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偷偷吃豬肉餡餃子的時候, 新入職的烏克蘭人來公司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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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虛構,我沒有工作。
1.
在我偷偷吃豬肉餡餃子的時候, 新入職的一個烏克蘭人來公司報到了。
我看得出這個人其實比較內向,但是他明顯在表演很social的樣子,可以理解,畢竟不能剛來就把不social的牌匾立起來,大家都知道資本主義對外向的人有偏好,除了從業經驗三十年起的技術大牛,被挖來的第一天就散發著濃烈的反社會人格,穿著人字拖在昂貴的寫字樓里啪嗒啪嗒到處跑,literally no fucks given. 每當出現這種人,大家普遍的感受就是:
真他媽羨慕。
但是很顯然,這個面貌不超過四十歲的烏克蘭人,不是那種段位。第一天穿著有領子的,沒有褶子的,漿洗過的衣服,說明他還是在乎他在場面上呈現出的形象的。
此時烏克蘭人和麥克正端著咖啡進行北美職場經典保留節目:Small Talk. 我聽到他連續用了三遍 how are you了,這樣做其實蠻犯忌,因為除了護士之外一般不會反覆和別人確認這個。But why would I care, 我一般不會去干涉插足別人家small talk,畢竟人家要去表演social和我也沒什麼關係。世界這麼大, 舞台是大家的。
但是Nick是個烏克蘭人。
烏克蘭人,不一樣。
我們都知道,演技這種事情,人與人之間自有差距。北美土生白人,從小學一路上來,每個人都是戲精,那種盎格魯薩克森背景的個人主義色彩的戲精,普遍很nice 但是是那種很subtle的nice. 電光石火之間經常會給你來一個小型mindfuck. 相比之下,中國人是戲魔,擁有堪稱滲入潛意識的本能の演技,但是中國人的戲是群戲,長期脫離東亞社會培養基的話,缺失了眾捧哏,單一個主角很難把劇本撐起來。
而烏克蘭人,根本沒有演戲這個概念。
人類社會進化史的詭異結果之一,就是泛斯拉夫族群,出於某種不可知的原因,基本不存在自來熟外向型人格。從庫頁島到列寧格勒,從北冰洋到喬治亞, 不存在的,一個自來熟都沒有。也許以前有,但是,委婉的講,都死絕了。 天氣太冷日照太短的大陸溫帶性氣候somehow不適合戲精的繁衍生息。
把一個斯拉夫人移植到北美職場,挑戰這種百老匯級別的small talk難度,類似於把一個每天泡在花椒紅湯里的成都人,空投到Kansas某一個白到晃眼的社區里的一個mall里的food court, 甩他一個三明治, 沙拉和一瓶club soda,胡椒粉一顆都沒有,保守的說,是要死人的。
果然,Nick演得很吃力。老哥頭上沁出汗水,嘴角的肌肉一張一合的抽搐著,右手乾澀著糾扯卡其色的褲子,左手不時的扶一下久未擦拭的眼鏡,我彷彿看到他腦袋裡的神經遠細胞正在枯萎。
我很心疼,捏著咖啡的指頭開始泛白。我彷彿看到了入職時候的我,when I still give a shit.
我注目著他,目光開始變得柔和。
事實上, 這個人,不可能叫做Nick, 這個人,是烏克蘭人,怎麼可能叫Nick。
禿頭絡腮鬍,黑框眼鏡,發福渾圓的軀體,方頭皮鞋,我彷彿可以看到他在地窖里穿著阿斯達斯的彈力褲找酒喝的樣子。
這個人,應該叫做巴普洛夫。
或者類似的。
就好像,我也不叫Jason. 我只有在公司和星巴克才會變成Jason,事實上我的郵件通訊錄里至少有五個Jason,thats a fucked up name, like Alice, or Michael, or Steve, or James, or Sara, especially Sara, Sara is the worst.
我的中文名叫Lang. 但是我從來不和同事說起我的真名,因為他們不配。【浪】這個高貴深邃的字,這幫愛爾蘭人和義大利人是永遠不能appreciate其中複雜卻真切的深意的。因此, 在白人的世界裡,I go by Jason, I purposely picked this shitty name, 就像一個在北京工作的老外取名叫張衛紅,或者李大毛,as a mockery.
我端著咖啡,走上前去,打斷了他們。
2.
我:不好意思,Nick, 我叫Jason, 是個公司五個Jason 之一,你可以叫我AJ, short for Asian Jason. 很高興認識你。
Nick( 眼中划過一道光芒):你好,Jason, 我叫Nick. 我來自烏克蘭,我今年三十八歲,我是兩個小孩的父親。How are you?
我:你好Nick, 我來自中國,我今年三十歲,我是零個小孩的父親。Im good, how are you
Nick: Im fine. (對話陷入了斯拉夫式的沉默。)
麥克開始掩著嘴笑。
麥克是愛爾蘭人。伊皮膚非常之白,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白的白人,我甚至可以看到他脖子上隱約凸起的青灰色的大動脈。伊栗色的頭髮下,是一張滿是雀斑的臉,整體觀感就如在煮沸牛奶的奶皮上灑上一層麥片。
愛爾蘭人在歐洲的口碑非常劍走偏鋒,普遍的感知是眾島民人比較擰巴,村炮,且情緒不穩定,即所謂歐洲的墨西哥人。但是麥克不是典型的Irish,他以一己之力消解了我的對愛爾蘭人的刻板印象。
伊不擰巴,情緒非常穩定,actually 可以用恬靜來形容。話不多,一天到晚憨笑,憨笑的時候居然還會捂嘴,全加拿大捂嘴笑的白人男性估計獨此一家。唯一符合他愛爾蘭人設的,只剩下了土,真的是很hardcore的那種土。周一紅白格子襯衫,周二綠黑格子襯衫,周三是匪夷所思的紫黃格子襯衫,觀感上宛若往茄子里拌了蛋黃醬,非常辣眼,然後就是每年一次渾身上下變綠,總之此人整體著裝風格非常可預測。
每天看著他午休的時候穿著格子襯衫面無表情的往嘴裡送沙拉葉子,會產生一種欣賞行為藝術的感覺,可以感受到一波輕微如二十毫安電擊的mindfuck,but in a good way. 時間久了,我逐漸內化了這個設定,只要他不穿格子襯衫,我會有一種月經遲遲不來的失措與惶恐。
3.
我(走上前): Nick, 我可以和你直率的溝通嗎?I mean 很直率的溝通,我預先為你可能會產生的心理上的不適感到抱歉,你可以隨時打斷我。May I ?
Nick 困惑的點點頭。
我(抬起手指向工作間的一個空閑的工位):看,Nick, 這是你未來的工位。假設說你在這裡工作五年的話,未來五年,你每天最productive的時間,都會耗費在此。你,Nick,一個Human being, 整個生命中那個一段的存在,都會被凝固在這個十英尺乘以十英尺的方形空間里。大多數時間你手會按在滑鼠上,另一個手會放在鍵盤上,你的整個思維,會交集在一個剖面,或者樑柱交匯處,亦或是一個point load, 如此反覆反覆反覆,直到工時耗盡。我不曉得一個人類是否應該接受以這種方式消耗他的生命,我沒有答案Nick, 我沒有答案。(嘆氣)
Nick 看了一眼麥克。
麥克看了看我,完了又看了眼Nick,聳了聳肩。
我:但是拋開意義的問題不說,今天,你,一個來自烏克蘭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男人,加入了我們,你和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保不齊比你和你老婆孩子呆在一起的時間都要多。我們四個,你,我,Sam, 麥克,將在未來若干年內,share this very space together,互相背對著彼此,四個人的臀部,形成一個方形的四個頂點。以臀部中軸原點畫一條垂直的線,我們四個的蹲中軸線將完美的交合在這正方形的中心。你告訴我,Nick, 你大聲告訴我,isnt this beautiful??!
Nick 目瞪口呆的看著我, 半張著的嘴說不出一個詞。
麥克若有思索的點點頭,輕輕的說,it is actually beautiful
我:雖然物理上我們如此之臨近,但是一天下來,講話也許不超過四句,從這白日上升,到那夕陽落山,整八個半小時的時間裡, 唯一能夠在視覺上引發你一點喚起的,是麥克T恤的顏色;唯一能在氣味上引發你一點喚起的,是麥克每天午餐的沙拉醬。
麥克撓撓頭,臉微微一紅。
我:事實上很有可能的發生的是,如果碰巧你內向我也內向的話,現在我和你講的話語,將佔據未來一年你我溝通的至少百分之三十,甚至有可能是在你我離職跳槽永世不再復見之前,唯一有意義的一番對話。因為我們都知道,入職第一天,basically everybody will come to greet you, then small chat will be initiated, 這是一種被corporate culture內化了的儀式。 但是,Nick, 我問你,你願意就這樣被你一句how are you, 我一句Im fine and you 的,完全不走心的,small talk中被浪費掉嗎?當你頹然老去,回首過往的時候,你可以接受在你來到這個設計院的第一天,被如此塑料感強烈的套路給奪走嗎?難道,你就沒有,一點點,對人與人之間 真切可觸碰溫潤可感知的bonding,有哪怕一點點的渴望嗎?你剛才和麥克聊了十五分鐘,我敢說這個混蛋其實一點都沒走心,他甚至都不曉得你叫什麼名字?你信嗎?
整個辦公室安靜了,遠處傳來桉樹飄蕩的沙沙聲。
Nick(臉色有點發白):不可能。
我轉向麥克:麥克,眼前這個烏克蘭人,名字叫什麼?
麥克(微笑):他叫Nick. 他來自烏克蘭,他今年三十八歲,他是兩個小孩的父親。
我(情緒激動的破音):錯!你明明叫做巴普洛夫!或者類似的。你不叫Nick, Nick只是你工裝名牌上的一個代碼, 一個符號,And you Sir, are more than that ! 你來自東歐一望無際的沃野千里,你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告別年邁的母親,走過金色的麥田和破敗的東正教堂, 隨時洶湧的人群擠過海關,在經濟艙的後排蜷縮著麻痹的雙腿,臉靠在窗上,看著舷窗外的色澤,從灰白,到深藍,到漆黑,到灰白。你艱難的租到了第一間公寓,你考取了駕照,lease到了第一輛本田思域,你找到了第一份工作,你每天奮戰在多倫多的擁堵中,現在你跳槽了,在二零一八年七月的一天,你走進了這家設計院,步入了這層格子間,端起了這杯咖啡,你遇見了麥克,你遇到了我,但這不是故事的全部!
Nick(認真臉):我老家不種麥子啊。
我(激動的大聲叫嚷):但是Nick, 這該死的工作並不能定義你不是嗎?你跨越大西洋,不是為了成為資本下的一顆螺帽,更重要的是你在尋找一個價值感!你,a self determined human being with a free will, 即使終日在資本主義機器的泥濘中跋涉,但每當一絲光線從烏雲的縫隙中漏出,伴隨著一曲地鐵風口的弦樂, 一卷落地窗後的油畫,一段不知何處飄將過來的,雖模糊不清但卻真切縈繞於你耳邊的姑娘的輕聲呢喃, 你會從圖紙堆里,抬起你滿臉塵土的面龐,面向蒼穹盡頭那一縷時隱時現的金色的雲彩,發出一語,形而上的,關於終極的意義的,不甘願不屈服的偉大詰問:
Maybe, just maybe, life is more than just being an office drone.
Nick ( 擦了把汗): Jason are you Ok?! 問完隨即轉向麥克, 問:Is he all right? why he is crying?
麥克小聲的說:its because of all those oily Chinese food he took this morning, those pork dumplings can destroy a good mans soul.
我(吸了吸鼻涕):Nick. 讓我們來一次真正的Bonding, let me get to know you, as a human being to a fellow human being( 與此同時,麥克在旁擺著鬼臉,跟著我作著 human being音節的口型). Can I address you as my brother Nick ?
Nick:(緊張的笑): Sure I can be your brother,,,, for now
我(高聲吶喊):Brother你知道嗎?哲人曾說,靈魂層面的真切交流,必須立足於共享的經歷。讓我們從尋找我們三人的共同點開始。(我一手牽起Nick的手,一手牽起麥克的手)來,告訴我, 中國, 烏克蘭,愛爾蘭,的共同點,是什麼?!是什麼! There has to be something we share in common ! There has to be!
此時,牆角的陰影中,不知不覺已經站在那兒聽了一會兒的人力資源總監,默默舉起了咖啡杯,輕輕的說了句:
Great Famine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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