,使一個社會群體產生整體自卑感」。這等於向黑人指出,在精神和權利上,你們和任何人一樣是平等的。

但就是這樣一個現在看來非常普通的判例卻引起了南方各州的強烈反對。他們的議員在國會中大放厥詞,發誓要用一切合法手段來撤消這項「不公平裁決」,甚至在一些州還發生了大面積的民眾騷亂。迫於壓力,聯邦最高法院在1955年就布朗一案作出了第二次裁決。它說,今後取消學校的種族隔離制要以「審慎的速度」進行,並把評估當地教育委員會「真誠努力」的權利讓給聯邦地區法院。這就使南方一些州在取消種族隔離的問題上迅速後退,阿肯色州就是其中之一。它本來在執行布朗裁決方面已跨出了幾步。尤其是在「溫和派」奧瓦爾·福布斯當選州長後,小石城教育委員會甚至通過了一個叫「布洛塞姆」的計劃,它規定該州種族合校的時間是十年,即從1957年9月開始,准許黑人進入中央中學,以後是初級中學,最後是小學也要取消種族隔離。但在聯邦最高法院騎牆態度的鼓舞下,該州官員改變了立場,也就是他們不打算履行原來的諾言。

為了給為數眾多的黑人孩子討回平等的受教育權,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阿肯色州分會會長戴西·貝茨決心挑戰這項不公正的法律。

戴西·貝茨出生於該州南部的哈蒂格鎮,父親是一個鋸木工人,在她10歲時就不幸病逝,死前留下的最後遺言是:「憎恨可以毀了你,戴西。你應當憎恨恥辱,憎恨侮蔑,憎恨歧視。但要有所作為,必須聯合其他黑人來改變這一切。」布洛塞姆計劃頒布以後,她曾協助一些黑人兒童的家長向聯邦地區法院起訴,要求立即開始在中小學實行種族合校,但被判敗訴。

這樣他不得不等到1957年8月,也就是離中央中學開學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戴西把將要入學的黑人孩子找到家裡,反覆進行訓練,以迎接即將來到的各種危險。他的起居室變成了教室,她教導他們,要學會應付各種難以容忍的侮辱,包括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頭髮一絲不苟,時刻保持尊嚴等「非暴力抵抗」的技術細節。為此,白人種族主義者曾往她的家裡扔過一個大石頭,上面綁一張紙條寫著:「這次是石頭,下次是炸藥」。

但就在中央中學開學的前一天傍晚,一名記者來到戴西家中,告訴她,中央中學已被國民警衛隊圍住。她隨即趕往學校,只見幾百名頭戴鋼盔的士兵從卡車上下來,手持刺刀和步槍,已將中央中學團團包圍。當晚,州長福布斯撕去了「溫和派」的假面,說他之所以出動國民警衛隊,是聽說最近幾周內小石城突然售出了大量槍支彈藥,而且義正辭嚴地警告,如果第二天,黑人學生試圖進入該校,必將「血濺街道」。

刺刀面前有沒有尊嚴?

全副武裝的部隊使得中央中學不得不在第二天關閉了校門。小石城教育委員會一看有機可趁,立即要求聯邦法官戴維斯撤消前任法官簽署的布洛塞姆計劃,但遭到拒絕。

第二天清晨,其他8名黑人孩子都先往戴西家裡,準備一同步行報名,只有黑人女孩伊麗莎白·埃克福德徑直來到了學校。她穿著長統絲襪和球鞋,懷抱一本綠色的學生筆記本,神情莊嚴地穿過了校門兩邊喧鬧的人群。空氣有一刻凝固了,暴徒們看著她,而她旁若無人地走著,一直走到國民警衛隊的刺刀叢中,兩名荷槍實彈的士兵「嚓」地一聲,將長槍疊成十字,擋住了去路。但她只是看了看士兵的臉,「哼」了一聲。

人群中有人明白過來了,他們在這一聲輕輕的「哼」中讀出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輕蔑。越來越多的人越過警衛隊的防線,氣勢洶洶地圍了上來,開始叫嚷:「抓住她!處死她!」,「弄條繩子,把她拉到樹上」。但她只是靜靜地立著,臉上掠過一絲稚氣而堅毅的微笑。這時,一個白人為她的鎮定打動,飛快地開來一輛公共車,她才得以從現場逃離。那年,她只有15歲。

全美國的人在電視上目睹了伊麗莎白在歇斯底里的叫囂面前保持的尊嚴,都感動得流了淚。許多原本是種族主義者的白人看過這一幕靈魂與暴力的較量後懺悔不已。他們自發地組織起來,要求總統採取措施,平息阿肯色州的騷亂。9月20日,戴維斯法官下令福布斯州長撤走阻止黑人入學的國民警衛隊。23日,9名黑人孩子,前有戴西帶領,後有牧師陪同,再次來到中央中學,但暴徒們仍然人數眾多,市警察根本無法控制局面,幾小時後,他們衝破嚎叫著的人群,才勉強撤離校園。

艾森豪威爾面對隨時有可能出現的私刑場面,終於忍無可忍,他下令由聯邦政府接管阿肯色州的國民警衛隊,同時立即調陸軍空降師前往小石城,在直升飛機和機關槍的掩護下,9名少年順利入學。但校園裡少數種族主義學生的口頭辱罵、背後襲擊,一直到這學年的期終才結束。

民主是不是「暴民作主」?

黑人孩子進校後,戴西·貝茨成了全國的女英雄,她的照片刊登在《生活》雜誌和《紐約時報》上,她成了反抗強權,為取消種族隔離而鬥爭的象徵。她神情莊嚴、手捧《聖經》,護送黑人孩子進校的形象,成了全國報刊的頭條新聞。但與此同時,她也為這接踵而來的榮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暴徒們恨她。他們在她家屋前的草坪上燒 kkk黨的十字架,駕車離開時,從汽車內用槍射擊她的住房。她的丈夫L·C·貝茨常常用一支點45式自動手槍在家防衛,有時一直到破曉都不能入睡。

小石城市議會也不會因此而放過她。時任阿肯色州司法部長的貝內特起草了一個旨在限制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活動的條例,該條例規定「某些組織」必須向市當局申報該組織在本市的工作人員以及所有繳納會費的成員名單,「以備任何有關方面檢查。」不遵守此條例的人將作為違法分子而受到刑事起訴和罰款。

不出所料,小石城市議會一經認可貝內特條例就立即給戴西寫信,要她交出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的全部檔案。但戴西表示,她可以交出財務資料,以便市當局查驗她的稅收情況,但不打算交出會員名單。這就出現了文章開始她在萬聖節前夕被逮捕候審的情景。

1957年12月哈里·C·魯賓遜法官主持了市法院對她的審訊,而結果就像《艾麗絲漫遊奇境記》中的白衣王后那樣,在聽取證言以前,就已經判戴西有罪了。魯賓遜法官判她有罪並罰款100美元。

戴西不服,將此案上訴到聯邦地區法院。她的辯護律師說,貝內特條例違反了憲法第一修正案中的公民言論和集會自由,但法官否認這一點,認為「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對公開會員名單的憂慮稍稍多了些」。

這種錯誤的裁決助長了種族主義者的狂熱情緒,使得一年內小石城充滿了騷亂和危機。福布斯公然違抗聯邦最高法院的命令,提交州議會通過了一項議案,該議案使阿肯色州的公立學校關閉了整整一年,導致成千上萬的黑人和白人孩子不能上學,直到聯邦最高法院裁定其「違憲」,學校才重新開門。

戴西和她的家人在1959年的夏天,差點被暴徒投置在草坪上的炸彈擊中,她和丈夫主辦的《阿肯色州新聞報》也因為無人敢登廣告而宣告停刊。

聯邦最高法院面對種種非常形勢,決定於1959年11月開庭辯論此案。有趣的是,會上竟沒有一名法官為小石城辯護。首席法官沃倫便委派斯圖爾特法官起草了一份一致同意的意見書。

斯圖爾特法官認為,強制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披露其會員名單,嚴重違反了憲法第十四條修正案中的「結社自由」,對戴西·貝茨的審訊表明,該協進會會員公開後,折磨和人身傷害的威脅便接踵而至。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成員必須受到保護,這「不僅是為了對付嚴厲的正面攻擊,而且是為了防止政府通過更加難以捉摸的干預對其進行扼殺」。並指出,公民言論和集會的權利神聖不可侵犯,法院有義務保護每一個公民的人身自由,使其不受「折磨、羞辱、或被政府曝光」。

就這樣,戴西·貝茨訴小石城一案歷時兩年有餘,最終取得了勝利。它使我們清楚地看到一個簡單事實,就是「民主」是「大多數人作主」,它並不保證少數人的「自由」。所以,在歷史上民主政體犯過不可饒恕的錯誤。它與「不民主」的區別,僅僅是由多數人掌局還是少數以至一個人掌局。相對後者,它當然是一個進步,可是,假如沒有人性的覺醒和孜孜不息的對於人道、人權的追求,沒有多數人對生命、對自然的敬畏和憐憫,民主的結果完全有可能演變為「暴民作主」。這就是美國南部歷史給我們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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